一首令人心碎而忐忑的时代哀歌

2017-03-17 17:25凌之鹤
小说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废物利用陈鹏废物

面对《五种废物利用》这部极尽反讽与颠覆能事的奇异文本,抱歉,恕我刻薄,大多数读者即使打起二十分精神,而非自信的“我”所说的十二分精神,阅读这篇小说时,读后绝对一头雾水,或许还会像小说中的“我”那样感觉呼吸困难,一时喘不上气来。有人会怀疑和抱怨:天哪,这是小说吗?它如此另类而怪异,令人费解;莫非本尊突患严重的阅读智障症了?经验老到的资深读者则会将信将疑把这篇让人眼花缭乱的怪诞作品小心收起来,以便日后慢慢琢磨领会。毕竟,他们相信,“所有小说都能教育我们”,何况这样一个陌生的特殊文本!它一定暗藏玄机,只是暂时没有找到那隐藏的阅读密码而已。

没错,《五种废物利用》当然不是关于环保或垃圾变废为宝的科普说明文,它确实是一篇货真价实令人惊艳的好小说,一首低沉婉转、令人心碎而忐忑不安的时代哀歌。自诩只写某一类“你们”看不懂的小说,坦承以虚构为职业的作家本人开篇即以挑衅的口吻和睥睨众生的神态,一本正经表明其写作立场:这次我要讲的是真相,不是可能。——鬼才相信呢!小说的别名是虚构,没有虚构何来小说?眼下文坛煽情泛滥的非虚构纪实作品?令人恶心的“歌德体”报告文学?掩耳盗铃的原生态写真?噫!你休要骗我,哥读过很多书的。那么,自命不凡且有点神经兮兮的“我”,能否像马克·吐温那个著名的职业骗子,在漫天谎言和骇人听闻的虚构作品中,让读者发现“真正重要的东西”?好吧,我们不妨拭目以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如今不是会时常虚汗淋漓地出现在我们物欲横流的白日梦里吗?我们躬逢其盛的这个小时代,偷天换日的高手纵横天下,鸡鸣狗盗之徒遍布市井,假戏真做的勾当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江湖中以假乱真的假钞水货自不必说,假文凭假处女假官员假富翁假新闻也不必论,但凡渊源有自为今愈演愈烈的男盗女娼者流无耻大立牌坊的荒诞戏,吾侪还看得少听不够吗?假诗人假大师假文章我们见识过了,假小说估计早已有之。说这些废话,其实只想强调:《五种废物利用》是一篇别出心裁,能给我们带来阅读挑战和新奇快感的反讽小说,尽管它离经典杰作还有一定距离,但它狂野奔放裹雷挟电的摇滚文风,倏忽狂飙的思维逆转和跌宕冷峻简洁的言说,分明已将世俗里沉睡的“废物”激活,把混乱中潜在的人伦道德秩序勾勒出一幅草蛇灰线图,将若干小人物在现实生活浊流中的狂欢与挣扎以看似零碎的情节触目惊心地呈现于我们眼前。这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期待却极罕见的“新写实小说”吗?

《五种废物利用》一开始就颇吊人胃口。作家郑重其事宣称:“关于废物利用我能讲很多,我保证我讲的不是‘废物。还有别的。很多别的”。作家所说的“废物”是什么,如何利用?这是我们颇感兴趣的问题。且看,老黄书架上闲置的《堂吉诃德》、外公寄托友谊的烟盒、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来历不明的钗头凤和残疾模特的假腿,在无心之人眼里,确实是废物,但对于有心人来说却是得心应手的可用之物。砖头厚的世界文学名著,在老黄那里偶尔顶多当锤子使用,到了警察手里却变成了专门审讯老黄的刑具;外公的锡制烟盒,关键时刻居然用来保存他报复情敌的物证;手机是实用的说谎机,“手拿大哥大,满口讲白话”,这个在《手机》里早不是秘密,在“我”这里,一个破旧弃用的诺基亚竟然成了终结老黄人生的致命诱因;漂亮而锐利的钗头凤,在矢志争宠独大的三姨太那里,自然是最理想的谋杀武器;假腿呢,当然是遮掩残疾的器具,那个残疾的猎艳高手,不就是借助假肢才撑起他帅气的脸吗?且慢!如果仅仅这样解读《五种废物利用》,那显然低估甚至误会了小说的根本旨意,也许真的就将这篇小说读废了。(此时此刻,我们是否会突然非常不爽且固执地认为自己也是废物一个?唉,这感觉的确使人沮丧。)

作家既然保证他说的不是废物,还有别的——那他说的又是什么?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五种废物利用》其实怀有宏大的文学抱负和长歌当哭的悲悯情怀。它既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的解构小说(是“五把剪刀裁出的奇异故事” ),也是胸有成竹却天马行空的“合成小说”(是廖青被毁掉的《X》残篇的戏仿集成);它所呈现的文本形式,也许不止于形式——恰恰是对我们当下被各种僵化的体制机制紧紧束缚,表象繁荣富足优越实际莫名荒凉空寂鸡零狗碎的庸常生活情境的模拟速写,也是对我们丧失追求方向和清高独行勇气之后明显沦陷的精神生活的莫大讽喻。就艺术形式而言,如你所见,《五种废物利用》是一朵凌寒怒放的梅花,每片花瓣都有其独立的脉络指向,其内核却紧密结实直击人心;就小说主旨论,它则像一只五指自然张开的手,以五种实物指向多种可能或不可能,它握起来却是经脉相连血肉丰满蓄势待发随时可能或已然挥向丑恶嘴脸(社会)的铁拳。随你所愿,这铁拳可以铭记复仇的快感(如外公的烟盒,除装烟丝外还可以装敛情敌的断指),可以杀死对手(如廖青的钗头凤),也可能会反向击垮自己(如老黄的藏书和手机)。陈鹏在小说里,用这只铁拳还打碎了“我”与老黄名存实亡的婚姻,“夫妻不过是临时拼凑的违章建筑”,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期待着拆除!“所谓夫妻,不过像堂吉诃德一样仓促上阵且深信魔法,现实就是你眼中所见而非别的”。“我”与老王苟合之时,老王就高兴地期盼病床上的老黄像他的老婆那样早点“解脱”。从朝鲜战场上死人堆里钻出来的外公,面对外婆的死亡,他向来冷漠的灰眼中何以会流露出“兴奋而悲伤之光”,甚至“暗暗激动”?看到外公活生生擗断老许的中指一节,我们才恍悟,这个分明不像活物的老兵之所以默默地活着,也许等的就是那一天,他要像捍卫领土一样捍卫他的爱人;此时,他已找回尊严,他内心数十年的辛酸苦楚可以随着他老婆的永逝和情敌血肉模糊的断指快意恩仇灰飞烟灭矣。

情感背叛与人物离奇消失,是陈鹏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事件。像他以往小说中一贯批判的爱情伦理一样,陈鹏始终以唾弃和厌倦的正常人心态,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理解之同情,自嘲般调侃任性的婚外情与无节制的肉欲是多么的虚妄而可怜。看官请注意,“我”与小胡子老王自拍偷欢A片的那一节,他不动声色就将人世间婚姻中的不洁以及情欲孤独的庸男俗女无耻无知无畏无聊无法无天讽刺得让人羞惭而无地自容!我们发现,《五种废物利用》里男欢女爱的情节甚多,但陈鹏并没有将那些性事弄得过于醒目,其中醒目的恰是他对“我”这个小作家与当代文坛的嘲讽和抨击。小说中的“我”,不过是“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小作家,没准就是个像老三一样的疯子,”但却喜欢以天才自居,鄙视眼下除了手机啥也不看(也看不懂)的傻X,对当今文坛嗤之以鼻,就算那些名扬全国的文学获奖专业户(作品),在“我”眼里十有八九都是垃圾。“我”漠视经典的存在,天真地相信“一部伟大的小说一定在某处等我”。要命的是,“我”身為一个作家,既不安心写作,亦不用心经营自己的家庭,还以报复老公的方式自甘堕落,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小胡子鬼混不算,最后竟被一个残疾人勾引得手,面对老黄无辜之死却无力为其讨回公道,如此悲摧岂不令人痛心?——谁将“我”的命运推向不堪之境并让“我”成为废物?这是陈鹏对乌托邦文化和缺钙文人的怜悯还是致命一击?对此深感愤懑的我们岂能一叹了之?再看,“我”的闺密廖青固然是个文学天才,却因为写作创新被逼经神失常,她十九岁时剃光头,“借此在本城文学圈爆得大名之后突然消失了,跑去嵩明写一部长篇小说。过了大半年,她背着一摞打印稿约我见面,大大的黑色‘X印在封面上。她写了身体各个部位:鼻子、耳朵、眉毛、眼睛……一个器官一个章节,手法相当另类”;这个被“我”称为中国女版格里耶的天才女作家其实并不得志,她写出了连“我”都嫉妒的《X》,不但无法发表反而被获得鲁奖的三流诗人嘲弄侮辱,所以她只能孤傲地奉行“写作只是写作,何必出版和发表”的信条。——这不是当代文学界常见的可耻变态吗?屡获文学大奖甚至垄断国家级期刊版面的某些著名作家和文化官员(名字端的如雷贯耳,作品却未必可观),因为评奖或选稿标准的诸多不公而备受置疑,饱受诟病;梦想一夜成名的众多底层写作者(方仲永似的天才和神经脆弱的小诗人虽不少见,但很多如小荷才露尖角便被僵化的审美霸权或功利的盛宴无情地吞噬了),不愿板凳一坐十年冷,只求以异端或极端另类的文学“九阴真经”“葵花宝典”瞬间直上青云,结果剃光头的、留长发的、开发下半身的、痛快脱干净的、单刀直取大师的、疯狂戏说经典的、泡沙龙占山头的、赶笔会玩主义的、挥着杏黄旗骂大街的,后来全都无声无息了(悲壮的是赴汤蹈火跳楼探海的天才都像李长吉一样早早去了天国)……骤雨不终朝,热闹过了,繁华事散,蓦然回首,人是折腾老了,依然今不如昔,尤为难堪者,是文学也势利——你可以愤青,它却痛恨愤老;你写不出佳作,它就不跟你好。

尼尔·盖曼说,写作的主要规则是:如果你足够自信,你可以随心所欲。陈鹏,这个多年前即获“后现代的急先锋”美誉的青年作家,从《大家》到《大益》,他诚然一直致力于先锋文学发展的探索与推广,不断为风生水起的“先锋新浪潮”摇旗擂鼓冲锋陷阵开疆拓土,可谓斩获良多。他不肯轻易迎合故步自封的权威或随波逐流的读者,却勇于为文学的创新大声吆喝,他固然不需要像戏园子里那样粗俗的叫好声,但却期待正义的激励与肯定,哪怕只是微弱的回应。这一次,他更是以颠覆自我、铤而走险的决绝,用颇有生命质感的鲜活词语和灌木丛般参差错落的句式,以纯粹的女性身份和两种人称介入叙事,为我们带来了结构、形式、意义和品质非凡的《五种废物利用》。陈鹏看似随意地将小说中的虚拟人物安置在我们熟悉的城市(昆明/嵩明),让他们在我们眼皮下活动,其意远不止是想让我们感受到这个文本不仅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而且其间还伴随着我们自身的心跳和喘息。这个灵气飘逸、诡异刺激的文本,其叙述策略变幻跳脱收放自如,叙事线索看似芜杂实则乱中有序,整个故事枝繁叶茂却浑然一体,加之国画的留白与书法屋漏痕技巧在文本中的灵活应用,遂使得小说自身内涵与寓意丰饶可观,足令读者遐想再三而回味无穷。陈鹏在这部不到两万字的小说中注入了太多信息,他几乎是同等用力地在文本中自由而巧妙地植入了侦探、爱情、惊悚、荒诞乃至哲学等诸元素(他以简洁洗练的语言和斩钉截铁的孤傲抵制陈词滥调,像武林高手那样以寥寥数语单刀直取故事内核,用繁复的思维路径和变化多端的写作技法尽情演绎了尤奈斯库所谓“先锋即自由”这一经典定义),这些充满生命激情和张力的元素,只要增加适当的弹性和“水分”,它们就能够衍生出另一部活力四射的杰作。从这个角度考察,窃以为该小说实则是一部未竟之书。不仅想法寄托太多,而且希望《五种废物利用》负重飞翔,——这也许是执意探求创新的陈鹏又一次挑战自我写作难度的试验。

处于“集成式”技术革新快速发展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进程中,在这个飞机与高铁动车竞速,电子文本与纸质书籍争霸,举世都渴望经济腾飞的失控时代,正如托马斯·福斯特所说:“一切事物都加快了动作。小说也不得不去寻找一种新的步调”。令人欣慰的是,陈鹏的试验效果和意义已昭然若揭:他正以敏捷的新步调(尽管从理论上还看不清那些独门秘技),以快速却适当的叙事节奏来适应时间和耐心均有限的读者;尤为可贵者,他敢于直面并积极回应当下泥沙俱下尘土飞扬的生活,不论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抑或灵魂生活,我们原本梦想着它们整洁有序,干净体面而受人尊敬。我们曾经虔诚地为此祈祷和付出,但最终很快就失败了,只一个回合,就像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我们不幸被对手击倒了。此时,我们不妨像哈罗德·品特那样轻松自问一声:我们都是过来人了,不会在意这件事情。你同意吗?要命的是,生存于这个离天堂或地狱都很近的时代,我们要彻底弄清楚对手究竟是谁。这是我们此生必须正视的现实,这是我们应当珍重的人生。关于物之有用无用,庄子早就说清楚了,行走在人世间,如何安身立命,怎样有所为有所不为,确保自己不沦为废物或被废物所伤,全取决于个人的价值观和方法论。所以,习惯于随波逐流的我们随时要警惕:无人可在坏事中幸免,以致德性要不斷重申。

小说固然好,命名尤重要。顺便说一句,《五种废物利用》这名字固然有愤怒的反讽意味在焉,但我认为还是稍显平淡矣;不妨含蓄一些,更名为《五种废物》或《五种武器》,岂不更佳?如此虽然会让人想到古龙大侠的《七种武器》,但在下保证,这绝不是剽窃亦非恶搞,——既然《堂吉诃德》都可以被聪明的警察兄弟拿去当刑具(此亦文学“令人惊异的剩余价值”也),受此举惊骇而头脑一片空白的我们为何不能够借用(利用的另一种雅正说法)一下古大侠呢?

作者简介:凌之鹤,本名张凌,回族。1971年10月生于滇中嵩明。16岁发表处女作。云南省作协会员,昆明市作协理事。大型纯文学民刊《滇中文学》主编。常用笔名有荆棘鸟、安兰、凌之鹤、小李伊人、西门吹酒。著有散文集《醉千年——与古人对饮》,诗集《独鹤与飞》,文学评论集《读心记:发现文字里的陡峭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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