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耕地。牛的性子有些野,它不肯进车架,欺负他年少瘦弱,要么走到车架外,要么把一条腿放在车架外;少年看着它,踩响了脚边的锄头,它身上一颤,进了车驾。它被套上车驾的时候,扭头看着少年,少年晃晃手里的锄把,它装模作样地摇摇脑袋,低头看路。
少年把犁、犁鞍、铁链和犁挂丢进车里。
村子建在群山环绕的凹处高地。凹处全是水田,旱地要出山。山路坑洼,少年跟着牛车走。爬出凹子,少年看到了县城,开学的时候,他给城里的大爹打电话,要买水壶和毛巾香皂。大爹让他等一等。大爹是校长带去的,他承诺供少年读书。
爬出凹子,远处是一堆白石,那地方是一个镇,叫白虎山。他要去耕的地,叫野狐岭,走着下坡路,就不远了。
少年抓着牛鼻绳,跳进车里坐好,摆好架势不出动静,也不让牛看到,牛左右扭头,果然疯跑起来。
少年得意地笑着,却不敢大意,紧紧握着手里的牛鼻绳,做好后拽的姿势。
路平缓后,牛慢了下来,站在路边不动了,少年踢响了车帮,它才颇为懊丧地喷喷鼻子,“咕哇咕哇”叫了两声乖乖走了起来。到了地里,少年跳下车,踩住牛鼻绳,先把铁犁、链子和犁鞍、犁挂拿下车。
少年放了车,开始拴铁链,他把两根铁链一端拴在犁鞍上,另一端拴在犁挂上,把牛牵进它该站的地方。少年手上没了锄把,它又有些不老实。走了几圈,没走进去,故意把一只脚放在铁链外。他冲它笑笑,再牵它进去,它还是跟他作对,它不走了。
少年把它牵到车边,拴在车轮上,抡起锄把朝它的角砸了一通。牛痛得龇牙咧嘴乱蹿一阵,鼻耳上鮮血直流。少年解下绳子,看看它的鼻耳,牵它进去。它老实了,乖乖地进了铁链。少年拾起鞍子,放在它脖子上,系了脖绳,开始耕地。天空晴朗,云朵被撕得一缕一缕。远处采石场十点半的准点炮声响起。
汗珠在少年脑门沁出,落在红土地里。他稳稳地扶着犁,感受着土地的软硬和犁头的深浅,土地硬了,他就摇摇犁,犁头浅了,他按一把,深了,他松一下,他不会故意刁难它,它要是碰到土地松软处,趁着土地松软跑几步,他一定让它退回来。少年提着犁喊“退”,它退了几步不想退了,少年就让它再次尝尝锄把的滋味,少年专打它的角。
第二次炮声响起,十二点半,少年放了它让它休息,它撒开蹄子跑,少年撒开腿追,追了一阵,少年躺在草埂上看它跑,看一会儿,发现它不跑了,便朝着它走去,它又跑,少年慢慢地跟着它。
少年抓住牛鼻绳,把它牵回地里,套上犁,它又仇恨地看着少年,少年让它看锄把,它低下了头,却把一条腿跨出铁链。少年没理会,喊:走!它的腿跨在链子外,瘸着走了几步,便停下,少年喊:走!它接着瘸,走了几步,链子上有血滴下。少年看到它眼睛里的眼泪,喊:站!少年松了犁,走到它前面让它退,它退进链子里。
太阳落山的时候,地犁完了,少年驯服了它,它也累了,乖乖地按着少年的意思,进车架,钻车架,慢慢地往回走。他知道他驯服了它,便往车里搬了两捆玉米秸秆,扒了扒,安稳地睡在车厢里,让它带他回家。他喊走,它就轻松地走着。他安稳地睡着。走到白龙坝,它在白龙坝站了一会儿,左右回头见他没有动静,便自作主张顺着车道下到坝里喝水,喝饱水,站了一会儿,退回山路,接着往家走。
车在院子里停下,少年还没醒,它在院子里静静地站着。
母亲叫醒少年,叫他吃饭,他才从车里起来,放了车,拴了牛,把玉米秸秆给了它。
少年吃着饭,爷爷过来说,明天给勇生家拉土填地窝子,七块钱一车,少年点点头,开心地答应了。少年吃过饭,洗过沾了红泥的脚,端着洗脚盆出去泼水。
继父回来了。母亲说:“你还知道回来?”少年知道他们又要吵架,端着洗脚水站在石坎上听他们吵。母亲说:“秧田水撤了没有?”
继父说:“谁有闲心给你撤秧田水!”
母亲说:“那你就一天闲逛嘛!”
继父说:“我闲逛要你管?”
母亲说:“你不要吃饭了?”
继父说:“我又没吃你的!”
妹妹哭喊着“妈妈”护着母亲,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先去睡觉。母亲说:“叫你跟小宽去白石沟跟人家做活,去一天六十块钱,你装样不去。”
继父说:“六十块有什么意思?要去你去!”
母亲说:“六十块没意思?我是丢不下家里的牲口老小,没牲口老小,我早去了。我一个女人扛不了石头,我找别的活儿,一天也要挣几十块。你以为家里牲口老小容易伺候,我晒一天萝卜丝还没有三十块。没意思让你在家把秧田水撤了,你也不撤!”
“秧田水撤了干什么?”
母亲说:“撤了水,晾几天要挖出来晒晒,你不撒秧了?”妹妹哭喊得更厉害了,母亲也哭了,继父说:“娘儿们就知道哭!”
……
吵到后来,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滚!”说着把继父从屋里推到石坎上。继父说:“你叫老子走,老子走了再不回来了!”
继父推开母亲进了屋,在屋里翻找起来,母亲还在哭,继父拿了一个牛仔布的背包,把他的衣服裤子塞进去,把一个录音机塞进去,塞了鞋,系好包带,背着出了门。
少年站在厦檐下,看着继父下了石坎,继父回头看他,他端着盆,要把洗脚水朝继父泼去。继父说:“你敢!”少年笑了起来,把水泼在院子里,看着继父背着包,骑着单车出去了。
少年上了床,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天没亮,少年驾了牛车跟爷爷去勇生家地里装土。少年力气足,和爷爷比着装,锄头就使得飞快,一粪箕一粪箕往车里倒,装好一车,回头看爷爷还没装好,得意地赶了车往回拉,进了勇生家地窝子,倒出来,再去装第二车。他和爷爷两人,到下午三点多,土就够了。勇生是个退休教师,他问少年想不想学拉二胡,少年说想。勇生说,你明晚来,我教你拉拉二胡,心情就好多了。少年点点头,接过勇生给的八十四块钱。回到家,给了母亲七十块,说爷爷才得了六十三块。他趁母亲不注意,悄悄在桌上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回屋睡觉了。
2
母亲叫醒了少年,少年揉揉眼睛,穿好衣服下了床。少年洗着脸,母亲一边装饭一边叫穿好了衣服又躺在沙发上的妹妹醒醒。群星隐去,天空的亮色一点一点透明,村子里鸡鸣狗吠声起伏,隐约可听到脚步声和风吹过枯枝败叶的声音。
公鸡的鸣叫渐渐稀疏,薄雾被风吹开口子,大冲坡上白花花的帘子层层而上。少年背着背篓,扛着蛇皮口袋包裹着的擦子,母亲牵着妹妹,望着少年模糊的身影,从坡腰茅草间的土路上下到萝卜地里。
天色清明起来,少年站在地里,无神地望着坡脚炊烟袅袅的村庄。母亲把妹妹放在一处背风的地埂下,垫了蓑衣让她接着睡会儿。安置好妹妹,母亲拿出礤子支在礤桩上,扒开昨晚用萝卜缨盖住的白花花萝卜。少年看母亲支好礤子,回到母亲身边,开始拔萝卜。
少年动作娴熟,左手按着膝盖,挥舞着右臂,萝卜便整齐地在身后排好,太阳才出来,他已大汗淋漓。母亲抬头冲他喊:“够了,砍了缨子,你歇会儿。”
少年拿了镰刀,转身蹲在拔好的萝卜旁边,一刀一个,切下萝卜的缨子,把萝卜丢在地里晒着。
母亲开始礤起了萝卜丝。
少年切完最后一个萝卜,跑到帘子底下的沙包上,靠着沙包睡起了觉。
午饭是白米饭和咸菜,少年吃完,依旧去帘子底下躺着。少年呆呆地看着天空,太阳从头顶晒下来。地边的石渣里,米粒大小,红的,绿的野果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少年走过去,蹲在野果旁边,野果树有刺,他小心翼翼地摘了放进手里。
少年摘够一把,回到母亲和妹妹身边,伸着手,要分一些给她们。母亲在衣服上擦擦手,少年给了她几颗,她一把拍进嘴里。少年给了妹妹几个,看着母亲酸得咧嘴,也把剩的拍进嘴里,拍拍手回到帘子底下。
少年看了一会儿帘子,悄悄地走到地边的沟里,猫着腰走到沟的尽头,上了一条田间小道,向村子走去。
走过他的村子,又走到另一个村子,他找到了长毛家。长毛在镇街混,翻墙越户,坑蒙拐骗,收学生保护费。长毛上个月结的婚,他跟着阮飞去帮忙,新娘陈婷十七岁,上学的时候大他一届。
长毛家的门上还贴着鲜艳的喜联,屋里放着歌,Beyond的《光辉岁月》。进了院子,他先看到陈婷坐在石坎上,面前放了一碗炒蚕豆,蚕豆皮吐了一地。她看到他,问他怎么不去上学,跑这儿来做什么?
少年没理她,在门口叫了一声发哥,没等里面人应,他便推门进去。进了堂屋,房屋里传出吼叫:一生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他推开房屋,看到两个比他年龄大一点的光头青年,三四个年龄和他差不多,头发染了一绺红一绺黄的少年在屋里闹腾。一个光头青年裸着上身,大臂上文了一个骷髅头。长毛头发盖过脖颈,站在镜子前用镊子拔胡楂挤痘痘。长毛是许兵的诨名,是长毛的长辈和岁数和长毛差不多的人叫的,像少年这样的屁孩子,要叫他发哥。
太阳越来越辣,蒙了报纸的窗户玻璃白亮刺眼,少年看到院子里的阳光也是白亮的。
长毛龇牙咧嘴对着镜子挤痘痘,说,无聊死了,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文了骷髅头的光头说:打牌嘛!
发哥说:不打了,早上起来打到吃饭。
文了骷髅头的光头说:叫他们偷只鸡来炖。
长毛说:昨天他们才抓了人家一只鸭子,让人看到,找上门来了,今天忍忍嘴!
少年无聊地看着他们,听他们谈论偷鸡摸狗。
长毛挤完痘痘,摸着脸照着镜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今天让你们开开眼,”他像发现了新的玩法,右手点着食指,激动地在房屋里转了一圈,“我打女人给你们看!”他打开房屋门,叫陈婷进来。
陈婷端着蚕豆碗进了房屋,才搁下碗,长毛一耳光打在陈婷脸上。陈婷捂着脸,眼巴巴看着长毛不知所措。長毛对房屋里的人说:“看到了吗?女人就是要这样打的。”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长毛得意地说:“你们看到了没有?”说着又打了陈婷一耳光,把陈婷打到了房屋墙角。“看到了吗?”长毛问。屋里的人像从眼前的突发状况里回了神,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
长毛说:“看个过瘾的。”说着揪了陈婷的头发把陈婷拉到床边,按在床上。陈婷趴在铺着大红被子的床上。长毛开始解裤腰带,解下腰带,从中间折起,握着腰带头和尾,往陈婷腰上打去。
屋里的人傻傻地看着长毛,另一个光头青年说:“不要胡闹啦!”
长毛哈哈笑了起来,说:“让你们见识见识。”又往陈婷腰上打了一下。
青年说:“好了好了,见识了见识了,赶快把腰带收起来。”
陈婷趴在床上,看着土坯房墙上凸起的石块。坑坑洼洼,大缝小裂,露出许多石子。少年看到陈婷忍在眼眶里的泪珠,看她反手把被子的一个角拉了盖在腰和屁股上。长毛说:“看到没有?她知道疼的。女人就要这么打。”长毛又走过去,掀掉盖在陈婷腰上的被角,退后一步,又打了下去。陈婷哭声大作,痛得大叫起来。
“女人就要这样打。”长毛得意地说。说着摇头摆屁股地做着怪样。
院子里有女人叫长毛,长毛答应了一声。把腰带穿在裤腰里,系好腰带后,叫陈婷去开门。陈婷端起柜子上的蚕豆碗,哭哭啼啼出去了。
少年站在房屋里,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又显得大开眼界的样子说笑起来,长毛唱几句郑智化的《水手》,他们跟着唱,屋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少年悄悄出了房屋,看到陈婷依旧坐在石坎的草墩上,面前放了一碗炒蚕豆,嘎嘣嘎嘣咬的脆响。
院子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皱着眉头,说:“你们呀,结了婚的人了,还一天到晚窝在家里闹,不知道帮爹妈做点活。在家也不知道喂喂牲口做做饭。你们是看你爹妈眼睛还睁着,他们还能活几年?”
陈婷说:“婶,吃豆子。”
女人气咻咻地说:“不吃。”
女人站在院子里,隔壁一个老太太出来,说:“你指望长毛跟他爹妈去做活?他们窝在家里,只怕他爹妈在地里还清净点。”
女人问她:“长毛昨天打他爹是为什么?”
老太太说:“跟他爹要钱买烤鸭吃,他爹给慢了,就挨了他几下!”
女人听了,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长毛,生气地走进屋里。女人说:“长毛,你二十五了,婚也结了,怎么还不懂点事。你是看你爹你妈眼睛还睁着。要不了几年,他们死了,你怎么办呢?”
长毛嬉皮笑脸地说:“知道了婶,我不是刚结婚吗?新婚大喜的,再多玩两天。我叔是不是在母鸡山做活?你回去帮我问问他,等我和我爹家分清了,我跟他上母鸡山炸石头。”
女人叹了口气,哭丧着腔调,说:“长毛啊,你爹妈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以前你跟着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偷鸡偷狗混黑社会,我们都说你还小,爱打爱闹也没什么。你倒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你跟人打架动刀子糟蹋了你爹多少钱?你糟蹋的那些钱盖房子也能盖三间砖房了。你结婚嫌房子旧,嫌房子小,你就不会想想你把你爹逼得要上吊。寨子里前前后后跟你一起结婚的,散了客就带着新媳妇礤萝卜丝、出去打工,你结婚两个月了,不见你去地里帮帮爹妈,反倒一天伸着手要钱?”
长毛说,知道了我婶,你帮我问问叔,母鸡山还要不要人?
女人说,不是婶一天咸吃辣子淡操心。母鸡山的活儿你做不下来。像你叔能吃苦啊,回到家也叫爹叫娘地喊累,端着碗手都是抖的。你就在家帮着你爹妈去去田里。婶知道你从小到大吃不了苦,只是现在婚结了,你去了地里,能帮什么帮点什么。你家那么多地,你们小两口随便帮衬爹妈一把,日子也过得好啦!
长毛掸了掸盖到脸上的头发说,是啦我婶,我知道的。
女人问,你们才结婚就天天打架?
长毛说,打她玩的。屋里有几个小弟,教教他们怎么打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坐在石坎上嚼着蚕豆的陈婷,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啊长毛?哪有讨个媳妇回来打着给别人看的。
长毛说,他们没见过,让他们见见!
女人气坏了,说长毛,你算人养的么!你有本事,你来打我!我也是女人!
长毛依旧嬉皮笑脸地说,婶,我怎么会打你!
女人看着陈婷,说你过来我看看打着哪儿了?
陈婷没动。长毛说,你过去让婶看看。
陈婷咬着牙站起来,走到院心里。
女人看到陈婷背上的血渍,呜呜哇哇哭了起来,“你个杀千刀的,打着玩打出血。媳妇讨回家,让你打着玩?”女人撩起陈婷的衣服,陈婷浑身觳觫,咬着牙让女人撩。女人说,打成这样,你带她去医院看看。长毛说,不用去医院,我以前挨打比这下手重多了,几天就好了。
女人说,你从小挨打惯了,她一个姑娘家,你也下狠手。
长毛进了屋里,女人问陈婷,他拿什么打的?陈婷说裤带子。女人说,你不敢还手啊?陈婷说,他拿着裤带子。女人说,石坎上挂着镰刀嘛,屋里有菜刀嘛!再不行,你咬他,咬到哪算哪!陈婷说:“他是我男人!”
女人说,“男人?你没见过男人!他打你你就忍着,让他像打牲口一样打着玩?”
陈婷说,“那还怎么办?”
女人抹着眼泪鼻涕:“你怎么那么傻?你才17岁,就忙着嫁人。你嫁人也不挑挑?你到底看上他哪里了?”
陈婷说,他找了媒人去我家,我就答应了。
女人说,你爹没劝劝你?
陈婷说,劝了。他说,我爹要不同意,他就杀了我全家。
女人说,那你还答应?
陈婷说,我不知道。
女人叹了口气,朝屋里喊,长毛,我带她去医院看看。
长毛说:“不用的,婶婶,就是出了点血,没伤筋骨。”然后叫陈婷,说你还不回来煮饭,我爹妈在地里累了一天,不要候着他们回來煮了,你赶快去煮饭。
陈婷看看女人,朝石坎走去,上了石坎,依旧坐在草墩上吃炒蚕豆。
少年看着她吃炒蚕豆,慢慢退出院子,往村外走去。
在大冲坡礤萝卜丝的母亲叫了几声少年的名字,没听到回应,站起来,在地里找了一圈。以为儿子回去赶牛车了。早上天冷,她怕牛冻着,也没空牵着它吃吃草,想着今天儿子在,让他晚一点回来赶。
3
少年回了村,进了自家的院子,进了耳房,打开米柜,手往米的深处探去。少年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有一卷皮筋扎着的钞票。都是五块十块的零碎钱。有两张五十和三张一百的。他拿了两张一百的,又把布包包好塞进米里。
少年盖上米柜,去堂屋翻找起来,他在堂屋的柜子里找到一张纸,又翻了柜子的抽屉,找到一支笔。
少年把纸铺在桌子上。
妈妈,他写道,我去昆明找李玉超打工,停顿一下,手一动,写了去:
妈妈,我去昆明找李玉超打工去。他读了一遍,点了逗号。我拿了二百块钱,权当我借的,少年又忍了忍,写上一定还你。
少年想落个款,写了阮字。
笔尖又在纸上顿着,他搁了笔,又想了想,写上村,10月25日。又在前面写上2005年。
少年把纸条压在盐缸下,拿了钱要装进上衣口袋的时候,又把钱拿在手里,拿了一张装进口袋,然后进了耳房,打开米柜,再刨出那个布包,把另一张钱放进去包好埋进米里。
少年进了堂屋,把盐缸下的纸条撕碎丢了,重新找纸写一张:
妈妈,我去昆明找李玉超打工去,我拿了一百块钱,权当给你借的,我一定还你。2005年10月25日。
少年想起来,10月25日是他的生日,矫情地说,是母亲的受难日。他想,母亲还要为他受一次难!
少年忍住眼里的泪珠,去了耳房。打开甑子,甑子里没有饭了,打开橱柜,橱柜里也没找到吃的。
少年出了门,在村里游荡。他想,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不想走了。到了刘宇飞家门口时,叫了一声刘宇飞。刘宇飞端了饭碗出来。
“什么事?”刘宇飞问他。
“你有李玉超的电话吗?”
“没有。”
“给我碗饭吃。”少年说。
刘宇飞看看他,转身进了院子。刘宇飞进屋,放下碗筷去碗笼里重新拿了个碗,舀饭时,他妈妈一把抢下饭勺,问他舀饭做什么?刘宇飞没说话,夺回饭勺装了饭在碗里,又夹了一点酸菜洋芋片,夹了几片榨干油的腊肉。他妈妈想夺下他的碗,他一闪身躲了过去,拿了筷子出了门。
刘宇飞把饭递到蹲着的少年手里,少年扒起了饭,吃了一口说:“我要去昆明打工了。”
刘宇飞没有回答他,也蹲下扒起了饭。刘宇飞家正对着一条山路,远处是放假回学校的学生,三三两两打闹着从他们面前经过。
刘宇飞妈妈从窗口伸出头来,说:“你们对着一堆粪吃饭,香吗?”少年扒了一口饭,回头看看她,继续扒起了饭。女人说:“宇飞,叫阮村来屋里吃,吃点菜。”刘宇飞叫他进去,少年起身,跟在刘宇飞身后进了屋。
少年扒着饭,不时抬起眼瞟一眼刘宇飞的妈妈。
吃完饭,少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了起来,数够十块,递给刘宇飞的妈妈。女人说,你这是干什么?少年不说话。刘宇飞爸爸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这样啊?少年把钱放在桌上,用盐缸压住,转身出了门。
刘宇飞妈妈追出去,说你这样做像什么话?
少年没回头,撒开腿跑了。
少年回到家,收了几件衣服,背起书包向村里的客运站走去。他在路上看到了母亲和妹妹,他想她们这会儿在等他回去呢!但他回不去了。
到昆明天已黑了,他知道母亲看到他的字条一定会哭,会急得到处找他,他想给村里小卖部打个电话,告诉母亲自己很好,但他没有村里小卖部的电话。
少年没问到李玉超的电话。他在东部客运站下车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累又饿,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吃点东西。
少年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了一家米线店,他摸出身上的钱,只有五十二块,他没有走进去。他觉得自己能扛一顿饿。虽然在刘宇飞家没吃饱,至少也填了下肚子。
少年想找个地方睡觉,他知道旅馆是不能住的,钱不够,即使够住,明天后天怎么办呢?他继续沿着街走着。他不知道时间,看到一个报刊亭的时候,凑过去瞧了一眼,报刊亭没有钟,他问老板,现在几点了?
老板告诉他,9:40,这时候,他又想起母亲的担忧,觉得自己太不懂事,母亲肯定急坏了。
少年在电视里看到过有关城市收容站的新闻,他想,如果去了收容站,就会被遣返回家。但如果一直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只能到收容站去。到了收容站,睡一觉起来,再做打算。被送回去也可以让母亲减少担忧!他鼓起勇气问路边行人,说自己遇到困难,想找收容站请求帮助。行人不知道昆明有没有收容站,便告诉少年,他不知道。
少年又問了一个人,还是说不知道,他告诉少年可以去问警察。
街上看不到警察。他只好继续沿着街道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一个停车场的时候,他想去试一试,问问停车场有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杂物间,仓库,或者是什么犄角旮旯里,能对付躺下人就可以。
少年走进停车场,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朝他走来。
“叔叔,少年说,我是外地来打工的,遇到困难没有钱了,住不起旅店,你的停车场有睡觉的地方吗?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男人盯着他看了看,说:“停车场没有睡觉的地方。”
少年说声“谢谢”,又问:“那你知道哪里有收容站吗?”
男人说:“好像黄土坡有一个。警察在街头抓了外地人才送收容站,你倒自己找收容站?”
少年问:“黄土坡怎么走?”
男人问:“你第一次到昆明?”
少年说:“是”。
男人说:“黄土坡远呢。起码有七八公里。”
少年走出停车场的时候,男人叫住了他,说实在不行,你到停车场的车里睡一觉。有个车主把钥匙留给他了,今晚可能不会来取车。少年喜出望外,听从他的建议,跟着他回了停车场。
男人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少年,说你明早可得早点起,天不亮就起来,收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不要让车主看到了。
少年说他可以天不亮就走。
男人带他到一辆小轿车边上,叫他等着,他去拿钥匙。少年站在车边,又想起母亲。
男人拿了钥匙出来。少年问:“叔叔,你这有没有电话,我想打个电话给家里,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男人感到懊丧,后悔一时心软收留了他。他极不情愿地领他去屋里,问他电话号码。少年说,我没有村里的电话号码。男人说那你怎么打?少年想了想,说可以查114。男人叫他自己去打。
少年拨了114,报了地名,男人说,你要加你们的电话区号。少年问区号?男人说,你打0874-114。少年挂了电话,重拨了电话。电话通了,他报了村里小卖部户主的名字,他被告知,这个名字没有登记过电话号。少年慌了神,又报了村里一位姓王的老师的名字。电话里请他稍等,王老师家的电话号码查到了。少年在心里默记下来。
少年挂了电话,拨了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少年哽咽着说不出话,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到听筒上,少年忍住呜咽,发出了声,他问是王新民老师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少年说他是阮村,他今天偷偷跑到昆明,他想跟他妈说说话。王老师说,你等着。我去叫你妈,你妈来了,我打给你。
母亲果然急坏了,但没有责怪他。她在下午的时候,想叫少年回去煮饭,但她喊了几声没应答,又在地里找了起来,她没找到少年,她想他肯定是回家去了,他回了家,会把牛车赶到坡上,天擦黑,少年没回去,她以为他是在家煮饭了,反正他也不知道要赶车。
母亲天擦黑时到家,发现屋里一片黑,便问,怎么不开灯?屋里没有人应她。她嘴上骂着少年,开了灯一看,屋里没人,到耳房一看,锅灶冰冷,没有煮好饭的迹象。
母亲出去村里喊他,一遍比一遍声音大,喊累了,开始骂。骂一阵,不见儿子回来,骂累了,回家把饭煮上。
天黑透了,还是不见儿子回来,她出门去找。找到大礼堂,碰到刘宇飞的妈妈,刘宇飞的妈妈告诉她,说阮村晚上在她家吃的饭,然后把他蹲在外面吃饭,吃了饭给她十块钱的事也说了。母亲说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了?
刘宇飞妈妈说不知道啊,他们小伙子一玩起来没个谱,东跑西跑的。说着,把十块钱还了母亲。母亲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她问刘宇飞上学去了?
刘宇飞妈妈说是啊。母亲问他在哪个班?刘宇飞妈妈说,初三。
初三几班?
我也不识字,操心不上他读书。不知道几班几级的,只知道初三了。
妈妈朝学校跑去,跟门卫说儿子不见了,来找一个叫刘宇飞的学生问问。
门卫放她进去,找到刘宇飞。刘宇飞告诉她,阮村说他要去昆明打工,他真的走了?没告诉你们?
母亲问,他果真说了是去昆明打工?
刘宇飞说,他在我家吃饭的时候说的。
母亲一路小跑跑回家,进他的房屋一看,发现他的衣服收走了,书包也不在了。母亲坐在堂屋的草墩上,看到桌子上的纸,看到纸上有字。她不认识字,就拿了纸跑到村里小卖部问人。人们七嘴八舌读纸上的字给她听,再七嘴八舌告诉她,你儿子拿了你一百块钱去昆明了。他们说,带一百块钱哪里行?车费四十多……你还是赶快把他找回来。
母亲急得哭了起来,说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去过县城,他怎么会去昆明?
母亲回到家,看见王老师站在院心里。王老师看见她,说阮村打了电话来,说他在昆明了。
母亲跟着王老师出了门,一路小跑起来。
少年本来已止住哭泣,和停车场的男人聊起了天。男人问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少年说他不喜欢他的村子,也不喜欢村里那些人,他想出来闯闯。男人说,那你应该跟父母说一声。少年说他给母亲留了字条。他怕母亲没看到,担心他。男人说,看起来你倒是个好儿子。少年说他不是,他学习不好,怕读书,老是惹母亲生气。少年想跟他说说一个叫长毛的男青年打自己新婚妻子取乐的事。他想告诉男人,那个长毛无缘无故打自己的新媳妇就图个好玩。他想告诉他,他上学时,喜欢陈婷。他以前经常跟着长毛玩,但现在,他恨长毛。他想告诉男人长毛不是人。他要开口的时候,电话响了。
听到母亲的声音,少年又哭了起来。电话另一头的母亲也哭了起来。少年只知道喊妈,母亲也只喊他小名,一声一声小狗子地喊。少年说:妈,我在昆明。母亲说:你真的在昆明?少年说,刚到的。母親说:你赶快买票回来。少年说,太晚了,妈,这会儿车站不卖票了。母亲说,你明早回来。
少年忍住哭腔,说妈,我在昆明找班上,挣到钱我给你寄回去。母亲说,你还小,初中还没读完,哪里去找工作?
少年说,李玉超他们都在上班,在一家服装厂,一个月也有八百多块的工资。不信等李玉超下班回来你问他。
母亲说,你找到李玉超了。
少年说,我就是来找他们的。
母亲还是不信,说那他在王老师家等等,等李玉超回来,你再打电话来。
少年没法圆谎,说李玉超上夜班刚走的,明早我给你打电话。就这样,妈,你好好保重!
少年挂了电话,对停车场的男人表示感谢!他掏出钱,问电话费多少钱?停车场的男人说,私人的电话,不收钱。少年眼睛红红地看着男人,男人说这个电话是包月的,每个月打多打少都是一样的钱。少年感到不安。男人说,真的不要你钱。你去车里睡吧。少年听了,心想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觉得并不亏欠他了,就不再坚持。他在停车场的车里睡觉,就是想省下钱。
男人问他是不是还没吃饭,他说在家吃过了。男人想了想,拿了十块钱给他,说你去对面饭馆里吃点饭。少年说他不饿。
男人把钱塞到他手里,少年说他真的不饿,饿了他自己会去吃的,他有吃饭的钱。
男人说,那你去车里睡吧。少年跟着男人往那辆小轿车走去。男人问,你有被子吗?少年说没有,车里应该不冷。男人嘴巴里啧了一声,走回屋里,进了一个房间拿了一条毯子出来。
不要把车弄脏。男人说。
少年感激地点点头。
少年躺在车的后排沉沉地睡去。
4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少年记着男人的话,收拾了毯子准备离开。冬月的空气里刮着刺骨的寒风,关了车门,他把毯子叠好,放在男人卷帘门边一张课桌底下的空矿泉水箱子里。
街面冷清,路灯昏黄。少年沿着街边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一直走下去。少年想这样走着,就能碰到李玉超,就像在村里,去上学,去爷爷家,总能碰到李玉超。
少年冷得发抖,放下背在肩上的帆布包,在路边加了一件衣服。少年盲目地往前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他往一条有亮光的街道走去,走近了,少年看到那是卖早点的小店。街上车辆逐渐多了起来,自行车的铃铛此起彼伏。路灯熄灭。他看着灯光温馨的米线面食店,感到一阵饥饿。他想,在找到李玉超之前,可不能乱花钱。他忍着饥饿继续往前走,突然看到一家小店支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招小工。少年看到了希望,快步地往那儿走去。
作者简介:阮王春,1990年生。曾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担任心理战宣传与防御骨干期间练习写作。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大家》《边疆文学》《滇池》《野草》等发表诗歌、小说作品多篇(组);获2013年滇东文学奖和2015年昆明市作家协会年会奖。现供职于云南大益文学院,“大益文学”书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