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中的亮，让他的喜悦重临

上海 三三

茫茫中的亮，让他的喜悦重临

上海 三三

一

布罗茨基在谈话里讲道：“每一首诗都是重构的时间。一个诗人在技艺上越是多样，他与时间、与节奏源泉的接触就越亲密。”

智慧之力从我们身上流过时，它也已激发过我们的先辈。有人提前发现规律，并以举重若轻的方式进行归纳，等这条规律轮到被我们的时空接纳，我们的任务不得不变得更加艰巨：被它证实，同时又要借助当代的工具开辟出新的意义。

吴盐在与时间的接触上常有一些小花招，这与他的诗歌技艺没有必然关联，通过阅读很难判断他是故意怀有玩弄时间的企图，还是出于好玩凑巧达成了某种效果，但这恰是引发我兴趣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

评价一位诗人的难度远远大于评价一首诗，对于诗歌，我们尽可以展开想象，相比精确性，有时过度诠释也会得到有意思的结果；而评价诗人的难度在于，必须寻找其诗歌的内在逻辑，从而把握诗人笔下的一种趋势，以至于初读吴盐的一些诗歌时，由于想尽量达到精确度，我反复在衡量自己与作者之间的私人审美偏差。所幸这并不是很难，因为我本来就是喜欢吴盐的诗歌的，尤其是他以吴盐的身份所创作的那些。

现在，我举着一把“时间”的刀，小心翼翼地站在吴盐诗歌的入口。吴盐有一组《喜悦四章》，分别写给四个时期的自己：吴盐、七客、何观、maogaozi。据他自己所言，七客清瘦，是过去的他；吴盐微胖，即为当下；何观存在于遥远的未来，身材恰到好处，像是将过去与当下中和后得到的更完善的人物。

我所读过的吴盐的诗，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以“七客”为笔名所写，后半部分则以“吴盐”为笔名，在写法上确实有不同之处。吴盐更为宽和、节制，个人认为胜于七客，如此一来，七客更像是已经从身上脱落的一个隶属于过去的人格，它不再存在，或者说仅在对旧时光的复述时再次出现，它被以某种方式保存了起来。吴盐讲道：“使用不用的笔名，也有阶段性，在做新的写作上的尝试，我会考虑建立一个全新的人格去承受和拓展它，好尽力保持尝试的纯粹。”出于好奇，以及对吴盐探索能力的信任，我暗中期待“何观”时代的到来。

除此以外，吴盐也在诗歌中做过时序性的倒错排列，比如2012年以七客名义所写的《醉话选》，由十一个简单的段落组成，每一段都标有编号，而编号的排列是错乱的。即便如此，不论按照所列的顺序读，还是按照编号的顺序读，这些瞬间的排列都是通顺的，类似的尝试非常有趣。在其余诗歌中，吴盐也试图探讨永恒与片刻的关联。

而在写这篇文章时，我也曾迟疑过，究竟以什么样的时序来整理吴盐的诗歌。大致备选的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顺序，一位尝试发现新世界的少年从竹西来到上海，寄居在上海闵行的偏远宿舍中，阅尽世间百态，寻找内心深处的多重自我；另一种是倒叙，有一天诗人厌倦了城市，黄浦江两岸繁复的灯火也显得索然无味，他便丢弃了多年累积的抽象和具象的收益，重新坐上2013年的那趟火车，回到老家合肥竹西，写下《隐者》与《归田赋》那样的诗歌。

实际上，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

二

大约意象是通往一首诗歌的密码，解析反复出现的意象则是铸造解密诗歌的钥匙的方式。

在吴盐的诗歌中，器官类的意象似乎经常出现，与“胃”有关的诗句如：

手表束缚他的胃，鱼刺痛他

飞机持续向着高处引领我，早餐将保护我的胃到下一个世纪

明亮又孤独，暴雨沐浴我们空空的胃

胃里的冷苹果迎风燃着，人走着

还有一些与“肺”有关的诗句，比如：

慢慢黄成一片伤心的肺

什么东西在每个整点折磨你的肺

我折叠这梦魇取悦你的肺

还有一些其他的器官如阑尾等，重复出现的意象令人警惕，同时也为解析提供了比较归纳的前提，在我读来，“胃”的表达多与饥饿沾染一些关联，投射到现实之中，便与生计的艰难相对应，是非常实际的问题。“肺”的意象更隐晦一些，但从一些片言碎语中，可以发现吴盐是吸烟爱好者，“肺”或许与烟有关，更进一步而言，其含义可以对应到人的情绪，关于孤独、压抑，一朵等待被重新撕裂的乌云。

然而，吴盐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白日梦患者。不论以七客为笔名还是以吴盐为笔名所发表的诗歌中，都弥漫着一股现实主义。这种现实性（或者说“实际性”）很有趣，有时夹杂在抽象的想象中，猝不及防地闪现，使诗歌的层次更为丰富，也让人在读到时不禁莞尔，比如在《驶向达尔文》中所写到的“贝格尔舰将航行在一片开阔海域/没有堤岸，早饭有中国菜和东北风”，再如在《夜的探戈》中所写的“把方便面、酱油包、葱姜蒜扔出窗外/把我的二十三岁做成一盘清蒸鲈鱼”。

假如吴盐的诗歌还有什么共性，那可能体现在他是一位迷失爱好者，尽管四周一片茫然，他却得益其中，获得内心的平和。我亦有过陷于片刻茫然的快感，首先生理上的轻松愉悦，预知自己不会沉溺于此，只是人生自由泳过程中的一小口换气，便可以安全地任由茫然包围，短暂地卸载负担。再者，茫然状态体现出的空间感与可探索区间令人着迷，在获得新的领悟前，必须先迷失；在形成进阶逻辑前，必须先落入一个问题。这种茫然是具有正向力量的，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等待被治愈的状态，何况在内心深处，作者深信自己得到治愈的可能性。

三

吴盐有过热衷编织的时刻，他跨越创作时间顺序，将一些诗歌分类，每个类别有四首，冠以“四章”的名字。在所有的章节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超越四章》。

《超越四章》写于去年夏暑初盛的时节，四首小诗创作的时间相当临近，更适合放在一起阅读，感受相互渗透的意象与此起彼伏的近似情绪。“积雨云”“飞行”“幽夜”“白色火焰”，在这一组诗中，有太多线索指向它们背后的隐喻。

在《超越积雨云》中，吴盐展示出一种贯穿虚实两个层面的精神力量，现实的层面在于：幽夜是人间永恒的统治者，而我们是集存在和流逝于一身的矛盾体，局限迫使“成吨的食物与过期的雨水”在我们身上堆积；相比之下，飞机穿越积雨云的过程更为虚化，像是一种比拟，一种在茫茫黑夜之间挣扎时的精神想象。我们臃肿的肉体停留在积雨云之下，可“未来”这个词语——它不必真实兑现，仅仅是想象它，就让人充满希望，那是我们穿越积雨云的魔力源头。至于“白色焰火”和与之对应的“我渴望一颗苍白的心”“人生之白正如此刻焰火的白”，就像是飞机起飞时的那股白色气息，是我们挣扎的见证。想起张定浩老师在《爱欲与哀矜》中形容毛姆，“因为他对自己的局限有清醒的认识，却并不奢求完善，而是身处局限之中，依旧能做出奋力向前的姿势”，落在这首诗歌上同样适用。但我个人以为，吴盐呈现的这种精神力量并没有导致诗歌激烈昂扬，更确切地说，它的展现形式是舒展而柔软的，像卷起的云朵被风轻轻揉开的感觉。

《哑山》与《幽灵琴》则有更明显的现实基础，可以还原生活的片段。吴盐在一篇访谈中讲到《幽灵琴》的背景：“年初开始，住处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高高胖胖的，苍白的头发快掉光了，他住在马路边不足八平方米的农舍。当夜晚降临，他会坐在门口拉手风琴，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显得憔悴，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很多次我经过想和他攀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场面，充满疑惑与不协调性，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白天做什么？凭借什么生存？他如何学会手风琴？手风琴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小说《夜的草》中提到过一个比喻，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就像年轻时坐过的夜行火车，我们在火车中短暂相逢，交换一段人生；但那不过是一小段同行的路而已，天亮时人们总会分别。“他用一种陌生的姿势坐下，开始拉手风琴”，谁也不认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忽然有一天，他就不见了，而未来和虚构的未来图景都在继续扑来。

“如飞机的升空/似与我们无关而未来更坦荡/前方的亮指引它，一个拥抱在苍穹之上打开”，读《超越四章》，常觉得眼下的路更为开阔，那是一种充满包容力的、向上的姿态。

四

“【释义】欢乐；快活”——字典能给人的东西总是贫乏的，这也是诗人与哲学家存在的意义。

吴盐似乎偏爱“喜悦”这个词语，除了《喜悦四章》外，也曾在别处用到“喜悦”一词，如“茫茫中的亮，让我的喜悦重临”“我们倒立，人生的喜悦如闪电”。我曾思索喜悦的含义，有那么多可以替代的词语：欢乐、快乐、高兴、欣喜，为何都不足以替代喜悦？

而我得出的结论是：第一，喜悦的音韵动听，由于“喜”为上声，为了发清楚这个音节，必须缓慢地念这个字，而到“悦”时又如辗转而上的过山车经历滑坡，抑扬顿挫而不失优雅。第二，同其他近义词相比，“欢乐”过于纵情，“快乐”偏向于情绪收获，“高兴”口语化而状态平缓，“欣喜”过于拘谨，而“喜悦”带有一种久旱逢甘露的情绪，是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才等到的成果，正如其音韵的趋势，仿佛历经百转千回的磨难，或是望穿秋水的期盼后，我们终于得偿所愿。细想之下，满足之余还带有一些小庆幸，非常动人。

《喜悦四章》中有我们熟悉的人，七客便是那个垄断他2013年以前诗歌的笔名。读了“七客”所写的诗歌，《喜悦四章》中七客的形象呼之欲出，“为了看清事物，你摸索一个词，又阻隔与词的相遇”，“流逝之音。喜悦。你写：喜悦来自纸上忧愁的海”，将七客在写诗初期的情感刻画得细腻而真诚，他消瘦，乐于在先人的作品中盲人摸象，不时受困于某些足以激发其斗志的困境，是个真正的少年人。庾信、鲍照、陶渊明，和他们的单向沟通使他变得不同，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化解了他们，将其融成自己的一部分，而他则在光芒中重生。

Maogaozi也许是更早以前的自我，在七客尚未形成之时，我们用镍币换取游戏与欢愉，购买漫长的时光以掩盖成长的迟钝。在诗歌中，那种告别的必然性令人惋惜，但作者自己可能并不带有那种情感，“你抛起一枚镍币，静等它落向水中/你仿佛知道这一刻，你已经越过槐树的顶端”，他洒脱地大步向前，追赶即将到来的命运。相比之下，何观的形象其实并没有很明晰，假如何观是为未来设定的形象，那是否会象征一种生理机能被衰老荡涤的过程呢？

五

在第一段的末尾，我讲过我更倾向以倒叙的方式讲述吴盐的时间线。

不如使工地与荒芜的流水糊焦，起点位于2013那列返行在上海与合肥的列车上，现在它的方向偏转了180度，目的地与出发地本末倒置。

外出务工的诗人回到老家，风尘仆仆，故园土地下起一场由岩石风化后的矿物颗粒组成的雨。他看见田埂与群星接轨，鸟雀重新在秋天聚集，二叔宛如酒瓶的身躯正在消肿，无须拉伸、倒立，或者任何歇斯底里的处理方式，时间都在逆流。

吴盐绕过七客的身份，像抵达景区的一辆观光车，maogaozi的名字在他的所有证件里化为立体。垂头丧气的槐花失去了地心引力的控制，被树枝吸回木头中，母猪茸毛丰盛，把世界挠成粉色。

少年低下头，少年心想，明天我要走了。

作 者：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青年作家，律师，作品发表于《One.一个》《萌芽》《上海文学》《花城》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