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琬
消逝的事物令人着迷
北京 李琬
一切正在消逝和已经消逝的东西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超过文字之美本身。我研究民国时期的小说和游记,观看民族志电影,阅读旧报刊,并且聆听过去时代人们遗存的一切动听音乐。写诗是古典的行为,古老的记忆,过时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写现代诗、做一个现代诗人,和做一个古代的诗人,实际上并没有那样截然的分别:尽管我们使用的语言、我们的主体状况早已不同于李白、杜甫,但是这些感叹、无用的抒情、强迫症一般的为疯狂世界和个人遭遇赋予形式和意义的努力,都将我们标记为多少不同于“正常”的个体。从己身开始,从距离自己最近的语言、每天使用和流通的语言开始,一点点摧毁这个社会的陈规与偏见,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随着对语言的驾驭能力逐步提升,我们对于精妙修辞的迷恋狂热也会褪去,蜕变为对于词、物关系更冷静的注视。当我阅读中国早期新诗的作品,譬如刘半农、胡适、俞平伯的诗,我会感到,诗意的核心并非在于精美的措辞,而是在于说尚未被前人说过的话。也就是,去经历“尚未活过的生命”。这种语言内质上的独特性,绝不是来自凭空生造、标新立异,而是取决于观察的强度和行动的范围。
好的诗歌应该“划破”世界(这是策兰说的?)写论文、思考问题时,我们总应该面面俱到,但是诗歌却不同。我最关注的主题,是宏大的历史境遇和私人的体验发生“短路”的部分。当然,要捕捉这些部分非常难,它要求我积极地调动一切感官,也要求我对他人保持敏感: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这种紧密关联的状态并不是一种空想,因为就算我们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也对我们每个人很感兴趣。一切看似美丽的、唯美的诗歌,背后都有对于某种权力的强烈的爱憎。
尽管一直在阅读中外诗歌,但对我的写作确实产生过影响的诗人不多,大概有策兰、海子、痖弦、特朗斯特罗姆、阿赫玛托娃、穆旦。我自己也在翻译丹尼丝·莱维托夫的诗,她对我的影响还在缓慢而神奇地发生着,我暂时无法评估这种吸引力。她是一位极有耐力的、不追求耀眼炫目却善于发现神秘事物的缪斯。
和许多浪漫主义诗人的经验一样,我感到一首诗的起始是一种旋律、一个语调,一个特定的句子带着特定节奏踱入脑海,当然,这往往需要诗人对某个主题保持长久的关心。诗歌本身从哪里开始是无法预先确定的。从哪里入手开始写一首诗都是可以的,关键是心中的图像必须稳固;句子必须经过反复调整,直到拥有合理的骨骼结构。
有时,我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修改一些粗糙的、原料般的句子,从而让它们看上去就像一片叶子的生长那样自然,那样令人亲近。我认为,这就是不断打磨和修改的意义:使它们看上去毫无刻意和人工的痕迹。
写一首好诗的机会绝不会常常到来。写更多的诗,追求写出更好的诗,已经不是为了名声和证明,而似乎是出于这个:试想,如果有一位十分高明、让你喜爱的客人,曾经千里迢迢地来过你家,和你促膝长谈,难道你不希望他再来吗——即使他不能为你带来财富?我希望自己能保持心室的清洁和灵敏,邀请诗神再一次和更多次的到来,为我指点那些在记忆中消逝的诸多细节。
附文:
下午三点的厨房,意式浓缩
你赠我铁壁与水渍的暴力。
一千升透明血液在连续嘶叫中
蒸腾为沉溺自拍的人。
当临时的圣人也终于无法忍受
否定的阻力,那肿胀的玫瑰
便急于疏散在我们的无聊内部。
一个头衔将会确有其人。
某种毁誉也会置之度外。
尽管劣等丝绸搅乱一时枯寂,
积年的霉斑却难以清除。
“我拜访过其他的文明,
但仍选择最初的一种。”
在你看来,没有什么能迫使你
成为你所不是的,或在临界点
向安全地带迁徙一度。
直到阳光从对面写字楼
发射剩余的精力,
残渣才显出它的恍惚迷人。
这香气适宜不可告人之处,
与彷徨的夜莺私会——只有它能终止
脑中建起又推翻的政权。
一时间,打折的光芒乍现。
环路边缘,松间确有风吹起,
如久违的外星人手臂,掀动干涩的礼拜六。
作 者:
李琬,女,1991年11月生于武汉,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从事散文、诗歌的写作,兼事翻译和批评。作品见于《诗刊》《飞地》《上海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瞬间和决定》。获2015年第九届未名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