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大荒乡村的文学描绘,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总是一份激励和诱惑,让后来者跃跃欲试。萧红这位文学洛神写出了前现代的北大荒乡村的独特韵味和深刻精髓。若以与萧红类似的眉眼和笔力写当前的北大荒乡村故事会怎么样呢?黑龙江绥芬河作家杨勇以中篇小说《夏天掉了一块骨头》作答。该中篇小说以神似萧红的诗意笔触,写出了当前处于现代化漩涡中的北大荒乡村的生命躁动、贫瘠现实与黑暗诗意,饱含着作者对故土的眷恋、悲悯和批判,为当前文学的乡村叙事增添了一份犷野的塞外景致。
《夏天掉了一块骨头》中的北大荒乡村是富有生命力的。那里天高地远,沃野千里,黑土滋育万千生灵,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生机勃勃。人也不例外。杨勇笔下的朱三的母亲,即朱三家的老不死,就是北大荒乡村旺盛生命力的神异象征。她是一位八十六岁高龄的老太婆,能够像狗熊一样冬眠,当春天来到时,她才苏醒过来。小说中写到朱三的母亲种地的情形:“春天才开始没几天,朱三家的老不死的灶坑,就烧光了园中干枯的杂草和西红柿秧子。她不能再吃到热饭和熟菜,她开始种地。坐在小板凳上,用小镐一下下刨脚下的土,她一天刨出四块门板拼起来大小的黑土地。几天后,园子的土被她翻了一遍,杏树和李树下的土也被翻了个遍。翻身的黑土松软着,重见了天日,油汪汪的。她挪动小板凳,她往那些地垄里点籽粒。她站不稳,她不得不依靠小板凳。站起来她会进入黑暗里,死亡般地眩晕。种完籽,天空下起小雨,绿芽儿就钻出了黑土地上。绿芽儿和她一起晒着阳光,几天就长大了。衰老的她嗅着蔬菜新鲜的气息,浑身又有了力气。”这一笔几乎把北大荒乡村的原始生命力写活了,令人叫绝。小说最后写朱三的母亲自己穿好衣服,躺在棺材里死去,直到尸体发臭后才被家人发现,更令人震撼。似乎《生死场》中的王婆式的人物又再次复活了。
当然,北大荒乡村的生命力不但体现在朱三的母亲身上,也体现在朱三、杨跑腿子等人身上。朱三他们种着肥沃的大块土地,辛勤耕作,收获丰厚,酣畅地吃喝,快意地爱恨,元气淋漓。小说中写到朱三和杨跑腿子有钱后去城里找妓女:“南蛮杨跑腿子总去歌厅凿。他春天种地,秋天打粮,卖完就腰了钱,在歌厅里凿上一冬天。再开春时,他扶着空荡荡的腰,回到窝棚里种地。他种地和去歌厅凿一样用力气。他死心眼地凿水田,他凿出一大片庄稼地。”把男人找妓女,说成“凿”女人,实在有趣!一个“凿”字既写出了像朱三、杨跑腿子这样的乡村男人的生猛力量,也写出了他们沦为动物式的恶俗境地。朱三、杨跑腿子这样的生活方式,和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柏子》中辰河边的水手柏子的生活方式,隔着遥远的时空却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最终柏子生怕老板娘听到的《十八摸》在遥远的北大荒乡村却被杨跑腿子咿咿呀呀地唱出来了。这种生活方式,从启蒙立场看,自然是愚昧的,可笑的;但从更为广阔的民间生命立场看,又有一定的合理性,是生命力的丰沛呈现。其实,即使是朱三和英子通奸、有钱就想当村长,还有王二小的好勇斗狠,都是北大荒乡村生命力的蛮强体现。
萧红笔下的《生死场》《呼兰河传》中的北大荒乡村是前现代的乡村,无论是动植物还是人的生命,都呈现出较鲜明的循环轮回特色,有足够的韧性,但更多的是怯弱和退缩。而杨勇的中篇小说里的北大荒乡村是处于现代化漩涡中的乡村,农村已经实现了机械化耕作,物质财富已经快速地积累,因此无论是朱三、杨跑腿子还是王二小等人的生命都呈现出较为典型的扩张态势。在他们身上,有一股咄咄逼人的蛮力。面对这种蛮力,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也许都无法等闲视之,或者轻易鄙弃。
萧红在《生死场》中指出,北大荒乡村里,人和动物总是一起忙着生,忙着死。杨勇的小说里,像《生死场》那样旺盛的生育场景没有,也许和几十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和乡村人的生育观念的转变有关。朱三他们的生命力不再去肆意地繁殖后代,转而沉浸于性的即时快感、物质财物的积累、权力的掠夺上。至于死亡场景,杨勇小说也和《生死场》《呼兰河传》一样比比皆是。朱三的爷爷被日本人砍掉脑壳,身首分离;朱三的爸爸因良心愧疚被冻死,朱三的母亲最终老死发臭;王二小的父亲被知青批斗发疯而死;英子的丈夫何安精神错乱,投井而死;老村长的妻子在大榆树上吊死,后来老村长自己也在小榆树上吊死……种种死亡里,既有异族侵略战争的血腥残酷,也有本国历史上政治运动的暴烈荒唐,更有人性难言的晦暗苦涩。触目皆是的死亡宣告着田园牧歌式乡村的终结。因此,无论是朱三,还是朱三的老婆,似乎总是觉得村子里有什么在烂掉,有难闻的臭气。
北大荒乡村里有什么在烂掉呢?那是现代化漩涡中朴素的民间伦理在烂掉,例如朱三的老婆对待朱三的母亲就几乎没有一点诚恳的孝心,朱三和英子通奸也似乎理直气壮、毫不羞耻,杨跑腿子在妓女身上掏空了身子也没有羞耻感;那是乡村政治秩序的朽坏,例如朱三用三万块钱买一个村长当当,王二小恐吓老村长和要参选村长的马二,那是被金钱、权力和暴力主宰了的乡村的衰败。因此,面对这样的北大荒乡村,作家表达的只能是一种悲愤的批判。与萧红笔下的北大荒乡村相比,杨勇笔下的北大荒乡村虽然摆脱了物质贫困,但陷入了更深的道德贫困、精神贫困中。这样的北大荒乡村令人更绝望。小说曾写道:“一群黑老鸹,它们绕着一片杨树林兜圈子。朱三看着黑老鸹。东面的地头有片坟地,他爹埋在那。从这地里干完活,刨完食,人就都挪到那块地方去。黑老鸹兜完圈子,哇哇地全落到那,像一些死亡的种子,撒进了沉闷的墓地。”没有信仰的支撑,所谓生命,终究只是一场空。
读杨勇的《夏天掉了一块骨头》,读者也许要换一种阅读态度。惯常读小说时,读者往往会急于按照线索去追踪情节的发展,或者体味人物的命运和性格。但是该小说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都是被淡化处理的,要突出的乃是一个个独特的北大荒乡村场景。因此读该小说,需要慢慢品味、咂摸作家精心描绘的每个场景。每个场景,有些像一幅水墨画,有些像一幅油画,把北大荒乡村的各个角落描绘得极为生动,意蕴深远,耐人寻味。例如小说写朱三在村子里走路的场景:“朱三的凉鞋沾着干牛粪,粘着黄色的尘土,一走一踢踏,像条牛舌头。朱三挽起裤管露出小腿肚子,一条条青色劲道的蚯蚓,在多毛的小腿上爬。朱三的头顶顶着口蓝色大锅。一只蚂蚁从他的凉鞋下爬过,看见他顶着大锅走。大锅里有家雀飞,有燕子飞,有一丝丝的云彩飞。朱三顶着的蓝色大锅大极了,他和村子就扣到锅下边。”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北大荒乡村图景啊!小说中还写道朱三和英子通奸的场景:“他们一起拥到柜台后。半边的窗帘垂着,隔开了下午的阳光。他掀起英子的红裙,眼中一片翠绿。三个月前,他要去小湖头种地,在柜台后也看见这样的翠绿。那是在黑暗中,没点灯,他在黑暗中看见这样的翠绿。他给英子褪下了那块翠绿。他和英子的嘴都湿乎乎的,咬在一起,发出小兽吃奶一样的响动。他们像是两只大蜘蛛,纠缠在一起结网。”这也是谑而不虐的老到笔力!
除了场景描绘外,该小说还值得一提的是意象运用。该小说淡化情节线索和人物性格,却突出了意象的蕴含。例如红棺材、白脑瓜骨、黑貓、老家雀、乌鸦、大榆树、骨头等等,都是一些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给小说增加了不少艺术魅力。朱三梦见红棺材,就信心倍增,想着自己能够顺利当上村长。一个“红棺材”意象充分地展现了民间迷信的卑俗心理,权力和死亡交织在这个意象的核心,令人五味杂陈。黑猫、乌鸦意象均和死亡息息相关。而骨头,则似乎暗示了乡村伦理、精神支撑力量,骨头掉了,乡村的支撑力量垮塌了,因此死亡弥漫,臭不可闻。
整体看来,杨勇的中篇小说《夏天掉了一块骨头》以诗意化的笔触写出了现代化漩涡中的北大荒乡村沦陷的触目现实,值得细读,催人反思。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