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与决定
——读李琬的诗

2017-03-13 01:09北京李照阳
名作欣赏 2017年34期
关键词:首诗诗人诗歌

北京 李照阳

青年诗人小辑(下)

特约主持:何平

瞬间与决定

——读李琬的诗

北京 李照阳

两年前,我刚刚进入北京大学,李琬的诗歌写作就已经呈现出了自己清晰独特的面貌,在年轻作者之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两年后的今天,她已经完成北大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的学术训练,而她的诗歌写作也呈现了一些新的面貌。当此之际,如果能够有人对李琬的诗歌进行仔细的批评,无疑是及时而恰当的。据我所知,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篇系统地评论李琬诗歌的文章,这同她的诗歌写作及其产生的影响是不成正比的。

据我所知,同一些“90后”诗人一样,李琬在中学阶段就开始尝试诗歌写作。作为开端的中学阶段的诗歌,更多的是自发的、稚嫩的、意义有限的,但也为众多诗人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很多出名的“90后”诗人的声誉都建立于本科期间,这一方面显示了“90后”诗人不同于以前诗人的早熟,另一方面似乎与人们对“90后”诗歌刻意的期待有关。可以说,很多“90后”就这样年少成名,或许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他们在写作上的成长而不是他们作为“90后”代表诗人的这一“封号”。毫无疑问,李琬也属于其中之一。但是在我看来,李琬现在的诗歌早已超出了所谓的青春写作或是学院写作的范围,而由于她诗歌的发展及变化,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出生的诗人中她无疑属于佼佼者。

李琬很早就写出了令人惊叹的诗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方家胡同》以及《探戈》等,它们或许代表了李琬真正进入诗歌写作后的第一批收获。这时,她的写作已经呈现出惊人的控制力,精确而又纯熟的风格。其中《探戈》作为影响最大的一首尤其令人击节。徐钺曾经评论这首诗,他说:“当然,作者本人可能并没有发明某一种诗歌形式的目的,在这里有重要的,是其在4/4拍的表述中显露的纯熟步态。”这是很有见地的。李琬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但前提是,一首诗的内容必须在写作形式中展现,而非先于形式而诞生。一首诗从哪里入手开始写都是可以的,关键是心中的图像必须稳固。句子必须经过反复的调整,达到毫无刻意痕迹的地步。”而诗如同任何艺术一样,其重点都在于形式如何生长,如何能够使形式具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在《探戈》这首诗中,正如徐钺所说:“这首诗……从被那影子一般的气味跟踪开始,这一主体就该意识到‘他是他记忆的中线’,时间所做的,并非抛弃过去,而是将自我所处的位置重新分配。”可以说,整首诗就是围绕着这个“记忆的中线”而展开的一次形式的历险,内容由形式而进行分配,以达到自己的最大效果。

李琬诗歌的语调是迷人的,而这是她长期调整的结果。在最近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语言更加复杂了,密度也有所增加,虽然语调及音色还是同以往近似。作为一名校园诗人,李琬显示了自己的独特性:她并没有假装成熟,生活经验、记忆及与之相关的思考始终是她诗歌的坚实基底。更可贵的是,在李琬的诗中,个体性的生命经验并没有沦为纯粹私密的感性,而是同她的思考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张力且平衡的意义统一体。

现今的青年诗人大都具有语言上高度自觉的意识,重视修辞是他们的共同特点。但诗歌并不仅仅是修辞,有时候我们更需要的是自省,需要清楚一首诗歌的意义何在,询问这首诗是否达成了它所要达成的。有时候,在密集的辞藻下往往掩饰着主体的空虚。这同真正的诗歌是背道而驰的。诗歌总是在发明新的形式,总是在尝试刺破环绕着我们及整个世界的虚空,在这种尝试之中寻找意义。李琬是相信诗歌的形式和结构的,“毕竟,除了诗,我反对结构”,在《巴别》一诗的最后,她如此写道。无疑,我们在李琬的诗歌中能够找到成熟的修辞,更能找到对诗歌的形式及意义的自觉。正如她所说:“我读得越多,就越熟悉已经发展得很好的诗歌技巧,并发现某些情绪和情境已被描写得太过。要想写出更有意义的作品,就要思考如何突破现代诗的俗套和陈规。”至于李琬的诗歌同前辈及外国诗人的联系,她如何突破现代诗的俗套和陈规,仍有待后来者的考察。

那么,李琬的诗歌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下面,我将举两个例子加以说明。它们或许不是李琬最好的诗,但对于说明问题是很有帮助的。

她熟练而端静的镜头

看起来很空,

某个机敏的角色即将闯入,

廓清寒风中过时的流言。

(《河狸》)

像是在遥远的沿海城市,一整天

吃硬而冷的米,几个同伴以下坠的力

反抗一座大楼的建成。

(《春节》)

在《河狸》这首诗中,主人公在用照相机捕捉“某个机敏的角色”。诗人形容她的镜头“熟练而端静”,这仿佛是在形容主人公自己。如果说镜头是“熟练”的,我们尚可理解,而作者还形容它是“端静”的,这就产生了一丝陌生感。镜头是一种工具,通过它我们可以将画面固定下来。而“端静”这个词是经常用来形容人的性情的,诗人如此写,就说明“镜头”具有了人的特性,这令我们想到“工具是人的延伸”的说法。而照相机作为人类眼睛的延伸这一观点也经常被人们所提及。这样,镜头通过分享诗人的属性,而有了一种“端静”之态,这表明了摄影状态的延长及等待的耐心。我们不妨将摄影的过程同写诗进行类比。可以说,李琬的诗就是在捕捉“某个机敏的角色”,这角色是闯入的,暗示了灵感的发生,而捕捉前诗人的镜头“很空”,说明了灵感到来前的状态。诗人形容镜头是“熟练而端静”的,显示了诗人对自己的诗艺以及风格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捕捉到那个“机敏的角色”,以廓清过时之物。如果是另一个诗人,完全可以形容镜头就像摄影家卡帕拍摄诺曼底时那样狂暴。而李琬则不是这样。我们在李琬的诗中经常感到一种柔和安静,这恰好正是“端静”这一词语可以形容的。

《春节》这首诗,语调同样是安静的。这几句有一种幻觉般的、近乎不真实的调子。而诗人所描述的事件,却是真真实实可以发生的。在这首诗中,李琬的措辞显示了反思的力量。“吃硬而冷的米”这句虽然简单,但具有非同寻常的巨大能量及真实感。在李琬的其他诗中,我们也常常能见到如此有力的表达。我认为,在李琬诗的“端静”外表之下,就是这种“硬而冷的米”,她要你一同去见证这种充满意义的时刻,有时甚至想要邀请你一同去吃这“硬而冷的米”。

李琬的诗歌正是通过书写日常生活经验中的“硬而冷”及对它们的思考,而使它们在她“端静”的镜头之下生长、塑形的。她的诗歌无不体现了两者之间的张力,她力图使自己的诗句在这种张力之下达到平衡。她做得很好,已经足够成为后来者的榜样。

在李琬的诗歌中,类似的表述比比皆是:“但消失的只是黑暗最外层的面具”(《假日》),“深处是雄心壮志,坚固但难以辨认,/表层的理解则疏松、粗浅,/同他们所说的成熟完全不同”(《春节》),“我曾在其中通过角色和格言的本意/揣测一个真实”(《穹顶》),“等时间抽丝剥茧或突然一跃,让孤独取胜”(《巴别》),等等。在《假日》中,面具是对真实及关系的遮掩,而在《巴别》中,作者意识到,时间的内部,是无法摆脱的孤独。李琬诗歌中的反思,并不是由修辞而产生的效果,而是作者面对生活及其全部荒诞,准确地表达出来的。任何一位勇敢有抱负的诗人都不想仅仅停留在表层,在表层的生活中,我们的理解总是似是而非,触及不到那个更高更深的精神世界(而表层的修辞及语言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可以是我们童年之时通过故事书而揣测的真实,正如《穹顶》一诗所说的,也可以是在其他某个瞬间经验到的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李琬认为:“个性的、偶然的经验并不是表征某个规律或抽象真理,而只是一种发现的关系。”

李琬痴迷于生活的瞬间,她的第一部诗选叫作《瞬间与决定》(奇怪的是,这令我想起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而不是他的前驱莱辛在《拉奥孔》中的理论),而这种瞬间和决定与抽象的所谓真理是不大相关的。在《零度》一诗中,李琬写到“短暂的真理从脱脂牛奶中溢出”,这就把“真理”与人的生存联系在了一起,它是短暂的,会随着生活的流逝而消失,我们可以想象它马上就会干掉或者被擦除。寻找这种“真理”并不是她所要做的,因为它们仍是平面的,虽然并不缺乏细节。李琬在《晚春》一诗中写到“尽管,这类冥想无法重建长久的真理”,其“瞬间与决定”也“来不及阻止一个地点的缓慢摧毁”(或许还有关于此地点的记忆的毁灭),但它们的“具象的美的隧道”仍具有力量,而在这首诗中,“瞬间”与“决定”之间的张力使得自由和爱成为作者的思考对象。对于那些她写作并思考的事物,她说:“我越是长久凝视 它就越是轻盈/而当我转过身去 它就再次沉重”(《在海边,克尔凯郭尔》)。这显示了李琬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兴趣。

写作是言说的一种方式。在《即兴》中,李琬写道:“对一个人言说总比对众人更难。”我无法断言对一个人言说与对众人言说哪个所承担的责任更重一些,但对于李琬来说,她的诗需要一个“你”的存在。这使得她的诗歌有一定的对话性及私密性,这种性质通过诗中频频出现的“你”这一字眼及诗歌柔和平静的语调所强调。由这个“你”出发使李琬的诗歌有了明确的锚定点,而诗歌语言的精确也便成为一种伦理要求。在李琬看来,精确性并非呆滞固定,而是具有偶然性的(它飘荡),表现为情感的深度及生命的瞬间所透露出的一种关系性的确认。

我们随便选三个片段来说明这种确认:

合适的词总是稀少,飘荡在

不相干的人群之间

是湿雾的眼睛说出它,而非语法

(《深歌》)

陌生的灯光像亲属一样依次连接,

指引我踏入尚未冷却的地面。

(《我从未居住过的》)

直到一阵唿哨声,轮廓恍惚,

随随便便就穿云破雾。

下一秒才辨认这个具体的人。

(《唿哨》)

在这三个片段中,似乎可以分辨出一种统一的模式,即借由某种身体性的感觉(瞬间)而通达某个似乎陌生的事物或地点,需要诗人对它们进行辨认(决定)。这令人想起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蛋糕。触觉(第二首诗中的光线反映的更多是一种触觉)、听觉同味觉一样,都是含混的,却同样具有引导性。“湿雾的眼睛”比“语法”更有价值,更具力量,是诗歌“合适的词”的由来。李琬的诗从来不只是诗歌内部的操作,也不是封闭的,而是充满了异质性。“陌生”一词在李琬的诗中经常出现,陌生并不代表与自我隔绝,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因为“陌生人的音乐/足以烧伤皮肤”(《一月晚上十一点,汉口》),通过音乐,人们得以互相分享,陌生者虽然依旧陌生,但已经被“认出”,与诗人建立起暂时却又牢不可破的关系。这种深度是在自我封闭的虚空中无法体会的。

而更加牢不可破的似乎是友谊、亲情及爱情等关系的存在。这一切形式的爱,也是诗人最常书写的对象之一。爱是人与人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所在,却也是诸多问题及痛苦的起因。在爱之中,瞬间和决定更加纠缠,“变得极为困难”(《浪潮》),而生活也更加复杂,充满错误。在李琬的诗歌中,“错误”也是经常出现的词语之一:

你也不在意那些微小的错音,这是你一贯的美德……

(《三姐》)

——而爱是永久的缺乏,真正唯一的光线

令人焦虑、苦修与酣眠,漫游者仍然等待

如果在异乡,如果贝雅特丽齐像我们一样

饮酒,相信试错好过什么都不做

(《晚春》)

——或许爱中的错谬并非毁灭。

但如果另一些国度的女人们

仍代替我死去,那么到底什么是

成为我们的文明,

或你的一部分?

(《到灯塔去》)

这里,“错误”是与现代人在爱上的失败相关的。生活中,爱总是与缺乏和错误相伴,而与我们的幻想相左。虽然如此,在李琬看来,这样的错误也并非“毁灭”。只要我们仍(想要)活着,爱便成为我们的必经之路,而生活本身则成为“试错”的结果,真正的生活及由之产生的整个人类文明也便成了爱的试炼场。这令我想起米沃什在《告别》一诗中所说的:“在多年沉默后。维罗纳已不复存在。/我用手指捏着它的砖屑。这是/故乡城市伟大爱的残余。”李琬的诗歌虽然没有米沃什对历史的宏观意识,但通过她的“瞬间与决定”,我们仍可感受到同样的对爱的思索。

李琬的诗歌具有众多可供分析的侧面,而她近期的作品更是显示了一位诗人的书写抱负。这使我深深地感到任何评论与理论都无法取代一首诗。如果这篇充满私见的文章能够使一小部分人加入她的读者的行列,就已经足够。

或许,最后由作者本人的一段话结束更为合适。在2015年未名诗歌节开幕式的致辞中,李琬写道:“对于每个人,特别是写作者来说,我们都和外部世界保持着某种距离感,像一个坐在岸边独钓的人,与湖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而每一次写作和阅读都像是垂钓:不同的作者和读者互相寻找,从混沌无序的世界中捕捉那触动钓钩般引发共鸣的声音……诗歌不仅让写作的主体能够创造。观察和介入他的世界,也能让孤独的个体在某一点上汇聚,使得日益疏离的人们恢复彼此之间的关联。”在李琬看来,“诗歌,或许恰恰承载着巴别塔建成的可能,因为它是如此逼近语言的核心”。

作 者:

李照阳,1992年10月生于吉林省吉林市,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五四文学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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