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彪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文学与新闻系,云南丽江 674199)
抗战中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
夏彪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文学与新闻系,云南丽江 674199)
西南联合大学是教育界的奇迹,是云南教育的名片,其价值不容忽视。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是西南联大师生及学者的家园,是诗意的栖居之所。对抗战中西南联大的诗歌进行研究,发现体现出校歌精神;通过对陈寅恪南渡历程考察,正体现出联大师生桢干质特性;对叶华、沈季平、秦泥、马逢华、威廉·燕卜荪、马君玠、薛沉等诗作研究,是九州遍洒黎元血的写照;通过对郑敏、孙毓棠、杜运燮、刘一士等诗作解读,其诗中孕育着浓厚的人文情怀;对许明、冯至、穆旦、杜运燮等诗作的赏析,诗中透露多难殷忧新国运的救世思想;作于1946年5月4日的《国立纪念碑碑文》,总结了西南联合大学办学的笳吹弦诵。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是师生合作的结晶,诗中对“战争”艺术的描写,是民族精神在困厄中的守护。
西南联大;抗战文学;诗歌;民族精神
抗战时期,云南成为抗日战争的大后方,是中国物资集散地和文化宣传的重镇。在这个时期,因教授和学子的到来,云南迎来了抗日战争的高潮。在抗战期间,云南文学争奇斗艳,独具特色。诗歌的创作成为一大景观并被翻译成其他语言而广为流传。西南联大在昆的八年,师生身体力行,用笔书写抗战岁月。面对满目疮痍、狼烟遍地的中国大地,文人也拿起他们愤怒的笔,挥洒出一腔热血。西南联大师生便以文学类型之一——诗歌的方式来表达出对国家、民族、人民的爱。他们的笔触及九州,书写出九州大地上的狼烟,为我们打开历史画卷,绘出抗战文学风采。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平津危急,华北危急。蒋介石当局紧急在庐山召开国防会议,分别邀请各界人士参加并商讨御敌之策。北大校长蒋梦麟、清华校长梅贻琦和南开校长张伯苓以及北大、清华教授胡适、傅斯年、陈岱孙、张奚若等教育界名流被邀参会。会上,胡适等人提出“牺牲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之论,应对此战争,应采取“战时如平时”之论。蒋当局采用此御敌之策。除此,会上还商讨保留中国文化和人才问题,提议非常时期组建临时大学的构想,提出让在京高校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等组成临时大学并讨论迁校地址事宜。通过论证,考虑当时教学设备条件和地理环境因素,当局决定将联合大学迁往武汉长沙的岳麓山,这便是“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由来。经过几个月的迁徙,联合大学师生1 500多人分别来到长沙临大,同年11月1日开学上课。年底,南京极速陷落,武汉临危。1938年2月,后三校改迁至云南昆明。师生经陆路和水路再陆路方式于4月抵昆,后奉教育部令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这所抗日大后方的高等学府经过长途迁徙后在滇正式落地办学。国立西南联大可说是文化和人才的一次长征,亦是绝徼移栽桢干质特性。
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陈寅恪教授,其经历可诠释文化长征的艰辛。1937年,对于陈寅恪来说,是他人生中的多事之秋。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占领北平,北平沦陷。9月,已85岁高龄的父亲陈三立“因见大局如此,忧愤不食而死”,与世长辞,体现出一个传统文人的气节和风骨。此既让陈寅恪感到自豪,但又无限悲恸,此间,陈寅恪因高度近视引起视网膜脱落,右眼失明,更悲愤哀怨不已。11月3日清晨,陈寅恪举家南渡,仓皇赶赴车站,遭受逃亡流离的痛苦。后从天津乘船到青岛,再由青岛乘火车到济南,经济南转徐州、郑州至汉口,经过17天的艰苦行程,11月20日赶到长沙。这一路,陈寅恪遇到的皆是恐慌和饥饿的人群,艰辛和狼狈之状不言而知。刚抵长沙,日军铁蹄又至,国立长沙临大故将校址迁往云南。陈寅恪一家再次南行。1938年1月,临近春节,陈寅恪一家抵达香港。春节过后,因长途跋涉和过度颠簸劳累,其妻唐筼到香港后突发心脏病,不能跟随陈寅恪远行。于1938年暮春,陈寅恪告别妻女,只身取道滇缅铁路赶往云南蒙自,在西南联大设于蒙自的文学院里授课,以维持一家生计。至云南蒙自不久,身染疟疾,病势危急。唐筼知晓,病情加重。陈寅恪又知妻子病重,犹雪上加霜,忧心如焚,焦急万分。回想妻女远羁他乡,己又只身漂泊西南,心情自然凄凉、悲苦,于是写下《残春》以抒怀:
其一
无端来此送残春,一角湖楼独怆神。
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犹忆去年人。
过江愍度饥难救,弃世君平俗更亲。
解识蛮山留我意,赤榴如火绿榕新。
其二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1〕
在第一首诗中,作者面对国仇、家恨、流离、失明等问题时,感叹这“无端”的家国破碎,不由让人倚高惆怅,在诗中如实记录了那段艰苦而又难忘的“国破家亡”时刻,为避战乱的人们纷纷在恐惧和饥饿的困境中开始了南渡大迁移,虽然如此,陈寅恪仍从历史中找到恢复失地的信心和希望,并在如此困顿的环境和生活中描画出远在祖国西南边陲生长的赤榴和绿榕,从中看到了生活和国家的蓬勃生机,从中流露出对拯救国家危亡充满自信。在第二首诗中通过“客馆春寒”“雨里苦愁”“雀声啾”“群心离乱”的意象描写和“博死休”“待天意”“空白五分头”的感叹中,作者刻画出“国破家亡”之后,无法掩盖和隐藏的凄苦悲凉的内心世界,这也体现出陈寅恪诗歌中另一类的诗歌风格。在诗中,作者将家国融为一体,寄托了其面对家亡国破的感叹,无形中将自己与祖国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国家的破碎,也是诗人内心的剧痛、凄凉和悲苦,虽然如此,但是在诗人的内心始终对祖国寄予厚望,并深深感到祖国必将迎来新生,创立一个新世界。此诗中化用典故,增加了诗歌的内蕴,给诗歌增添了美感,也体现出陈寅恪诗歌尚以用典、隐晦著称的风格特点,《残春》较有代表性。
由陈寅恪的经历,不难看出文化长征的艰辛与困苦,也不难感知“痛南渡,辞宫阙”对文人内心的影响。联大师生经过“长征”迁徙,经受满地狼烟的生死体验和感受,文人学子拿起手中的笔书写出内心想法。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跨上中国大地,人们反抗的呼声就没有停止。试看叶华《鼓》:“斗室中,容貌清癯的儒士,盘坐着,伸出纤巧的瘦指,∕抚弄一张古瑟。∕∕(打开宽广的门窗吧。)∕∕荒原上满脸赤肉的苗男子,∕屹立,大手掌抓住一把短椎木,咚咚击响一面鼓!”〔2〕58该诗节奏鲜明而富含力量,尤似作战节拍。战争的来临,就连容貌清癯的儒士都无法在教室中安心完成学业,虽儒士纤手,抚摸琴弦,但战争的到来也让手无寸铁的学子义无反顾地心怀战场,吹响了反抗的号角。再看沈季平《山,滚动了!》:“山,拉着山∕山,排着山∕山,追着山∕山,滚动了!∕霜雪为他们披上银铠∕山群,奔驰向战场啊!∕∕奔驰啊!∕你强大的巨人行列∕向鸭绿 黄河 扬子怒江∕奔流的方向,∕和你们在苦斗中的弟兄∕长白太行 大别 野人山∕拉手啊!”〔3〕134诗中采用象征手法,比喻抗战的力量和人群,呈现抗战之势。在第二小节中,诗人给我们描绘出宏阔的抗战画面,遍洒了九州大地。山河破碎,九州大地上的人们团结起来反抗法西斯、反抗侵略者。
战争给人们带来了灾难,也带来创痛。请看秦泥《一个伤兵之死》:“他说他是抗战军人∕他说他也打过日本∕他不是普通的乞丐呵∕有他手中发光的勋章为证∕有他残缺了的一条左腿为证∕∕要不是那该死的鬼子底∕达姆弹,炸碎了他底腿骨∕他伤好之后,也许,眼下∕还和兄弟们在火线上杀敌的吧∕他不是乞丐,他连作梦∕也没有想到他会作乞丐的∕原来,他和他底先人们一样∕都是安分守己的庄稼人∕∕他不甘心死呵,他不能∕就这样孤寂地死在异乡∕要死,也得死在家中的床上∕有老婆为他哀哭,有儿女们∕跪着烧纸钱,为他送终……∕他不甘心呵,他不能就这样孤寂地死在异乡”〔2〕73-74该诗为我们呈现出战争给战士带来灾难——残缺的左腿,又因为这一条残缺的腿,士兵不得不沦落为一名乞丐,没有了生存能力的乞丐,等待的只有死。诗中写出伤兵的悲惨世界和命运,从侧面控诉了战争的罪恶。但同时,诗中也写出当了乞丐的士兵是因为打日本,伤残后沦落为乞丐,沦落乞丐却无人问津,折射出政府对士兵应给予关怀,提醒人们除了关注战争,还应该关注为战争而牺牲的人民。诗中彰显出人道主义精神。马逢华在《诀别——给死难者》一诗中已关注到了此现象:“但今天我只能忍泪凝视∕你们苍白如腊的脸皮,∕涂染着紫黑血迹;∕我无言,却感到美丽。”“死亡就要迫临,如一朵灰云。”“你们底兄弟已许下沉痛的心愿:∕‘我也要一死。’既然∕你们替众人死去,谁活着∕就再也不该囿于自己底哀乐。∕∕何况你们并没有死去,你们必将复活,永生;∕当自由幸福和正义∕像春草般怒茁于大地,∕∕举世都将浸浴于爱的光辉,∕再没有仇恨,再没有眼泪,那时到处将重见你们再生的∕面容,一如今日:美丽,坚定。”〔3〕98-100同样的作品还有赵宝煦《夜歌》等。这一类的作品将目光投向了死难者,并就死难的人给予肯定。西南联大对死难者和伤残、贫病的人也给予了关注,如新诗社等团体为贫病作家募捐,事虽小,但也不难感受出西南联大学生的人道主义情怀。
因西南联大处于战场的大后方,相比战场前线和沦陷区,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很少有战争场面的描写,反而用非“战场”画面为我们勾勒出西南联大诗歌创作另类的风景。诗中虽没有直接描写战场,但依旧能够体现出西南联大抗战诗歌特色。如联大教授威廉·燕卜荪的《南岳之秋》:“邻县的铁路早被看中,∕那是战争常规。问题是:他们不会∕瞄准。有一次炸死了二百条命,∕全在一座楼里,全是吃喜酒的宾客,∕巧妙地连炸七次,一个冤鬼也不剩。”诗中是对战争后场景的直接描写,从诗中的数据可以感知到这个场面的血腥和杀戮,从“他们不会瞄准”可看出战争的无道,敌人的凶残。再如马君玠《静》:“日影慢慢的从地面流走,∕黄昏的光,像一条小河,∕微寒的晚风吹起了乡愁。∕街市同房屋全都轰毁啦,∕剩几垛短墙,满地瓦砾。∕∕日影慢慢的从地面流走,∕黄昏的光,像一条小河,微寒的晚风吹起了忧愁。∕可上那儿去呢?天上的∕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日影慢慢的从地面流走,∕黄昏的光,像一条小河,∕微寒的晚风吹起了乡愁。全没有一声轻微的叹息,∕静的人群,忍耐的沉默。”〔2〕19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诗歌,诗中通过战后场景的描绘:“街市同房屋全都轰毁啦,剩几垛短墙,满地瓦砾。”描绘出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巨大破坏,让人想到了凡有战争的地方都是残酷的画面。该诗没有大量的战争描写,但却震撼人心。诗人以非常平静的语调将灾难通过白描手法写出,反而给此诗增添了无限的遐想。诗歌以现实主义手法加浪漫主义手法写出,诗名为《静》,但诗中呈现出的却是“动”,“微寒的晚风吹起了乡愁,∕微寒的晚风吹起了忧愁。”通过循环,人们的内心流露出战争过后的忧愁,对于这样的忧愁,人们忍耐着,沉默着,痛苦着。再看薛沉《悲多文第九交响曲》:“似∕猫儿被温柔的手摸抚,∕花朵给滴上了鲜露,∕孩子吸着母亲的奶,∕旅行者发现了甘泉,∕避难者得着安息所,∕求梦者找获了伊甸园,∕于雨过天晴的黄昏际,∕多少灵魂给自然的交响曲。”〔2〕24诗中依旧没有大量的关于战争场面的描写,通过战争过后的场景为人们勾勒出“死难者”的形象,诗中没有运用直白的描写,却能够感受死难者希望寻找一个“伊甸园”。诗中的描写情真意切,也发出了痛恨战争的呐喊。小诗最后写道:“没有残杀,∕没有仇恨,∕没有自私,∕没有偏见,∕只是∕自然的交响曲,∕人心的合流,兄弟姐妹之爱。大家都睡在自由的摇篮里,∕同着颗‘四海一家’的心,∕怀抱着人类的爱。”〔2〕25诗人最终对这样伊甸园的书写,一方面告慰死者的灵魂,一方面也写出诗人们渴望和平的希望。从小诗中感受到的是对战争的控诉!因为只有这个伊甸园是美好的,对现实的战争却是无比的痛恨。想通过另一个天国来达到对现实生活的期冀。
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师生面对国仇家恨,书写出时代赋予的华章。在师生的诗歌创作中,体现出了人道主义的情怀,也体现出联大师生以人为本的人文本色。诗中无战争场面的白描,却从战争结束后的灾难入手,书写出战争的残酷与无道,诗中展现出九州遍洒黎元血的画面,这种以点带面的写法,成为联大诗歌的创作特色,诗歌成为联大抗战的最强音。
西南联大,这所产生在战争时期的大学,没有高楼,没有像样的教室和宿舍,也没有宽敞明亮的图书馆,更没有先进崭新的仪器设备,一切都较为简陋。然而,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却克服了诸多困难,将其发展为中国教育界少有的名片。在如此“落后”的条件下办学,但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对西南联大却有着无比的赞誉,表达出对西南联大的深情厚谊。郑敏《西南联大颂》:“你诞生在痛苦中,但是那时∕我们抱有希望。正义填满了胸腔∕你辞去,在疯狂的欢呼里,但是∕自那时开始了更多的苦恼与不祥。∕∕过去了,时间冲走了一切幻想,∕生活是贪饮的酒徒,急于喝干幼稚的欢快,∕忍耐在岁月里也不会发现自己过剩,我们唯有用成熟的勇敢抵抗历史的冷酷。∕∕终于像种子,在成熟时必须脱离母体,∕我们被轻轻弹入四周的泥土。∕当每一个嫩芽在黑暗中挣扎着生长,∕你是那唯一放射在我们记忆里的太阳!”〔3〕382-383西南联大的诞生和发展可说是世界教育的奇迹,在“苦难”的环境中诞生,但却洋溢着朝气,虽在历史中有痛苦,但却彰显了那代人坚强的意志和精神,在抗战的岁月中如太阳一样留下了生命和光热,久久弥留在西南联大的那片热土上,种下了他们的生命种子和热血。体现出师生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去击碎无道的岁月。“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成长;∕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这是冯至教授所写的《有加利树》,诗中同样表达出对这地方的热爱,且乐于奉献,甘于牺牲自我的精神。孙毓棠《渔夫》:“清早上我收拾钓竿,∕想钓一筐绿海的银涟。∕钓不起。再撒开麻网,∕但网不住鲜红的夕阳。∕∕载渔叉我划进黑夜,∕要叉捞水中的明月,∕和月边千万点蓝星——∕恨东方怎又吐了黎明!∕∕海上卷起了风暴,我的船在昏暗里飘摇。∕抖起网,你别笑我,风!∕我淌着泪要网尽雨声!”〔2〕20诗中描绘出一个渔夫的形象,通过渔夫简单的打鱼场景,却象征性地写出了渔夫与大海抗争的鲜活场面。诗中通过海上风暴突起这暗示性的一刻,渔夫处于这场风暴已无法静静地靠打鱼生活,而是要在这场风暴中与之抗战到底。无论风暴有多大,但是渔夫们依旧要在大浪中网尽雨声,犹如高尔基笔下那只敢于抗争的海燕,向着狂风暴雨中飞翔而去,去空中与之一搏。
随着战争持续,全国各地物资短缺,再加上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切断越南援华物资供给,国内一时物资紧缺,物价飞涨。西南联大师生都陷入生活困顿。学生不得不在昆明的大街小巷中做各种兼差,包括卖报纸为生,教授们也不得不校外兼差补贴家用,就连西南联大闻一多教授也过起了刻章叫卖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岁月,联大教授会要求学校致函教育部提高教师待遇,但教育部的回函却是提高部分教授的薪水,联大教授抵制了特别津贴,这也表现出联大教授的气节,集中体现出联大教师的民主情怀。如出一辙,1948年,朱自清教授拒领美国救济粮一事,亦体现了联大师生的爱国情怀。抗战岁月,物资的匮乏并没有阻止联大师生的笔,试看杜运燮《追物价的人》:“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而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3〕335诗中极具讽刺,但诗中还是能够表达出“为了抗战,为了抗战我们都不应该落伍”的呼声。在物资紧缺的日子,社会依旧呈现别样风景。刘一士《太平在咖啡馆里》:“谁说∕中国充满了炮声?∕充满了呻吟?∕充满了血腥?∕∕看——∕世外咖啡馆∕正在宴会,∕谈笑风生,∕在酸涩的柠檬里∕浸透无数∕空白的心。∕∕谁说∕中国失去了太平?∕失去了舒服?∕失却了欢欣?太平在咖啡馆里!”诗歌的讽刺性,写出后方人们的“糜烂”生活场景。这类型的作品大量存在,如俞铭传《拍卖行》,诗歌用诙谐的笔调,写出后方曾经“纸醉金迷”的生活。
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书写出联大师生爱国情怀与牺牲精神。诗歌用别样的笔法,写出对祖国的爱;又通过讽刺性的手法,表达出对现实的不满。正如艾青《我爱这土地》中“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写照,书写出联大师生的生命情怀。联大的诗歌创作是富含活力的,诗歌创作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
自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以来,中国的战局亦是扑朔迷离。淞沪会战、太原会战、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保卫战、豫湘桂战役等正面战局的失利,国事殷忧。但敌后抗战如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等的胜利,是新兴国运,它唤起了对胜利的信心,最终在“统一战线”下维护了战争的力量,粉碎了敌人阴谋,鼓舞了人民群众抗日的决心和勇气。这类主题在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中比比皆是。许明《说》:“路人们,陌生的人们!∕不要低声说死去的人倒霉了。∕说:∕正直的人倒霉!∕说:∕今天中国人民倒霉!∕更要说:我们人民不要倒霉下去!∕更要大声说:∕我们要终身去争取∕人民自己的好运气!”〔2〕62以“人民倒霉”来概说,其指向国家的命运。虽然如此,但在诗歌中寄托着人们对和平的渴望,唤醒民族情感。
1940年至1941年间,冯至住昆明市郊杨家山,在幽静的环境中思索战争,写出代表诗作《十四行集》。冯至的诗歌创作,把敏锐的笔触伸到社会各角落,感叹时事不平,人生多艰,描绘出兵荒马乱的岁月。如《原野的哭声》:“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诗中呈现的是战争的缩影,会让人想起杜甫三吏三别的场景。诗中留下许多空白,面对如此“绝望”的画面,引起的是对罪恶现实的诅咒。诗人还在《我们来到郊外》中表达出同样的思想。诗人怒吼现实,感慨人生,虽远离战场,但是通过自我思索感悟,在诗中写出了自审意识、生命沉思和对战争的哲学思考,具有强烈的人本主义精神。
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的穆旦,后留校担任助教。学生时聆听联大教授甘霖,留校后报名参加远征军并有穿越野人山的经历,写出了艺术水准较高的“抗战诗录”:《给战士》《旗》《打出去》《退伍》《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出发》《野外演习》《反攻基地》《轰炸东京》《奉献》《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活下去》等优秀诗篇。且看《活下去》对野人山经历的描绘:“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当所在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如同暴露的大海∕凶残摧毁凶残,∕如同你和我都渐渐强壮了却又死去。∕那永恒的人。∕弥留在生的烦忧里,∕在淫荡的颓败的包围中,∕看!那里已奔来了即将解救我们一切的∕饥寒的主人;∕而他已经鞭击,∕而那无声的黑影已在苏醒和等待∕午夜里的牺牲。∕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于诅咒里成形的∕日光闪耀的岸沿上;∕孩子们呀,请看黑夜中的我们正怎样孕育∕难产的圣洁的感情。”位于中缅边境的野人山,那是连野人都无法生存的死亡谷,而远征军凭借坚强的意志战胜了野人山,在诗中呈现出强大的精神动力,环境的艰险,对于诗人穆旦来讲,却成为他审视生命,思考人生,思考战争的极佳场地。最终克服万险,用生命诠释野人山的神话。此诗内蕴了生命的真谛,也是对万恶战争最终结局的诠释。再看《赞美》:“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诗中虽无战争场面的叙述,但战争唤醒民众意识,只要拥抱人民,团结一切力量便能战胜这丑恶的战争,改写人民命运。
随着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切断对华物资补给线。在危急时刻,云南人民在较短时间用他们的生命、血泪和汗水开辟了滇缅公路。杜运燮在《血肉筑成的滇湎公路》中写道:“放声歌唱吧,接近胜利的人民,∕新的路给我们新的希望,而就是他们,∕(还带着沉重的枷锁任人播弄)∕给我们明朗的信念,光明闪烁在眼前。∕我们都记得无知而勇敢的牺牲,∕永在阴谋剥削而支持享受的一群,∕与一种新声音在响,一个新世界在到来,∕如同不会忘记时代是怎样无情,∕一个浪头,一个齿轮都是清楚的教训。∕看,那就是,那就是他们不朽的化身:∕穿过高寿的森林,经过万千年风霜∕与期待的山岭,蛮横如野兽的激流,∕以及神秘如地狱的疟蚊大本营,……∕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与忍耐∕踩过一切阻挡,走过来,走出来,∕给战斗疲惫的中国送鲜美的海风,∕送热烈的鼓励,送血,送一切,于是∕这坚韧的民族更英勇,开始欢笑:∕‘我站起来了,我起来了,我就要自由!’”〔4〕在杜运燮的笔下,显然滇缅公路已经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了。滇缅公路就如每个中国人一样,为了抗战,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了他们的吼声和力量,书写出他们抗战的光辉,同时也在唤醒民族精神,唤醒人民对自由的呼喊。为了自由与和平,我们一定能够战胜这场侵略战争,改写那屈辱的国运和生活。最后,诗中写道:“路永远使我们兴奋,想纵情歌唱。∕这是重要的时刻,胜利就在前方。”
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有像冯至的《原野的哭声》,写出人们的“绝望”;也有穆旦《活下去》写在“死亡谷”野人山与死神抗争的描写。是作家对战争的思索,亦是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在作品中,呼唤民族的觉醒与胜利,写出了心中的愿景。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正是如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冯至等著名教授以身作则,用笔诠释着这场战争,师生共同书写那段抗日岁月。西南联大的那片沃土上,它唤起了作家的创作激情,对生命价值和苦难折磨有了深刻的体验和感悟,培育出了众多人才,创作出众多的文学作品。在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师生抗战成为动乱与困厄中的精神守护者,也成为国运感知的先觉者。
1945年9月9日,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结束。渴望自由和平的人民最终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法西斯。惨绝人寰的战争对世界人民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与损失,法西斯也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在这场战争中,人民用他们的血和泪书写出他们可歌可泣的人生。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这所伴随战争始终的西南联大成功完成了“文化长征”的使命,随之解散,重回分别九年的旧地北京。西南联大在昆的八年,树立了高等教育典范,亦值得纪念。
回首西南联大,我们回想起几首小诗来。赵瑞蕻《梦回落霞潭》:“如今我只能在睡梦中瞧见你了,∕啊,落霞潭!多少时辰在潭上嬉游,∕眺望,漫步,在我少年时候;∕那深深碧绿的水,那些鸟儿∕一声声啁啾,仍在我心头淹留……∕如今战火弥漫,我离开了家乡,∕在这遥远的边城重温旧梦;∕∕如今,我只能在睡梦中瞧见你了——∕啊,落霞潭!我的亲人!∕在南岳山中到蒙自南湖湖畔,千里跋涉,随着风烟流转;∕但愿早日击溃入侵的敌人,重返故园,重临落霞潭!”诗中表露出学子离开家乡后的怀念之情,此时虽惊魂未定,并且对战争的未来无法预测,但诗中道出诗人的初心:击溃入侵的敌人,重返故园。周定一《南湖短歌》:“我远来是为的这一园花。∕你问我的家吗?∕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我远来是为的这一湖水。∕我走得有点累,∕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我唱出远山的一段愁,∕我唱出满天星斗,∕我月下傍着小城走。∕∕我在这小城里学着异乡话,∕你问我的家吗?∕我的家在辽远的战云下。”〔3〕276-277诗歌一方面描写出美丽的景色,但在这美丽的景色下却藏着丝丝的哀情。战争对年轻学子是有感触,他们诠释着这场战争。但他们是有梦想的,梦想重回那漂亮的蓝天下。这种愿望,可代表西南联大学子的心声,也是在抗战中生活着的每一个人。白炼《新生》:“千年的老树,就是这样的∕枯了,枯了,赤裸裸的枝干∕在冷风里抖索,悲哀地,孤独地,∕像一个飘零老人饿死在他乡的枯骨。∕∕却谁知一阵风雨洒过,就在枯树的根上,轻轻地,轻轻地∕钻出一枝茁壮的嫩苗,像新生的小犊,光着眼。”〔2〕76诗中呈现出两个意象,一个是千年老树,另外一个却是茁壮成长的幼苗。两个意象正是中国的象征,是诗人对于这场战争的思考。“茁壮的嫩苗,像新生的小犊,光着眼”是新生代的象征,也是美好的期待。从这几首小诗中,不难发现诗人在诗中所表露的初心,是新的希望。
1946年5月4日,冯友兰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痛南渡,辞宫阙。驻衡湘,又离别。更长征,经峣嵲。望中原,遍洒血。抵绝徼,继讲说。诗书丧,犹有舌。尽笳吹,情弥切。千秋耻,终已雪。见仇寇,如烟灭。起朔北,迄南越,视金瓯,已无缺。大一统,无倾折。中兴业,继往烈。维三校,兄弟列,为一体,如胶结,同艰难,共欢悦,联合竟,使命彻,神京复,还燕碣。以此石,象坚节,纪嘉庆,告来哲。”〔5〕纪念碑之内容,记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始末,讲述西南联合大学弦歌不辍的风云际会,书写出百年难遇之盛世,三校活络、自由、严谨的不朽精神。此碑亦为三校的笳吹弦诵,值得永远铭记,永垂青史。
日本的侵略迫使中国人民奋起反抗,形成了全民抗战的局面——军事抗战、政治抗战、思想抗战、文艺抗战等全面出击,构成了中国现代史上特有的文化现象。在抗战中办起的西南联大,是一次艰险的文化、人才长征,让师生感受到战争带来的灾难和痛苦,体现出他们文化传承的使命。西南联大是基于一场文化迁徙、人才传承的“长征”基础上构建的,联大师生为此而共同书写出光辉的历史篇章,成为教育界办学和人才培养的典范。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成为文学抗战的艺术范例,可彪炳史册,为我们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因其远离战线,诗中大多无直接的宏大的战争场景描写,但在诗中却能够体验到震撼人心的书写。西南联大的师生虽处在极为简陋的环境中,但一点也不减西南联大风采,在作品中书写了可歌可泣的人性情怀,彰显联大师生敢于直面惨淡人生,批评和揭露后方腐败的生活场景。师生面对国难家恨,共同书写出抗战的精彩。教授对战争的描写及呼唤,成为学生写作抗战文学的典范,写出人类渴望和平,战胜敌人的强烈愿景。师生间的写作,可成为今天培养学生创作的经典案例,学生所体现出的爱国精神,是今天教育学习的典范。西南联大时期艰苦的教育环境,亦值得继承和发扬,学生所展现出的朝气及精神面貌,亦值得当下青年学习。
〔1〕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23.
〔2〕李光荣.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杜运燮,张同道.西南联大现代诗钞〔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
〔4〕杜运燮.杜运燮60年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3.
〔5〕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等.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总览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284.
Poetry in the Southwest United University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Xia Biao
(Tourism and Culture College,Yunnan University,Lijiang,Yunnan 674199,China)
Southwest United University is a miracle in the educational field.It is an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 of Yunnan's education,and also is of significant value.Poetry composition in the university was the spiritual homeland and a poetic shelter for the teachers and students at that time.The poetry in the university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reflects the spirit of school anthem. Through Chen Yinke's experience in the South,we can see the teachers'and students'flexible way of making best of the situation. Through the poems of Ye Hua,Shen Jiping,Qin Ni,Ma Fenghua,William Empson,Ma Junjie,Xue Chen,etc.,we can see the suffering and misery of Chinese people under the attack of Japanese.Through the poems of Zheng Min,Sun Yutang,Du Yunxie,Liu Yishi,etc., we can feel the great humanistic feelings.Through the poems of Xu Ming,Feng Zhi,Mu Dan,Du Yunxie,etc.,we can see the patriotism in that disastrous period of time.The National Monument Inscription written on May 4th,1947 reflects the educational spirit of South United University,which is a collaboration of students and teachers.The description of"war"in this poem is a light for the country in the darkness of time.
Southwest United University;anti-war literature;poetry;national spirit
I207.22
A
2096-2266(2017)09-0035-07
10.3969∕j.issn.2096-2266.2017.09.007
(责任编辑 党红梅)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科学研究基金项目“西南联大抗战文学研究”(2015XYZ04)
2017-05-04
夏彪,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美学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