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
——怀念富仁

2017-03-13 01:09北京罗钢
名作欣赏 2017年34期
关键词:鲁迅

北京 罗钢

长歌当哭

——怀念富仁

北京 罗钢

从富仁的追思会归来,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信手翻开一本旧著,这本书的序言是富仁写的。在序言末尾谈到我们两个人的交往时,富仁写道:“六载同学,六载同事,十二年情同手足,相濡以沫。”读着这些文字,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本书出版于1993年,从那时起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在将近四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一直把富仁看作自己最敬重、最挚爱的兄长。

我和富仁初识是在1978年春天,无论是在我们个人的生命史上,还是在我们民族的生命史上,那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春天。那年四月我们同时来到古城西安,参加西北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复试。这是“文革”十年后第一次招收研究生,参加复试的同学人才济济。除我之外,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我内心很忐忑,一点自信也没有。或许是富仁看出来我的紧张和不安,走过来主动和我打招呼。富仁自称是山东人,我当时看着面前这位瘦小精干、面容黧黑的中年人,很难把他与想象中的“山东大汉”联系在一起,便追问他是山东什么地方人。富仁略微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恐怕也不知道,山东聊城,是鲁西南一个比较贫穷的地方。我们那里出过一个名人,叫傅斯年。”还真的被他说中了,我那时年轻无学,既不知聊城是何地,也不知道傅斯年是何人。富仁又告诉我,他是山东大学外文系毕业的,在聊城一所中学教语文,这次报考的是鲁迅研究方向,复试名单中原本没有他,是因为排在前面的一位同学政审遇到麻烦,临时补进来的。和富仁的交谈,使我当时紧张的情绪缓解了许多。那次复试,我和富仁等几位外地同学被安排住在一起,多了一些接触,富仁的坦率、真诚、谦逊和友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出于这份好感,当我接到研究生入学通知时竟情不自禁地想,要是那位王富仁同学也能录取就好了,结果当我报到时,才知道富仁已早我两天入学了。

富仁常常自称是“农村人”。其实他的父亲念过书,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如果填写家庭成分,富仁应该填“革命干部”才对。他小时候跟随母亲生活在农村,在他身上的确保留着一些农村人的生活习惯。在西北大学读书时,我们作为研究生享受的一个特权,是在教工食堂就餐。教工食堂面积狭小,通常找不到座位,但富仁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喜欢蹲在地上吃饭。偶尔我们也能占领一张饭桌,大家高兴地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谈,这时富仁反而不大自在了,于是他选择蹲在一张凳子上,这样就比众人高出一头。只见他一面喝着热气腾腾的“杂稀”(他的最爱,就是通常说的玉米碴子粥),一面高谈阔论,有一种领袖群伦的气概。富仁生病不喜欢去医院,习惯自己“扛着”。在北师大时,有一次我去他家,他躺在床上,腰疼得站不起来,大家都劝他去医院,富仁的家与校医院近在咫尺,但他抵死不从。我听见他吩咐大嫂去找一块砖,在炉子上烤烫了,然后用一块毛巾之类的东西裹起来放在他腰上。富仁还有一个习惯可能也与他幼时在农村生活有关,在使用电脑之前,人们写作一般都用钢笔,我们用的是所谓的自来水笔,而富仁用的是那种最原始的蘸水笔。他写作时先要在墨水瓶中蘸一下,写一行字,再蘸一下,再写一行字。他的许多论文都是用这种蘸水笔写出来的,可能直到改用电脑才放弃。由于采用这种书写工具,富仁的字一横一捺都很用力,字迹很清晰,很容易辨认,但并不十分规整,流露出一种倔强不羁的意味。

不过,你如果真的以为富仁就是一个农村人——甚至就连“王富仁”这个土气的名字都在为我们指示他的农村出身——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在思想观念、价值系统、文化趣味等,无论哪一个方面,富仁都是典型的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也许正因为从农村走来,对它的认识更加直接和真切。富仁在自己的著作中持续地揭发和批判中国农民身上所具有的保守、封闭、狭隘和冷漠。他是少数几位从20世纪80年代到今天,一直始终不懈地高举启蒙旗帜的中国学人。然而,农村生活在富仁身上留下的难道仅仅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生活习惯吗?我认为并不尽然,在富仁身上至少保持着一种在中国农民,尤其是北方农民的性格中常常见到的特征,那就是“执拗”。

富仁说自己“执拗”,开始我并不相信。在日常生活中,富仁是一个很随和、很好相处的人。富仁生病后,我担心他在汕头无人照顾。他说有一个保姆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时间长了,相处得很好,这我是相信的,富仁在生活中是很好“侍候”的。但在有些事情上,尤其是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富仁的确是“执拗”的。在思想上,富仁从不轻信,但一旦认准了某种真理,他就不会放弃,不会退缩,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用农村话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几十年来,富仁的思想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但像梁启超那样动辄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而战的情形在他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当“执拗”与“保守”“狭隘”这样一些因素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发生悲剧,但富仁的“执拗”不是“认死理”,而是“择善固执”。他一生对鲁迅的敬仰和热爱,对鲁迅精神的捍卫和实践,就是这种“择善固执”的体现。这种“择善固执”使富仁避免了在知识分子身上常常发生的动摇、软弱、患得患失。富仁个子不高,但内心很强大。80年代初,富仁在鲁迅研究中提出的新观点引起激烈的争论。有人试图把正常的学术讨论转化为政治批判,许多朋友都为富仁捏一把汗,富仁此时却毫无惧色,他对我说:“我不怕被人打倒,因为我原本就是躺着的。”

富仁说,他的前半生是不幸的,置身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如果一个人把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精神和农村人“执拗”的性格结合在一起,必然是十分危险的。富仁住院期间,在一次闲谈中我们说起,“五四”以后的作家,乃至一般知识青年都喜欢写日记,这为我们打开了直接通向那个时代心灵的一扇扇窗户。可惜在经历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之后,这种写作传统就式微了。这时富仁很认真地告诉我,他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坚持写日记,由于在里面写了一些真实的想法,被同学告发,作为他思想落后的证据,受到集体批判。在“文革”中,富仁的父亲成了“走资派”,家庭经济来源断绝,恋人离他而去,自己也因不愿随波逐流而受到孤立,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于困境。富仁说,在精神最苦闷的时候,他偶然在街上拾到一毛钱,此后一连几天他都在大街小巷寻觅,目的其实是转移注意力,暂时摆脱难以承受的内心痛苦。大学毕业后,富仁去了军垦农场,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据大嫂说,一年冬天她去农场探亲,只见走来的富仁又黑又瘦,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床上盖的被子已经由白色变成了黑色。大嫂只好将被里翻过来做被面,凑合着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为富仁洗被子。回到故乡以后,富仁做了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一教就是八年。这段时间他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两个儿子先后出生,我从未见富仁干过家务活,家里的事都由大嫂包揽,但据富仁说,在那一段时间,他也做一些家务,为了让大嫂能够腾出手做饭,他的任务是抱孩子,他还吹嘘说,他有一手绝技,能一手抱孩子,一手玩扑克。尽管富仁讲得很平静,有时还带点调侃,我仍然能从他的叙述里感受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深的悲哀,感受到他当时内心的彷徨、苦闷和挣扎。幸而在这种精神危机之中,富仁遭遇了鲁迅。正是鲁迅把他从平庸、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使他的灵魂不至于被周围冷酷的现实吞没和湮灭。借用富仁读过的一位俄国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文章的题目,正是鲁迅使他看到了“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直到去世前,他还对我说:“人们只知道我热爱鲁迅,但他们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遇到鲁迅的”。萧军在延安说:“鲁迅是我的父亲,毛泽东是我的大哥。”富仁从未这样说过,但确实把鲁迅视为自己精神上的父亲。富仁一生许多重要的精神特征,如不妥协的反抗和批判精神,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对学院派精英知识分子的警惕和怀疑,内中都有鲁迅的“遗传基因”。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和他的研究对象能够契合到这样的程度,正如我们可以通过富仁的研究来接近鲁迅,我们也可以通过鲁迅的言行来猜度富仁,我曾对朋友说:“其实要了解王富仁并不困难,你只消估计鲁迅在某种情形下做什么,王富仁也一定会做什么。”

富仁重新回到学校念书时,已经三十七岁了,就一般情形而言,求学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阎琦兄在回忆文章中说,富仁学过俄语、日语,还曾跟我“自学英语”,关于后者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事实上,在研究生阶段学的日语,我也没有见他使用过,他能够娴熟运用的是他大学时学的俄语。我的硕士论文写的是浪漫主义文艺思想,研究文献中有一部苏联学者万斯洛夫的《浪漫主义美学》,我的俄语不好,为了帮助我,富仁每天晚上翻译几页,集腋成裘,后来订成了厚厚的一本。富仁翻译得很轻松,把它当作写作论文后的一种调剂,我很少见他使用字典。

和富仁年纪相若的一代知识分子,是中国近代史上空前,也可能是绝后的一代知识分子。当他们进入思想和学术领域时,他们既有自身明显的劣势,也有自身强大的优势,富仁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懂得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自己的劣势,同时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优势。进校后不久富仁就说,我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先把鲁、郭、茅、巴、老、曹的书一本本读完再做研究,我只能一边读书,一边做研究。富仁大学学的是俄文,他在青年时代对俄罗斯文学情有独钟,如果不是“文革”,他很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文学趣味是俄罗斯文学培养的,他的论文那种纵横捭阖、长篇大论的写作风格也受到19世纪俄国批评家别、车、杜的影响,由于具备深厚的俄罗斯文学学养,我记得同学中富仁较早确定了自己论文的题目——《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此后,鲁迅与果戈理,鲁迅与契诃夫,鲁迅与安特列夫,论文一篇接一篇发表出来,最后构成了一部完整的专著。富仁这本书是他的硕士论文,就所达到的水平而言,远远超过今日许多的博士论文。

富仁之所以能在学术上迅速走向成功,得益于历史赋予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某种特殊的精神财富。在青年时代,他们被一场空前猛烈的政治风暴从大学连根拔起,抛向社会的底层。以一个普通的工人、农民、教师的身份,长期生活在人民群众中间。在重新回到学校之前,他们已经在社会这所大学里学习了很多年,他们不是两手空空地归来的,而是带来了自己对中国社会现实的长期深入的观察和理解,这些知识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而是从自己直接的生活体验中得来的。富仁的才华就体现在,他善于对这些直接的经验加以综合、提炼、概括,将其转化为一种体系性的理论话语,从而在思想和学术上实现重大的突破。我认为,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富仁一批最优秀的论文何以在80年代带来那样强烈和广泛的思想冲击,当然,这种成功是有代价的,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富仁并不是孤立的,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领域涌现出的一批优秀学者,与富仁有着类似的经历。我想,这或许就是在新时期文学研究中,为什么首先是在中国现代文学,而不是在古代文学或外国文学研究取得突破。因为正是在这一领域,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的人生体验最容易打通,经验之花最容易结出学术之果。不过在这方面,富仁似乎表现得特别突出一些。80年代中期,他应约写一些电影评论,其中一篇叫《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题目很有时代气息,那时北京正在修三环路),评论的是一部当年的获奖影片《野山》,影片描写农村改革中家庭关系的变化,一位同学读了之后对我说:“这不是在写他和大嫂的关系么?”鲁迅把作者分为两类,一类的态度是“隔岸观火”,一类是“把自己也烧在里面”,富仁属于后者。

富仁因其专著《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在鲁迅研究界崭露头角。1982年去北京攻读博士学位,很快进入了学术喷发的“窗口期”,连续发表了若干篇在当时产生了广泛影响的论文,其中最著名的是两篇文章,一篇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论〈呐喊〉〈彷徨〉的思想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1期),另一篇是《在广泛的世界性联系中开辟民族文学发展的新道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1期)。我认为,这两篇文章堪称富仁论文中的双璧。我那时在故乡的一所大学教书,富仁特地从北京寄来载有这两篇论文的刊物,并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学者之间通常会赠送自己的著作,但赠送载有自己某篇论文的刊物的事是比较少见的(国内的刊物通常没有抽印本),足见他自己也很珍视这两篇论文。至今我仍然记得捧读这两篇文章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富仁的论文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你一旦进入它的思想逻辑,就像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所承载、所裹挟、所超度,随之跌宕起伏,不能自已,使你最终不能不为他的思想结论所折服。他的文章就如清人沈德潜所说:“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渟潆,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荡其机。”“大气磅礴”确乎是“王氏论文”的鲜明印记,所以他的论文篇幅大多比较长,动辄数万言。文章写得长,并不是因为旁征博引,他的文章注释一般都不多,一些受英美学院派训练的学者对此很不理解。90年代初,陈学超兄在香港筹办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富仁提交了一篇论文,香港大学一位学者质疑道:“王教授的论文这么长,怎么注释却这么少?”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富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写作习惯,我们写文章,写到中间突然发现某一段写得不如意,会将当页撕掉,将这一段重新写过,而富仁不同,即使已经写了很多,他也会将已经写好的全部废弃,从头再写,通常一篇稿成,废纸篓已经塞满了。我想,这恐怕就与富仁追求文章的气势有关,即所谓“一气如注”“一气呵成”。由于这个缘故,富仁是不适合考试的,当年只能“候补”,也就不足为怪了。

1984年富仁毕业,成为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位中国文学博士(一说为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名满天下。次年,我也考入北师大读博,入学不久,我便去问导师童庆炳教授,究竟什么样的博士论文才算合格,童老师取出一部像砖头一样厚的著作说:“写成这个样子就可以毕业了。”我凑近一看,正是富仁新近出版的博士论文《〈呐喊〉〈彷徨〉综论》。心里叫苦不迭:“富仁兄,你写这么厚干什么呀?”这本书我一直没有勇气读完,在当时却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反响。记得有一部电视剧,男女主人公都是好学上进的青年,一日女主人公问道:“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呀?”男主人公一脸庄严地回答:“正在读王富仁博士的《〈呐喊〉〈彷徨〉综论》。”放在今天,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在当年却是可以理解的。就在那段时间,我有一次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衣服,柜台里面好几个女售货员自顾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根本不搭理我,我仔细一听,她们讨论的是一部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

大约就在这一时期,富仁的名望达到了巅峰,许多外地来京的学者都欲一睹王博士的风采。我有一个朋友在四川大学教书,他的专业和现代文学毫不相干,也央求我带他去拜访富仁,富仁照例来者不拒。有一段时间,通往富仁家的小路上求贤问道的人络绎不绝。一天晚上我因事去找他,见他瘫坐在沙发上,说是今天累坏了,前后接待了十三批客人。尽管富仁已经成为名人,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骄矜之色,对身边的朋友、同事和学生,仍然保持着向来的谦逊和低调。那么富仁内心究竟有没有变化呢?最近读到阎琦兄的文章,使我有了一些新的认识,阎琦兄来京开会,住在富仁家,他记下了当时与富仁的一段对话。阎琦说:“富仁啊,你现在差不多是半个思想家了。”富仁说:“半个?我已经是整个一个思想家了。”阎琦打趣说:“我可是以严复、梁启超、胡适为思想家标杆的呀!”富仁说:“如是,则假以时日,假以时日。”或许,它反映的是富仁当时对自己真实的期许。

在生活中,有人长于理性,有人长于感性。富仁长于理性思考,他的学术研究也以“思想”著称,因此人们往往会忽略他身上感性的一面。在长期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敏感、细腻、有着丰富内心情感的人。我们在西大那几年,正是以刘心武的《班主任》为代表的伤痕文学流行的时候。富仁在学习之余写了几篇小说,牛刀小试,就颇有斩获。其中发表出来的有两篇,一篇叫《集邮者》,发表后即被《小说选刊》转载,另一篇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没有爱情描写。我那时年轻,对这方面很向往,于是稍微有一点失望。不过富仁并不道学,也不拒绝风花雪月。在西大,为了方便学外语,学校给我们配了一台老式的录音机,不知哪位同学弄来一盘邓丽君的录音带,过去从未听过这种“靡靡之音”,觉得很新奇,富仁也来听。寒假前,富仁来要那盘录音带,说是原来工作的中学也有一台录音机,他准备带回家去听。这种老式的录音带足有盛菜的盘子那样大,携带起来很不方便。那时从西安到聊城交通不便,需要先乘火车,再转长途汽车,辗转几次,但富仁还是把它带走了。周末我们几个同学常结伴去看电影,那时正是中日关系的蜜月期,有几部日本电影在国内热映,有一部栗原小卷主演的《生死恋》,我和富仁看过不止一遍。理性与感性兼擅的人有时会因二者的矛盾发生困扰。外国的席勒、中国的王国维都述说过二者相互干扰的情形。这种情形在富仁身上是否发生过呢?80年代初,有一部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被翻译过来,作者名叫瓦西里耶夫。小说写的是卫国战争时期一群苏联女兵的遭遇,很悲壮,也很美,大家读了都很感动。富仁是学俄罗斯文学出身的,更是极口称赞。感叹唏嘘之余,我问富仁,你认为这部小说与鲁迅小说比较,水平如何?富仁说,论思想,恐怕还是鲁迅深刻一些。我说,我们暂且不说思想,只谈二者的艺术吧。富仁大概还沉浸在小说唤起的美感中,于是承认这部小说在艺术上可能比鲁迅一些小说更感人,水平更高。我顿时来了精神:“且不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俄罗斯文豪,即使在苏联文学中也还有肖洛霍夫这样的大家,瓦西里耶夫充其量只是一个二流作家,如果……”话还没有说完,富仁已经识破我的圈套,转身不再搭理我,倒也不恼。不知这算不算富仁的感性对他的理性的滋扰呢?

人们乐于和富仁接近,除了他的真诚、善良之外,还因为他是一个风趣和幽默的人,时常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他的牙一直不好,后来索性换了一口新牙,换牙期间他出门总戴口罩,那时北京还没有雾霾,戴口罩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于是路上遇见的熟人都会关切地问他是否生病了,富仁一面摇手一面略带羞涩地回答:“没有,没有,是我的脸在装修。”

在生活中,富仁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我遇到棘手的事,会首先想到他,第一个向他求教。1995年,我开始招收博士生,那时候博士生招生数量小,一些同学和朋友便热情地向我推荐考生,这使我感到为难,我问富仁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富仁说:“我通常这样答复,如果你推荐的学生和其他考生考得一样好,我会优先考虑他,如果其他学生比他考得好,我就没有办法了。”于情于理,都无懈可击。事实上,在博士生考试中,几乎不可能有两个人考出同样的成绩。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特别值得怀念的历史时期。那时有一句话时常见诸报纸和广播——“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在这股历史大潮的冲击下,许多一度密布政治暗礁的思想禁区被冲破,许多长期禁锢人们头脑的思想枷锁被砸开,一个自由、广阔的思想天地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与此同时,今天浊浪滚滚的物质至上、拜金主义、消费文化还没有兴起,还没有扭曲和吞噬人们对真、善、美的自然追求,这就为像富仁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施展才华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

与精神上的意气风发相伴的是物质上的极度贫困。那时候在学校里,除了读书,一个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聚在一起“侃大山”,当时我单独住一间宿舍,富仁常在周末的晚上来聊天,时常一些同学也来参加。除了一杯白开水,我拿不出任何东西招待大家,谈话很热烈,常常持续到深夜,但无论多晚,富仁都会独自走回家去。有一次,富仁来得较早,照例半躺在床上,一面抽烟,一面“神侃”,这时进来一位同学,一进门就嚷饿,在房里四处搜寻,一无所获,最后终于找到半袋奶粉,大喜过望,于是冲了一大碗,咕咚咕咚喝下,抹抹嘴,加入谈话。这些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也无须记忆,因为谈话中的许多思想火花,后来都被他们吸收到各自的文章中去了。那一天晚上,这位同学的精神特别好,为了一个什么问题与富仁“死磕”。我支持不住,顾自睡了。“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第二天红日临窗,发现二人都走了,屋里留下一地烟蒂,这是富仁的成绩。再看看我的奶粉袋,已经完全干瘪了,我这才明白,昨夜那位同学精神如此亢奋的原因。

故人已逝,这样的谈话不可复得了。

当然,那时的思想学术也存在自己的问题,如有些浅薄、浮躁等,但那时的学术界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今日熏人的铜臭。富仁一直很感念两位先生对他无私的提携,一位是樊骏先生,一位是王信先生。我不认识樊骏先生,但我与王信先生有一面之缘。1988年博士论文通过以后,我把其中的两章贴上邮票分别寄给了《文学评论》和《中国社会科学》。不久就接到王信先生的电话,约我去《文学评论》编辑部一谈,王信先生很严肃,很认真,让我对稿子做一点技术处理,谈话时间很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中国社会科学》那位编辑年轻一些,也要热情一些,对我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两篇文章很快都发表了。此后我与他们再无联系,时隔三十年,我在富仁的追思会上再次见到王信先生,本想趋前问候,但转念一想,像我这样普通的作者,他一生不知接待过多少,一定不记得我了,于是停下了脚步。最近我指导的一位博士生告诉我,他的一篇论文被某学术刊物录用了,但同时要他交纳一万五千元的赞助费,这位同学家在农村,要拿出这笔钱颇感吃力,恰巧我系一位老师与该刊的编辑相熟,他便托这位老师去说情,希望能适当降低一些,结果遭到严词拒绝,和他相比,我们当年是多么的幸运啊。

尽管富仁后来在学术上不断地取得新的成绩,还担任过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的会长,但我始终认为,在精神上他是属于20世纪80年代的,他的思想、力量、成就、影响,乃至于不足,都与那个时代紧密相连,正是在那时,富仁的生命放射出一生中最为灿烂的光华。

去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王培元兄的电话,说是富仁罹患恶疾,现在已回北京治疗。第二天我匆匆赶到301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只见富仁的床铺空着,我以为他被送去治疗了,便去护士站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护士很惊讶,说王富仁在病房里呀!我仔细一看,富仁背向着我,俯身坐在病房里的一张小桌旁。因为治疗,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我一下子没有辨认出来,我走过去一看,他还在读书,我特地翻了一下,看的是杜威的《论教育》。富仁像往常一样,平静、安详,大概看我的神色有些异样,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不要紧,鲁迅才活了五十几岁,我今年都七十多了。”

富仁了解自己的病情,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悲伤,化疗是十分痛苦的,未曾经历的人难以想象。据富仁邻床一位看起来身强力壮的病友说,一个疗程之后,人就像被彻底击倒了,软得就像一团棉花,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能力。对于富仁来说,每一次化疗都是一场痛苦的搏斗。当筋疲力尽地结束一个疗程后,他会回到南方休养一段时间,我一般选择在他入院之前和出院之后陪他吃两次饭,开始富仁还表示要回请我,后来便习以为常了。我知道,这两餐饭慢慢对他具有了某种仪式性的象征意义,前一次似乎是在为他的出征壮行,后一次则是在庆祝他又一次战胜病魔,凯旋。后来我去医院看他,他会略带几分夸耀地对病友说:“他在等着请我吃饭呢!”

这是一生中,我仅有的几次请富仁吃饭,我非常珍惜这种机会。在西大读书时,富仁是同学中发表论文最多,也是稿费收入最高的。每次收到稿费,他先将大部分寄回家里,再给自己留下买香烟和稿纸的钱——这是为了再生产购买必备的生产资料,余下的便用来请同学们喝酒。我虽不喝酒,也在受邀之列,富仁交代给我的任务是,酒席终了,把喝醉的同学搀扶回学校,每一次都是尽欢而散。那时物价低,喝一次酒也就十几、二十块钱。不过那时的生活费用也很低,这笔钱大概足够富仁大半月的生活开销了。

我去北师大时,富仁已把家眷从山东接来。我曾夸口说:“在师大,富仁家是我唯一不打招呼就可以闯去吃饭的。”小儿顽劣,放学时常被老师留下训话,我也会被捉去一同受训,训话完毕,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关门了,父子二人便相率向富仁家走去。那时富仁家住顶楼,只要听见楼梯上响起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大嫂就会起身说“罗钢来了”,全家相视而笑,待我们进门时,桌上已摆好了两副碗筷。富仁家饭菜的种类不多,但分量很充足。

不能说富仁不修边幅,但他对衣着打扮向来是不在意的,他对饮食也不挑剔,很容易满足。很久以前,我曾从四川给他带了一瓶尖庄大曲,富仁赞不绝口。其实那不过是五粮液的等外品。在病中请他吃饭,他只提供两种选择,要么是烤鸭,要么是烤肉,除此之外,他似乎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佳肴美馔。富仁的生活一直是简单、朴素的,即使是经济条件好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记得鲁迅曾经说过,如果生活太舒适了,工作就为生活所累了。大约富仁就是这样考虑的吧。

在肉体与精神之间,富仁的态度一直是厚此薄彼,极不公正的。他对前者的需要通常是轻视的、忽略的、冷漠的,有时甚至为了后者不惜戕害前者,抽烟就是一例。他何尝不知道抽烟危害身体健康。有一两次,在大家的劝说下,他曾尝试戒烟,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离开香烟,他就不能聚精会神地阅读、思考和写作。结果,在他的晚年,备受歧视和伤害的肉体终于对他施行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最凶狠的报复。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富仁依然执迷不悟。第一次去探视富仁时,我照例带了一些营养品和水果,富仁不以为意,还嘱咐我下次一定不要再带了。后来在谈话中,我谈起近期读过的一些有意思的书,富仁顿时来了精神,说他在汕头找不到这些书,问我能否借给他看看。以后去探视时,我就选择一些书带给他,每次我进门时,富仁就会站起身来,盯着我的书包,关切地问:“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书呀?”和一般病人不同,富仁在病中需要的,不是鲜花、水果和营养品,仍然是书。在我的经历中,这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一个疗程结束,富仁要回汕头休养,他指着床头一摞书和我商量:“这些书还没有看完,我要带回去看,书这么沉,难道还要我下次再带回来吗?”我知道,这是富仁委婉地希望我把这些书送给他,他读书有一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的心得以眉批、脚注的方式写在书页上,所以平时他很少去图书馆借书,而是自己买书。我答应把这些书都送给他,只是其中一套有点舍不得,那一次恰巧张海明和邹红夫妇也来探病,于是他们建议我把这套书先让富仁带走,以后他们托学生买来给我,当这套书辗转送到我手中时,富仁已经离去了。

住院期间,除了进行化疗最痛苦的几天外,富仁依旧手不释卷地读书,我最后一次在医院中见到他时,他的病床上还摊开着一部厚厚的书,已经读到了最后几页,书上又勾又划,还写了许多批注。我读过这本书,不看封面就知道是萧军的《延安日记》。在医院,富仁很少谈自己的病情和治疗,而是谈读书,谈思想,谈文学,谈起这些,他总是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富仁读书很多,古今中外都读,学识很渊博,但他仍然不能满足。一次他对我说,他唯一的遗憾是有两部书还没有来得及读,一部是中国的二十四史,一部是马克思的《资本论》。

在病中,富仁的头脑依旧非常清晰,思维依旧非常活跃,常提出一些发人深思的见解。例如他说,现代有两个人最了解中国,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鲁迅,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毛泽东依靠群众,而鲁迅不相信群众。今年春节前后,他回汕头休养,我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写文章,我一听大惊,急忙劝他不要写了,有精神的时候看看书就可以了。富仁不以为然,他说其实写作比看书还要轻松一些,看书要跟着别人的思路走,身不由己,很难停下来,而写作是由自己掌控的,信马由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不觉得累。我认为他的理由很荒谬,但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反驳他。

在与他的接触中,我能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了,我陪他一起吃饭,他吃得越来越少,我带给他的书,他也看得越来越慢了。与富仁相交近四十年,我对他一直很敬重,很钦佩,但因为彼此太熟悉了,许多话反而说不出口。这时我意识到,如果不说出来,也许再也没有表达的机会了。在最后一次见他时,我把埋藏心里很多年的感受都告诉他了,富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后来他的儿子小虤告诉我,那天我走后,他父亲一晚上都很高兴。

也是小虤说,在富仁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经不能躺卧,疼痛难忍,呼吸困难,每天只能入睡一两个小时,但他仍在读书,还叹息说:“两天时间只读了一页书。”我想,除了难耐的肉体痛苦之外,这很可能是促使富仁决绝地告别人世的又一个原因。对于富仁而言,肉体不过是精神寄居其中的皮囊,一旦他感觉不能读书,不能思考,一旦他感觉不再可能从事一生钟爱的精神工作时,生命就不再值得留恋了。在死亡面前,富仁充分地体现了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这使我不由得想起17世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关于人性的一个著名比喻,大意是: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于死命,然而人纵使遭到毁灭,仍然比致他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最后说:“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没有去过聊城,以后一定会去的。富仁热爱自己的故乡,在他的描述中,聊城是一座美丽的小城,绿水环绕,夏日开满荷花,城中央有一座奎星阁。

作 者:

罗钢,著名学者,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比较诗学、后殖民理论等。著有《浪漫主义文艺思想研究》《历史汇流中的抉择——中国现代文艺思想家与西方文学理论》《叙事学导论》等多部。

编 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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