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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一小学读书节开幕式,五年级学生集体诵读《弟子规》。大毒日头下,孩子们站得笔直,双手交握,执谦恭礼,小脸紧绷,汗流满面,几近声嘶力竭。那种努力的虔诚,会令人心疼。
入幼儿园参观,也见天真稚嫩的小朋友,穿古装,拿竹简,摇头晃脑吟诵《弟子规》。只觉天真可爱,稚气十足,同时也未免有些可笑。问所诵内容何意,多摇头不解,或胡解。
旅游时进入寺庙,发现《弟子规》与《地藏经》《金刚经》一起免费赠送,用以广结善缘。更有善男信女,印刷后免费赠予企业、社区和学校。
《弟子规》何以成了经典,甚至成了救世良方?它到底在“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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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规》原名《训蒙文》,为清朝康熙年间秀才李毓秀所作。训者,教训也;蒙者,启蒙也。内容则是将《论语》“学而篇”第六条具体化,列述在家出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与学习的守则规范。
全文共1080个字,108项言行规范,按照将“弟子”塑造成圣贤之才的标准,一一罗列传统基本道德伦理规范。在清朝中晚期,曾作为启蒙读本,广泛使用于私塾学堂。
钱文忠教授将编者推崇为清初早期的教育家和学者,但此人好像除了有本《水仙百咏》的文人咏物诗集存世,并无其他著作。钱教授在“百家讲坛”中说:“(《弟子规》)正是我们今天迫切需要,可以用来教育孩子,形成良好的行为规范,懂规矩守规矩,非常好的传统。我们怎么能不对我们的祖先抱有感激之情,怎能不去好好诵读呢?”
我豁然明白了《弟子规》被推上国学、经典之位,被学校、家庭、单位认可,无非是要“弟子们”乖顺听话、按部就班。再推而广之,可以拯救当下的“礼崩乐坏”“学绝道丧”。
可惜钱教授忘记了王尔德所云:“教育是令人羡慕的东西,但要时刻记住:凡是值得知道,没有一个是能够被教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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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将《弟子规》八个部分细读下来,发现所有礼仪规范,都在强调秩序与尊卑。通过条条框框,灌输等级森严有序、不可僭越的集体无意识,由内而外地让一个活泼的生命,逐渐趋同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固有格局。
比如,《入则孝》这部分的两大特点。
第一,父母至上。“出必告”“反必面”尚属正常的礼仪之规。“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等等,则将父母置于绝对正确、永远正确的位置上。孝,既顺,听顺、顺从、顺服,不管对错。否则,便是忤逆。如此一来,封建社会顺理成章地将儿女变成父母、家庭、宗族的私有财产,被忽视、虐待,甚至买卖,都成了合理行为。
倘使父母有错怎么办?
“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可事实上,长辈在心理上觉得自己永远正确,所以大多反应可能只是“挞”。而作为子女,只能“无怨”。
至于孝行,“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姑且不考虑其科学性与合理性,要以此为出发点的郭巨埋儿、卧冰求鲤、老莱娱亲等愚孝故事,哪个不透着封建孝道的虚伪与残酷?
第二,儿童不是独立的个体。他被附属在家族后面,要么是子,要么是弟。并以严格规训的简单方式,成为上代、上上代,乃至远及孔子的翻版。他在这个“孝”字下,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能保证被复制粘贴得精准。
这些两百多年前农耕时代的儿童教育观,基于儒家文化的脉系,把道德放在目标首位(即使事实上它已经沦为标语与口号)。可以说,从未将儿童当作儿童,而是当作预备成人、理想完人。
道德是人之为人的标志,但不应该是从外面直接灌输的一系列律令,应该是在漫长岁月中建立起来的生命觉悟。今天,真正的亲子关系应该平等、尊重、互爱,正如汪曾琪一篇文章的题目——多年父子成兄弟。
还是纪伯伦在《论孩子》中写得更准确: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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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出则弟》,不过是《入则孝》范围的扩大,视尊长如父母,除了外在礼仪上的毕恭毕敬,仍然是内心上的谦恭顺从。直至后面的“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对一个人的起立坐行,待人接物,方方面面,要求具体细微。说到底,《弟子规》是对人的思维的固化,要求人对一切外在规则的全方位、无条件地遵守。
或者说,《弟子规》的核心理念就是在落实一种纯粹的、应然的价值理想。
埃里希·弗罗姆在《逃避自由》一书中写道:“因完全操纵另一人(或其他生命体)而获得乐趣,这正是虐待行为的本质。这一看法如果换成一种说法就是,目的在于把人转变成物,把有生命的东西变成无生命的东西,因为通过对生命体的完全、绝对的控制,生命丧失了一个基本品质——自由。”
回望歷史,《弟子规》盛行于清中晚期启蒙学堂,社会精英阶层基本都受此启蒙教育,按逻辑理当培养出大圣大贤,可结果却是整个国家、民族逐步落后于西方。政治僵化、文化专制、闭关锁国、思想禁锢、科技停滞,哪一项不是缘于教育对人思想的固化。在这样的教育中,儿童身份的尊严得不到尊重,无法亲历明辨是非的过程,始终作为被灌输者,按要求成长。最终只能是不加反思地尊奉权威、遵循传统、尊听教导,否定个人自主,丧失了想象力和创造力。
事实上,在清末西学东渐之时,清政府开始设立蒙学堂,保育教导的方法已然为“就儿童最易通晓之事情,最喜好之事物,渐次启发涵养之”,“断不可强授以难记难解之事,或使为疲乏过度之业”,开始发现儿童、认识儿童,并尊重儿童自身的成长规律。
今天的儿童却重新被要求诵记《弟子规》,虽然三字一句,两句一韵,易读易记,但内容却仍属唯上、唯贤、唯忠,甚至需要一些历史典故,对于他们仍属“难解之事”。更直白地说,《弟子规》的古老内容无益于培育现代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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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先生在《孩子都是哲学家》一文中写:
四岁时她问:“天上有什么?”
妈妈答:“云。”
问:“云后面呢?”
答:“星星。”
问:“星星后面呢?”
答:“还是星星。”
问:“最后的最后是什么?”
答:“没有最后。”
问:“怎么会没有最后?”
妈妈语塞。
她又问:“第一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答:“中国神话说是女娲造的。”
问:“女娲是谁造的?”
妈妈也语塞。
女儿五岁时知道人长大了会老会死,因此常说一句话:“我不想长大。”
有一天自语:“假如时间不过去该多好,我就不会长大了。”然后问我:“为什么时间会过去?”
我同样是语塞。
充满好奇心,永远怀抱十万个为什么,是儿童对这个世界本能的态度,也是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源泉。苏霍姆林斯基说:“儿童就其天性来讲,是富有探索精神的探索者,是世界的发现者。”
如何教育这个天生的哲学家、诗人?苏格拉底认为:知识、美德不是从外面灌输给人的,是人的心中先天就有的。把人的先天就有的、潜在的知识、美德诱发出来,就是教育。孔子强调“不愤不启, 不悱不发”,从未要求弟子不懂而背。偏我们的学校,从幼儿园到小学生,都是先把《弟子规》背下来再说。
這种不讨论、不理解的背诵之法,当然是彻头彻尾的灌输式教育。保罗·弗莱雷在《被压迫者的教育学》中指出:“在灌输式教育中,知识是那些自以为知识渊博的人赐予在他们看来一无所知的人的一种恩赐。把他人想象成绝对的无知者,这是压迫意识的一个特征,它否认了教育与知识是探究的过程。”
长期以来,我们的儿童不被鼓励参与家庭、学校或公共事务。在课堂上,他们不能参与教师的教学设计、活动安排,尤其是公开课上,他们要配合老师。即使有机会参与,通常也是被教师左右。于是有人大声疾呼:比老师“假教”更可怕的是学生“假学”!
事实上,我们早已因循了《弟子规》中师长高高在上的价值观,习惯于“我讲你听”“我说你做”,不允许出错、捣乱,习惯于按部就班、秩序井然。在这种教育中,自主、主动、个性和创造,必须低首于服从、听话、一致和接受,培养出的自然是臣民意识,而非公民意识。
乖宝宝,好学生,优秀员工,满足的是家长、教师、领导“全能神”的高度自恋。
今天人们之所以重新祭出《弟子规》这面大旗,其实是对信仰、传统秩序和权威受到怀疑的恐慌。可是,盲从虽可能会塑造出一类人可贵的美德,但却缺乏现代社会最最需要的民主、自由与自主精神。
早在上个世纪邓小平就提出了“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
澳大利亚未来学家彼得·伊利亚德也说:“今天我们如果不生活在未来,那么未来我们将生活在过去。”
走向未来,并不意味着背叛过去。传统经典的魅力永存,它是我们的血脉与根基。它永远在唐诗宋词元曲、书法国画民乐中枝繁叶茂,儒家之担当,道家之逍遥,佛禅之洞见,诸子百家之智慧,是我们的精神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