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门(外一篇)

2017-03-17 17:06吴文君
小说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米粒奶粉

尖叫响起时她刚睡着,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根鞭子,细钢丝的鞭子,从半空抽下来,带着韧劲儿颤颤地抽到她身上。蒙眬中,她以为做噩梦了,是自己怕极了在叫。直到尖叫又响起,走廊上开门声问话声响成一片,她才惊慌地从床上坐起。

映在窗帘上的仍是黯淡的夜色,睡前沙沙的雨声已经停了。00:57,还没到一点钟。她看着手机,想到玲珊。这个时候玲珊一般还在写稿,不到两点不会睡。打个电话给她?忽然手机在手里振动起来,是玲珊,问她外面为什么闹这么大动静?她说不知道呢,声音懵懵的。玲珊说:“没事你睡,我出去看看。”

走廊上很快响起玲珊有股江南味儿的普通话。她们看不出差了八岁,当然玲珊每个礼拜去江南摩尔做头发,爱买缀珍珠亮片的衣服,相比之下,她穿的尽是些连腰身也没有的宽松式样,也没玲珊干练。一起出来做采编,跟人打交道的事都是玲珊打头阵,一到这种时候她就退缩了。

给玲珊难堪的人也有,玲珊总有办法把不利化解掉,她呢,有时就没辙了。可她怕的也不是这个。

她披上衣服,走到门口,贴着门站着。

就这么等玲珊打听完消息过来找她?她看着门把手,越发觉得身体里是有一扇门,关着,要推开有点难。

以前有人这么说过她,是她以前的一个朋友,一个很好的,至少在她看来很好的异性朋友。她记得他说,这是一种病态,她一定要改变。可她当时坚持这只是一种个性,不是病态。他们甚至争执起来,就在饭店里,后边有个包厢起了火,好多人都跑过去了,他说“我去看看”的语气和玲珊刚才一样。后来他们就疏远了。她没有挽留,甚至帮着他加快他们的疏远,说些“我就是这样的”“你改变不了我”“我们以后还是别联系了”这样的话。当他的头像从她的聊天列表中消失了,不再给她电话,连短信邮件也不再给她了,她却跑到没人的地方哭了很久很久。

可这扇门,它是怎么形成的?越来越厚。她只会这么等着,一点儿不好奇地(就像她根本不在乎发生了什么)等着事情过去?她真有点生自己的气。让她吃惊的是,以前的那个朋友,那个网名叫“麦道”的人竟然带着责备在暗中看着她,好像在说:“你怎么还这样?”

光柱从门缝里逼进来。亮光中站着几个女人,离她最近的那个穿着拖地的裙子,紫红夹绿的颜色鲜艳得让她睁不开眼睛。既然已经出来了,之前压着她的石头(她还是不太愿意承认这是病态)失去了作用,她就像根本没有苦恼过那样,自然地走上去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没说话。她在那张仰着的凝固了似的脸上看了一眼,目光移向边上穿细格子上装的女人。女人看看她,心有余悸似的也没说话,稍远一点儿一个抹了橘红眼影的女人朝她耸耸肩。

她掉头朝远一些的人群走去。空气中游荡着让她毛骨悚然的东西。害怕,加上没睡醒,她的胃抽动着,想吐又吐不出。一个紧紧依着门的女孩小声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也不是旅行团,是拍摄纪录片的剧组。

在楼梯口,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她一晃站直了,看着面前着嫩绿色裙子的女人。在她的老家,这种绿叫做秋香绿,是绿和黄搭配出来的,非常的明艳,肤色不好的人是穿不了这种颜色的。她猜不出女人的年纪,只觉得女人微笑的脸异样的明净,带着让她难以形容的说服力,一收脚,乖乖地停下。

女人叫她别乱跑了,有人在这儿摔倒过。

“啊,发生什么事了?”她急切地看着女人,觉得女人会告诉她,这实在是一双善意的不愿意骗人的眼睛。

女人犹豫着好像拿她的执拗没办法似的说:“哎,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跟你说吧,楼上有人看见房间里有东西,穿得像个新娘。”

“东西?什么东西?”她出了会儿神,“啊”了一声。

这是说鬼魂吗?

有人见了鬼?原来不是凶杀抢劫强奸这档子事,是有人见了鬼?

她更像在梦里了:房子像梦里的,斜得变了形;光线也像梦里的,扼着她的腿,她的喉咙。

一个男人快步朝她们走过来。他身上也有种奇特的东西,她没法不注意,他的衣服,发型,脸的轮廓。

等他走到她们身边停下,站好,她发现她认识这个人。

他不是“麦道”,那个最后一个和她交往过的朋友。如果是“麦道”,她会更高兴吗?可是,和“麦道”比起来,他们认识得更早,交往的时间更长。她惊讶地望着他,一点儿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的语速慢下来,好像已經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女人的脸朝她偏了一偏,他也跟着朝她这边看过来,大概都在奇怪她怎么还在还没走开,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李约翰?”

他侧着的身体转过来了。

没错,就是他。

“是你?怎么你也在这儿?”

“我们杂志要做几期古村的专访,和主任一起出来的,有两天了。”说到这里她的口齿清楚了点,不再磕磕绊绊好像牙齿老要咬到舌头。

“我们也是出来拍古村的纪录片呀。这是秦姐,你不认识?我们老板。”

“也算认识了,就是刚才。”秦姐笑着说要先走一步,朝她点点头,仙女一样飘上楼去。

她舍不得她消失似的追着看着由衷地说:“这秦姐真美啊。”

“她呀,脑筋更一流。”李约翰说着就像换了个人,几分钟前快步朝他们走过来的神采不见了。

忽然而至的寂静里,她感觉到横在他们之间的只有没办法解释的陌生。

他过去那头长发剃掉了,老是戴在脖子上的银链子不见了,也不再穿比实际体形大两个号的衣服,不再是黑色的、褐色的、咸菜绿那种颜色。现在他穿蓝条纹上衣,浅色布裤子,脸胖了。

当他提议“我们站到那边吧,这儿人多”,她跟着往边上走了几步走到楼梯那一头人少的地方,好受了一点儿。

可是,他半靠着墙,问她住哪间,依然心不在焉,说他们入住那会儿雨下得挺大,一路过来都没见到人,以为这旅店只住了他们。她说听见他们跑进来的,本来还以为这么大的旅店只住她和主任两个太冷清了,他也没说什么。她想了想,问他喊叫那个人还在楼上吗?他说在,住他斜对面。她又问是不是好一点儿了,他说好多了,有人陪着她。

他看上去总像不太想说下去的样子,她想说“那我先走了”,还是又问了一句:“说是看见房间里有‘东西?”

“是这么说的,哎……”

“真的啊?”

“有这可能。一次睡古宅,夜里有人掐我腿,哭着要我下去,不让我睡。”

说起明天要去的古村,他说比这个村还小,只住了三户村民,不是因为雨冲塌山路,他们下午就在那儿了。

她想起:“以前你就想当导演。”

“这可不是电影。”他笑。

“一样的。”

“不可能一样啊,纪录片拍再好也没法跟电影比。”他说着偏过脸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好像颇感意外。一时她自己也迷糊了,难道真还记得他以前的理想?那无法解释的陌生感却又涌到了他们之间。

他看了看手机说他得上去了,她说她也回去了,主任可能要找她了。他问她明天什么时候走,她说吃了早饭,他说他们也是,“那明天早上见?”

“好,明天早上见。”

她开了门,只觉得脑子涨得厉害。她的睡意还没过去,却也不想马上钻回到被窝里去蒙头大睡一场。她没法不回味刚才那一幕,那一幕重见的画面。李约翰,总有七年没见了吧,居然在这里碰到他,居然,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完话走了。

手机又在手里振动起来,玲珊丝毫不知道她的心情只管兴奋地说着:“搞清楚了!是剧组的女服装师,非说屋里有人,穿着结婚的红衣服站在床头看着她不肯走,闹着要换旅馆,剧组骗她找旅馆去了,打电话给医院,车马上就来了。”说了一通忽然问她,“你睡了?”

“嗯,还没。”

“那你过来吧,这儿不少人呢,都是剧组的,过来吧。”

“我,都准备睡了。”

“过来过来。坐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儿下来。”

聊天的人里会有秦姐吧。应该还有李约翰。她仍然不是很想去,当然不是为了李约翰刚才的冷淡。

他是变了。

从前他们那么谈得来。

他喜欢过她的。

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她去卫生间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又抹了点防晒的BB霜,脸色好了点儿,可还是一张没睡醒的脸。她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总觉得漏掉了一点儿什么,眼睛扫过口红却也不愿意让玲珊让李约翰看出她打扮过自己。事实上,她关了门,往楼上走着,满怀失落地想着就算她涂了口红,李约翰也不会注意。

走到说笑声最响那一间门口,她朝里略略一望,看见秦姐秋香绿的旗袍。李约翰也在,挨着秦姐坐着。玲珊看见她,夹烟的手点了点。

里面挤了很多人,床上都坐满了,她站到玲珊边上,叫了声秦姐,朝边上的人也都笑了笑。

玲珊说:“哦,我来介绍,这是小虞,我们社数她拍得好文笔也好,回头我寄杂志给你们。”

她说没有啊,玲珊文笔才好,写稿又勤奋,她根本比不了。每次说到类似的话,总会口吃起来。

秦姐坐在亮处,满脸生光地说:“刚才见过了。”

“哦,今天真是有缘,都被小方搞的。”一个脸黑黑的头上扎着头巾的男人说着,眼睛频频朝她看着。

她不习惯他那种带着揶揄的语气,微笑说:“刚才在楼梯口差点摔倒,秦姐拉了我一把。”

扎头巾的男人大笑着说:“你真有福气,秦姐从来不随便拉人。我没有说错吧,秦姐,你可是不拉我的。”

她有点窘,不说了。秦姐笑着,脸却一沉:“你又来了,应该拉的人,我是会拉的。一个人呢,做任何事情都留点余地才好,你说是不是?”

“我不留余地吗?你们说说我有不留余地吗?”他受了冤枉一般问边上的人,要自罚喝酒。

大家笑起来,笑得并不过分,看来还是很惧秦姐。

她听得云山雾罩,全然不明白这些人的关系交情,一句话插不进,听着他们话里有话地打着机锋,有时瞥瞥那张靠窗的小圆桌,上面挤满了装在纸杯纸碗里的酒菜,大概是从很远的镇上买来的,可是麻辣鱼配着木耳莴笋出锅的时候还油润鲜亮,这会儿冷下来,油花结成块,只觉得七零八落的,连那炸得酥脆的花生米到了变形的纸碗里也落魄起来。有人给她烟,她接过,吸了一口,夹在手里让它燃着,她真怀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有这么大的兴致,为什么只有她想走呢?玲珊一直和边上的人交头接耳,忽然笑着插上来说:“你们这些人我看只有秦姐拢得住你们。是不是啊!”把话题落回到秦姐身上。

李约翰没说话,不时拿眼睛看秦姐。

以前他最厌烦人多的场合。

“跟那么多人在一起干什么!”他肯定這么说。那时他的身体里也有一扇门,比她还要不愿意推开。

汽车声近了。

大家不再说话,听着外面。

就像开在砂石路上,车轮发出沙沙的响声。

秦姐说:“谁扶她下去吧。”

马上有人响应:“那咱们走了,睡去喽睡去喽。”大家陆陆续续朝外面走,玲珊跟秦姐说以后联系,好像已经记下了秦姐的电话。秦姐临出门,把一个带着告别意味的笑送给她,在荒村的这个晚上,这笑让她起了感激之心,好像一刹那接过的是一个人的一片诚心。

在楼梯上,玲珊回头说:“我回房了,你也去睡吧。”一阵风似的走了。

“嗯。”她应着,慢下来,前后左右张望着。她还没看见那个人呢,那个喊叫的人。这当然是个理由。如果不是,她又在等什么?李约翰吗?

她又想起那次采编会上,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谁也不想搭理的样子。

一次和玲珊去苏州听一位女作家的讲座,女作家说最好的男女关系只到床前,下面的人全都笑了。她也笑。她和李约翰,就属于结束在床前那种关系吧。李约翰结婚很早,当导演的理想一半是靠做律师的太太撑着,她不想挤进这样的关系里。还有,也因为她爱李约翰没有爱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吧。

和李约翰不再联系之后,她认识了“麦道”。“麦道”也不再联系之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恨自己,把所有的关系都搞得那么糟糕。奇怪的是,她不能不觉得诧异,她把一切伤口都隐瞒得这么好,除了她就要三十七了,还找不到人结婚,整天只知道忙着工作,没人知道她的这些经历。她不会因为他们离开自己毁掉自己。她就是在难过中被时光又往前带了一段,没有以前青春了,也没有以前引人注目了。

人群有些骚动,尖叫的女人从人群里露出垂着的头,到底看到了什么,会崩溃到这种地步?比凶杀强奸这种事更让一个女人害怕?外面,急救车关掉了警报器,顶灯转着,交替闪烁着红光蓝光。空气里已经没了刚才那种紧张的气味,这就是一个平淡的夜,即便让人以为发生了不平淡的惊悚的事,结果也还是平淡。还不肯走的,不过是要完整地看完这一幕,说它是戏也可以,给淡得发苦的嘴一点儿咸味。她没走到最前面,越过前面的人看着旅館高高的玻璃窗。她克制着没去找李约翰。汽车发动了,车灯的两根光柱扫过玻璃窗,让那扇玻璃窗一刹那光彩夺目。她站着没动,听着汽车声出了院子,越来越远了。

有人嚷着要去喝几杯,今天一天又是塌方,又是淋雨,又是闹鬼,碰到的都他妈的什么事。她扭头一看,又是那个扎头巾的男人,李约翰就在他身后不远。

今晚这是他们第三次碰到了。从他身边走过时她问:“那个人不要紧吧?”

“刚才护士给她打过镇静剂了。”

“还是做噩梦吧?”

“除了噩梦还能有什么?真见鬼吗?”李约翰说着摇头。确实,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通餐厅的岔口那儿,有人在找值班的服务员开门。

李约翰问:“你们明天去哪儿?”

她说:“无为。”

“哦,我们去清修。”

“这儿古村很多。”

“其实都差不多。你回去了吗?”

她点点头:“你要跟他们喝酒吧?”

“不去喝了。这么多人有什么意思!”他笑一笑,忽然之间恢复了过去她熟悉的样子。

女服务员拿着一大串钥匙过来,穿过通餐厅的月洞门。七八个人有男也有两个女的起着哄跟着她。

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月洞门口,他说:“今晚也算有意思了。”

“古村,老宅,美女惊魂。”她学了玲珊调侃的语气,对什么都不再在意,没有什么身体里的门,似乎就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变化。

“你说小方?她也算美?”他说,没有面露不屑。那这就是他这些年最大的变化了。

“秦姐美。”

“你们主任也不错!”

“是吗?她第一次带我出来。”玲珊以前出门最爱带同事小靳,现在小靳跟新来的总编关系好,不大把玲珊放在眼里,这次玲珊不带小靳,有杀杀小靳傲气的意思,这一类办公室暗黑说出来是没意思的。

“她叫我们别只拍古村的房子,也拍拍饭桌上的一碗饭一碗水,秦姐认为有道理。准备以后细谈。”

“她在社里算有想法的人。”

“你呢?现在很好吧?”

“还是这样啊。”

他笑一笑,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

她忍不住问他:“你呢?变化挺大啊!”

“哦?没那么大吧,别光只看表面啊!”他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满怀着什么希望似的。

“除了表面,还能看到什么呢?”她说。

“也是啊,那么多年没联系,不是这个鬼魂,也不知道住一个院子。”

她的喉咙哽塞了一下。他还记得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送到她车站,扶着她的肩,说回去了给她好好写封长信。可她没有等到那封信。

“就是说啊,不是这个鬼魂,明天一早我们就各走各的了。”她说着心里回荡着一种冲动,语速非常快地说:“我后来给你写过信打过电话,你停机了。”

“是啊,信我收到,那一阵我特别忙嘛,手机号码换了,那号码打电话特别便宜。”他笑着,鼻息几乎吹开她头顶的头发,就像他们第一次出去那次,他离她那么近,她感觉到她头顶的头发飞了起来,却装做不知道,头都没有回。

他的拇指又在摩挲手机屏幕。

她也看了一下手机。

“三点了。”

“你回去睡吧,我去那边看看!”

“行啊,那我先走了!”

“那,再见?”

“再见!”

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把门悄悄打开了,又悄悄关上。

认识李约翰的时候,那时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拍一部电影,他拍过一些短片,类似于现在的微电影,其实连微电影也算不上,像剧情片的小广告,被他的朋友拿去小剧场放过。

她离了婚,辞了药厂的工作,从老家来这儿,就住在小剧场隔壁,和一个在小剧场上班的女孩租房子住在一起,没事就跟着女孩蹭电影看。每次短片放完,她都意犹未尽,看着片尾慢慢翻过去的制片人员。她以为李约翰不是中国人,后来她换了工作,住的地方也换了,不再去那家小剧场。她在网上搜过李约翰的短片,随着时间过去,看短片的期待没有开始强烈了。

她后来那个工作是给一家摄影杂志编写配图文字。一天下了班,她跟着同事参加聚会,忽然有人冲她边上一个人喊了声“李约翰”!

“你是李约翰?”她难以形容心里的震动。这震动似乎也波及到他,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么认识他。

没过多久,在一个新书发布会上她又碰到他。会开始没一会儿,他就不见了,随后她接到他的短信:“出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坐她边上的同事斜睨着她的手机,担心同事看见,她马上把手机塞到了口袋里,假装很认真地继续听台上的人讲话,脸却一阵阵发热,心也打鼓一样,一会儿急跳一阵。她又坐了一会儿,怕他等着急了,装作接电话的样子往外走。他果然在门口,靠墙站着,一看见她,他就笑了。她也笑,亲密的感觉在她心里荡漾着,他说:“听说这附近有条老巷子有人做陶器做得好极了,去看看?”

他们熟悉起来。再后来他请她去家里喝咖啡,她去了。开了门,木地板上放着几双鞋,他叫她穿那双粉红的,是他太太的。她问他太太呢,他说不在。

她脱下鞋,把出过汗的脚小心地放到那双比她的脚小一些的拖鞋里,拖着它,小心地从卧室前走过,走进客厅。她没打算看,还是透过开着的门看见卧室里面厚实的床垫,铺在床垫上的蓝色的被褥。看上去他过得很好,他家的客厅很大,铺着深色的地砖,沿墙的木架子有许多书和碟片。

她问他有多少张,他说从来没有数过,四五百张?或者更多?

他拆开一张碟片的封套,说这是德沃夏克的音乐,有一年冬天他去德沃夏克的故居看过,三下两下从电脑里翻出在那儿拍的照片。

“德沃夏克?”她不知道。

“你听,很好听。”

于是她不说话了,专注地听着。

房间里咖啡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李约翰说他煮了咖啡,很快,他就把他認为最好喝的咖啡端来了,浅色的木托盘里还有一碟曲奇饼干。

他们索性坐到了地板上。

太阳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光。

他们分坐在光的两侧。

他笑:“很奇异,是吗?”

她也笑:“奇异。”

“如果我现在吻你,你奇异吗?”

他放下咖啡,鼻尖亮晶晶的。他离她那么近,真的一下就能抱住她,把她带进卧室,放到那张厚厚的铺着蓝色被褥的床上。

她只觉得胸口痉挛得厉害,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咬着饼干,笑着说:“你不会。”

“会啊,就是现在,怎么样?”他站到她身后,非常轻地搂住她的脖子,吻她的头发。

她站着没动,吸了口气,只要她一反手,扑向身后这个结结实实的年轻的肉体,他们之间什么距离也没有了。

“就在这儿?”

“就在这儿。”他肯定地说。床就在这儿,蓝色的床单和被褥,她走之后,他会把它弄干净,和早上他太太离开家时一样。即便他太太做着律师,有着超强的洞察力也不会发现,也许也会发现,却因为不想离开他装作不知道。这样的事只要开始,还会发生几次,她会受不了他的诱惑,跑到这儿来跟他私会,直到他再也不欢迎她。即便不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不愿意,她看到了柜子上的照片,他们站在一起的照片,她尤其注意到那个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眼镜的干练的女人。

挡着她的,还有身体里的那扇门吧。

“就到此为止吧……”她恳求,这是当时她唯一能坚持的。

他松开了她。

他们从地上起来了,坐到椅子上,还是听着德沃夏克。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后来她就走了。

她回味着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公共汽车上,这段路她走过很多次,从来没有放那么多烟花,轰隆上去一个,开出硕大的花,降落,再轰隆上去一个。她想这些烟花是放给她看的,没有比烟花更短暂的东西了。

窗帘上依然映着黯淡的夜色,朦胧的白光。离天亮看来还有一会儿。

她下了床。

在床前她犹豫了一阵。

身体里的这扇门,它是怎么开始有的呢?她以前这么坚信这只是个性,不是病态。

她开了灯,打开还在桌上没收起来的电脑。

她起先并不知道要找什么。古村没有WiFi,她一边试着连上宽带,点开百度,一边回忆着,她会走路父亲就去了外地,在那儿工作,一年回来两到三次,母亲告诉熟悉的亲戚朋友,这当然是因为家里穷,外地的那个工作能让家里多一点儿钱,父亲少回家也是为了省掉一点儿路费。每个月母亲最高兴的就是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单,从抽屉里找到她的签章盖上,去邮局把钱取出来。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以后,她不再觉得父亲不回家有什么不好,她们都习惯了。她没想过母亲究竟什么时候患上的头痛病,她只是一次次看着母亲把药粉倒进嘴里,像吃饭一样吃这种药,也像喝酒。那几年,她总是惹母亲讨厌,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招来母亲的怒气。母亲并不打骂她,只是告诉来串门的邻居她怎么“死倔死倔”,跟她的老子一样。她们劝她,“所以土话说有种出种,谁让你找了她的老子?”她慢慢地不再说话,和经常来找她玩的小朋友也疏远了,母亲对她的变化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整天忙着加班,一心把自己埋到那爿小小的嘈杂的专做电熨斗的工厂里。她第一次来月经,母亲扔给她一沓细草纸和一个旧月经垫就再也不闻不问了,也从来没问过她一个月经垫够不够,她是怎么洗的晾在哪里,她再也不告诉母亲自己身体的变化,连同心里细微的感受,没有感情地冷冷地看着母亲含着药粉抿下去。

网速很慢,她不得不一次次刷新着,不过还是让她搜到了:

药品名称——通用名称:解热止痛散 英文名称: 汉语拼音:JiereZhitong San

类别——制剂药

成分——本品为复方制剂,其组份为:每包含乙酰水杨酸0.2268g,非那西丁0.162g,咖啡因0.035g。

性状——本品为白色粉末;味微酸,遇湿易变质。

适应症——用于头痛、关节痛、神经痛、牙痛、经痛等各种疼痛及发热,风湿热和活动性关节炎。

口服:成人每次1包,每日3次;6岁~12岁儿童:每次0.5包,每日1.5包。饭后用温开水吞服。

年轻的母亲,究竟因为什么样的疼痛需要用药来止住呢?她难道不是为了麻醉?麻醉掉一个年轻女人心里对爱的全部的期待?

她关了台灯,让窗外的黑色渗进来,树叶在风中摇来摆去,发出很小的沙啦沙啦声,扫除时间覆盖的堆积物——这感觉来得真迟,母亲年轻时候难言的痛苦,像一根尖锐的针忽然刺进她心里。

她太迟钝了。

可是拦过她母亲的东西,是什么时候长到她身体里,也开始阻拦她的呢?

有一个时期她仍然希望和李约翰保持友情,毫无戒备地谈天。她给他写了不少信,有时假装在忙碌中偶尔想到他,偶尔发一封除了问候并没有特别意义的信,有时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问他是不是弄丢了她的邮箱号。不过这些信她在草稿箱里保留了很久之后删除了。

和“麦道”的交往过程也差不多。差别只在她投入的更多一点,不再联系后忘记的时间也更长一点,连同对她来说颇具耻辱性的“病态”的论断。可她身体里的这扇门真的就冲不破了吗?她永远都要受着这扇门的束缚,她心里最活泼的那一面对人充满爱恋的那一面永远只能存在于门的这一面?

天亮后又下起雨。后院的断墙边,一座小小的石板桥横架在河上,河边亮得慢,树依然朦胧一团,小径上走过两个人。是李约翰和秦姐吧,秦姐昨晚搭在身上的薄丝巾在微风中飘动着。

看上去他们谈得很愉快,都忘记了脚下的水坑,踩进去才惊叫着跳起,发出嘻哈的笑声。

拐到通旅店正门的那片杨树林子前,他们不见了。

现在,只有秦姐能帮他实现理想吧?她又站了好一会儿。

她在等什么呢?等他们先走?免得再遇见一次难堪?不过,在这儿站站也很好。雨咚咚地敲着伞,除了青草味,还有股好闻的柴火味,是厨房开早饭了吧。

穿过昨夜和李约翰一起站过的地方,她觉得昨夜的一切就像个梦。

月洞门那边,摆着七八张圆桌的餐厅里空荡荡的,电视机开着,发出洪亮的声音,她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一个和尚在里面讲经。她走过好几张桌子,桌上丢的鸡蛋壳山芋皮,吃剩的馒头、油条,被筷子拨成烂泥的腐乳让人没有食欲。

她在最里面的一张干净的桌前坐下。

服务员送来鸡蛋、馒头,一盆粥。

她问:“剧组走了吗?”

服务员说:“走了。刚走。”

她舀了一碗粥,吃着。和尚讲经的声音钻到她耳朵里:“按我们平常自己的想法,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别人不高兴;我讲的话,是不是别人不开心;我跟别人相处,是不是别人无法接受?那修行呢,就是告诉我们,什么不违世间……”

她好奇地抬头,那和尚正说到:“所谓的修行啊……”她想听听和尚接下去怎么说,就见玲珊推门进来,已经收拾妥当,背着她那只死沉死沉的大背包,告诉她吃完就走。

她答应着,眼睛仍看着电视机。

忽然玲珊问她:“这和尚在讲什么?”

“呃,讲修行吧。”

“修行什么?把你身体里那扇门给推开了就行了。”

“我身体里的门?”

“当然你身体里的门喽。”

她们笑起来,都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裂 痕

世界有时候是会颠倒的——老奶粉坐在候车室里,看着面前扎堆坐着的人和他们身边五颜六色漂亮的行李箱——所有这些全都飘浮在天花板上,只有他潦倒地沉在水底,身边空荡荡的。

这段时间也真是,筹到的钱怎么扔进去都不够救回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厂。做梦都是最坏的结果:脚陷在沙地里拔不出来,翻不过又高又陡的悬崖,灰色的诡异的人脸。他真是怕了。不过他在QQ上没这么说,他只说最近碰到点困难。

“那你春节不回来了?”米粒笑着,看不出在失望。

“回来,说好回来看小粉粉的!”

“小粉粉昨天拉肚子了。我妈说,这都怪我,是我硬要把他抱过来跟我睡的。”

“小孩子,拉个肚子有什么?”

“我妈这么想就好了。今晚我不争了,让她去吧,你信吗?没准她说得对:以后别人看我和小粉粉就是一对少有的奇葩母子……”

什么时候他成了她的心理导师,在他们结婚三年零几个月之后。他静静地有点想大笑地看着一串串飞出来的字,考虑着说点什么让她安静下来。她只要一提“我妈”,就总是一股焦躁气,连小粉粉也没抱给他看。反正他们要见面了!小粉粉四个月了,他还没见过。这是有点过分。

又白跑两天后,他还是走进这里,不时拿两只手用力地撑住脸,不让它垂下来,不让自己太像一个寒酸的一无是处回家过年的人。米粒当然不在乎,哪怕她说:“最好你挣上好多钱,我带着小粉粉到你这儿来。”也就是说说的。她扔不下爸爸妈妈,她爸爸身体不太好,她妈妈——她妈妈算了先不说吧。

他夹在那些人那些行李当中左躲右闪上了夜车。坐到座位上,蜷缩着睡了。

这条路线,他走过好几次,一个省一个省,从南边到北边,要走五个省。

不睡的时候他看看照片,在小粉粉的脸上找着属于他的那部分:比别人方正的下巴,比别人直的眼睑嘴角。考上中山大学以前,从来没人说他聪明。亲友眼里小孩乖巧嘴甜会察颜观色才聪明,那样的孩子,长大了,也总是讨人喜欢,左右逢源,不像他,生就一张正直得让人觉得可疑的面孔——即使睡着,稀里糊涂中,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知道自己从镇政府辞了职,坐火车从老家赶过来,骂了他一顿不够,还举手打了他。

“花那么多钱,给你读书读书,读到镇政府了还不好?你老实说还要什么?啊!啊!啊!”

他回答不出。

还要什么?自由吗?镇政府也自由。只要老老实实按主任说的办。凭他的学历脑筋,没几年也当得上主任,再一路当上去,去县里,区一级。

不想做官,是为了钱?有钱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绕一个圈,还是为自由。

天蒙蒙亮了。

他坐正了,定定神,去车厢那头洗了把脸,倚着门,站了一会儿,看着天色发白了,走回来,边上的人也醒了,很激动地在说:“一颗白菜,要十四块钱!听说过没?白菜呀,又不是肉。”

有人迎合说:“去年狠不过一块二一斤,今年涨到两块五了!”

又有人说:“这哪是吃白菜,是白菜吃人。我亲戚的小孩也算读了大学,什么公司,听着好听,一月一千五,吃白菜都不够。”

终于有人下结论说:“这要怪政府不管!”“还不是卖菜的黑心!”

他忍不住开口说:“大家换个角度想想,也不怪賣菜的,这里有好多环节,不要急,用不了多久,这白菜就回到白菜价了。” 这么一说,大家都朝他看。

“你是在政府机关上班吧?”对面穿得板板正正头发也梳得板板正正的女人笑着问。她在乡镇的计生办,刚退休,可算他的前同事。

“我相信不会一直这样。”他说,忍着没说:“我就是相信不会一直这样,就像我,总会好起来,不见得时运老这么衰。”

一个清瘦的老人迟疑说:“我看也是,中央不会不管。”

后排一个声音插进来:“对,到时肯定要加快促进形成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白菜市场体系。”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又有人说:“留神这两天的报纸,白菜应急机制该启动了,放心过咱们的年吧。”

他不说了,不管这些声音是调侃嘲讽,还是认真戏谑,总之消解掉一些困境,让人不至于长久地困守在自己的绝望中。他微笑着看他们,好像才觉得这些人都在地上,和他一样,踏踏实实坐在火车上。

敲门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了头,脸上也挂上了笑。

门一开,便冲着门后边的人笑着喊了声:“妈!”

“回来啦?”米粒妈看看他的手,又朝他身后看了看。

“我一个人,米粒这会儿摊着个事,待会儿喂奶时间到了过来。”

“噢。”米粒妈“砰”的一声碰上门,惊得他的心一抖。

和米粒结婚,米粒妈当时是不同意的,当着他的面说:“一个卖老年奶粉的,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跟我们米粒结婚,也不想想,米粒能过得好嘛!”

米粒说:“瞧你,妈,他还能卖一辈子老年奶粉?这不暂时的吗?我有工作,养得活自己。”

米粒还说了什么,最后米粒妈怎么同意的,米粒没说。他们总归是结成了婚,虽然在一起日子不多,一个南一个北地过着,连自己的窝都没有。这两年,正如他打算好的有了自己的厂,自己的工人,米粒外贸公司的同事以前说米粒嫁他这种男人不靠谱,现在都不说了,现在她们改问米粒什么时候去广东,小心老奶粉有钱,不爱她了。

她们不知道天底下让米粒难过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老奶粉,也不是哪个男人,而是她妈。

她在QQ上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她从来不知道那样做多羞耻。”“她生了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我!”

她嘴里那些羞耻的事,不过是这块土地上通常读书不多的女人都会做的:买菜多拿人家一棵,趁商场大派送多领一盒牛奶,买三个苹果,能把一箱苹果翻上一遍……他只能劝米粒:“再怎么样她是你妈,总不能叫她听你的,对不对?”

可是,米粒妈拉长了脸,他也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踟蹰一会儿,走到厨房门口,笑着问:“妈,小宝呢?”

“小宝?睡着!”

“那我看看他去。”

米粒妈扭过身,两只眼睛直直地对准他,眼睛里的怒气也直直地扑上来,火烫火烫的,不把他烧坏一块就不甘心似的。

他不知怎么熄灭这火,只能问她:“妈,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有事你们也不把我放眼里,米粒爸没良心,米粒没良心,你也没良心。”

“妈,有事你说,我们不都听你的吗?”

“说得好听,听我的!”她低了头,去摘沾到衣服上的菜叶。

见她转回去,不像要理他,他轻手轻脚走开。

墙上挂着奶黄色的窗帘,一月大寒的天气,屋里昏暗而阴冷。

米粒十来岁住进来一直住到现在,用着一套式样过时的旧家具,没留下多少少女的情味,现在更是塞满了婴儿用的东西。

床上确确实实多了一个睡着的热乎乎的婴儿。

这婴儿真是太像他了!不,眼睛以上像他,眼睛以下像米粒。不,还是像他。老奶粉忍不住把手抄到婴儿身下,连同裹着的被子抱了起来。

小家伙还挺重呐,老奶粉坐到窗前的一把硬木椅上,不时蹭蹭孩子露在蓝绒帽外的小脸,一种惬意的、忘了别的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夜车上颠倒的世界,不复存在了;等着他筹到钱好再开动起来的厂,也不复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饿,还有渴。

桌上有包拆开的面包,这是米粒最喜欢吃的,她喜欢面包的香甜,绵软,就这几片,他全吃了都不够。

等米粒回来再吃吧。三点半她要给小粉粉喂奶,现在两点多了。

老奶粉看过时间,又去注意那孩子脸上的变化,只要发现那孩子在笑,他像遇到高兴的事,也笑起来。那孩子却不愿意老是这样,两条腿在他手里蹬着,扁了两下嘴,干脆张大嘴哇哇哭起来。

门开了,米粒妈一把抢过孩子,放到床上,探手摸了摸,动作麻利地打了半盆温水,又奔进来。

老奶粉新奇地看着那孩子红彤彤的小脚小屁股,直到米粒妈把那孩子擦干净,重新包裹好,疲倦地直起腰。

老奶粉对米粒妈真有一百个谢意,却说不出来。

“把水倒了。”米粒妈说。

水刚倒进马桶,米粒妈在外面嚷:“冲一冲,搁到洗衣机边上那块板上。”

“哦。”他拧开水龙头,正冲洗着,一只手把盆夺了过去。

“洗个盆也不像样子。真不知道米粒看上你什么!”

他缩回手,经验告诉他,别辩解,越辩解越火上烧油。可今天这经验不太管用,不管他怎么温顺地陪在边上,都止不住她心里的怒气。

“我看你们一个个真的拿我当佣人啊?佣人到了过年,主人还发个红包,打发回家休息两天,我倒好,年初一做到年三十!什么好都落不着。”

“妈,要做什么你说嘛,我来。”

“你来?你什么事干好过?”

总算她把盆一圈圈地抹好了,搁到板上,擦擦手走出去。

他回到米粒的房间。

无地自容的感觉把他逼到刚才坐过的硬木椅上,米粒妈实在也没说错,他是没干好过什么。他越这么想越连怀里的小粉粉也没有脸面面对了。

门“呼啦”开了,米粒妈站在门口,眼睛一对准他,便像一只电铃,骤然响起一连串尖厲的声音:“是你叫我说的,那你说嘛,你今年挣了多少钱?!”

又是钱。

还是钱的事。

他向来讨厌受点刺激就尖叫着四处跑的人,站起来,慢慢地解释:“今年是没有挣到钱,不过,我在努力。”

“努力?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我真的在努力,我也想让米粒过好点,现在还有小宝。”他看着小粉粉,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全是因为手里这个孩子,不然他就不用在这里硬撑着解释……

他的声音小下去,米粒妈的嗓门却大了:“努力努力!米粒就是被你这张嘴骗的!”

他张了张嘴,这张嘴?他的,他脸上的嘴?

嘴发不出声音来了。

寂静中,米粒妈又开始说了,一两个字,两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的:“我们米粒,真是瞎了眼,嫁你这种男人,过年空着两只手进门!”

老奶粉望着面前气得发红的脸,机械地说:“本来要买的,赶车没来得及。我去买。”到里间放下小粉粉,走到门口,一阵恐惧袭来,他真怕出了门,就没有勇气再进来了。

在米粒妈的眼睛里他这个没头没脑买东西不记得带钱的人,又回到里间。

门关上的一刹那,那电铃一样的声音在他背后说:“买就买,你抱小宝出去干什么?”

家乐福门口的长椅上稀稀疏疏坐着几个人。

以前,幸福中的老奶粉和米粒走到这儿,总认为这都是些可怜人,没有伴,没处说话,一上午一下午一黄昏地坐在这儿。

现在他也坐到这儿来了。

世界有时候是会颠倒的,打败自己的都不是别人,而是名义上最亲的人。老奶粉望着拎在一个老头手里的两根油条,刚才他气得那么厉害,不知哪来的劲儿,一手抱小粉粉,一手提购物篮,给米粒妈买了红枣、核桃和她最爱吃的萨琪玛。现在,在那股力气说没有就没有之后,他又感觉到饿。比渴厉害百倍,一阵阵翻绞着他的肠壁。

米粒房间里的面包,刚才真应该先吃了,现在,凝视着年前下午昏蒙蒙的太阳,想起的居然是哪个老师酒后吟过的一首诗:

“人生难得入牢笼,笼里诗情分外浓。吟罢低眉无写处,暂题肠壁逗蛔虫。”

是叫“牛棚题壁”吧。

听的时候只为那老师的醉态和诙谐发笑,笑过全没放在心里。那么多年了,现在倒想起来了,回味着,还真跟现在的心境有一点相似。

还想起高中时代初中时代,想起从镇政府辞职后,父亲追来的怒吼和痛打,他的雄心……现在他却抱着刚见面的孩子,坐在家乐福超市门口。

“你在这儿?”米粒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把手放到他肩上。

他上一次见到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但是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瘦瘦的脸,小小的身体。

“我搭别人车回来的。我妈说你发脾气摔门走了,猜你在这儿。”

“我什么时候有那么大脾气?”

“这什么?”她指指边上。

“给你妈买的萨其玛。”

米粒一下坐了下去。

“唉,怎么办?你现在不见得愿意回去,我在这儿喂奶吧。”

“这儿?”

“不行吗?顶多有人看见了跟我妈说,她再骂我一顿。”

路过的人都要好奇地看看他们,一对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夫妻,手里拎满了礼盒,走过去的刹那,把头扭向他们。也是,让别人怎么看呢?大年夜的,再过一会儿,超市都要打烊了,他们却抱着孩子在这儿喂奶,好像这个世界,除了这儿,再也没有能去的地方。

米粒颓丧着脸说:“我想不出一件事能证明她爱过我。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年是好好过的。大家想高兴一点儿,她偏要把这点高兴扯破才算。”

老奶粉久久望着孩子的蓝绒帽,忽然担心起来。

“他会听见吧?存在潜意识里?心理学上这叫什么?”

“你真是看书看多了,他还没到五个月,有这个记忆力吗?”米粒扭过头,眼神里多了一丝犀利,“你怕以后我跟我妈一样?”

“我在想,为什么呢,越是过年越不高兴?”

“她只会怪别人,怪我爸不跟她走一块,不肯当教导主任,当副校长。算了,别说我爸,我都不想跟她走一块。她说的话,做出来的事,有时真能让人发疯。”

她摇摇头,又说:“母女不应该最知心吗?朋友给我的茶叶罐,不问一声拿去装猪油了。说我们心里没她,给她买件衣服又是嫌难看又是嫌贵,非要我推开窗,说不要扔了才算。”

小米粒低着下颔,她是极少见的其实很美却硬是被她自己抹掉美的人。

她就是不要别人在她和“美”之间划上等号。

老奶粉知道那“美”的意思。

她其实是不要俗。

是有很多人,美着美着就俗了,不只俗,还蠢,像那些连给人治病、给人上课也只会照着讲义的人。

俗和不俗,在小米粒这儿,也挺简单,不过是真和不真。

“你想什么?干吗不告诉我?”米粒拉下衣襟,把小粉粉裹好了说。

“我发觉……你真的挺像你妈。”

“好吧,我是她生的,理论上肯定有她的遗传基因,但你得说明白一点儿。”

“上次给你买衣服,你不也说了我半天?路上耍好大的脾气。”

“有吗?”米粒说,随即鼓起嘴角以她表示惭愧的方式微笑了。

是他们结婚后隔了小半年第一次碰面。

在商场里,她试了觉得不错的,一翻开吊牌,马上推他:“这么贵,不要!”他说不算贵,她说好吧,你买,我走了。虽然结了婚,老奶粉还没领教过她的脾气。付了钱出来,她真走了。追到商场外面,他叫她等着,心急跑去把朋友那辆车开过来,她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随他怎么说,就买这一件啦,就这一次啦,下次绝不买啦,她都不说话。走到后来,她也发现这样两个人都不安全,上了车。直到上火车,她到底没要那件衣服,他只好送了妹妹。

听到这里,她撑不住笑了:“我们没积蓄,用钱的地方又多,哪有钱买那个。”

“你就不想,你妈想的也是别多花钱?”

“好吧,你说得对,我们只會用这种方式。”米粒沮丧地低下头,和他刚才一样蹭着那顶蓝绒帽,蹭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我承认我和我妈的人格都有缺陷,爱,善意,这些东西解决不了我跟我妈的问题。可跟我爸说话就不累。”

米粒的爸爸很少回来,他在邻县教书,米粒说,那样可以躲着她妈,话不投机,熬上一晚,回学校去了。这也是米粒妈心情抑郁的原因。她知道丈夫为什么不肯调回来,宁肯孤零零地待在邻县睡硬板床,吃食堂饭,虽然他总是在家里说那所学校门风好,教出来的孩子也好。

这一阵,他们没有再说话。云头暗下来,地上黄晕晕的光线不见了,离天黑还有好一会儿,天依然早早显出临近天黑才会有的蓝,他们同时奇异地感觉到这蓝的薄和脆。附近有人在放烟花炮仗,一声一声,间隔地响着。他们的记忆里,很少夹到热闹的人群里去做那种喜庆的事,是因为他们读书都读到清高的分上?和世俗的欢乐总隔着一点什么。只有坐到一边看别人欢喜,只管澄静他们的内心,要让他们的心澄静到跳到人间的高处,再也没有切肉的疼,就算欢喜,也是悠淡的。

忽然,米粒看着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什么意思?”

“你要是想离开我们,我是说你尽可以过你自己的,我们你不用管。”

这句话像一支箭朝他迎头飞来,“这是我的意思吗?你妈怪我,你也怪我?逼着我走?”

“万一以后我比她还过分,你怎么办?”

“好了,我是说,我们自己也有很多毛病,當你妈是派给我们,让我们修练的。”

看她不动,他又说:“回去吧,别冷着小粉粉了,你爸也要回来了。”

米粒还是没动,似乎绝对有理由反对老奶粉的建议,过了十来分钟,却一下子站起来,说:“谢谢你这么说,回去吧,我想通了,这种团圆饭不会一直吃下去的。”

门口放着米粒爸的鞋子,是双暗灰色的旧皮鞋,穿的年数太久,好像不是从邻县坐公共汽车回来,而是穿过大沙漠冒着渴死饿死的危险一路走回来的,落着疲苦赶路的痕迹。

但他安安静静坐在饭桌边,微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看上去,也就是个话不多对生活心满意足的老人。

米粒妈坐在平常择菜坐的小凳子上,她好像已经跟米粒爸吵过了,哭了一场,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一回头,说:“去哪了!饭也不要吃了吗?”两只眼睛红红的。

米粒看看老奶粉,老奶粉朝米粒妈走过去。

米粒妈说:“脾气这么大,不过随口说你一声。”

老奶粉说:“是我不对,这是买给你的。”

米粒替他解释:“我找到他,他已经买好了,你也别嫌东西不好了,他有钱了,买什么给你都肯的。”

“我又不要东西,我怕的,还不是你过不好。”

“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米粒妈不放心地看着老奶粉,眼神里更多的是对她自己怨艾的神情,她真是永远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年忙到头,搏不到女儿丈夫和这个难得来家里一趟的女婿的欢心。

“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妈——”老奶粉走到她身边,抬起手。“妈——”他又喊了她一声,刻意地带着想和解的讨好。

在这短暂的一刹那,米粒看见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违背了它最初的意愿,并没有落下去,像做儿子的去搂他亲爱的母亲。她看着那只手和那个瘦削绵软而衰老的背之间,突兀地涌出一块空白,生硬地隔开了他们。

为了这个,老奶粉挺惭愧。

又过了三四年,他才有机会弥补。

那时米粒的爸爸已经去世一个月了,他们去墓地,按老风俗葬下骨灰后,泥瓦工开始封石板。他们挨在一起站着流着眼泪,都忘了曾经发生的那些让当时的他们觉得受伤害因而伤感的事。

作者简介:吴文君,1971年出生,写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收获》《上海文学》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红马》《昙花一现》。曾就读上海市首届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现居浙江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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