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霞
惟怜一灯影 万里眼中明——读谢轶群《千灯有影》
徐 霞
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化批评论集《千灯有影》是70后评论家谢轶群继文化述评《流光如梦:大众文化热潮三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和历史大散文《民国多少事》(九州出版社,2007)之后的第三部作品。作品选收了作者近年来陆续写下的40余篇文化批评,批评对象涉及文学、影视、传媒、教育、历史等多个方面,对最近十余年的社会思想文化进行了颇为精彩的评鉴。
在《再现心灵深处不灭的记忆——答<中国商报>记者陈曦问》文末,谢轶群写道:常见的学术专著,之所以让人觉得是“深奥枯燥的说教”,是因为它们突出认识性而不追求审美性,排斥情感、文采和个人化写作风格。……这种文学化的写作方式,能把人带回时间的上游,大家一起带着情感的温度,悠缓地游历,深切地回顾,在追怀和感慨中思考。从中可见,作者主张的是一种在突出认识性的同时也追求审美性,融汇有情感、文采和个人化写作风格的写作。
谢轶群的评论文字是带有情感温度的,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阅读《千灯有影》,我常被评论家扫描与聚焦文学现象时的目光如炬、一语中的,感应与审视社会现象时的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忧患与瞩望文化现象时的满目深情、赤诚之心所触动。而由文学批评到文化批评的写作格局,更让我看到了他深藏在感性书写背后理性与智性的才情。
2006年,30岁“高龄”的谢轶群考入云南大学人文学院师从文艺理论家张国庆教授攻读文艺学研究生。专业的学习加之自己多年坚持不懈的辛勤跋涉,谢轶群已然建立起了自己的批评观和批评风格。他的批评常从感性的艺术感受出发,通过体会和吸纳作家作品释放出的丰富鲜活信息,用凝练与具有美感的文字书写下由研究对象带来的真实感受与思考。
作品第一辑“扫描与聚焦”相对而言更侧重于文学批评,其中有对作家作品地细致解读,也有对文学学科的理解与认知。值得注意的是,谢轶群对作家作品的解读往往能一击即中,找到最能触动人心的那根情感之弦。我个人很喜欢评论家在品读黄玲教授散文集《从故乡启程》时所列的文题:人生行囊里的五味。这八个字如同一把钥匙般准确地开启了进入散文集的通道,将作家含蕴在散文中的精华恰到好处地提炼了出来。而评论家用“孤篇横绝”四个字评价《从故乡启程》这篇作品在整部散文集中的地位,凝练而精确。《眼到与心到(四章)》是谢轶群对张爱玲、《废都》《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张大民以及《白鹿原》四者的解读。评论家对评论对象的言说是精致的,诸如“张爱玲:她在潮流之外”“《废都》:欲说还休”等标题的出现,惊艳着眼球的同时也揭示出评论对象的特质。《误解重重的文学学科》是对文学这门误解重重的学科的一次反拨。在文中,谢轶群总结出文学学科常被人误解的四个方面并逐一展开论述,严密的论述逻辑、清晰的概念阐释,加之不乏幽默的遣词用句,立时让文章变得好读又耐读。
相比文学批评,《千灯有影》更多展示了谢轶群在文化批评上的能力。谈影视(《电视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关于〈知青〉的是是非非》《〈建国大业〉中的意识形态整合》《〈百鸟朝凤〉:一曲陈年哀歌》)、谈传媒(《书刊编辑制度与网络文学生成机制比较探析》《网络文学向纸面文学转化中的接受心理与编辑含量——以〈明朝那些事儿〉为例》)、谈教育(《“国学”,最好还是别“热”起来》)、谈历史(《上海:一座伟大城市的肖像》),对近十余年之社会思想文化屡有精彩评鉴的《千灯有影》,让我们看到了谢轶群对置身的现场(无论是文学的还是文化的)是何其的敏感与敏锐。《苏轼〈定风波〉中的旷达与“阿Q精神”》是我以为在整部《千灯有影》中颇有意思的一篇文章。这是因为批评家出其不意地以苏轼身上“以淡定、超然的 内心来应对境遇(主要是不良境遇)的人生态度”与“阿Q精神”之间的隐隐联系作为切入点,并通过对“旷达精神”与“阿Q精神”两者既前后相继又互有区别关系的探析,勾勒出了一个民族文化心理的丰富空间,为民族文化心理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心灵遭受的磨砺以及对磨砺的平复安顿找到了合宜的理由。切入点的独特,是谢轶群文化批评非常显眼的一个特质。
游刃有余地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对批评家眼光的犀利敏锐和学理文思的深厚积累提出了考验。令人惊喜的是,在一篇篇观点犀利、论述精彩的批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谢轶群在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领域不俗的实力。
《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透视——简论黄玲的高校题材小说》是《千灯有影》的开篇之作。在作品中,谢轶群从题材把握、人物塑造等方面出发,用洗练流畅的文字条分缕析地对黄玲教授笔下繁盛而驳杂的高校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进行了深度剖析。“琐屑低俗的现实人事完全塞满了这些人物的精神空间,他们的心灵已失去了感受蓝天白云、春花秋月、雨水雾霭这些能够修补人类精神创伤的自然景物的能力。有社会环境的挤压而已无力体会自然环境的慰抚,作品中的这种安排暗示出高校知识分子更大的精神创伤和更深层次的悲哀。”在文中,谢轶群如此写道。这些多少带着失落与无奈的文字准确地揭示出了小说人物内心世界,然而,失落与无奈又何尝不是评论家本人内心世界的写照呢?别忘了,谢轶群本人就是身处高校的知识分子,他对小说中描写到的种种人与事有着切身体会。从自己置身的现场出发,就某个问题与现象进行充分而深入的思考并用一种智性的文学语言将其细致言说,这是谢轶群文化批评的出发点同时也是特色所在。放眼《千灯有影》便不难发现,评论家的文字鲜少有空泛的品头论足,几乎都是对其密切关注的“现场”的真实书写。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说《千灯有影》是一部“有我”的评论集,是一部写作主体在场的文化批评论集。
“有我”在场,更有“态度”在场。在这里我所谓的“态度”,是一种准确的判断与鲜明的立场。在《韩寒何时会out?》伊始,谢轶群便对这个问题亮出了自己的判断:“我且按照这一规则,现在就明白交代:韩寒不会out。”“国学没有热起来,也不应该热起来了”是评论家对近年不断溅起的“国学热”浪花的回应。而《“生命高于一切”吗?”》一文则是对生命及其价值的辩证探讨,而评论家对此命题也表达了他鲜明的立场,他说:“人之所以为人,在于能够超越于动物性的存活欲望。如果生命高于包括尊严、原则、信念、理想在内的‘一切’,人在相当程度上就失去了那份万物之灵的高贵。一个民族也就失去了血性,强权强力就可以在普遍的逆来顺受中无往而不胜。”翻阅《千灯有影》,感喟谢轶群对自己置身的文学、文化乃至社会现象的细心、敏感程度,更对他常能从中剥茧抽丝,找准评论对象最关键的症结所在进而对核心问题清楚阐释自己立场由衷敬佩,毕竟不是每一位评论家都可以就某个问题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这无疑需要才情与智慧。
“态度”中深藏着的是评论家的一份情怀。《千灯有影》中有这样一段令我感动的文字:知青受不了农村生活可以请愿,可农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向谁哭求去?有哪个“好伯伯”会来“救救”农民呢?答案就是那个冰冷而又雄辩的“谁叫你生在了农村”吗?同是一个国家的公民,因出身不同,命运差别竟如此之大,这是一个文明国家吗?把这种差别看成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又能算现代公民吗?(《一言难尽说知青》)在这里,评论家尝试站在农民的角度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有一个新的解读,理解知青的同时更加怜悯、体恤那些曾与知青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劳动达几年十几年的农民们,对农民的疾苦和无力改变境遇的无助进行关照,进而对城乡两个人群的感情始终无法苦乐相通、融为一体的现状进行深入思考。短短几行文字,将评论家赤诚、正直、温润的内心呈现了出来。
不同于那些将评论当成自然科学来研究、来论证的作者,谢轶群的评论更注重从自己的感性认识出发去捕捉一部文学作品最引人心颤的部分,又抑或抓住一个文化现场最核心的问题进行论述。面对自己的评论对象,谢轶群没有高傲的俯视也没有谦卑的仰望,而是用一种心灵契合的方式一步步深入从而形成鲜活互动。留意收录在《千灯有影》中的作品,会发现很少篇什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更无空洞乏味各类理论的铺陈,恰恰相反,几乎每一篇作品都是篇幅适宜的评论精品,书名、篇名甚至每一个篇章当中的小标题,谢轶群都做了精心的推敲(如“这一炉温暖的余烬”“人生行囊里的五味”“潮声还在回响”“文化的花落与燕归”“写在页边总是疑”等),他完全在将自己的评论当成艺术品一样经营。敏捷的文思、跃动着情感火苗的文字让谢轶群的批评自然地与生硬、晦涩、冰冷划清了界限。捧读《千灯有影》时你丝毫不会有很多评论文章的笨拙与枯燥感,且常会被评论家的才情、妙语所打动。
《诗歌黄昏中的明星诗人们》一文,是评论家对汪国真、席慕蓉、赵丽华三位诗人及其诗歌的系统评介。这其中,谢轶群对三人的定位可谓精(炼)、准(确)且富才情——汪国真:如流岁月的温暖记忆(如流岁月,说明诗人以及作品的影响之久;温暖记忆,表明诗人及其作品的影响之广);席慕蓉:渡口花落意幽幽(颇具古典韵味的七个字,既述说了诗人创作“美丽的忧伤”的风格,也道尽了席慕蓉诗作的主要内容,那就是出现在诗人笔下的诗行多是哀怨感伤的女性情怀的书写);赵丽华:诗歌饥民的“出气筒”(诗歌饥民,说明人们对诗歌阅读的渴求,这是赵丽华乃至“赵丽华诗歌事件”存在的基础;“出气筒”则形象表明众人对赵丽华及其诗歌的态度,这就为评论家理智地分析赵丽华及“赵丽华诗歌事件”提供了可能)。《潮声还在回响——黄金时代的台湾流行歌曲》,对至今仍回响在我们耳畔的台湾流行歌曲的一次系统回顾。“多少人,在邓丽君的歌声中懂得了爱情的美丽;多少人,心头回荡着邓丽君歌曲的旋律开始了第一次爱恋……邓丽君的歌,是灰暗世界中的一抹鲜亮,是沉闷天宇中的一声莺啼,是茫茫荒漠中的一泓清泉,是特殊社会中的缕缕柔情……”“蝴蝶的翅膀已然沉重,风筝的线头已交给下一辈,梦想的天窗已逐渐关闭,成长的故事已不再属于我们。当今天我们和‘小虎队’一起,一天天远离自己的青春,当年那纯净的歌声,化为心中永不受污染的蓝天白云”……如此柔软、细腻、感性的文字,打破了很多评论文章给人呆板的印象,增添了谢轶群批评文字的美感。
但如果因此而觉得评论家的笔触缺乏逻辑、缺乏理性、缺乏力度的话,就未免低估了谢轶群的能力。《理想委顿与价值错乱——“穿越”作品的社会文化文化审视》,批评家看到了众多“穿越剧”(如《宫》《寻秦记》《穿越时空的爱恋》《梦回》《梦回大清》等)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当前社会的价值观、历史观出现了偏差;在《影视“颂皇热”透视》文末,谢轶群直言不讳地指出:影视“颂皇热”的汹涌,把陈旧、腐朽、奴性的意识注入人们心中,和现代思想和历史趋势背道而驰。被愚化的国民建立不了政治文明,面对世界和未来,荧屏上声声不息的“皇上万岁”是民族凶兆;在《“国学”,最好还是别“热”起来》中,谢轶群态度鲜明地表示:国学没有热起来,也不应热起来了……《千灯有影》让我看到一个有着人文情怀的评论家,是如何目光如炬地密切关注着这个社会,用一颗澄明的心,讴歌、赞扬美的同时也揭露、批判丑。
“此夜的千里之外,年幼的儿子在外公外婆的照料下,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等到他能理解书中这些文字的时候,不知是怎样的感受与态度。‘人生识字忧患始’,永远无忧无虑是不可能的奢望,也不是有厚度的心灵。但希望我们这一代人咀嚼过得沉重、焦虑和无奈,不再延续到他们未来的心路里;而我们所有幸拥有的比上一代人更多的自由与欢乐,能光大、展拓在他们的人生。”谢轶群写在《千灯有影》后记尾声的话语,每读一次都会被它感动,那里面有一位父亲对孩子恳切的希望与祝福,也有一位知识分子对这个社会真实的注目与展望。已在文化批评领域跋涉多年的谢轶群,还将继续在这个领域跋涉下去。我想,面对这样一位纯粹如初的评论家,期待是最好的祝福,期待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谢轶群能少一份伤情,期待他所珍视的自由与欢乐,可以光大、展拓……
(作者系云南人民出版社编辑)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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