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琳,姜维公
(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高句丽始祖传说中河伯女角色初探
徐琳琳,姜维公
(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高句丽始祖传说中“河伯女”角色蕴含了高句丽人对河神、太阳以及祖先的崇拜,既体现出高句丽人对生命的原始信仰、对大自然最朴素的理解,又反映出深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该传说脱胎于中华民族原始时代的婚恋传说,其实质源于对母系氏族社会的深刻记忆,统一于中华民族传统理念体系之中。
高句丽;始祖传说;河伯女
高句丽始祖传说中有很多人物,蕴含深层的寓意与内涵。其中,河伯女郎作为始祖之母在传说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强调始祖出身高贵,增添传说的神秘色彩,增加始祖朱蒙“连葭浮龟”御水能力的可信度(其目的在于强调朱蒙建国是应天顺民之举,便于统治),而且体现了高句丽人对于河神、祖先的崇拜之情。本文试图通过文献比较,对河伯女角色所蕴含的内涵进行初步探寻。
河伯女一词最早见于《好太王碑》,该碑立于东晋义熙十年即公元414年。
“惟昔始祖邹牟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而有圣德。□□□□□命驾巡车南下,路由夫余奄利大水。王临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邹牟王,为我连葭浮龟’。应声即为连葭浮龟。然後造渡。于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1]。
而中国史书中最早关于河伯女的记载见于《魏书·高句丽传》:
“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余之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告朱蒙曰:‘国将害汝,以汝才略,宜远适四方。’朱蒙乃与乌引、乌违等二人,弃夫余,东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济无梁,夫余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济?’于上鱼鳖并浮,为之成桥,朱蒙得渡,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2]2213-2214。
因《魏书》所记载的高句丽始祖传说开头已言明为高句丽族人“自言”,又据同书记载“世祖时,钊曾孙琏始遣使者安东奉表贡方物,并请国讳”[2]2214,说明应是史官采纳了高句丽族使者的口传神话,将之载于史册。另外,下文中又提到李敖于公元435年出使高句丽,“至其所居平壤城,访其方事”[2]2215,因此《魏书》中记载的高句丽传说也可能来自李敖在高句丽实地考察时听取高句丽族人所述。总而言之,无论通过何种途径得知,可以确定的是,高句丽人创造了最初的始祖传说,且该传说在高句丽官方以及民间都有较高的普及度,并镌刻在《好太王碑》上流传百世,并传入中原,载入正史,广为流传。
但对比上述两则传说可以发现,《好太王碑》中所记载的传说相对简洁,仅提到“母河伯女郎”,为后文朱蒙具有“连葭浮龟”的特殊御水能力作逻辑铺垫,同时也是其母族搭救朱蒙的隐讳表达。除此之外,没有体现河伯女角色的其他作用。而相比之下,《魏书》所载内容更加丰富,描写更为细致,人物形象愈加丰满。且增加了母子二人的对话,交代了出逃夫余的原因,出逃途中遇难的详情及在纥升骨城建国的过程。另外,河伯女在《魏书》中作为母亲的角色得到更好的阐释:从将朱蒙抚养长大的监护人,到作为其建国立业的人生引导者,再到渡河遇阻时的搭救者,此种描写完美的符合汉文化所推崇的传统意义上的慈母形象,说明高句丽建国之前便已深受汉文化的影响。
高句丽灭国之后其传说仍得到不断的完善与发展。《三国史记》[3]《三国遗事》[4]及《东明王篇》[5]都对高句丽神话有所记载,且关于河伯女的描写更加形象、生动、鲜活。
《三国史记》成书于1145年(高丽仁宗二十三年),对高句丽传说描写较为完整。与上述文献记载相比,《三国史记》中的人物均有名有姓,如夫余王“解夫娄”、河伯女“柳花”等。另外增加了神话故事情节,丰富了传说内容,明确了朱蒙父亲的角色。《三国遗事》中记载的高句丽始祖传说内容与《三国史记》中记载大体一致,但一然和尚撰写此书的功劳在于将传说中各种异说的出处作了详细的介绍,主要是参引了《坛君记》和《珠琳传》,而《珠琳传》又转引自《论衡·吉验篇》[6]88,本文不多加赘述。李奎报的《东明王篇》中将高句丽始祖传说更加细化,明确交代传说中的河伯居于“城北靖河(即鸭绿江)”,其三女“长曰柳花,次曰萱花,季曰苇花。三女自青河出游熊心渊,长女柳花为王所止”[7]。此“柳花”即为朱蒙之母。
上述河伯女郎出游偶遇天子解慕漱的神话,与殷祖之母简狄沐浴吞卵生契、周祖之母、邰氏之女姜原出野践巨人迹而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包括满族始祖传说三仙女沐浴天池,佛库伦误食神雀衔之朱果受孕生布库里雍顺。以及鲜卑始祖传说天女受命相偶,使“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2]2-3等诸族始祖传说,均脱胎于中华民族原始时代的婚恋传说。其实质源自对母系氏族社会的深深记忆,统一于中华民族传统理念体系之中。
但高句丽人为什么要选取河伯女郎作为自己祖先的母亲?首先应探寻河伯的身份。
“河伯”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古代,“河伯”有两层内涵,即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河伯”和神化的“河伯”。
从第一层内涵来看,早在夏商周之时,“河伯”便真实的存在过。通过后世记载的文献,如《山海经》①《山海经・大荒东经》载:“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郭璞(注).山海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042-1071《竹书纪年》②《竹书纪年》:“帝芬十六年,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帝泄十六年,殷候微以河伯之师伐有易,杀其君绵臣”。(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M].二十二子(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058《穆天子传》③《楚辞・九歌・河伯》:“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0等对于“河伯”的描写可以发现,“河伯”曾作为“人”真实存在过。此时“河伯”的含义大体上有以下几种:1.“河伯”为国或部落族群之名[8];2.“河伯”为古代部落首领之名[9]1058;3.“河伯”曾为首领称谓,后以称谓命国[9]1058;就第二层内涵观之,自春秋战国始,“河伯”摇身一变成为“河神”④《晏子春秋》卷一:“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广水。’……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泉将下,百川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从上述齐景公因天旱要祭祀河伯的举动可以看出,“河伯”已经不再是上文提及的历史曾存在的人物,而是受人香火的“河神”。(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2.)55。至战国时期,屈原的《楚辞·九歌·河伯》[10]则是通过对河伯驾“两龙兮骖螭”之水车、居“紫贝阙兮”之珠宫、“乘白鼋”“逐文鱼”等描写,表明其异于常人。而《楚辞集校集释》中则列举了古今学者对“河伯”的考证与解析:朱熹认为“河伯”是“大率谓黄河之神耳”;汪瑷则谓“河伯”为“九河之神也”;陈第、王夫之、林云铭、蒋骥等则皆曰其为“河神”或“黄河之神”也[11]。综上,至春秋战国时期,“河伯”身份开始逐渐被神化,成为“黄河之神”。
据《容斋随笔·冯夷姓字》记载:“冯夷者,弘农华阴潼乡堤首里人,服八石头,得水仙,为河伯”[12]。从上述史料可以看出,至秦汉之时,《竹书纪年》[9]1058等文献中提及的“河伯”族祖先“冯夷”,不再仅是河神的称谓,其本身已上升为有具体住址、具有意义的河神。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冯夷成为河伯的途径可概括为以下两种:1.得仙道,化为河伯[13];2.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14]。笔者认为,在秦汉至南北朝期间,河伯得道成仙的观念或许是受这一时代黄老道家神仙方术盛行的影响。另外,官方对神仙道教的信仰和推广也都这一河伯得道德观念起到重要的影响。至唐宋时期“河伯”逐渐衰落,明清时期更是鲜现于史。
上文已经提及高句丽始祖传说的创造者是高句丽人自身,那么高句丽塑造河伯女形象有何深层内涵,仍需进一步探索。
高句丽始祖传说中处处表露对河神的崇拜,故将其始祖之母的角色定位为河伯之女。但最初生活在“多大山深谷,无原泽”的辽宁省东部、吉林省南部的高句丽人,居东北边陲,远离黄河之地,从地理位置来看二者似乎没有任何联系,那么高句丽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崇拜河神并将其女奉作祖先之母呢?对此,耿铁华认为高句丽信仰之河伯应为玄冥,即北方的河神,源自殷商文化[15]6。李乐营认为高句丽之河伯崇拜,源于其始祖朱蒙(逢蒙、东明)是东夷的帝俊集团(父系)与河伯集团(母系)的后代,思想深处保留对母系方河伯深深的记忆[16]。姜维东认为高句丽发迹于汉郡县之内,在其形成独立政权之前便已经深受汉文化影响,加之接受门阀观念,因此致使其为祖先挑选了一位具备御水能力的神族作为其母[17]。
本文赞同姜维东的观点。因为高句丽传说同我国其他北方民族一样,均以始祖朱蒙降生建国为中心展开,为东夷民族典型的传说模式,是长期接受汉文化传统思想熏陶的结果。一方面从河神崇拜的层面来看,黄河作为华夏民族的母亲河,自古以来便对人们的生产生活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河伯作为“黄河之神”在古人心中具有控制河水、行云降雨等强大神力,使人们对其既崇拜又敬畏;另一方面从高句丽地望及建国时间来看,汉武帝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灭卫氏朝鲜,在其地分置的汉四郡,其中在玄菟郡管制境内设置高句丽民族之县。而高句丽建国时间拟定在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说明在高句丽在形成政权之前便接受中原治理,其建国初期辖境并未超出汉四郡以外。同时,大量汉族移民也增加了汉文化的传播。因此其文化、经济深受汉文化影响亦是情理之中。
综上所述,中原王朝在东北地区的行政建置以及大量汉族人口的迁入,促进了汉文化在东北区域的传播,使高句丽人潜移默化的根植了汉文化思想,提高其农耕为主的经济方式。而高句丽族人向河神祈年、祈禾,期盼风调雨顺、获得丰收应是常态,因此便自然将源自汉文化的“河神”及其神话植入本民族的始祖神话中,其用意应是源于此。
高句丽人通过融合多族传说,为始祖创造了极具神话色彩的出身,着实体现了对祖先的崇拜。而为始祖选取“天帝”之父、“河伯女”之母的内涵可分为以下几点:
1.贵命于天,吉验于地
《论衡》载:“凡人禀贵命于天,必有吉验见于地”[6]84。黄帝妊二十月而生,弱而能言;尧体就之如日,望之若云;禹入大麓之野,虎狼不搏,蝮蛇不噬……故凡有殊奇之骨,故有诡异之验;有神灵之命,故有验物之效。高句丽始祖传说中“天帝”和“河伯女”的添加无非就是强调朱蒙“天命当贵”,为后文其具有“连葭浮龟”的驭水能力作逻辑铺垫,增加可信度。同时通过其“能教物,物为之使”,体现其“命当为帝”,建国是“因受天命”,使国人、族人更加信服具有“神迹”的始祖,便于国家的治理和长治久安。这种强调建国始祖拥有不同于常人的“神力”,对当时对世界认识能力尚浅的古人来说,着实是管控、统一思想的有效途径,因此,此种“吉验于地”的传说似乎逐渐成为一种开国传说的“模式”,或者说成为一种“套路”,正史中历代开国皇帝都有类似的记载。
综上,始祖传说的建立具有多重内涵与寓意,不仅体现建国始祖“贵命于天”,而且其“王权神授”的思想与中原王朝历代统治者所宣扬的“君权神授”观念基本一致。其根源在于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通过彰显祖先的功绩、神迹,以此表达自己的尊亲重孝之情。
2.天父河母,生命所依
关于高句丽人为始祖选取“天帝”为父、“河伯之女”为母的内涵,杨公骥认为日神与河神之女结合生商,即全族。太阳和河水(包括土地)是人类的父母,为人类的生存和繁衍提供生活生产资料[18]。耿铁华认为高句丽出于古代殷商之族,渡水称王的传说源自炎黄氏族的汉文化系统[15]6。张碧波认为高句丽以日为父,以河为母的观念是基于中华民族自远古以来的共同认识、共同理念。太阳、土地和河水是世界形成、人类繁衍以及氏族产生的主要因素和基础[19]。杨军认为朱蒙的母族出自土著濊人,河伯是土著濊人首领的化身,由此形成对祖先的崇拜[20]。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河伯女“感日而生”高句丽始祖传说同属于中华汉文化系统。高句丽人将始祖传说镌刻于《好太王碑》“以示后代”。该神话被中原史家取材并载于史册,高句丽从贵族到民众崇信并传播始祖神话等行为均可表明其对祖先的崇拜。对祖先的崇拜进一步阐释即是对太阳崇拜和河水崇拜。水不仅是孕育生命的基础,更是已经成为人类长期演变过程中形成的一种积淀了深厚文化底蕴的象征符号,代表浮载天地、创生与毁灭、净化与重生等,其所蕴含的文化寓意已经上升至哲学层面。而本文所涉及有关水之神话,其意象背后的文化渊源正如杨公骥和张碧波所言,太阳、河水加上土地正是孕育生命的必要元素,也是人类初始对大自然最朴素的理解与信仰的体现。
综上,高句丽始祖建国传说中河伯女的角色蕴含了高句丽人对河神、太阳以及祖先的崇拜,其内涵又各自有所不同。既体现了高句丽人对生命的原始信仰,又反映出中原汉文化对其的深深影响,统一于汉文化民族观念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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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role of Hebonv contains the worship of river God, the sun and the ancestor with the belief of sincere comprehension of nature much affected by the Han culture in central China out of the marriage legend of Chinese nation in primitive times as the profound memory of the matriarchal society unifi ed in the tradition of China as a nation.
Key words:Gaogouli; ancestor legend; Hebonv
A Study of Hebonv in the Legend of Gaogouli Forefathers
XU Lin-lin, JIANG Wei-g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32, China)
K312.31
A
1008-2395(2017)04-0020-04
2017-05-06
徐琳琳(1992-),女,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姜维公(1962-)男,教授,主要从事东北民族史与疆域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