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社会对“犹太大屠杀”的记忆(1945-2000)

2017-03-12 11:45吉迪恩格雷夫任小奇王志华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1期
关键词:大屠杀幸存者犹太

吉迪恩·格雷夫任小奇(译)王志华(校)

(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以色列)

●世界史研究

以色列社会对“犹太大屠杀”的记忆(1945-2000)

吉迪恩·格雷夫任小奇(译)王志华(校)

(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以色列)

大屠杀对以色列社会影响深远。但有关大屠杀的历史研究在以色列却经历了漫长的转变进程:建国初期它是一种禁忌;40年代下半叶总体研究维度深入;到50年代初大屠杀研究成为热点并被授予“官方”地位;此后大屠杀集体记忆概念化,并经历了艾希曼审判和“1977年转向”两次转折。随着时间推移,大屠杀作为集体创伤,已经成为以色列身份的一个中心要素与标志。

大屠杀;史学研究;以色列社会

引言

对于有过从集中营和灭绝营中被解救出来的经历的犹太囚犯而言,大屠杀并没有随着纳粹德国的投降而结束。他们不得不孤零零地、充满着疼痛与羞耻地试图开启生活的新篇章。

而生活在“加沙以色列”的犹太人(所谓的“伊休夫”)在当时却面临着完全不同的问题。①Yishuv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居住”、“定居”,后来引申为“犹太社团”——译者注。这个小型的伊休夫群体很晚才意识到欧洲发生灾祸的恐怖程度。他们直到战争结束才开始同情纳粹罪行的受害者。他们为那时在欧洲被害犹太人做得不够而自责。然而,巴勒斯坦托管地的犹太居民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回顾历史,因为在20世纪40年代他们面临着诸多生存方面的问题。1945年后,大屠杀幸存者大规模移民进入日常生活业已惶恐的“加沙以色列”。②当今以色列国家建立之前的范围——译者注。在这个熔炉里,幸存者们不得不一起尝试治愈自己的伤口,并建立起新的生活。

时至今日,虽然有关大屠杀的研究已经历了几个阶段,但以色列的犹太人尚不能摆脱他们的精神负担和恐怖回忆。幸存者与他们的兄弟姐妹在祖国的漫长重逢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和谐。大屠杀过后的好多年,即将重聚的人们相互之间充斥着距离感,误会和冲突主导着他们的相互交往。

造成这一现象的另一个原因是:幸存者逃出地狱般的欧洲并且移居以色列后,就立即发现自己卷入一场新战争中。一些人甚至参与了1948年的独立战争,尽管以前从未有持枪作战的经历,他们也必须参加战斗。许多人在战争中阵亡或者身负重伤,是因为他们听不懂指挥部给定的语言——希伯来语。

这个可怕的续篇反映了20世纪欧洲犹太人特殊的命运——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生存斗争,就马不停蹄地进入了下一个战场,没有时间来恢复和积聚力量。但对于幸存者来说,相比欧洲这个死亡之地而言,以色列意味着生存。

一、大屠杀议题的处理及其对以色列社会的意义

在这里有一个核心观点应该被人们质疑,即在二战结束后的头20年内,以色列几乎没有产生一场关于大屠杀的公开讨论。只要翻阅史学与文学书籍的话,人们绝对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大屠杀这一主题在四五十年代完全被压制。①有关以色列大屠杀的历史研究进程参见Dan Michman,Die Historiographie der Shoah aus jü discher Sicht.Konzeptualisierungen,Terminologie,Anschauungen,Grundfragen,Hamburg 2002.

以色列第一任总理戴维·本-古里安,作为埋没纳粹历史的操盘手,也被指责对欧洲犹太人的遭遇毫无同情之心。②参见Dina Porat,Israeli Society,the Holocaust and its Survivors,Norfolk 2008,p.11.以色列新闻界把本土以色列人与七八十年代迁入的幸存者群体的历史性会面描述得充满敌意,并把整个时期按其特征划定为“沉默时期”。③对于此种沉默的探讨,可参见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251.这种做法使大屠杀幸存者感到痛苦与失意。

大屠杀研究作为一个相对偏颇与禁忌的话题,其主题发生转折是在以民族认同为基础的以色列国家建立以后,在一个新的历史背景下才首次取得进展并开始被正确(尽管是部分正确)地得到研究。事实上,这场浩劫自建国前就一直伴随并且影响着以色列社会。大屠杀的直接结果及其历史纪念都一再影响着公共生活,并为以色列社会打上深刻的印记——直到今天。大屠杀一再被纳入最为多样的争论与研讨中,并且往往在社会上引发不少骚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屠杀已经成为以色列身份的一个中心要素与标志。在四十年代,有关大屠杀的记忆就已经成了以色列国家创始神话的重要成分。然而,发生各种变化的,则是纪念的方式。

(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初期

二战结束后首批抵达“加沙以色列”的幸存者,往往是在纳粹时代各种抵抗运动的领导者。他们组织了在犹太人区和林地的战斗。其中,例如来自维尔纽斯的鲁扎·科尔恰克(Ruzha Korczak)和阿巴·考纳(Abba Kowner),以及来自华沙犹太区的茨娃·卢贝克(Zivia Lubetki)和伊扎克·楚克曼(Yitzhak Zuckermann)。④参见Dina Porat,Israeli Society,the Holocaust and its Survivors,Norfolk 2008,p.114.

首批幸存者移民以色列不久后,他们在社会上就享有很高的声望,并且在以色列各处都被赞为英雄。他们周游全国,向伊休夫议会述说他们的事迹,并且在五十年代出版了一套丛书。《犹太战士之书》(1954),⑤Sefer,Milhemet Hagetaot,Tel Aviv 1953,1956.《青年卫士之书》(1956,青年卫士是一个左翼社会主义党派,对反抗纳粹的斗争贡献良多),⑥Sefer,Hashomer Hatzair,Band 1-3,Merhavia'1956.以及《犹太游击队之书》(1958)。⑦Sefer,Hapartizanim Hayehudim,Tel Aviv 1959.从标题就可以推断出其阐述的重心在武装反抗德国纳粹上。

这些书的作者受到热烈欢迎,以色列的公众喜欢听这些作者讲故事,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反抗纳粹的起义被视为大屠杀中最重要的时刻。这些斗争有助于维持犹太民族在那段黑暗时期的自我认同。此外非常重要的是,以色列人可以很容易地把这样的自我认同和当时尤为重视的重大事件(比如国防、独立战争以及建设祖国)联系起来。⑧有关犹太士兵在以色列对于大屠杀的态度中所起的作用的研究,参见Cohen Boaz,“Holocaust Heroics.Ghetto Fighers and Partisans in Israeli Society and Historiography”,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Military Sociology31.2,2003,pp.197-203.

与此同时,以色列社会对绝大多数来自欧洲的犹太人也展现出另一种不认同的姿态,因为他们对纳粹的暴行没有做出反抗,这种消极、懦弱又胆怯的行为在当时受到轻视,有人甚至把欧洲来的犹太人称为“待屠宰的羔羊”。⑨参见Yehuda Bauer,Jewish Reactions to the Holocaust,Tel Aviv 1989,p.217.这种怯懦与虚弱的特点与当时以色列社会的基本价值观相矛盾,一种新的犹太人的典范将在“既古老又崭新的祖国”萌生,这种典范宣扬勇气、坚韧的美德以及军人般的英勇。人们总是把负面特征归于那些所谓典型的“散居犹太人”,并把这些特征视为犹太民族遭遇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这种对幸存者的轻蔑态度部分基于犹太社会中一些人的负罪感——他们未能在大屠杀期间帮助自己的兄弟姐妹。大屠杀被普遍解释为错误——缺少以色列社会参与的一个错误。①关于大屠杀以及伊休夫的反应的首次报道,参见Dina Porat,“First Testimonies on the Holocaust:The Problematic Nature of Conveying and Absorbing them,and the Reaction in the Yishuv”,in:David Bankier and Dan Michman(Hrsg.):Holocaust Historiography in Context.Emergences Challenges Poelmics&Achievements,Jerusalem 2008,pp.437-460.

社会除了对于幸存者持有这种批判态度外,也有对犹太委员会(Judenräten)和纳粹政权下的其他犹太社团的过度犀利的攻击和指责。这种批评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沉寂下来,并逐渐地被另一种缓和的态度所替代。

为了了解当时的记忆实践,人们必须要明确的是:早期犹太人的抵抗领袖巧妙地利用他们的群众来支持自己的政党——左翼的“青年卫士”。他们以团体的形式出现,并随时模范般地对抗纳粹威胁。与此相对的是右翼和宗教抵抗团体,例如华沙犹太人英勇地对抗并成功赶走德军。可悲的是,恰恰是在纳粹政权下,各团体之间有着很大的分歧。即使在华沙犹太区起义期间的激烈战斗中,这些团体也没能团结起来。左翼团体的书籍与演讲因此对右翼和宗教团体的抵抗行为只字不提,后者的早期成员被忽略,不得不长年沉寂。

如今的人们如何解释此种沉寂?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较坚定的右翼抵抗团体首领在大屠杀中并没有幸存下来,而他们的基层成员又不清楚组织的重要性。此外,他们也没有资金让他们通过传媒来组织相关的纪念活动,因为他们不但是反对派,并且在以色列社会中仅处于次要地位。

部分战后历史书写极为扭曲,出于两种原因:

一方面,史家过于片面地描述和过于夸大犹太人在抵抗过程中的英勇,而被忽略的事实是,大屠杀期间大部分犹太人不抱任何为生存而抗争的希望。此外,这种片面强调抵抗运动是非常有选择性的,因为史家首先强调了左翼政党、青年运动和地下组织的事迹,而忽略了其他抵抗组织的行动。

另一方面,犹太委员会受到的指控也有违历史真实。当时人们认为,犹太委员会完全是大屠杀的“通敌者”。人们在严厉指责犹太委员会时,却不能体会到,在当时那种复杂的、几乎绝望的处境下,纳粹政权下的犹太团体中没有人是非黑即白的。

这些成见与肤浅的观点在当时成为可能,是因为伊休夫中的人对大屠杀的了解还相对较少,也没有产生更密切关注这个大灾难的巨大动力。

正如已经提到的那样,从1948年5月绵延至1949年春的漫长的独立战争进一步壮大强化了这一趋势。这场战争提升了人们对武装斗争尊重的同时,也加剧了对所谓“散居犹太人”的老套批评。②参见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244.更不利的是有关欧洲DP难民营(displaced-persons)中犹太人的负面报道——那些难民营都是盟军在德国国土上为大屠杀幸存者所建造的。这些报道关注犹太人从事黑市交易,并借此渲染欧洲犹太人不独立、不参与生产的负面形象。然而,这种偏见仅存在于臆想当中,即认为DP难民营中的幸存者不可能是彬彬有礼和品行端正的,因为在以色列,人们从潜意识里认为,除少数英雄外,实际上只有腐败、自私、奸诈又卑鄙的人才能够从屠杀中幸存下来,只要是高尚、体面和道德的人就必须死去。纳粹暴政下的幸存已成为道德缺失的标志。

当“加沙以色列”的大门为来自欧洲的大规模犹太移民打开时,大部分幸存者在伊休夫那里公开遭遇到极大的不信任。这种态度基本上出于以下三部分原因:首先,伊休夫对散居各地的犹太人的态度一直是有所保留的。其次,人们歧视大多数欧洲犹太人在大屠杀期间所谓的不抵抗行为。第三,人们对幸存者(这些幸存者对大屠杀的恐惧几乎无止境)产生了一种新的偏见。

(二)建国后

40年代下半叶,大屠杀总体研究维度逐渐深入。

巴勒斯坦犹太人认识到,不再有来自欧洲的犹太人愿意向这个局势动荡的犹太国家移民。现在连他们自己都不再惦记着实现犹太复国主义梦想。

在1948年和1949年,有大量大屠杀幸存者移民以色列。社会舆论谴责他们懦弱、不抵抗与胆怯,据说这些性格是幸存者在欧洲时就已经表现出来的。这里的军队征募制度也使幸存者面临严峻的考验。一方面,他们想要证明自己的反抗精神,另一方面,大多数人都是家族唯一的幸存者。更痛苦的是,很多人又在独立战争中丧生了。在独立战争中阵亡的以色列士兵中约有一半是大屠杀的幸存者。

虽然幸存者参与战争对他们融入以色列社会是有积极影响的,但他们在军队中实属不易。他们不仅失去了家园、缺乏必要的语言技能,而且完全处于一种和伊休夫早期居民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大屠杀幸存者与以色列早期居民并肩作战,这至少可以部分地帮助他们建立起对以色列的归属感,并且补偿他们对失去家庭与故乡的创伤感。许多人由此带着新的勇气和向前看的新力量,期待在未来几年里能够将这种复仇情绪转化为重建家园的动力。他们把生活中每一个新的篇章都视为针对纳粹灭犹计划的胜利。然而,在独立战争结束后,早期的犹太居民又一次开始只关注自己的日常生活,这继续阻碍了他们倾听并开始理解幸存者的创伤历史。

(三)50年代初

关于大屠杀的活动、项目和公共讨论到了50年代初才开始变得频繁,这些是由不同的幸存者组织和机构发起并举行的。当时,幸存者给新成立的国家施加了更多的压力。大屠杀应该被授予一种“官方”地位,并在公众意识中占据中心地位。幸存者不再只处于社会的边缘,他们不但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而且赢得了更多政治权力和社会影响力。此外,不少幸存者成为了新以色列议会(Knesset)的议员。他们将大屠杀纪念制度化的努力转化成一些法律条文,要是没有幸存者参与政治生活的话,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1950年,《纳粹及其合作者惩罚法》开始生效。此后,以色列法院借助该法判决了艾希曼和德米扬鲁克(后者接受了一个德国法庭的审判后不久去世)。

1953年接着出台了《纪念大屠杀及其英雄法》。根据该法案建立了大屠杀纪念馆。①关于大屠杀纪念馆参见Boaz Cohen,“Setting the Agenda of Holocaust Research:Discord at Yad Vashem in the 1950s”,in:David Bankier and Dan Michman(Hrsg.):Holocaust Historiography in Context.Emergences Challenges Poelmics &Achievements,Jerusalem,2008,pp.255-292.

1954年还实施了《扶助伤残军人法》,并且在1959年追加实施了《大屠杀及其英雄纪念日法》。

在50年代,两个问题影响并撕裂了以色列社会。一方面,1952年开始讨论关于接受联邦德国所谓的“战后赔偿金”问题。此讨论首次将大屠杀带入政治争论中。其背景是戴维·本-古里安总理试图与联邦德国达成一项协议,该协议承诺支持这一尚在建设中的国家的经济发展。由于这项尝试,他在以色列遭到了严厉批评。大多数民众强烈反对同德国的任何亲善政策,其中最令他们担心的就是德国的“缓慢和解”和“战后赔偿”。他们相应组织了广泛的宣传活动,几个月内,这个话题都是公众舆论的焦点。反对与德国签署协议是由贝京及其自由党领导的。他们在以色列许多城市举行示威活动,并将戴维·本-古里安和他的“马帕伊”政党妖魔化。据自由党的控诉,“马帕伊”为了德国人的钱而准备出卖被害者的灵魂。类似于“我们不能因为钱出卖兄弟姐妹的鲜血”和“你的兄弟的血在地下呼喊”的标语在当时不绝于耳。②创世纪:4:10-12。这种十分情绪化的讨论在犹太社会掀起巨浪。这表明,对所有以色列人而言,与德国进行官方交往在当时还是有争议的。重点在于近现代的核心问题:真的有一个“新德国”吗?③有关以色列社会的分裂,可参见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257ff.

支持与联邦德国交涉的人指责梅纳赫姆·贝京(Menachem Begin),认为他阻碍谈判是将大屠杀按照自身意图工具化。然而这种控告是不合理的,因为对于贝京来说,大屠杀不仅仅是书本上的内容,更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贝京曾目睹了纳粹如何杀害他的父母并把他们的尸体投河。他一生负载了整个兴盛的波兰犹太族群及其家庭被摧毁的记忆。贝京不仅仅是简单地出于政治机会主义而把大屠杀当一个议题加以讨论——他的整个人格都是与欧洲犹太人被灭绝的创伤经历相联系的。时至今日,虽然贝京的声誉已经有所改善,但还是被称为“Galutti”,即一个守旧的“流散犹太人”。④参见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284ff.

这些早期的事件首次表明,大屠杀已经成为以色列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对以色列公众生活和政治结构产生了巨大影响。

有关赔偿政策讨论之后的1955年,著名的“卡斯特纳诉讼案”引发了激烈辩论。雷若·卡斯特纳(Reszö Kasztner)是来自匈牙利的前犹太复国主义者,曾由于一篇无关紧要的评论控告一名记者诽谤自己。然而这名记者的律师断然地把卡斯特纳由原告变成了被告,并控告卡斯特纳勾结纳粹党卫队对匈牙利犹太人造成巨大伤害。这场诉讼带来的有关可能营救犹太人而与纳粹合作的问题震惊了全国。诉讼以卡斯特纳之死达到悲剧高潮。他在特拉维夫的住所门前被枪杀,谋杀者的身份至今不明。多年后公众依然在讨论主审法官在诉讼中所持观点,即卡斯特纳之前的行为是“向魔鬼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种观点也许能代表1957年那个谋杀犯的立场。卡斯特纳的死震惊了以色列社会,就像哈伊姆·阿罗索洛夫(Chaim Arlozorov)谋杀案一样。阿罗索洛夫在1933年于特拉维夫海滨遇刺身亡,凶手也还未知。关于阿罗索洛夫之死,许多猜测如雨后春笋——他与约瑟夫·戈培尔的妻子曾发生过一段恋爱关系,并且在1933年同德国经济部就移居海外的德国犹太人的资产问题进行过协商。第三桩比较出名的政治谋杀案就是伊扎克·拉宾(Yitzhak Rabin)遇刺——他被控勾结以色列的敌人。

通过卡斯特纳诉讼案,通敌问题第一次进入公共讨论,在那时,这一主题还在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中被讨论。有两家以色列报刊在此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晚祷报》(Maariv)和《哈拉姆哈泽》(Haolam Hase)。两家报刊的许多文章都对通敌问题提出了批评。他们的民粹主义与攻击性笔调从根本上助长了以色列的紧张气氛。

有关赔偿金和卡斯特纳诉讼案的讨论最终奠定了大屠杀在以色列公共生活的中心地位。①关于卡斯特纳诉讼案对以色列对大屠杀态度的影响,参见Yechiam Weitz,“The Holocaust on Trial:The Impact of the Kasztner and Eichmann Trials on Israeli Society”,in:Israel Studies1.2,1996,pp.1-26,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 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341ff.

然而,关于大屠杀的分析与阐释,不论是在新闻界的政治修辞方面还是在教育学上,在当时还处于相当浅薄的层面。起义与游击战被突出强调。然而,社会却不愿意纪念那些所谓的未参加战斗以及未殊死反抗的群众。在一些地方,这些不抵抗的受害者甚至还受到批评。当时的以色列社会并没有了解到纳粹统治下人们真实的生活状况。

在50年代又出现了一些清算历史的诉讼,针对的是所谓的犹太“有职务囚犯”(Funktionshäftlinge)。大多数被告都是偶然在街上被之前的受害者认出。在当时以色列社会还没有准备好沉思历史的时候,这些诉讼就很快结束了。②Levin Itamar,Kapo in Allenby,Jerusalem 2015,pp.23-40,529-543.围绕有职务囚犯或者完全通敌这种沉重主题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人们把注意力从当时被认为的琐事上转移出来。人们想要铭记被杀戮的牺牲者,并帮助幸存者,使他们不但能谱写新的生命篇章,并且可以在以色列建立新的犹太人家园。

(四)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

一般而言,直到1961年,以色列早期居民对待幸存者并不总是心存耐心的,他们没有一双倾听幸存者私人故事的“开放的耳朵”。这些幸存者的故事通常被认为是令人不适且令人生厌的。然而,说幸存者在他们移居后的十年到十五年里根本没有可能讲述他们可怕经历也是不正确的。史学称这段时期为“大沉默时期”更是不恰当的。大屠杀期间的记忆一定会被讲述出来,但不是作为自传体的经历,而是以相对保持距离的“客观中立”的形式被加以书写的。有关大屠杀的口述与写作更容易有虚构成分。较亲密交流的层面尚未达到。在随后几年里,有关大屠杀的叙事要么匿名,要么漏洞百出。社会对幸存者私人记忆逐步增加的兴趣,使人们有可能全面理解大屠杀。

如何解释50年代以来的集体记忆可以如此概念化?一方面,漫长而血腥的独立战争和新国家的成立十分需要这个既“新”又“老”的以色列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当时还没有一种强烈的哀悼的文化氛围。个体的哀悼也得偷偷摸摸的。“咬紧牙关,加快建设”是当时的口号。或许,悲伤的个体可以自我安慰,毕竟他的命运有普遍性。而被抑制的公开哀悼涉及的不仅有大屠杀受害者,也有独立战争牺牲者,后者带走了上万牺牲者——对比当时犹太人口的比例是相当大的。面对失去家属及之后充满痛苦的岁月,向前看似乎是最明智的应对方式。

对于最初日常生活异常艰难的大屠杀幸存者而言,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融入和适应。③有关这种情景的描述,参见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211ff.他们不得不寻找一份工作和一处住所,也许去完成他们的培训与学业,又或组建家庭。他们求生的意志与治愈伤痛的愿望是无比强烈的。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的沉默,有两个原因。早期居民倾向于缄口不提,对他们而言,谈论纳粹时代总是令人不适与不安的。新移民亦不愿解释,因为那些在灾难中经历的创伤依然鲜活,任何不经心的触摸都会延长伤口的愈合过程。新生,即延续生命在目前是更重要的。不能忘记的是,每当幸存者想要诉说他们的经历时,他们身体上的虚弱、无力和经历的痛苦与屈辱又使自己感到不堪。怜悯和同情对幸存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当他们想要获得怜悯与同情,却没能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表现得自信,他们就会再次感到自卑。他们甚至在孩子面前也绝口不提那段经历。

幸存者想要快速融入到以色列社会中,就以一堵高墙来取代通往欧洲回忆的桥梁。以色列社会曾非常明确地告诫他们,哪些是可取的,哪些不是,其中就包括了没有口音的希伯来语。围绕新移民的还有大量多少充斥着恶意的笑话。

然而,以色列劳工运动的美德被高度赞扬,因为这些美德值得学习。受到赞扬的还有在以色列边境的集体农庄生活的人和其他有开拓精神的人。这些被关注的人都得到了快速融入的机会。

(五)一个重大的转折点:1961年艾希曼审判

1961年标志着以色列社会对大屠杀态度根本的转变。这一年,在耶路撒冷召开了对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的总设计师——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审判。艾希曼审判的影响是巨大的:不但广大社会公众通过媒体了解到审判过程,并且“大屠杀”成为了当时社会最受关注的话题。许多以色列人第一次听说大屠杀受害者的个人故事。当时一位知名记者写道:“我们之前知道这些事情吗?是的,我们知道此事。早在艾希曼审判之前就已知道……但当这些证据被控诉者摆上桌面,并且成为起诉书与沉默档案的一部分,因为这是第一次让这些档案开口说话,并且这些信息是人们以前闻所未闻的。”①这位记者是哈伊姆·古里(Haim Gouri),参见Hannah Yablonka,The State of Israel against Adolf Eichmann,Tel Aviv 2000,pp.180-181.

艾希曼审判同样激起了一场关于人们在前几年中如何对待幸存者的讨论。内森·阿卜杜(Nathan Altermann),一位有名的以色列诗人,用下面的话概括了这一态度的转变:“我们应该给予这些人更多的关注,可实际上我们已经给了吗?无论如何,这一阶段的学习宣告着一个对话历史的新时代到来。以后,针对在欧洲纳粹统治下受难犹太人的批评,将不会被人们所容忍。”②内森·阿卜杜的引文,同上,第181-182页。

审判进程通过收音机进行了实况转播。各行各业的人都中断了手头的工作,双眼含泪地倾听受害者的证词。艾希曼审判给整整一代人的成长打上了深刻的烙印。1963年,随着艾希曼审判的结束,人们可以发现,有关大屠杀的公众意识变得敏锐,幸存者在社会上的声誉也显著改善。

艾希曼审判后,以色列社会立即开启了一项国家计划,即在学校实施题为“社区接受计划”项目。此计划要求对来自欧洲的犹太人在大屠杀之前和期间的生活进行具体的回忆与思考,以强化对大屠杀幸存者的纪念。“大屠杀”的话题从此越来越深入地被纳入课程计划,并且和教育问题相连结。

此外,艾希曼审判影响了有关大屠杀的学术研究和机构建设。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突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在艾希曼审判之前,犹太大屠杀纪念馆还相对无关紧要,也不那么出名。此外,大屠杀研究的声望也逐步攀升,这一主题在大学中也得到讲授。由此,当时整个年轻一代的以色列历史学家,都开始投身于这一主题。这就使有关大屠杀的史学研究不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有了很大转变。人们开始重视保护被无情迫害的受害者的人性尊严,不论他是否用手中的武器战斗过。基于这种见解,人们创造了新概念——“犹太式抵抗”( jü dischen Wehrhaftigkeit)。③关于艾希曼审判的影响,请参阅Yechiam Weitz,“The Holocaust on Trial:The Impact of the Kasztner and Eichmann Trials on Israeli Society”,Israel Studies1.2,1996,pp.1-26;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427ff.

(六)70年代:以色列现况变迁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色列人的生活方式进一步改变,变得更适应西方的社会结构。这发生在以色列社会经济文化变迁的背景下。怀揣着“以色列热土”意识形态的早期犹太复国主义的移民先驱,将要失去在以色列社会非社会主义领域内的霸权地位。对比工人阶级、集体农庄和社会党力量的消退,新兴中产阶级的地位日益增强。

促进这种改变的政治事件被称为“1977年的转向”。政治上发生了政府的更迭,利库德集团取代了工党。经过六天战争和赎罪日战争的军事胜利,以色列人大大增强了自信心,并有助于个人记忆文化的合法化。因此很多新书在70年代的出版并不令人惊讶,这些书不再是关于少数抵抗派的战斗,而是关于数百万平凡的受害者的生存经历,关于他们终日的生存斗争,他们所陷入的道德困境和不可言说的屈辱感,以及他们的痛苦经历。

对于幸存者的新态度就是去倾听他们的遭遇,一个因素是,犹太新移民,特别是塞法迪犹太人——来自阿拉伯国家的犹太人——日益强烈地批评早期以色列居民所施加的适应压力。幸存者群体也加入批评当中。他们也如同塞法迪犹太人,在移民时被迫接受了一种由早期居民指定的、却与新移民无法相称的认同。他们必须无条件地摆脱自己的历史,以及他们失落家园的文化习俗、规范和价值观。在成功融入以色列社会多年后,幸存者回忆起这些,感觉自己终于有资格以及足够强大地公开强调,他们一开始是如何被以色列社会排斥。他们自信地解释,为什么以色列不能够为这些过失早些提供一个替代方案。

到目前为止,占主导地位的纪念实践活动(往往)利用浮夸的修辞来维持,并站在传统以色列历史的角度替受害者发声,但这些纪念活动会忽略令人不舒服的细节、暴力行为,以及受害者的日常生活。个体记忆新发展出来的实践与之相比则相当温和,人们开始说出痛处,并且揭示人们之前出于羞耻心而回避的内容。大屠杀记忆散落在多元化的个体记忆的万花筒中,于是人与人之间截然不同的经历都得到了正确的评价。包容态度开始取代前些年占主流的对于幸存者的批评立场。幸存者不想成为一般的或者是绝对理想的典型的以色列人,而是一个个被尊重的个体,(显然)这一需求越来越能被社会大众所接受。①参见Dina Porat,Israeli Society,the Holocaust and its Survivors,Norfolk 2008,p.356.开始的几年中,大屠杀的证据不涉及个体经历,几乎没有被注入明显情感色彩,大屠杀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不属于单一个体,而属于一个匿名的群体。这样的回忆实践可能会造成不理解与不尊重。个体记忆的揭秘给历史研究带来了一种新的动力,越来越多的以色列人开始参与到大屠杀记忆中,并且这种记忆将会更加个体化。这最终为幸存者获得一种更加个体化的以色列身份铺平了道路。

二、重大事件

历史显示,在以色列事实上并不存在较长时间无大屠杀纠葛的时间段,大屠杀命题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影响大众观点。但有四个事件尤其突出,可以被认为是以色列社会自我意识的转折点。

·1961年艾希曼审判

艾希曼审判可以被认为是忽视个体命运时期的终结。经过充斥审讯过程的证人证词以及集中的新闻跟踪报道,艾希曼审判在以色列史上第一次将大屠杀带入公众认知。

·1967年六天战争

人们普遍将六天战争看作社会处理大屠杀问题的转折点,强调以色列在这段时间所经历与忍受的集体恐惧。1967年有一些人担心,以色列一定会输掉战争并最终被彻底消灭。至今为止仅仅存在于大屠杀中的无助感与绝望感,第一次被普遍感知,大家都寄希望于一个确定信赖的国家。这时,看似来自过去时代与遥远地方的这种感觉,突然变成所有以色列人的一种集体经历。

生存危机带来一种意识的转变。1967年的战争胜利在一段时间内增强了国民的坚韧感,因此人们对国家的生存明显不再感到焦虑。人们不再害怕对以色列有敌意的邻邦,因为他们的军队被打败过。军人在六天战争之中和之后撰写的书面证词里,可以读到对胜利的一种释然和生存危机的克服。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开始在危机时刻,把自己的处境与当年华沙犹太人的遭遇作比较,(因为)他们都被敌人包围并且必须为生存而抗争。所以这也就不奇怪,士兵在他们的证词中总是提到华沙犹太区时代的一本著名的书《战士的谈话》(Siach Lochmann),②Abraham Shapira et al(Hrsg.),Siach Lochamim,Tel Aviv 1967.这本书甚至被当成一种信条。由此,大屠杀对于集体意识的巨大意义再次得到体现。③Tom Segev,Die siebte Million.Der Holocaust und Israel Politik der Erinnerung,Hamburg 1995,S.509ff.

然而,这种在六天战争后的普遍狂热,引起了一种隐性的自大和一种对于外交危险的轻视。这两点造成了后来1973年战争中的重大损失。那种认为阿拉伯人胆小蒙昧、只能通过暴力对话的刻板成见在那时显现了出来。

·1973年赎罪日战争

在赎罪日战争时期出现了一种全新视角:无助的受辱的以色列士兵占据了媒体,一幅与此前以色列自我形象截然不同的图景。事实上,这些特点以前只属于散居的犹太人,现在却成为了以色列的现状——恰恰由不可战胜的军队来体现。通过六天战争积累起来的以色列的自信出现裂痕,人们开始谨慎评估自身实力。很明显,以色列也可以是脆弱和无助的,也可能输掉战争。赎罪日战争因此让很多人想起近百年来的迫害,尤其是大屠杀那些日子。当时的国防部长摩西·达扬(Moshe Dayan)于战争结束第一天在国会同僚面前展现出深切的担心。他担心“Churban Bayit Schlichi”(第三座圣殿的毁灭)——那等同于以色列的毁灭。①参见Naftali Lau-Lavie,A Nation as a Lion,Jerusalem 1993,p.279;Rafi Mann,Absolutely Impossible,Ramat Gan 1998,p.81.

历经风暴与充斥暴力的历史所形成的国民意识,在以色列犹太民族的集体记忆中总是处在中心地位,时刻像噩梦一样地影响着他们。②Idith Zertal,Nation und Tod.Der Holocaust in der israelischen Öffentlichkeit,Göttingen 2003,S.283ff.

·1977年的政治转折

工党输掉了议会选举。以色列历史上第一次由利库德集团组阁。通过这次政治转折,国家精英得到换血。在此之前,工党议员主宰了以色列的思维,并由此影响了此前历史记忆的方式。新政府建立另一种思维形式,即具体的大屠杀认知和幸存者自身成为了以色列认同的一个构成要素。梅纳赫姆·贝京对这种意识形态转变起了本质的作用。他是第一个幸存于欧洲大屠杀的政府首脑。

每一个这样的事件都与大屠杀记忆直接相关,它们都在本质上改变以色列人社会的自我认知。

三、1995年伊扎克·拉宾谋杀案

大屠杀在以色列社会意识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可以通过拉宾总理被谋杀这件事情来说明:

拉宾和巴勒斯坦人的谈判,以及用以色列人在六天战争中占领的土地交换和平条约的努力,在以色列社会中造成了巨大分歧。他的妥协做法首先被右翼政客认为是不负责任和危险的:一来他违反了以色列“从海洋到约旦”的国家构想;二来也违反了传统上的安全政策,即将约旦河西岸作为防范相邻敌国攻击的战略缓冲地带。拉宾的尝试被右翼政治家看作背叛——这种背叛意味着给以色列带来巨大风险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敌人。在拉宾被杀之前,出现过很多游行,人们高举拉宾穿着纳粹制服的宣传画。人们试图通过“拉宾=叛徒=纳粹”这样的联系,埋葬拉宾的政治合法性。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纳粹”这个称呼在以色列很少被使用。人们只有感觉很严重的威胁,甚至生存威胁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一表述。事实上极右翼阵营和扩张运动的支持者都把拉宾政策看作对人身和生命的威胁。③参见Idith Zertal,Nation und Tod.Der Holocaust in der israelischen Öffentlichkeit,Göttingen 2003,S.315ff.

这场政治宣传战终结于一个极右翼的犹太人对拉宾的谋杀。惨剧揭示了大屠杀的记忆和研究的各种后果与影响。

四、大屠杀作为集体创伤

大屠杀被以色列社会认知定位为集体创伤,这种观点一再引发争议。

例如就有这样的观点:以色列在大屠杀记忆范畴内进一步强调自身一直以来的受害者角色,并且有意无意地将其作为政治上对抗巴勒斯坦的回旋余地。这种呼声批评了一种危险的倾向,即出于持续唤起的对大屠杀再现的集体恐惧,把来自国际或以色列内部的批评“条件反射般地”看作反犹主义。

被唤起的大屠杀记忆无疑强化了生活在以色列的人们对长期稳定生存的危机感。这种长期的焦虑可能阻碍其与邻国进行更灵活和开放的交流,最重要的是,给和平解决巴以冲突增加了难度。不过,危机最终在于,只要不是基于现实主义标准的政策,政策就极有可能既不能适应新局势,并且毫无帮助。批评家指出,对大屠杀认同的过分凸显会强烈影响到以色列社会对现实情况的评价和感知。

同样不能忘记的是,大屠杀不是一个普通平常的类似建国日的历史纪念活动。对大屠杀的纪念,让人们想起对六百万犹太人的系统性谋杀和对欧洲犹太民族的灭绝。这段历史承载了对可能危机的特别关注和警觉。

持续受威胁的感觉会通过战争和危机而不断被唤醒。一些邻国针对以色列的态度成为(以色列)存在恐惧的充分理由,灭亡的恐惧不断地得到确认。在世界其他地方反犹主义的宣传和煽动加剧了这个趋势。大屠杀会经常被以色列的邻国忽视甚至否认,并且被认为是以色列人奠定政治合法性的工具。由于这个背景,上面提到的批评变得更加成为问题,因为它将实际的危险和真正有威胁的反犹主义弱化为历史背景前毫无遮掩的幻觉。

大屠杀研究的所有多方面结果(恐惧及其余波)显示出,历史集体创伤的社会处理严重影响到人们对当前的社会和政治现实的感悟与评估。如何处理创伤在以色列社会引起的积极或者消极的伴随现象,这个问题引发了长时间辩论。然而,伴随着对该问题批判和评论,人们必须注意一点,即对于过往历史的细致深入的研究会产生多方面的复杂的后果。如今,人们在匆忙地给以色列政治下定义前应该深思熟虑,因为大屠杀记忆作为一种历史的创伤,它对以色列公众的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多半不是有意为之的。①Dina Porat:Israeli Society,the Holocaust and its Survivors,Norfolk 2008,p.404.

五、当今以色列的纪念行动实践

在官方纪念中,大屠杀是以色列建国合法性的一个主要原因。因此,带领外国政府代表参观大屠杀纪念馆是个既定项目。官方纪念行动旨在唤起犹太人或以色列人所共有的身份认同感。

官方记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以色列青少年前往波兰参观“犹太问题最终解决方案”的地点。学生的东欧之行显示了他们对大屠杀浓厚的兴趣。98%的以色列高校和职业学校组织过这样的出游。②《学生代表团赴波兰》,提交教育、文化与体育议会委员会的报告,2008年1月29日。尽管在教育学的意义上,社会拥有广泛的共识,但这个项目也遭到了批评。当时的教育部长舒拉米特·阿洛尼(Shulamit Aloni)指出,在波兰的纪念仪式上,人们经常使用以色列国旗,这过分强调了以色列的民族感情,使得大屠杀的纪念过度充斥着民族主义。辩论不止一次地表明,该主题在以色列的重要价值,以及通过旗帜表明自己“以色列公民”身份的以色列人是如何与大屠杀紧密相连的。最终,部长因为他的立场不得不宣告辞职。

耶路撒冷西蒙·维森塔尔中心的活动,使拖延许久的重要事件得以重提:对纳粹罪犯的刑事侦查及追诉。最新的行动风潮被称为“最后机会”,③有关此次风潮可参阅:http://www.operationlastchance.org/,2016-01-30。其目标是发现纳粹罪犯,把他们送上法庭,这些战犯散布在至今不易被找到的国家,比如立陶宛、拉脱维亚、波兰和乌克兰。给出线索将他们绳之以法者将得到奖励。该行动非常成功。最终,西蒙·维森塔尔中心通过在德国的宣传使他们的行动风潮受到关注。此次行动风潮推动了犹太人在刑事追诉领域的进步——该领域一度被认为是缺乏活力的,因为至今为止以色列只把两个凶手送上了法庭,即艾希曼和德米扬鲁克。在国外,对纳粹罪犯的刑事侦查和追诉也总是进展得相当缓慢。

幸存者的个人口述在有关大屠杀的社会讨论中变得越来越重要。幸存者把拜访学校和军营视作义务,旨在让青年一代了解他们的情感和经历,近距离接触大屠杀这一主题。值得注意的是,比起20年前,在今天更多幸存者做好准备去讲述他们可怕的过去。这基于大量最新出版的幸存者书籍。

个人记忆的二次传播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可能。比起原来的谨慎保守,现在很多幸存者的愿望是,在还不算晚的时候,通过报告记录留下他们在大屠杀的个人经历。世界上很多纪念馆也认识到了紧迫性,并努力通过文字和图像将最后一批幸存者的证据记录下来。例如斯皮尔伯格基金会就收集了大约53000段影像资料。④参见http://www.vha.fu-berlin.de/,2016-2-23。

为了方便,采访大多都在幸存者的家里进行。也有些与见证者的交谈是在纪念馆的组织下录制完成的。青少年团体参观纳粹犯罪地点往往会有幸存者陪同,而幸存者可以当场提供可靠的讲解。

同样,在与波兰的论辩中,大屠杀也在以色列公众中产生了重大影响。

美籍波兰犹太人作家扬·格罗斯(Jerzy Jan Gross)的作品对于许多以色列人来说,并不感到意外。在他有名的著作《邻人》中,⑤Jan Gross,Neighbors.The Destruction of the Jewish Community in Jedwabne,Poland,Princeton Unviersity Press 2001.格罗斯力图证明在一些地方,不是德国人而是其邻居波兰人应该为二战中犹太人被谋杀负责。在耶德瓦布内事件中,1600个犹太人被波兰村民活活烧死于谷仓中。这本书的出版在波兰引发了抗议,而以色列人却并不感到惊讶地接收了格罗斯的发现。格罗斯不久之前还出了另一本书,报道除此之外在凯尔采的一个屠犹事件,1946年,超过40名大屠杀幸存者被人(用斧子)杀害。依照格罗斯所言,在战争结束后还有总共超过1000名犹太人被波兰人杀害。

波兰人在以色列的形象由于格罗斯的书变得非常糟糕,但在另一方面,两国之间的政治关系最终有所缓和。波兰已经成为以色列的最亲密的伙伴之一,在国际场合也一向支持以色列。在波兰的报刊上以色列的形象也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在这个过程中,只在2006年到2007年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Jaroslaw Kaczymski)当波兰总理时期两国关系产生了倒退。这个政府联合了两个非常反犹(即使不算反犹太主义)的政党以及一个支持家庭政策的党派。除此之外,干扰两国关系的因素还有反犹太电台,波兰电台“玛利亚广播”(Radio Maria)和教育部长盖尔帝赫(Giertich)反对以色列青少年来波兰的公开声明。最近的选举中,这些问题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决,两国关系也再度缓和。

最新有关大屠杀的事件是,人们发现超过一半的大屠杀幸存者在以色列过着贫困线以下的生活,①参见Gisela Dachs,“Nach KZ und Vertreibung die Armut”,in:Die Zeit 24.April 2008,online abrufbar:http://www.zeit.de/2007/43/Nach_KZ_und_Vertreibung_die 2016-2-19.这使以色列社会非常恼火。原因在于政府数十年的忽视和一些救济组织内部的腐败,像索赔联合会(Claims Conference)。由于巨大的舆论压力,政府已经通过了在幸存者生前给予帮助的项目,但这些帮助往往都太少或是太迟了。直至目前为止,政府还没有付清这笔款项。甚至有批评者担心,政府就是在等所有幸存者的离世。由此可见,让大屠杀幸存者在以色列社会享有受人尊敬的地位,虽然理所当然,但可惜只是个幻想。

事实上,根据统计学家的计算,每天大约有35到60名大屠杀幸存者去世。②参见“30 Holocaust Survivors die every day in Israel”,in:Maariv,01.05.2011;“37 Holocaust Survivors die daily in Israel”in:Globs,03.04.2013.然而,不可避免的损失伴随着事实上可喜的收获:大屠杀之后出生的越来越多的第二代、第三代表现出他们对过往的心绪。他们越来越多地出版传记和参加被称作“Jahrzeiten”的活动——该活动每一年都为纪念受害者而举办。它之前由于大屠杀幸存者一代的去世而变得越来越冷清,而且直到几年前,年轻人还由于其老土,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今天很多子孙辈的青年人都去那里,并表现出对其父辈、祖辈历史的兴趣。他们自己开始跟有兴趣的人讲述父母辈的故事,就像是自己的经历一样。

最后,当人们读以色列新闻的时候,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每一天的消息都与大屠杀有直接或间接联系。大屠杀一方面是以色列历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是以色列现实的一部分,作为被公众讨论的新闻出现在媒体中。

(责任编辑:孟钟捷)

吉迪恩·格雷夫(Gideon Greif),以色列犹太史学者,大屠杀问题研究专家,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高级研究员。著有《1933-1939年纳粹统治下的德国犹太人》、《大屠杀史学》、《华沙犹太人史》、《大屠杀百科全书》等。对犹太人特遣队有卓越的研究,其《没有眼泪的哭泣——来自奥斯维辛犹太人特遣队的证言》一书,被译成多国语言,为大屠杀的史学研究开启了新思路。本文得到作者授权翻译发表。

译者简介:任小奇,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硕士研究生;王志华,德国图宾根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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