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曙光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历史系,江苏 苏州 215009)
徘徊在新、旧外交之间
——试论币原外交的限度
祝曙光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历史系,江苏 苏州 215009)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鉴于国际形势的变化,日本外交开始从自主外交向协调外交转型。币原喜重郎则将萌芽于原敬内阁时期的协调外交推向了新的高度,形成了著名的币原外交。协调外交思想及外交实践成为1920年代日本外交的主流,但是,由于币原外交特有的内在矛盾和限度,使得日本始终徘徊在新、旧外交之间,最终导致协调外交的破产。
日本;币原喜重郎;协调外交;矛盾
1920年代被誉为近代日本的“和平与民主主义时期”,政治上实行普选制和由政党组阁,外交上积极融入国际社会,参与构建凡尔赛——华盛顿国际体系,签订《华盛顿海军条约》和《伦敦裁军条约》,走协调外交之路。国际主义协调外交思想及外交实践成为1920年代日本外交的主流,但协调外交最终失败了。本文通过分析协调外交的典型代表——币原外交,揭示协调外交的内在矛盾和限度。
一
二战前对华关系始终是日本外交的核心课题,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因为日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大国,其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基本上都是围绕中国问题展开的,如何处理日中关系、以及使西方国家理解日本在华权益的重要性是日本外交的主要任务。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提出了“十四点纲领”,标志着一种外交新理念的出现,外交民主化显露端倪。《国际联盟盟约》第18条规定:“嗣后联盟任何会员国所订条约或国际协议应立送秘书处登记并由秘书处从速发表。此项条约或国际协议未经登记以前不生效力。”[1]也就是说,政府间所签订条约非经公布,否则不发生法律效力。这样就将外交置于公众和国际社会的监督之下,杜绝了以前的秘密外交。外交民主化的第二个表现,就是条约须经一国主权机关即国会的批准。1918年前条约的批准在欧洲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在议会中占有多数席位的政府授予某些外交使节或谈判代表以缔结条约的“全权”。“只要谈判代表忠实地执行指令,他所签订的条约一定会被批准。”否认全权代表的签字,换言之,就是拒绝批准,将被认为投不信任票而政府就要随着辞职。“如果在欧洲国家中发生这样的事,那将被认为是在国际上不守信用的行为。”美国的政治体制与欧洲不同,条约须经议会批准。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美国国会拒绝批准威尔逊总统亲自谈判和签字的《凡尔赛条约》和《国际联盟盟约》。此事在国际上产生了极大震动,它触及到了外交政策的民主管理问题。“现在一个民主政府所缔结的任何条约,不仅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实际上,应经国会两院大多数议员的同意。”英国政府制订了一项规则,任何需经批准的条约必须在议会搁置21天才得批准[2]。
日本对世界外交理念的变化反应迟钝,因为日本对欧美国家由于外交失误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缺乏感同身受,所以在巴黎和会上仍以谋求本国私利为第一要务,根本没有显现出作为“五大国”之一的负责任的姿态。在涉及日本国家权益的议题上,日本代表充分发表意见,不遗余力维护自身权益,甚至以拒签和约、退出会议相要挟,而在国际联盟等有关构筑世界新秩序、关乎人类和平的重大议题上则沉默寡言,采取“大势顺应主义”,被国际舆论讥讽为“和平会议的沉默伙伴。”日本在国际舞台上展现的外交形象与其大国地位极不相称。英美代表团阵容庞大,均由数百人组成,包租了巴黎几个宾馆,有完备的情报收集系统,对和会讨论的议题有深入研究,准备了丰富详实的资料,能够迅速提出相关议案。而日本代表团人手不足、组织不完备,除涉及日本自身权益的议题外,对许多国际问题均缺乏深入研究,不仅无法准备议案,连发表意见都很困难,显得非常狼狈[3]。中国年轻外交家顾维钧等人在巴黎和会上所展现的专业素质以及卓有成效的宣传活动,博得了国际舆论的高度评价,刺激了日本外务省内的少壮派外交家。巴黎和会后少壮派外交家掀起了“革新运动”,1919年9月20日成立了“外务省革新同志会”,要求改变日本外交的僵硬模式,以灵巧、多样和富有弹性的外交方式和手段,更加隐蔽地维护和扩展日本的国家利益,尽可能使西方列强理解或谅解日本的外交诉求和外交行动。从1921年起,外务省开始发行《外务省公报集》和《外务省年鉴》,日本外交正式进入了情报宣传时代。
协调外交萌芽于原敬内阁时期。1918年9月,政友会总裁原敬上台组阁,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位不拥有士族身份、不拥有任何爵位的首相,开始了近代日本外交的转型。原敬在外交上进行了一系列调整和改革。当时日本的外交处境相当孤立——日英同盟有名无实,形同虚设;日俄关系紧张(因日本出兵西伯利亚);中国反日浪潮汹涌澎湃(因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出兵山东)……。美英等国开始把精力转向中国,对日本发起外交攻势,重申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主义,反对日本在中国谋取特权。在这种情况下,原敬采取了“不干涉内政”“日中亲善”等外交政策,对欧美列强采取国际协调外交,继原敬之后的几届内阁都强调日本要实行协调外交。1924年6月,币原喜重郎就任日本外相,产生了日本外交史上著名的币原外交。
从1924年6月至1931年12月,中间除田中内阁外,币原喜重郎历任五届内阁的外相,形成了日本外交史上有名的币原外交。1872年8月11日,币原喜重郎生于大阪的门真村(现门真市),其家族为门真村的豪族。币原家族原定居在京都,后迁移到门真村。币原喜重郎的父亲名叫币原新治郎,任门真村的村长助理,育有二男二女,即长子坦、次子喜重郎和女儿操、节。新治郎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长子坦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国史系,曾任山梨县普通中学校长、高等师范学校教授、文部省图书局局长等职,战后美军占领期间任枢密顾问官,参与新宪法的讨论。币原坦在东亚史和殖民地教育方面着力甚多,1928年创办了台北帝国大学。与坦喜爱汉学不同,币原喜重郎对西方学问更感兴趣,入读大阪中学,大阪中学以英语教育闻名社会,著名外交家松井庆四郎即毕业于该校。从大阪中学(初中)毕业后进入了第三高等中学学习,同学中有以后的首相滨口雄幸。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币原喜重郎早就有志于当外交官。1896年9月,币原参加了第四次外交官录用考试,此次外交官录用考试合格者仅4人[4]2-5。外交官录用考试合格后的翌月,币原以领事官补的身份赴朝鲜仁川领事馆工作,当时的仁川领事是石井菊次郎,币原深受石井和石井的继任者伊集院彦吉的赏识。1899年5月,币原赴伦敦工作。1900年12月,任驻比利时安特卫普领事。1901年9月,改任驻釜山领事。在釜山领事任内,币原与三菱公司创始人岩崎弥太郎的第四个女儿雅子结婚,与加藤高明成了连襟,岩崎弥太郎的长女春路是加藤高明夫人。加藤高明先后出任过英国公使、大使,担任了第四次伊藤博文内阁、第一次西园寺公望内阁、第三次桂太郎内阁和第二次大隈重信内阁的外务大臣,在日本政界、外交界建立了广泛的人脉。1904年3月,日俄战争爆发后币原回国任外务省电信课代理课长、课长。1912年5月,任驻美大使馆参事官,1913年改任驻英大使馆参事官。1914年6月,升任驻荷兰公使兼丹麦公使。1915年10月,经外相石井菊次郎的推荐,年仅43岁的币原任外务次官。从1915年10月至1919年11月,是日本外交的多事之秋,第一次世界大战鏖战正酣、因“二十一条”交涉日中关系跌入低谷、美国对日本破坏“门户开放政策”的批评、巴黎和会的召开等,币原先后辅助了石井菊次郎、寺内正毅、本野一郎、后藤新平、内田康哉五位外相,对日本外交的利弊得失以及如何在维护国家利益与协调国际关系方面把握均衡点有了更深切的体会。1919年11月,币原被任命为驻美国大使。驻美大使是外务大臣的热门候选人,意味着升任外相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当时日本在外仅有6个大使馆,即驻英、法、俄、意、美、德大使馆,驻荷兰、比利时和中国等是公使馆。明治时期日本最重视的驻外公使馆为驻英、美公使馆,如驻英公使加藤高明、林董,驻美公使陆奥宗光、小村寿太郎等人后来都成为外相。1906年1月,日本驻美公使馆升格为大使馆,担任驻美大使的青木周藏、内田康哉、石井菊次郎等也成为外相。加藤内阁成立后,币原以51岁的年龄首次入阁。因加藤高明任外相时曾向中国提出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要求”,导致中日关系恶化,所以加藤高明就任首相后的首次议会演说几乎未触及外交问题,而由币原以“外交政策的连续性”为题阐明新政府的外交政策。加藤高明病逝后,1926年1月30日继任的首相若槻礼次郎不太过问外交事务,由币原完全掌控外务省[4]88-91。
在币原的外交官生涯中,外务省的美国顾问丹尼森(Henry Willard Denison)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明治政府为了推进国家现代化建设,曾聘请了大量外国专家。从1868年至1889年,政府机关共聘请了2000多名外国专家。1885年,外务省聘请的外国专家有5人,其中就包括丹尼森。丹尼森原是美国驻横滨副总领事。1880年经美国公使推荐担任了外务省顾问,在外务省工作长达34年,对日本外交事业作出了积极贡献。币原进入外务省后就跟随丹尼森学习英文,练习外交文书的起草,咨询法律问题和外交技巧,特别是币原升任电信课长后与丹尼森的接触更加频繁。币原的寓所就在丹尼森的宿舍附近,两人经常在一起聊天。特别让币原受益良多的是外交文书的起草技巧。1903年7月,日俄两国围绕俄国驻军满洲问题产生了尖锐矛盾。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要求丹尼森代他起草致驻俄公使的训示电文,提议与俄国进行交涉。丹尼森询问,是否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战争?小村表示,是否诉诸战争要看交涉的结果,隐含着日本不惜一战的意思。为此,丹尼森起草了一封语气、词语非常柔和的训示电文。日俄交涉电文除了1件是小村起草的,其余均由丹尼森起草。日俄交涉破裂、战争爆发之后,日本公布了所有的交涉电文,博得了国际舆论的广泛同情,就连俄国的盟国法国也理解日本的行动,“那是因为被丹尼森的电文所感动”,日本发行的军事公债多半是在巴黎募集的。英国外交部远东局局长曾当面对币原说:“给驻俄公使的日俄交涉电文,不知是谁撰写的?日本外务省有很厉害的人。写得相当好。近来进入英国外交部的人,把它作为文章规范来阅读。真是了不起!”丹尼森向币原传授公文、口述记录、觉书的写法,掌握如何通过外交文书最大限度地赢得国际舆论、维护国家利益的技巧[5]239-240。
由于具有在英国工作的经历和受夫人的影响,耳濡目染,币原养成了英国贵族式的生活习惯,性格严谨、理性。币原晚年在回忆录中表示,伦敦郊外的公寓生活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生活之一。币原喜重郎在任驻英使馆参事官时经历的一场外交风波,让他印象深刻,充分理解了外交的限度。1910年墨西哥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反对外国资本对墨西哥经济的控制。有一次在民众举行的要求收回英国人油田所有权的示威活动中发生了过激事件,示威者烧了工厂,杀了经理,闹得沸沸扬扬,酿成了严重的外交事件。当币原询问英国外交部远东局局长如何处理该事件时,该局长表示:“英国面对被杀的事情也没有办法。为了保护在墨西哥的英国侨民,向墨西哥派遣了军舰。但是却引起了美国的不快。虽说是为了保护侨民,但是向美洲派遣军舰,美国决不会坐视不管。这对美国来说是一种侮辱。美国奉行门罗主义的传统政策。英国的行动与门罗主义相抵触。为此,我们提议让美国来代替英国,保护英国侨民,英国停止向墨西哥派遣军舰。但是美国政府却以没有保护英国人的生命财产的责任加以拒绝了。”作为外交官,币原密切关注英国是如何管控这场外交危机的。英国议会为此举行了听证会。议员询问外务大臣格雷(Grey, Sir Edward, 3rd Baronet):“外务大臣知道在墨西哥发生的杀人以及工厂被烧毁的事情吗?”格雷简单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 接着又问道:“今后您打算采取什么保护手段呢?”格雷回答:“不会采取任何手段。”旁听此次会议的驻英使馆一等书记官吉田伊三郎非常吃惊:“人被杀了,财产也被烧毁了,然而政府却不采取任何手段,格雷真是太大胆了,绝不会被舆论所接受。”可是翌日当币原翻阅报刊时,发现不仅政府方面的报刊,而且反对派方面的报刊,一致认为格雷的回答是英国唯一可以执行的方针,对格雷的理性主义态度以及对外交行动分寸的拿捏表示赞赏。币原觉得匪夷所思,同一位英国记者讨论此事:“昨天关于爱德华·格雷的答辩,各大报刊都持赞成态度。如果是我国,外务大臣这样回答的话,当晚就会被杀了。这是为什么呢?”这位记者反问道:“这是理所当然的,难道为了这种事和美国打仗吗?”如果置之不理,那么骚乱也就是一场闹剧,无损英国的威信;相反诉诸战争的话,却使得骚乱者行为具有了合法性,而且有可能卷入与美国的战争,英国必败无疑,极大地损害英国的国威,因此以沉默为好。“按照这样的常识来思考问题,格雷的发言是理所当然的。”币原认为,此事反映了英国民众在外交问题上所具备的常识。“这在日本简直是难以想象的。”英国普通民众具有外交常识,着眼于大局,能够预见到强行采取某种行动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如果考虑到这是英国人的常识,有这样的国民,那么外务大臣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容易的。如果我做那样的回答,估计早就被杀死两三次了。”为此,币原非常羡慕英国的外交官员[5]276-279。
二
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使东亚国际均衡格局遭遇极大冲击。日本乘机与西方列强出兵西伯利亚,压缩俄国的活动空间,攫取原俄国和德国在华权益和势力范围,东亚的权力天平极大地向日本倾斜。为此美国采取了再平衡战略,通过巴黎和会和华盛顿会议,以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主义限制日本扩展在华权益,削弱日本势力。英国鉴于英美两国实力消长的情况,终结日英同盟,强化英美关系,支持美国重构东亚格局和建立集体安全保障体制。当币原执掌外务省时,东亚已恢复了势力均衡。此外,东亚出现了有利于币原实施经济外交和不干涉内政主义的外部环境。当时苏联内部正在进行权力转移和体制构建,传统的日本陆军的假想敌国苏联(俄)的威胁暂时消失了;尽管日本在华盛顿会议上接受了6:10的对美主力舰比率,但由于美国承诺维持西太平洋区域的防备现状,日本并没有感受到美国海军力量的现实威胁[6]。由于东亚均衡格局的形成,使得列强在促成中国统一、培育中国市场方面达成了共识。币原对结束中国政治纷争持积极态度,因为一个统一和快速成长的中国市场不仅有利于美国,也有利于日本。币原外交的理念主要体现在1924年7月1日他在日本第49届议会上发表的外交演说。根据这个外交演说,币原外交的理念可以归纳为:国际协调主义、不干涉内政主义、经济主义和合理主义。国际协调主义就是在对华政策上与欧美列强协调,避免出现与欧美列强的对立。不干涉内政主义就是反对公然出兵中国、停止对地方军阀的支持、率先承认中国关税自主权,并且以同情的态度面对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他在华盛顿会议上强调要重视由中国民族主义激发的革命。经济主义就是不以武力威胁、侵略和扩大国家的权利,而是奉行以扩大外贸、投资等增进经济关系的互惠互利原则。合理主义就是在追求国家利益的外交价值与国际、国内环境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外交行动诉诸于理性,反对采取情绪化、非理性的行动[7]43-45。币原外交的实质就是在华盛顿体系的框架内谋求与列强的协调,维护日本的“正当权益”,所谓正当权益是由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所规定的损害中国主权的权益。中国民族主义者要求立即撤废包括日本在内的列强在华特权,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因此维护正当权益与尊重中国民族主义运动是不相容的。币原外交面临极大的挑战。当和平的外交手段不足以维护日本在华利益时,币原外交的内在矛盾和窘境就显现出来了。
1924年9月爆发的第二次直奉战争是对币原外交的第一次考验。当时日本国内舆论要求干预直奉战争,援助张作霖,采取强硬手段维护日本在满蒙的权益,并对币原施加压力,一些暴徒还直接冲入办公室泄愤。一贯持稳健对华政策的农商大臣高桥是清也对满洲的局势深感忧虑,在1924年10月23日的内阁会议上主张援助张作霖,但币原坚决反对,提出3条理由:第一,政府曾决定对中国的内部纷争持不干涉的方针,并且向中外声明,援助一方是明显的干涉,有违以前的严肃声明,是否坚守国际间的信义是事关国运消长的重大问题。第二,即使发生吴佩孚乘胜侵入东三省的事情,进军奉天必须跨越南满铁路;根据条约,日本在满铁地带有驻兵权,跨越南满铁路必须以与满铁守备队交战并取胜为先决条件。然而,直隶军长驱奉天,已经没有与我精锐部队交战的余力。即使吴佩孚统治了满洲,他与张作霖一样,绝对不可能不尊重我们的既得权益。第三,冯玉祥部正在张家口厉兵秣马,冯吴有宿怨,冯决不会对吴称霸东三省袖手旁观。当张吴在山海关之险的生死决战一刹那间,正是冯崛起的好时机。如果发生这样的事,吴佩孚因为后方被截断,不得不引兵后撤。张作霖也将重振旗鼓。在此情况下,我们采取稳如泰山的态度是最好的政策。由于币原坚持己见,内阁在是否援助张作霖的问题上议而不决。加藤首相让内阁会议暂时休会并把币原引入隔壁房间,问是否有妥协的余地。币原表示,将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有妥协的余地。如果首相和全体阁僚都不接受我的主张而援助张作霖的话,为了不至于因我的辞职而动摇内阁基础,我应迅速辞职。改造内阁,实行新外交政策,这是解决问题的上策。我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今天把辞职书带来了。加藤高明表示没有要求币原辞职的意思,对不干涉中国内政方针没有异议。由于币原坚持不干涉主义,军部加紧了用金钱策动冯玉祥倒戈的行动,终于促使冯玉祥发动了北京政变。币原立即将这一消息告知加藤首相,加藤决定召开临时内阁会议。当币原报告来自北京公使馆的电报内容时,高桥是清非常兴奋,特意走到币原跟前,两手紧握币原的手,说:“好!好!由于你的努力日本得救了。如果按我们主张的那样秘密援助张作霖的话,可不得了啦。我们没有脸见列国了,进退维谷了。这样,日本的权益被保全了,日本的信用得到了维持。如此高兴的事再也没有了。”[5]98-103
北伐战争开始后,中国政局急剧动荡,未来的中国将为何种党派势力所统治,一时难以判定。日本政府决定采取以静观变的方针。1927年1月汉口、九江爆发了收回英租界的斗争。某些日本政界人士担心这一事件会引起连锁反应,极力敦促政府采取实际行动,然而日本政府持慎重态度。“若摫内阁决定,如果出现中国群众冲入日本租界的情形,就把日本侨民撤离到长江江面的船舶上去。万一事态继续恶化,就采取关闭日本领事馆、撤退领事、警察及海军陆战队的方针。”[8]英国担心汉浔租界的丧失会瓦解其在远东的殖民利益,叫嚷“汉口事件是严重的”,准备出兵上海(英国约70%的企业投资在上海),并且请求日、美两国采取同样的行动。在上海的英国外交人士还拟定了一份秘密计划,即英国派兵进攻长江流域,在上海和汉口之间,沿长江大约600英里的距离中,建立南北两岸各宽50英里的“保护区”。日本军部希望政府积极响应英国关于共同防卫上海租界的提议,陆相宇垣一成对外相币原施加了很大压力,但是币原明确表示,同英国的协作仅限于交换军事情报。1月20日,英国驻日大使蒂雷(Sir John Tilley)会见币原,要求日本派出一个旅团参加“上海防卫军”。币原指出,现在各国在上海的兵力足以维持租界的治安,国民政府不敢与列强为敌而强行攻占租界。币原劝告蒂雷,英国出兵上海有可能引发中英战争[9]85。翌日正式拒绝了英国的提议。显然,日本政府认为响应英国关于共同出兵上海的提议,势必激起中国人民新的反日浪潮,从而影响日本在华利益。
1927年3月,驻守南京的直鲁联军被北伐军击败,溃兵、坏人相勾结,乘机杀人越货,南京城内发生严重骚乱,并殃及教堂和外国人办的学校、医院及英、美等国的领事馆,数名外侨在骚乱中丧生。英美军舰借口领事馆遭到破坏及外国侨民受到伤害,公然向南京城内开炮轰击,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惨案”。如何解决这一事件,英、美、日等国展开了频繁的外交活动。英国的态度最强硬,迅速调派大批英军来华,4月17日,驻沪英军人数高达15000人。英国要求向国民政府发出条件苛刻并限期答复的最后通牒,如果列强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将不惜诉诸武力。美国对英国的武力制裁建议持保留态度。在3月29日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美国总统柯立芝把“南京事件”归咎于“暴徒”,而不是“任何有组织的政府”。“白宫发言人今天在此间说,总统相信中国局势将逐步好转。另据可靠人士称,美国无意参加任何为惩罚南京事件的犯罪人员而组织的联合行动。虽然上海的形势亟需各方合作,美国政府认为增兵中国也无必要。现在在中国和正在开往的部队,已经足够需要。国务院一再强调说,在中国的任何美军部队,仅担负防卫性的任务,而绝不是干涉中国内政。”[10]4月2日国务卿凯洛格致电美使马慕瑞,表示“本政府不愿让照会载有任何含有规定时限的最后通牒性质的内容”“美国政府对应采用什么制裁的问题持保留意见”。4月7日,凯洛格通知英国大使:“美国政府原则上无法接受实行制裁,并对此表示遗憾。”凯洛格解释了美国之所以在中国走一条不偏不倚的中间道路,是因为“外国人可以侵占中国领土或在贸易中使用武力强占势力范围的时代已经过去……对(南京事件进行)制裁既无实效,又很危险。”[11]
日本国内主张用武力干涉中国革命的舆论甚嚣尘上,攻击政府“一味袖手旁观,因循敷衍”。在议会中,许多议员认为英国的提议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放弃这个机会不出兵的原因就在于外务大臣的优柔寡断,忽视对在华日本侨民利益的保护,抨击币原。但是,币原仍坚持不干涉的方针。币原认为,由于中国大陆的广阔,制裁论是脱离实际的。4月初,币原召见英国和美国大使,指出:
对于那个最后通牒,蒋介石会怎么做?想必只有接受和拒绝两个方法吧。如果他接受最后通牒作出承诺,一定会被中国民众攻击为胆小鬼、作出了屈辱的让步。从蒋介石的立场来看,目前国内尚未安定,若受到年轻人的攻击,蒋介石政权有可能崩溃。一旦蒋介石政权崩溃,其结果就是国内再次陷入混乱。发生这样的事,对于你们而言不是大事,因为侨民数量不多,容易逃出避难。但是,日本有十几万侨民,完全、尽快地转移到安全地方是不可能的。即便马上出兵,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此期间恐怕会有许多人遭受掠夺和侵害。与此相反,如果蒋介石断然拒绝列国的最后通牒,怎么办呢?你们要共同出兵,用炮火惩罚他吗?对此必须认真加以考虑。
任何国家与人一样,心脏只有一个。然而,中国却有无数个心脏。只有一个心脏的话,受到了重击,全国将陷于麻痹状态。如日本的东京、英国的伦敦、美国的纽约,一旦受到外国炮击毁灭,全国立即发生麻痹状态。交易中断,银行等许多设施关门,受到致命打击。但是,中国有无数个心脏,一个停止跳动了,别处的心脏还在跳动。永远不会停止。把所有的心脏都击碎是办不到的。因此,根据冒险政策,对华采取武力征服的手段能否达到目的,很难预料。
币原明确表示,对于在华有重大利益关系的日本来说,如此冒险的事情,我们不想加入,并决定不参加最后通牒[5]131-133。
从以上论述我们不难看出,北伐战争期间日本奉行“不干涉中国内政”的方针,其所作所为表面上比较克制。日本之所以不像以往那样对中国内政横加干涉,动辄使用武力,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其一,北伐军首先把吴佩孚、孙传芳作为讨伐对象,而吴、孙两人所盘踞的地区系英国的势力范围。“由于日本的利益主要在北方,因此它在制订和(显示)新的战略方面,时间比较宽裕”。
其二,出兵西伯利亚的失败给日本统治者的教训。1918年8月,日本出兵西伯利亚,公然干涉俄国革命,引起日俄关系的极度紧张和美国的不满。“日本出兵6年有半,耗资7亿日元,牺牲几千人,所得者何?外招各国猜疑和俄国人之怨恨,内遭国民抱怨,如是而已。”[12]出兵西伯利亚的失败,使日本政府对武力外交政策的有效性持怀疑态度。币原告诉蒂雷:“对于中国的军事干涉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日本因出兵西伯利亚而苦恼于(当地)游击队的猖獗,必须认识到如果出兵中国,中国会进行更大规模和深入的抵抗。”[9]89但是,币原的外交政策引起了右翼势力和军部的极大不满。
三
1927年4月,日本爆发金融危机,这场危机导致民政党的若摫内阁倒台,4月20日政友会总裁田中义一上台组阁,并亲自兼任外相,以所谓的田中外交取代币原外交。币原奉行的是协调外交,即在维护日本在华权益与保持同西方列强协调关系之间维持着一种平衡,外交上采取低姿态;但是在日本国内对币原外交的批评从来没有停止过,军部、政友会、枢密院、右翼团体等压力集团攻击币原外交是“软弱外交”,陆相宇垣一成在4月7日向若摫首相建议,为了防止中国共产化、保持日本的地位,“与其消极雌伏,莫若积极雄飞”;在4月17日的枢密院会议上,伊东已代治猛烈抨击币原外交软弱与失败,导致若摫内阁当天宣布辞职[7]51。
田中上台后,改变了币原外交的低姿态,采取武力威慑政策,其突出表现就是为了阻止北伐军北上,一年内三次出兵山东,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田中义一以中国的分裂为前提,以主要保护在华侨民和维持在华权益为外交目的,有限度地采用军事力量。由于田中不相信中国会实现统一,所以轻视币原外交的不干涉内政主义,不惜利用军事力量压制中国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7]47。日本出兵山东不仅遭到了中国人民的强烈抗议,而且也引起了西方列强的不满,美国对日军占领济南提出抗议,英法也表示反对。为了显示对南京政府的支持,1928年3月,美国率先与南京政府谈判解决“南京事件”,美、德、意、荷、英、法等国先后承认中国关税自主权。与西方列强的怀柔政策相比,田中的强硬外交显得非常被动和愚蠢,它不仅使币原外交以来中日之间建立的短暂信任趋于瓦解,而且恶化了远东的外交氛围,极大地侵蚀了华盛顿体系。
北伐军进入北京后,南京政府于1927年7月19日宣布废除《中日通商航海条约》。南京政府的这一举动令田中内阁很难处置,既无法采取武力威胁政策、导致日本在远东的进一步孤立,又无法忍受中国单方面的废约行动。实际上田中外交的最大后果就是日本有可能被从中国市场上全面排挤出去的危险。有感于田中外交的愚钝,币原在贵族院会议上就出兵山东问题,公开质疑田中一直倡导的所谓积极外交和强硬政策:“外交有无强硬外交与软弱外交的区别?如果有的话,在哪里?如果说外交有积极与消极之分,那是什么?请举例说明。田中内阁出兵山东是积极政策,还是消极政策?把出兵看作是积极政策,可是,其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完全以失败而告终。这究竟是积极政策,还是消极政策呢?”田中无言以对,非常狼狈。会后对币原表示:“你问的那种事,我很为难啊。”[5]125为此田中内阁在对华政策上不得不有所收敛,宣布从山东撤军并接受中国修约的既成事实。田中在美英压力下被迫后退的行动引起了关东军的不满。1928年6月4日,发生了关东军谋杀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但是,张作霖被炸身亡并没有引起东北局势的混乱。在东北军将领的支持下,张学良顺利接班并采取非常手段除掉亲日派杨宇霆,息兵罢战,于1928年12月29日毅然通电宣布东三省“易帜”,归顺国民政府,完成国家统一。皇姑屯事件与东北易帜使田中内阁处境艰难,其实施的对华强硬外交和“满蒙分离”政策失败了。1929年7月2日,田中内阁垮台。民政党总裁滨口雄幸上台组阁,币原喜重郎再次任外相,开始了第二次“币原外交”。
币原上台后,重拾“协调外交”,力图改善田中外交以来急剧恶化的日中关系和日本在国际上的不良形象,振兴日本对华贸易。但是,国际环境已发生了变化。1929年10月,美国爆发了经济危机并演变成世界性经济危机。1930年3月,经济危机蔓延到了日本。摆脱经济危机成为日本的首要任务,政府、社会各阶层以及军部势力纷纷提出各种反危机纲领和具体办法,其中反对华盛顿体系、鼓吹自主外交的呼声日益高涨,币原外交的实施基础被严重削弱了。日本军部和右翼势力选择满蒙地区作为对外扩张的突破口,由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事变初期,币原喜重郎曾力图平息事端,将中国东北局势恢复到“九一八事变”前的状态。但是,由于日本特有的政治体制,政府没有完全的外交决定权,且内阁在处理“九一八事变”问题上发生严重分歧,导致局势失控。1931年12月13日,内阁辞职,币原卸任了外务大臣一职,由此结束了长达5年零3个月的币原外交。
综上所述,长期以来,日本依靠政治、军事力量实施大陆政策,奉行所谓“自主独立”的外交路线。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给日本带来了巨大回报,列强容忍日本在东亚的扩张。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列强加深了对日本的疑虑,特别是华盛顿会议给日本的大陆政策筑起了法律上和道义上的壁垒。以华盛顿会议为界,金融、经济的力量成为日本统治阶级推行大陆政策的主要力量,萌芽于原敬内阁时期的国际协调路线逐渐占居了统治地位,币原喜重郎则将协调外交推向了新的高度,协调外交思想及外交实践成为1920年代日本外交的主流。但是,由于币原外交特有的内在矛盾和限度,使得日本始终徘徊在新、旧外交之间。此外,反对协调外交、主张推进强硬自主外交的政治势力依然暗潮涌动。1921年11月协调外交之父原敬遇刺身亡。1927年4月——1929年7月田中外交一度取代了币原外交,“九·一八事变”的爆发最终结束了协调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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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fter the First World War, Japan changed its foreign policy from ‘independent diplomacy’ to ‘coordinated diplomacy’ as a result of the international situation.Shidehara Kijūrō put forward ‘coordinated diplomacy’ from Hara Takashi Cabinet to a new height, which was well-known as Shidehara diplomacy, or the mainstream of Japanese diplomacy in 1920’s.However, due to the limitation and the inherent contradictions of Shidehara Diplomacy, Japan’s foreign policy kept wavering between old and new diplomacy eventually leading to failure.
Key words:Japan; Shidehara Kijūrō; coordinated diplomacy; contradiction
On The Limitation of Shidehara Diplomacy
ZHU Shu-guang
(College of Humanity,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China)
D831.3
A
1008-2395(2017)04-0001-08
2017-05-06
祝曙光(1957-),男,教授,主要从事日本史与东北亚国际关系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