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真、善和美的错位
——曹操、周瑜和刘备性格的内在矛盾(上)

2017-03-13 01:09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7年34期
关键词:董卓华佗三国演义

福建 孙绍振

演讲体散文

《三国演义》真、善和美的错位

——曹操、周瑜和刘备性格的内在矛盾(上)

福建 孙绍振

刚才主持人对我进行了一番非常成功的广告,广告最后一句话使我吃了一惊,不只吃了一惊,还冒了一点冷汗,为什么?我带来的提纲是:“《雷雨》里面的‘恶之花’蘩漪”,(笑声),可是她宣布讲“《三国演义》和人生”,这种不经商量就宣布是什么性质呢?在外交上是很严重的,叫作“悍然单边宣布”。(大笑声)可是我没有带讲《三国演义》的稿子啊。没有带稿子难道就不能讲吗?(欢呼声、鼓掌声)难道我就像一些官员,最大的本事就是神色庄严地念秘书写的稿子吗?非也!(欢呼声,鼓掌声)你们的欢呼和掌声表明,相信我比那些离开稿子就语无伦次的干部要强。(大笑声,一位同学喊叫:肯定强哦)我感谢这位同学的支持,也有信心不辜负他的信任。我的信念是,带讲稿有带讲稿的好处,不带稿子有不带稿子的好处。从演讲理论上来说,不带讲稿好处更大。(笑声)为什么呢?这里面有一个演讲和作文不同规律的问题,没有讲稿的限制,就很自由啊。可以和你们更好地互动啊,在你们打瞌睡的时候,讲个好玩的段子啊,可以开玩笑,可以发牢骚,可以骂骂权威人士啊。主要的是,反正我是无“稿”阶级了,一无所有了,彻底的无“稿”阶级是无所畏惧的。(笑声)当然,无“稿”阶级,什么也没有,就真的一点不害怕吗?(笑声)但是,可是,可但是,(笑声)你们笑什么?这是真的,我突然想起来一位著名的演说家、台湾的李敖先生。他到北京大学演讲,那可真是万人空巷,礼堂太小,一票难求啊,挤到里面去的,非常荣幸。他对挤进来的人说,你不要以为我到北大来演讲,一点不怕,其实我挺害怕。怕什么呢?他说,没带任何讲稿,他把西装便服往两边这样一拉,这样子(做拉上衣动作),他说“什么稿子都没有”。所以,我有点怕,最怕三种人,第一种,我讲话那么久,那么累,可他们就是不鼓掌。听众就心领神会,给他鼓掌了。第二种呢,我才讲了一半,就上厕所的人,听众就又给他鼓掌了。(笑声)第三种呢,上了厕所不回来的人,这是最可恨的。(大笑声)我现在就学着李敖,以李敖的风格来神聊吧。(掌声雷动)

曹操的美化和丑化

《三国演义》在中国家喻户晓,里面的人物,比如关羽、诸葛亮、赵云、张飞、黄忠等,都是中国英雄观念的某种典型。这样一本世世代代都热爱的经典,甚至受到日本人、韩国人、越南人的广泛欢迎,特别是韩国人,据说有一种说法,不懂得《三国演义》的人,不跟他讲话。可在我们国内争论却是非常大的。学界泰斗级的权威人物,现代文学的先驱者们对《三国演义》的评价不高。第一个把这一部从“稗官野史”、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抬上了正统文学殿堂的胡适就认为,这本书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鲁迅对它的评价也很低,他说《三国演义》有很大的缺陷,把其中两个人物写得很差,第一个就是诸葛亮,他说《三国演义》为了强调“多智”,智慧超群,如果让我来说,大不了就是超人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为人比较厚道,遵循中国儒家的忠恕之道,而鲁迅是不讲这一套的,他不说超人,而是说“多智而近妖”,也就是有点近乎妖怪了。这就是鲁迅的风格:尖锐刻薄。我想如果《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被否定了,那《三国演义》还有什么好看?我曾经问过一个高中学生看过《三国演义》没有,她说看过。我说那里有些文言、赋体的诗词啊,你看得懂吗?她说,没有问题。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可她接着说,我看的是电视剧。(笑声)我说,电视剧那么长,一连几十天,你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啊?她说,我就从三顾茅庐看起,看到诸葛亮死了,就不看了。(笑声)

除了两位大师,毛泽东对《三国演义》也深表忧虑,他认为把曹操写成一个奸雄、坏人十分不妥,历史上的曹操是一个英雄,在三国军阀混战的时候,曹操对平定北方的混战,奠定中国统一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基础来说是有重大历史贡献的。

这一点,你们可能没有什么具体的感觉。你们不知道,军阀长期混战,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多大的灾难啊。当时的黄巾军,说得好听一点,是农民起义,说得不好听,就是一群饥饿的土匪。抢到粮食就吃,吃饱了,就乱糟蹋。战乱起于饥荒,战乱更加重了饥荒,导致人吃人的惨剧,《三国志》引《魏书》曰: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游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人相食,州里萧条。

农民造反军没有长期打算,饿了就抢,吃饱了就丢,弄得部队有时只能吃水草和蛤蚌之类,哪里吃得饱啊。至于老百姓,那就更惨了,“民人相食”,就是人吃人啊。

但是,在《三国演义》中,曹操的艺术形象却被认为是“奸臣”。由于《三国演义》的广泛流传,在广大读者心目中,曹操就不是一个好人。几年前,易中天在中央台“百家讲坛”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他认为《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和历史上的曹操是两个人,《三国演义》的一个致命伤就是把曹操丑化了。

对《三国演义》的否定,大致可分为几个方面,第一,就是从历史方面,说它不真实,歪曲了历史上的英雄曹操。第二,从艺术上否定《三国演义》,胡适说得最直白:最后定稿的人,是一群“陋儒”,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全书的大部分都是严守传说的历史,不会剪裁,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铜烂铁,不肯遗漏。至多不过在穿插琐事上表现一点小聪明,所以只能成为一部通俗历史,而没有文学的价值。他们极力把诸葛亮理想化,但是,只晓得足计多谋是诸葛亮的大本领,所以诸葛亮竟成了一个祭风祭星的神机妙算的道士。他们又想写一个神武的关羽,然而关羽竟成了一个骄傲无谋的武夫。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第三,以我的朋友刘再复为代表,他倒是肯定《三国演义》在艺术上的成就,他在《双典批判》中说:“从文学批评上,应肯定《三国演义》是文学杰作。”但是,从文化批评的角度,他彻底否定了《三国演义》的文化思想,他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中国人心灵的“地狱之门”。不过《三国演义》是“更深刻、更险恶的地狱之门。最黑暗的地狱在哪里?最黑暗的地狱不在牢房里,不在战场里,而在人心中。《三国演义》是中国“权术、心术的大全,这些诡术包括儒术、法术、道术、阴阳术、诡变术,等等”,“显露的正是最黑暗的人心,它是中国人心全面变质的信中信号”,“《三国演义》是一部心术、心计、权术、权谋、阴谋的大全”。不过“刘备玩的是儒术,那么曹操用的是法术”。前者归结为“阴谋”,后者归结为“阳谋”,“两者都可以置人于死命”。总而言之,这两个人物就是中国黑暗文化的地狱之门的代表。

这么多大人物都在批判、否定《三国演义》,但是,并没有损害《三国演义》这个文学经典的一丝毫毛,它还是一代又一代读者心中不朽的艺术丰碑、传统文化的瑰宝。《三国演义》中的人物故事,还进入了现代汉语的基本词语。如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借东风;赤膊上阵;空城计;话说曹操,曹操就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大意失荆州;走麦城;挥泪斩马谡。谚语有: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歇后语有: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都是有具体背景故事的,但是,日常口语中运用起来,毋庸多言,心领神会。

面对这些批判性的意见,我很困惑,这么多大家,肯定比我还大,为什么对于《三国演义》中的艺术精华、人生智慧,好像刁德一到了沙家——两眼一抹黑?

我想,其主要原因,在于观念上。

我想,拿《三国演义》和历史比,说它歪曲了历史,这种说法,似乎有悖文学常识。历史的价值是真,小说的价值是美,美的艺术都是假定的、虚拟的。真有真的价值,假有假的价值,只有通过假定、虚拟,才能虚实相生,真假互补,充分表现人物深层的内心情志。歌德说,艺术通过假定达到更高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是两种价值,这两种价值是错位的,只有拉开了与真人真事的距离,才有文学的想象,才有审美的自由。

从清代的章学诚,到鲁迅、易中天,否定《三国演义》都纯粹是以历史的真实为准。

最流行的是易中天的说法,影响很大,但并不严密。他说,曹操在历史上是个正面人物,可是在《三国演义》里,变成了反派角色,被丑化了。事实是,《三国演义》并非只有丑化的一面,相反也有美化的一面。既有美化,也有丑化,曹操的形象才具有深邃的文学性。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周瑜身上,按下慢表,先讲曹操。

在《三国志》中,董卓窃取了中央王朝的政权,提拔曹操为“骁骑校尉”,裴松之注引《魏书》说,曹操以为董卓“终必覆败”,就改名换姓(变易姓名)偷偷溜了(间行东归,逃归乡里)。到了中牟县被亭长捉住了,有人认识是曹操,把他放了。至于释放的原因,裴松之注解引《世语》说:当时董卓的文书已经到中牟县,有人认为对曹操这样的“天下雄雋”不宜拘捕、 “白令释之”。在《三国志》中曹操固然有政治远见,但只是消极逃避。而到了《三国演义》里,则是积极主动地献身。当时司徒王允借着过生日之名,召集高级官员聚会,说董卓把皇帝当傀儡,王朝倾颓。文武百官计无所出,失声痛哭。只有曹操,大笑,说,你们这样哭有什么用处,哭能把董卓哭跑吗?我有办法铲除董卓。你王允不是有一把宝刀吗?借给我,我去把他杀了。曹操冒着生命危险去杀一个大军阀,这和《三国志》里说他溜走是不一样的。曹操主动地深入虎穴,是够英雄的吧?这可不是丑化,而是美化。他知道董卓喜欢午睡,拿着刀去杀董卓,但是曹操踩点不严密,董卓卧榻里面有一面镜子,他刀举起来,董卓从镜子里看到了,翻身过来说你干什么,曹操非常机智,他把刀往头上一举,说我得了一把宝刀献给你。董卓比较迟钝,信以为真,连忙去看宝刀,“见其刀长尺余,七宝嵌饰,极其锋利,果宝刀也”。董卓还让他参观一匹良马,曹操说“愿借一试”,借机溜走。这是《三国志》里没有的。这明明是在美化曹操,不是逃避,而是挺身而出,不但敢于搞一点恐怖活动,而且很机智地脱身。他溜走以后,董卓的干儿子吕布过来了,说刚才曹操匆匆忙忙出去有点可疑啊,董卓说他送我宝刀,可事先又没报告,是不是想杀我?吕布说肯定是,赶紧去追查,不过为时已晚,曹操只有寓所,没有家眷。人一直没有回寓所。《三国演义》这一笔,也是美化,说明曹操很有远见,办事很周密,事先把家小转移到董卓不可控制的地方去。

《三国志》写到有人认为曹操是“天下雄雋”,就把他放了,但《三国演义》不这么写,逮捕他的人是一个叫陈宫的县令,审问他,曹操面临死亡的威胁,表现得大义凛然、慷慨激昂,说姓曹的“世食汉禄”,现在中央王朝产生这样的危机,我们如果不能有所作为的话,与禽兽何异?今事不成,有死而已。你们这帮小麻雀,焉知我鸿鹄(天鹅)之志啊。曹操表现得壮怀激烈、视死如归,这是《三国演义》对曹操第三层次的美化。陈宫听了他的话不但没有发火,反而被感动了,认为曹操是真英雄,这样的人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而且自己放弃官宦前程,追随他,跟他亡命天涯,反抗董卓,曹操以视死如归的精神感召敌人,间接地美化了曹操的人格感召力。这是第四层次的美化。

然后陈宫就跟他一起跑了,到了吕伯奢家里,吕伯奢说,贤侄你在这儿待着,我去买点酒菜来招待你。曹操有点怀疑,自己和他关系并不密切,他这么热情招待我,是不是有异心?正在思考,后屋里传来声音“要不要捆起来杀”,曹操想吕伯奢肯定是想杀他们,于是和陈宫就先下手为强,到后院杀了八个人,最后看到厨房里捆着一头猪,才知道误会了。易中天说,杀了八个人,这是《三国演义》对曹操的丑化,因为《三国志》里没有写曹操主动杀人,但后来注解《三国志》的裴松之发现的确有曹操杀了人的材料,就补充进去,当时曹操之所以产生杀人的念头,是因为吕伯奢的儿子利欲熏心,他想把曹操捆起来报官,曹操先下手为强。所以曹操是迫不得已,易中天说是“防卫”性质的,当然是“防卫过当”。还有另外一个材料说,曹操听到里屋锅碗瓢盆的响声,就怀疑他们要杀自己,于是先下手为强,先把他们杀了,但是又感到十分凄伤,就说事已如此,“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如果不主动采取行动,就会被别人杀了,所以我是别无选择。易中天说,曹操杀了好人,他是一个“真小人”,但不是一个“伪君子”。当然,这句话很精彩,但不是易中天的发明,而是从《三国演义》毛宗岗的评点中抄来的,毛宗岗的原文是说曹操是“心口如一的小人”。这说明他还感到痛苦,还有人性,用人性的话语为自己的兽性辩护。

《三国演义》写曹操逃出来,遇到吕伯奢打酒买菜回来,说,贤侄你怎么不在我家里坐着?我家里杀猪款待你,曹操说“避罪之人,不可久居”,我是有罪的人,被人家通缉,总在一个地方很危险,只好走了。比肩而过时,曹操突然回头,一刀把他杀了,陈宫就骂他说,曹兄,我们刚才是杀错了好人,现在是有意杀好人,是“大不义也”。《三国演义》的“义”是非常重要的,比生命还重要,是一个人的荣誉,是生命的所寄,所以,《三国演义》从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开始。不义之人在道德上是很卑贱的。这时曹操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原来素材里说的是曹操针对这一件事,这一种情况,我没有办法了,只好这样,“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只能我对不起他,不能让他对不起我,而这里变成“宁教我负天下人”,针对天下所有的人。这句话成了曹操的人生格言和准则,这样就是把曹操丑化了。易中天的这个论断是有道理的。与《三国志》里提供的材料相比,曹操被丑化成了一个血腥的屠夫,有意杀了好人,还大言不惭,理直气壮。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笑声)这在刘再复看来,实在是心灵太黑暗了。

但是,这里呈现出来一个矛盾,其性质是价值准则的矛盾。刘再复事先声明说,他在肯定《三国演义》文学价值的前提下,对其进行文化思想的批判。但是,林岗在《双典批判》的“序言”中发挥他的思想说:“艺术价值越高,修辞越加精妙,如果它的基本价值是与人类的善道有背离的,那它的‘毒性’越大。就像毒药之中加了糖丸,喝的人只赏其甜味,而不知觉毒素随这进入体内。”

但是,问题在于,人类心灵并非只有一种价值,而至少有三种价值,这三种价值,并非只是以善为最高准则,按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一是科学的真,二是实用的善,三是情感的美。这三者是不同的。“鉴赏判断是审美的”,“不带任何利害关系的”,“对善的愉悦是与利害关系结合着的”。实用的善在文学作品中审美价值并不具备准则性功能。用朱光潜的解释,就是科学的真、实用的善和鉴赏的美是三种价值。

从历史的所谓“真实”来看,易中天觉得这种不合经典史书的虚构是没有价值的,从道德的实用理性来看,刘再复觉得,写这样的卑劣心性“对中国的‘世道人心’危害实在太深太大”。而从文学的艺术价值来看,恰恰因为虚构,因为写了人心的黑暗才有深刻的审美价值。这是因为,一方面《三国演义》美化曹操,视死如归,主动献身,他的慷慨赴义的精神可以感动敌人追随他,这是大大的美化;而另一方面,又把曹操写成血腥的屠夫,这当然是大大的丑化。但是,正是在美化与丑化之间,深深揭示了人性的深层奥秘。

视死如归的热血青年,突然变成一个冷血的屠夫,这看似是非常矛盾的,但是,又是统一的。这种统一,表现为矛盾在一定条件下向对立面转化。这个条件就是,《三国演义》强调的,曹操有一个心理特征,就是多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心理病态,不健康。曹操的多疑与一般人的多疑不一样,一般人只是怀疑你不一定是好意,但也不一定是恶意,可曹操一旦起了疑心,那对方肯定就是最恶的意图;一般人猜想他人可能有坏心,在行动上犹豫不决,而曹操是坚决果断地使用最血腥的手段。这正是《三国演义》在艺术上的深邃所在。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英雄被打出了常规,走向了反面,由于怀疑,心理不健康,英雄变成了小人,视死如归的热血青年变成了冷血的屠夫。

《三国演义》的作者之所以把曹操的心地写得这么黑暗,并不是存心去毒害中国的“世道人心”,而是通过假定和虚拟,从美化到丑化,揭示了英雄不一定永远是英雄,坏人不一定生来就是坏人,二者是可以转化的,在曹操这里,转化的条件是,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英雄内心的不健康,使他在瞬间变成了恶魔。

刘再复虽然感到《三国演义》是“文学杰作”,但是,他到了文学杰作深邃、审美价值最精彩的地方,却没有把文学当文学,只是从完整的形象中,割出一个丑恶的片段,当成全部。其实,《三国演义》文学价值的辉煌,还不仅仅在于此,而且还在于把这种多疑的不健康心理作为整个人物的性格核心,贯穿在他全部生命的历程中。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的草船借箭,是很冒险的,二十条小船,全是稻草束、军乐队,大张旗鼓地进攻,之所以能取得胜利,就是因为曹操多疑。曹操认为诸葛亮为人谨慎,大雾之中,公然进攻,怀疑有埋伏,就中了诸葛亮的算计。

诸葛亮的这种计谋,在读者看来,是军事智慧,对天气和人心的洞察,而在鲁迅看来,准确地预测三天之后必有大雾,则是多智到近乎妖怪,而按刘再复的逻辑,完全是阴谋诡计。

关于诸葛亮“多智”在艺术上的精彩这一点,我在这里暂且按下慢表,另外单独讲一次。

现在只说曹操。《三国演义》的非凡艺术魄力在于让他最后也死在多疑上。他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当时有个神医华佗诊断,这是可以治的,只要把头壳锯开,取出瘤来就好了。曹操怀疑了,那不是要我的命吗?不行,不但不让他治,还把华佗关起来,结果华佗死在了监牢里,曹操最后就死于脑瘤。

这一笔,看来是小情节,在曹操整个军事政治生涯中,所占篇幅也不大,没有多少渲染。但是,这正是《三国演义》作者举重若轻,寥寥几笔完成了曹操在漫长过程中高度统一的性格核心特征。如果说开头杀吕伯奢是凤头,历次战争中的丰富表现是猪肚,这一笔,则是豹尾。这个豹尾得力于作者对历史素材的天才改编。

史书《魏书·华佗传》中说华佗的医术虽然高明,但心中常感委屈,身居士大夫阶层,乃是官员的后备军,从事医术,属于“方技”,当时被视为“贱业”。对曹操的头痛,华佗说:“这病在短期之内很难治好,即便是长期治疗也只能延长寿命。”华佗得不到重用,有点怠工,说收到家书,要回去。到家之后,说妻子病了,反复续假。曹操三番五次让华佗回来,又下诏令郡县征发。华佗自恃有才,厌恶为人役使,仍不上路。曹操便派人去查看,如果是他妻子真的病了,赐小豆四千升,放宽期限;如果是欺骗,就逮捕。调查结果是华佗撒谎,于是把华佗递解入狱。按汉朝的法律此等罪名属于:第一,欺君;第二,不从征召。曹操的谋士荀彧(按:《三国演义》作贾诩,因为荀彧已死)求情说:“华佗医术高明,关系人命,最好宽容一点。”曹操说:“除了他,天下就没有这种无能鼠辈了吗?”终于把华佗在狱中拷问致死。华佗临死前,拿出一卷医书给狱吏,说:“这书可以用来救活人。”狱吏害怕触犯法律不敢接受,华佗只好忍痛,讨火烧掉。

这个素材,《三国演义》做了根本的改动,取得了伟大的成功。它把华佗的怠工致死之因,改动为他诊断需要劈开头颅,以麻沸散麻醉。虽然,华佗曾经为周泰治愈了多年的头痛,但是,这却引发了曹操的多疑,最终将其关押拷打致死。

《三国演义》从开始到结束以多疑贯穿曹操的生命,艺术的成就很了不起:第一,把多种历史的、野史的、传说的、分散的素材在性质上转化为多疑,并以之为核心,构成人物性格的核心。第二,让这种性格在发展中,越来越造成严重的后果。曹操开头的多疑导致他从英雄变成冷血的屠夫;后来的多疑,导致中了孔明的计策,乃是战役上重大的失败;最后的多疑,带来的后果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死亡,而且是中国医学的重大损失。在《三国演义》中这样写:华佗把手稿托人带回家中,妻子误以为从医导致死亡,乃将医书烧毁,有人抢得寥寥数页,致使中医的宝贵学术成果(如麻沸散这样的麻醉剂)未遭遇重大损失。

这里不合史实的虚构,着重写到曹操心理的黑暗,但是,从其原因和后果来看,明显含有对这种心理黑暗的批判。当然,这里有对他的自作自受的批判,也有对他的怜悯,这正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讲的“卡塔西斯”,也就是恐惧与怜悯。作家不是法官,铁面无私,也不是道德家,眼里容不得一点罪恶。相反,从审美价值出发,作家只能把人当作人,不管他道德上是善人还是恶人,是欺骗还是坦诚,作家总是把他当作人,作家的任务,就是把人的心灵内在深层的奥秘,展示在读者面前,把倾向潜藏在情节的逻辑之中,其不朽在于其审美价值,而不是历史价值和道德价值,一味拘执于道德的善与恶的图解,便会损害其审美价值的大开大合。

《三国演义》之所以成为文学杰作,还在于它大开大合的情节和丰富辉煌的场面,层层揭示了人的心灵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在运动的。

在《三国演义》中,表现得最为艺术的,往往就是既有性格的统一性,又有丰富的变幻性。这种变幻大致分为两种形态:第一种是量变,基本上是保持固定的特征,这反映了人的个性有稳定性的一面。善良的人,善良有一贯性,鲁莽的人,如许褚,永远是有勇无谋,赤膊上阵,吕布永远是背信弃义,赵云永远是一身是胆,万夫不当,这些人物,在《三国演义》中不在少数,都不算是最成功的艺术形象,被《三国演义》专家齐裕昆认为是“类型化”的,而不是个性化的。这种人物当然也不算概念化,因为它毕竟表现了性格在不同的环境中相对的统一性。在这方面,《三国演义》也有相当成功的范例。像诸葛亮的忠于刘备的信念,从三顾茅庐,被感动而出山,到执掌蜀国大权,再到刘备死后,始终不变。明明可以像曹丕,还有后来的司马昭那样,把小皇帝当傀儡,最后取而代之,但是,他没有,始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这种统一性,也不是绝对的,在统一中也有量变。三顾茅庐那时,诸葛亮二十六七岁,书生意气,指点江山,雄视八方,运筹帷幄,何等自信,只要你在四川建立根据地,天下有变,机会一到,你大军一出,百姓们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霸业就不在话下了。青年诸葛亮的天真和乐观,带着某种空想,但是,到了刘备与东吴失和,被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病死白帝城以后,他在给刘禅的《后出师表》中,就不那么乐观了:“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明知敌强我弱,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这就相当悲观了。

人的性格的核心就是人与人的区别,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说法,是很极端的。江山,说的是大自然的地壳运动,本来相对于人的心灵,其变动是很缓慢的,往往是以数千百年为单位的,而人的心理,则可能是瞬息万变的。但是,这个谚语说的是,虽然情绪瞬息万变,但是,就其核心特征来说,其统一性是比大自然还要稳定的。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是,就个人的复杂经历而言,这显然是太绝对化了。人的性格特征,毕竟不是僵化的,而是随着时间、地点、条件的变化而运动的。如果一味不变,就可能像木头人了。试想曹操多疑,从狼狈奔命到执掌国柄都是多疑,别无其他特征,肯定就比较单薄、平面。

因而,不能老眼光看人,人是会变的,所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三国演义》中曹操形象的杰出,就在于还写出了他与多疑相反的一面。那就是他的自信、不疑。

(注:本文为蒋烨林女士根据录音记录整理,后文中的文献材料,是作者审阅时加上的)

①⑤《胡适文存》卷一,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52—53页,第52—53页。

②参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原文是“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对于关羽华容道放了曹操之后孔明的表现,鲁迅的评价是“叙孔明止见狡狯”,见同书第136页。

③[10]《三国志·魏书》,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页,第10页。

④易中天:《品三国》上,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

⑥⑦⑧⑨[15]刘再复:《双典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2页,第108页,第103页,第112—115页,第102页。

[11]陈曦仲等:《三国演义会评本》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页。原文为:“孟德杀伯奢一家,误也,可原也;至杀伯奢,则恶极矣。更说出‘宁使我负人,休教人负我’之语,读书者至此,无不诟之、詈之,争欲杀之矣。不知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试问天下人,谁不有此心者,谁复能开此口乎?至于讲道学诸公,且反其语曰:‘宁使人负我,休教我负人。’非不说得好听,然察其行事,却是步步私学孟德二语者。则孟德犹不失为心口如一之小人;而此曹之口是心非,而不如孟德之直捷痛快也。吾故曰: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

[12]林岗:《序言:地狱门前的思索》,刘再复:《双典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页。

[13]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43页。

[14]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448页。

[16]张骥:《后汉书补注》引《神仙纲览》曰:“吴质狱每以酒食供奉,佗感其恩曰:‘我死非命,有青囊未传,二子不能继业,修书与汝,可往取之。’吴至金城,取而藏之。佗知不免,大饮如醉而殂。吴奔回家,向妻索书,妻曰‘纵得神仙术,终使毙于狱中,故我以囊烧毁也。’吴叹恨不已。”

作 者: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学创作论》《论变异》《美的结构》《当代文学的艺术探险》《审美价值结构和情感逻辑》《怎样写小说》《孙绍振如是说》等。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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