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媛媛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贾平凹游记散文中的“树”意象
管媛媛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贾平凹的游记散文取材自由多样,内容乐趣纷呈,其中部分作品直接选材于“树”。通过探究“树”与创作主体的关系,可以看到作家故土情结的真诚流露、对生命意识的深刻体验以及对佛禅哲理的智趣辨析,进而可以把握游记折射出的作者的文化思想。
贾平凹;游记;“树”意象;文化思想
20世纪80-90年代是贾平凹游记散文称雄文坛的时代。当时贾平凹游踪远逸,足迹几乎遍及全国,足之所至,笔之所及,留下了《商州游品》《陕北游品》《关中游品》《南国游品》等近百篇游记佳作。这些游记散文无论对名胜古迹、风土人情,还是对草木花卉、山川风景,都“品”得有滋有味,写得乐趣纷呈。目前,学界有关贾平凹散文的研究成果颇多,而游记作为他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有研究者提到他的游记,往往将它们与贾平凹的其他散文视为整体加以研究,作“泛化”“捎带”式的论述,专门从“树”意象的角度来分析把握贾平凹游记文化思想的成果少之又少。细读贾平凹的游记散文,我们就可以发现,“树”的意象在他的作品里反复出现,单是直接以“树”为描写对象的散文就有10多篇。在我国,“树”文化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成分,历史悠长,内涵丰富。“树”文化以其丰富的内涵与其他领域内的文化产生广泛的联系,比如它与古代的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园林建筑、中医气功以及民族心理都结下了不解之缘[1]。人是有生命的,树是有生命的,文化也是有生命的[2]。“树”一旦进入文学领域,就成为一种文化载体,与社会生活、社会理想、人类环境、百姓命运等有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贾平凹很自然地通过对“树”形象的塑造与描写传达自己的思想情感,从而将自我情怀、人生体悟以及对生命的哲学思考与“树”意象紧密关联在一起,“树”意象在贾平凹的笔下就有了多重思想文化特质。
作为一名备受当代关注的地域性作家,贾平凹从踏上文坛开始,无论小说创作还是散文创作,都立足家乡商州,把文学之根深深扎在故乡的土壤之中,让文学的种子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在字里行间蕴藏着浓浓的故土情结。这种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情结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也不会随空间的转移而淡薄。这股浓郁的乡土之情深深埋藏在贾平凹的内心深处,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重要精神力量,也成为他游记创作的重要主题。
商州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因其湿润的气候条件,山环云绕,树木繁盛。贾平凹在商州度过了童年、少年时期,故乡的一草一树、一山一水都牵动着他的情怀。他是大山之子,是对故乡满怀深情的人。在较早创作的《一棵小桃树》中,贾平凹回忆了自己童年时在土地里埋下的一颗桃核,桃核蓄集了他孩提时代的梦想,这梦想随着桃核的稚嫩枝丫一点点悄然成长。随着时光流逝,作者经历了奶奶的离世,饱览了人世这本大书。当再次见到小桃树时,作者的情绪似乎也被它感染了:
那瓣片儿单薄得似纸做的,没有肉的感觉,没有粉的感觉,像患了重病的少女,苍白白的脸儿,又偏苦涩地笑着。我忍不住几分忧伤,泪珠又要下来了。[3]11
作者以细致柔美的文笔,借小桃树将自己的感伤凄婉之情倾泻出来。贾平凹一向将“真性情”作为评价散文优秀与否的标准,拒绝那些虚假的或表面化的表达,主张只有摒弃虚假做作的因素,在写作中融入真实的情感,才能有效推动散文的发展和进步。贾平凹所说的“真性情”,在笔者看来,指的是作者对社会甚至整个世界的认识,是作者的思想与思想意识的他者相互摩擦而产生的火花。贾平凹通过自己出色的创作实绩展现了他对这种艺术的追求,他的散文无一不表达了他源自对生活深沉思考的那种真实的热情。他眼中的小桃树,渗透了对故乡亲人的深深怀念。小桃树尽管孱弱,却顶着风雨,“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3]15,有着顽强的生存精神。这何尝不象征着贾平凹对故乡的情感牵连,割舍不断又坚定不移!
贾平凹生活在山区,他的家乡树木丛生,孕育了他对树的酷爱。在他的笔下,树不仅仅是生长在自然界的天然物种,也不仅仅是与雨水阳光共生的大自然中的一员,而且是他思想情感的“寓所”,是寄托他的欢喜与忧愁甚至矛盾心理的文化载体。《六棵树》叙述了村里的六棵树与人之间的故事,在写法上将树与故事人物合一,借助树的生长、毁灭见证了故乡的发展变迁,以及故乡人民的命运归宿。贾平凹对树满怀痛惜,实则是对渐渐消逝的故土文明和朋友故人的深切怀念。贾平凹对乡土有着复杂的感情:作为生于农村长在农村的乡土之子,他从小到大就感受到淳朴的乡风与民心的善良,对此也是极尽赞美之辞;他同时看到了故乡的落后与守旧,以及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故土曾经流传的美德逐渐消逝。不过他对此并没有避而不谈,而是进行了真实的揭露与批判。透过那真诚朴实的文字,我们看到了一位具有黄土地般宽厚胸怀的文人的文化责任心。
尽管他对故乡的情怀带有复杂性,作为山地之子,贾平凹却对故乡有浓郁的情结,心中充满了对故土割舍不断的思念与依恋。贾平凹在商州生活了19年,后来进城学习、工作,在都市生活30余载。颇觉身心疲乏的贾平凹仍不忘为灵魂寻求“安妥”和“缓冲”之地,因为心性和悟性受乡情乡俗的长期滋润,所以他的创作大多取材于农村,悉心表现商州的风土人情、人物命运、社会变迁,以及生长在这块“安放心灵”之地的精灵们。贾平凹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城市,心里挂念的却是自己的知己文竹,甚至梦里都是回去见“我”的文竹:
我真不晓得,她是什么精灵儿变的,是来净化人心的吗?是来拯救我灵魂的吗?当我快乐的时侯,她将这快乐满盆摇曳,当我烦闷的时候,她将这烦闷淡化得似一片虚影,我就守在她的面前,弄起笔墨,做起我的文章了。人都说我的文章有情有韵,那全是她的,是她流进这字里行间的。啊,她就是这般的美好,在这个世界里,文竹是我的知己,我是再也离不得她了。[4]152
这一棵小小的文竹不仅是贾平凹创作的灵感来源,更是支撑起他自我灵魂存在的一株参天大树。这让我们感受到故乡对贾平凹这一个体存在的重大意义。贾平凹曾说过,离乡之人都是把故乡背在脊背上到处跑,乡愁就成了浓重的话题。这种愁存在于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流淌在作者笔下的一字一句里,呼唤着游子从外在身形到内在灵魂返回故乡。他“信步四乡,游走八村”,从故乡汲取灵魂的养料,在“秦天楚地”间重新召回被城市尘土掩埋了的“真我”。于是,便有了寄托两代人信仰的“九叶树”,显然“九叶树”成了他的个人信仰和精神养料,蕴含着贾平凹心中一个独特的“自我”。
从本质上说,中国传统哲学是人生哲学,讨论人如何理解生命与死亡,以及如何安顿生命和对待死亡。人生涵盖着生与死两个密切相关的部分,世人对生死的体认各不相同[5]。生,就是创造生命,文学创作唯有从生命感怀的角度去观照,才能成为“人”的文学。贾平凹是一个受传统文化浸润很深的人,他的散文也富有浓厚的生命意识。尤其是他的游记散文,不仅有对自然界万物的挥墨书写,而且也饱含对生命存在的赞美与讴歌。
费秉勋说:“贾平凹散文最本质的精神特征是充满着体现作家活跃的主观世界和顽强的主体精神的生命冲创力。以这种生命冲创力为根源,伸张着作家的精神自由,歌颂宇宙间一切有机物无机物的生命活力。”[6]从贾平凹游记散文中“树”的意象上,我们不得不佩服批评者敏锐的眼光、深邃的见识。这些“树”质朴无华,却被赋予了生命的活力,展现了作者对生命的思索。20世纪80年代,贾平凹行游至陕北,亲见黄陵柏在贫瘠的荒山秃岭上随势赋形、顽强适应环境、寻找各种生命出路的情形,创作了《黄陵柏》一文,表达了对自强不息的生命力的礼赞,也表达了对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赞美。当面对生机盎然的黄陵柏受到生命力的冲击时,他不禁反身自问:“我站在这里,也是一棵柏吗?面对着我民族的始祖,我会是一棵什么样的柏呢?”[7]32-33在《宿州涉故台龙拓树记》中,他这样描述一棵树:
树则粗四乍,长三尺,根扎台坡,顺坡而屈,上有十二爪枝。这树若在字里,是个小字,若在官里,是个七品,若在人里,是个侏儒。如此无粗无长无直无用之材料,何以称作古木,更何以配站英雄陈涉起义之地呢?[8]77
这是一棵身形并不高大壮硕、枝叶也不繁盛的树,贾平凹却将它与英雄联系在一起,看上去让人费解,实际上表达了他对生命存在的困惑与思索。贾平凹还擅长就弱小的事物发出对生命的感叹,《一棵小桃树》里的小桃树看似不起眼,却有强悍的生命力。通过这些对于生命的颂扬,作家意在揭示生命的本真状态,展示生命的蓬勃大美。
不仅如此,贾平凹笔下的“树”还是他主体意识、生命意识的载体,寄寓他作为生命个体对自身生命的体验与感悟,以及对其他生命存在的观照和思索。贾平凹曾经多次提到,如果文章中缺乏对人生或是对社会的深刻体验、深切情怀,即便文字简洁、写作技巧娴熟,也称不上优秀的作品。而有些作家为了彰显自我,在创作中刻意树立自己良好的形象,恣意地书写“自我意识”,致使文章显得矫揉做作。贾平凹认为,只有从个体自身体验出发,进入物我合一的感应情境,才能帮助个体认识生命,探索生命的意义,彰显生命的活力。因此,他的书写在自然流畅之中描绘了充满生命力的意象世界,以表现人与自然之物的和谐默契。贾平凹常在这种境界中获得某种感悟,既感应到窗外法桐“落叶”引发的悲喜,因“落叶”枯尽而黯然伤神,又为新冒的绿色叶芽而感动。正是出于对生命存在的感悟,他在《法桐》中写道:“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的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7]89-90。在《树记》中,贾平凹借助对“树”的形象表达了他的散文创作观,即散文需要作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坦荡自然,“皆不主张直立,肆意横行,不需要修剪,用不着娇饰”[7]89,“一任自由自在”[7]90。这正与贾平凹散文创作追求“飞的艺术,游的艺术,逍遥自由”的艺术观念相印证。这种用宽容的心怀感悟自然天地、体悟生命的多姿多彩创作取向,其实质是作者在将自我情怀投射于外物的同时,将自己也化为外物,实现了人的“物化”,也是物的“人化”,从而真正达到物我合一、感应互通的境界。
在谈到散文创作时,贾平凹说:“或许你习惯了,用赫然的口气,用赫然的文字。请问,你有赫然的寓意吗?赫然的寓意往往产生于极平易的事物里”[9]19。因此,贾平凹创作散文常怀着一颗平常心,在贾平凹看来,平常心就是人所拥有的最基本的东西。带着平常心写作就是要注重表现作者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各个方面的体验,不刻意去追求某一方面,尤其要尽量避免因为这种追求而产生的心理压力,使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无欲无求、平静祥和的处世态度。贾平凹的散文就是用平常的态度去看待、接受生活,找回失去了的“自我”。正因如此,他笔下的极平凡的“树”蕴含着表达自我的心态和深刻的禅机佛理。
贾平凹与禅文化的结缘,不仅与他性格及其成长环境有关,而且与他年龄与阅历有关。禅宗本是佛教的一种修行方法,佛理无处不在,万物兼有佛性。在讲求“万象同一,归于本心”的禅宗那里,自然界只是我心的幻化。所谓“我心即佛,佛即我心”,自然在人心观照下显示出的特征,正是具有恬淡超越的情感的人的本心的自然流露[10],所以贾平凹称柿树为佛,“这佛在北方的山峁存在”,“树佛”有雍雍的体态,它的枝梢分桠恰似佛的柔柔千面手;“再远看梢桠错综复杂,在天的衬景上如透雕又如剪纸,天成了撕碎的白纸虚幻衍化,这是佛之煌煌灵晕了”[7]91;再远观,“倏忽纳嚣风而使其寂然消声,骤然吸群鸟而又轰然释放,这是佛的浩浩法度了”[7]92。由一棵树看到佛的光彩、体悟到佛的境界,反映出贾平凹无需远山清斋、削发出家,就能从极平凡的“树”身上修行自我,体悟到灵慧的禅境。如果没有一颗不被世俗所牵绊的佛心和“大隐隐于市”的心态,很难达到如此境界。
贾平凹游记散文里的“树”意象还折射出朴素的辩证观以及哲学相对主义论。贾平凹一直都钟情于自然景物,即使走入城市之中,他仍然钟情于山水草木。面对自然物象,他常常一个人独坐深思,冥想自己与自然合二为一,为他笔下的自然之物带来一股灵隐性情。贾平凹笔下的干雨松,长在离商县山中六十里山上一荒废的寺里,寺墙砖瓦倒塌,草木破败萧索,寺庙早已绝香客,唯有古松干粗叶密,鲜活旺盛,“松香火盛时不自矜,香客绝时不自弃”[7]41。这里,荒凉与旺盛、衰败与坚韧在浑然一体中透出鲜明的反差,反映了贾平凹对生命的辩证思考。那孤立在街道的弯榆,苍老弯曲,路人皆不留意,“任它自生自灭,没想竟活了”。作者不禁感慨“治世之中,方可见直见弯,乱世之中,直不一定就是好,弯不一定就是不好。这弯榆正是弯得无用,便得了长寿”[7]42。这俨然是一个由“树”构成的哲理世界,也是贾平凹在写景状物时理性思辨的写照。
贾平凹是当代文坛成绩斐然的典型的两栖作家,不仅小说成就赫然,散文也是独树一帜。笔者就他的游记散文里“树”意象陈述上述浅见,以期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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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Tree”Image in JIA Pingwa’s Travel Notes
GUAN Yuanyuan
(Shanx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anzhong 723000,China)
JIA Pingwa is one of the essayist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essays.His prose creation is in large,and the form of expression also has a variety of forms,occupying its prose of nearly one-third of the travel prose,drawn from the diversity of content,fun content.Some part of the travel content is directly selected in the“Tree”.By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Tree”and creative subject,we can see the sincere experience of writer’s homeland complex,the deep experience of life consciousness and the sensibility of Buddhism.In this way,we can grasp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contained in theworks.
JIA Pingwa;travel notes;“Tree”image;cultural ideology
I207.6
A
1009-7740(2017)02-0037-04
2017-05-29
管媛媛(1989-),女,陕西榆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