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玥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辞赋研究】
《汉志·诗赋略》分类问题之研讨
郭 玥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是现存最早的文学目录学文献,影响深远。但因其未有类序,分类标准不明,遂使后世学者歧见纷纭,言人人殊。要言之,古贤时彦有关《诗赋略》分类问题的讨论,不外乎文学、目录学及学术史三大视角。考察刘向、刘歆父子学术身份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更能深刻理解《诗赋略》所具有的文学、文献学以及学术史性质。
《汉志·诗赋略》;文学;目录学;学术史
《汉书·艺文志》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史志目录,它承袭刘歆《七略》的图书分类方法,深刻影响了古代图书分类的发展,树立了目录学的基础,更是后代学者治学之门径。此外,《汉书·艺文志》的分类、类序、小序等对先秦到西汉的学术发展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梳理与总结,是研究早期学术的重要资料。其中《诗赋略》更是古代文学考辨篇章、源流不可忽略的参考。然而,由于《诗赋略》并未存有类序,分类标准不明,后世学者遂有诸多推测,歧见纷纭,言人人殊,令人莫衷一是。《诗赋略》著录的典籍大都是文学作品,记录载体是目录学形式而又体现了先秦两汉时期的学术风貌,因此集中于此略的讨论涉及不同的学术视角。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简称《汉志·诗赋略》。在梳理相关研究文献时,笔者发现学术界对《诗赋略》研究成果的归纳都相互混杂,并非在同一标准下进行。例如左宜华、陈祥谦《〈汉志·诗赋略〉分类论略》,将历代对分类问题的讨论分为:体裁说(姚振宗等)、风格说(刘师培等)、品第说(章必功等)、拟《诗》说(熊良智)等[1]85。虽然对各家说法进行梳理,前三家皆系对文学作品本身体裁风格进行的分析,而最后一种则突出了汉代学术的影响。如此归纳虽然罗列出不同说法,然各家说法的异同却不甚明晰,更无法判断优劣。又或者只是排列和简述,内容全面细致,但是读完总使人感到毫无头绪,如陈刚《〈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赋之分类研究述略》一文,列有刘师培、章太炎、林颐山、顾实、姚名达、陈国庆等十八人的不同说法[2]1,而十八种说法中有相似者有不同者,相似在何处,不同在何处,并没有答案。
其实,有关《诗赋略》分类问题的讨论大致不外乎三个不同的角度,即:文学、目录学及学术史。从这三个视角探讨《诗赋略》分类问题,可以更全面的认识《诗赋》一略的性质。
(一)文学之分类
《汉志·诗赋略》将早期诗赋划分为:屈原赋之属(20家)、陆贾赋之属(21家)、荀卿赋之属(25家)、杂赋(12家)和歌诗(28家),凡五类。从内容而言,都是先秦西汉时期的文学作品。因此对于《诗赋略》的分类,许多学者是从文学角度进行解释和批评的。细言之,又包括文学作品的体裁、文学史源流、文学风格等方面:
1.文学体裁说
此说最早由孙德谦提出,其言“班氏必能辨别体裁”,不在杂赋、歌诗另立子目的原因是其门类已分,如“唐勒诸赋自从屈原而出,枚皋诸赋自从陆贾而出,秦时杂赋诸赋自从孙卿而出。”[3]702后有程会昌也赞同此说[4]51。
姚名达先生沿袭这一观点,他在《中国目录学史》中对“体裁”一词做了更细致的解释,认为此“体裁”即不同的文风和文学思想。书中言:“《赋》分三类,《屈原》等二十家为一类,《陆贾》等二十一家为一类,《孙卿》等二十五家又为一类,此必三家思想不同,或体裁有异,故分歧为三,以相同者为一类也。此外又有《杂赋》《歌诗》二类,亦皆以体裁不同而分类耳。”[5]51姚先生认为,《诗赋略》小序中提到屈赋与孙卿赋“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则为何分为二类?又,小序批评宋玉、唐勒、枚乘、司马相如、杨雄“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而将除杨雄之外的几家赋仍附于屈原赋中,则其分类标准必是依据相同的体裁而非其文风[4]56。
与此大致相同的“体裁”说,还有姚振宗将四种赋分为“楚骚体”“不尽为骚体”“赋之纤小者”“尤其纤小者”。笔者以为这里的“不尽”“纤小”并非以文字多寡而论,是讲后代诗赋作品受到楚辞体影响的不断弱化,也就是文风体裁发生了变化,这同样是从文学角度出发得出的结论。
2.文学源流发展说
程千帆先生以为,《诗赋略》是根据诗赋文学发展形成的不同文学流派而划分的,他将《诗赋略》五类更分为四种:屈原赋第一种、陆贾赋第二种、荀卿赋第三种、三种之外。“屈原赋第一种”指屈原以下二十几家赋,为赋之源头。第二种陆贾赋,则是“以今论之,则汉赋之属”,其言:“汉代赋家,或因循屈、宋,无所变革,第一种中汉人诸作是也。或则入以纵横之风,一变楚臣之忠爱缠绵,从容辞令;庄谐杂出,快意为主。此类之作是也。”[6]212梳理赋由战国发展至汉代的脉络。第三种荀卿之赋虽未详细说明分类原因,只做了一些考证,然而在总结时先生言:“上节略言三种赋之殊异。盖循源流,为之区别。”则知是以诗赋文学的发展源流而分,而三种之外的杂赋、歌诗是因“体制猥多,更不分别,悉入杂赋,故得标以杂焉”[6]217。
徐复观先生似乎亦同此说,称:“由四类之赋的存亡情形而论,屈原系统的赋,占绝对优势;刘向更编《楚辞》一书,为总集之祖。由此可了解屈赋影响之深且巨。此为把握西汉乃至东汉文学之重要线索。”[7]320所谓“屈原系统的赋”,便是言明屈赋以下的赋皆以其为源头。
3.文学内容风格说
文学内容风格说是最典型的以文学的视野进行分类的代表,有刘师培、章太炎等学者的不同说法。刘师培称:“写怀之赋,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骋辞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8]116写怀、阐理侧重内容,骋词则侧重艺术手法与风格。章太炎则认为前三种之区分在于:“屈原言情,孙卿效物,陆贾赋不可见,其属有朱建、严助、朱买臣诸家,盖纵横之变也。”[9]430此类文学内容与风格说影响颇巨,后代研究古代文学者多从之,如顾实、郭绍虞、曹道衡等学者。
4. 除文学体裁、源流、风格外,还另有一些比较新颖的说法,如将屈原赋至歌诗的顺序对应为文人赋——杂赋——歌诗的一种“诵唱”逐渐强化的过程[10]15。又如章必功所言的依据诗赋的品第优劣而排屈原第一、陆贾第二、荀卿第三等说[2]44-49。
(二)目录学之分类
目录学家对《诗赋略》分类缘由的推测与前一部分文学的分类截然不同。虽然此略的内容是先秦两汉流传的各类诗赋,但《诗赋略》仍是《汉书·艺文志》的一部分,隶属于《汉志》的目录学分类,因此从目录学角度对此略分类的探讨也有很强的说服力。
1.别集、总集说。章学诚在《校雠通义》中言:“诗赋前三种之分家,不可考矣;其与后二种之别类,则晓然也。三种之赋,人自为篇,后世别集之体也;杂赋一种,不列专名,而类叙为篇,后世总集之体也。歌诗一种,则诗之与赋,固当分体者也。”[11]117显然,别集、总集之分,是就目录学分类角度下的推测。由于《汉志》对图书的分类是后代目录学著作分类的源头,在分类法则上有相互递接之处,尤其《诗赋略》之于集部与《六艺略》与经部、《诸子略》与子部的关系相对紧密,因此章氏此种推测也不无道理。
此说同样影响颇巨,刘师培虽然以文学风格解释分类,却也采用“客主赋”以下诸赋属于总集雏形,而其余则为分集,分集中的划分规则则以文学风格分为屈原、陆贾、荀卿赋。李零先生也同意此说,认为:“班志的四种赋,前三种都是以人类书,近于别集。这一类(杂赋类)不同,从书名看,似按专题分类,每一类有很多家,近于文选或总集,包含多种赋,不是独立的赋体。”[12]131
2.别裁说。余嘉锡先生从《汉志》整体的分类体例入手,将《诗赋略》的分类与其他五略进行横向考察。他首先对于《诗赋》一略未归入《六艺略》“诗类”的原因做了分析,这一部分的内容是研究文学的诸学者不曾关注过的问题。余先生言:“向、歆类例,分为六略,盖有二义:一则校书之分职,一则酌篇卷之多寡也……诗赋出于《三百篇》,后为集部,乃《七略》于史则附入《春秋》……诗赋虽出自《三百篇》,然六艺《诗》仅六家四百一十六卷,而《诗赋略》乃有五种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如援《春秋》之例附之于《诗》,则末大于本,不得不析出使之独立,刘勰所谓‘六艺附庸,蔚成大国’也。”[13]147则余先生认为,《诗赋略》脱离诗类是因为篇章过多而须独立,此观点便完全是从目录学分类角度而言。
另外,对于《诗赋略》中一些篇章在其他六略中重出,余先生以“别本单行”释之,大致相当于章学诚所言“别裁”之例。所谓“别裁”,即指把一书内的重要部分(或篇章)裁出,著录在相关的另一类(或另几类)里面*同页,王重民先生有详细说明:“在刘向校书的时候,把许多单篇或小的汇编本编成大的汇编本,其中一些单篇或小的汇编本仍在流行,这对大的汇编本来说就成了别裁本。”[2]23。如《汉志·诗赋略》有荀卿赋十篇,而《诸子略》的儒家类又有《孙卿子》三十三篇,该书即《荀子》,包括《赋篇》《成相篇》。因此余先生言:“《诗赋略》所著录(成相篇),盖别本单行也。”[12]131又如余先生在“别本单行”之例下言:“《汉志》有贾谊赋七篇,《新书》独载《吊湘赋》(即《吊屈原赋》)者,以此篇尤其平生意志之所在也。”[13]232则言《吊屈原赋》为贾谊最为著名的抒情之作,有单行流传,因此独采此篇入《新书》。二例都说明《汉志》例类中,可以看出我国古代有别本单行之例,且以“别裁”之法在《诸子略》中著录《荀子》,又在《诗赋略》中录其赋及《成相杂辞》(此处暂认为《成相篇》)。此类考察方法与文学内容风格无关,是从目录学角度所进行的分析。
(三)学术史之分类
除了文学与目录学角度的分类,还有“学术史”的分类。因《汉志》本身作为记载先秦学术概况的史志目录,必然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史意义,无论是本身著录的书籍篇章,还是对于录入书籍的选择以及书籍分类的标准,无不透露出汉代学术的特点,因此有一些对于《诗赋略》的讨论,也涉及学术史的角度。
1.“诗言志”的学术传统。熊良智先生认为,《诗赋略》的排序和选择是效法孔子整理《诗经》的传统,以“风”“雅”“颂”的类别进行分类:“《汉志·诗赋略》按照《诗经》的分类方式作为分类义例,最能显示向、歆父子的著录宗旨,体现了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思想,而这正是汉代的学术传统。”[14]348则此说是从《诗赋略》的分类选择与汉代学术相联系。
2.儒家诗教观念。又有从目录学角度反映汉代学术的说法。此说为杨新勋先生在《〈七略〉“互注”“别裁”辨证》一文中,认为《诗赋略》“别裁”荀卿赋和贾谊赋的出发点是“刘氏(刘向)对赋的认识关系”有关。他说:“大序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感有恻隐古诗之义’。之后,又说,‘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这就完全是儒家的诗教观念,而这正是西汉经学家较为普遍的一种观念,这种思想指导的结果是列于儒家的孙卿和贾谊有赋重出于《诗赋略》,而此外的情况却很少。可以说这和刘氏对诗赋的认识有关,更与“别裁”的概念相符。”[15]64-65此说是从《汉志》整体分类特点而言,通过某些特别符合汉代学术主流篇章的“别裁”,反映了《汉志》(或《七略》)分类选择是深受儒家正统观念影响的。
至此,从文学、目录学以及学术史角度对《诗赋略》分类问题的多种讨论,反映的不仅是《诗赋》一略在中国文学、文学史以及文学目录学上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也反映出历代研究者对此问题研究的不断深入和扩展。由于文献大量佚失,著录的篇章内容无法考订,故以上诸说,皆难以判断其正误高下。不过,无论是从文学、目录学还是学术史角度的探讨,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可相互补足参考。
《诗赋略》作为我国最早的文学类目录,兼有文学、目录学及学术史的多重特性,这既是由文学作品本身以及《艺文志》史志目录的性质而决定,也应当与向、歆在中国文化历史中的多重身份有关。
《汉志》由《七略》删削增改而成,而《七略》又是《别录》的精简之作。根据现存零散的文献资料我们可知,最早刘向所编集的《别录》是由一篇篇以书为内容的详细叙录组成,类似《淮南子·要略》《太史公自序》等篇章。而《七略》旨在分门别类,将庞大的国家藏书进行整体性的梳理,因此仅保留了《别录》的部分叙录,于每一种书便仅列其目。因此傅荣贤先生评价《七略》和《别录》言:“和《别录》相比,《七略》以‘种别’为职志,但举学术纲领,不复详于一书。这就超越了一本本单个文献的具体性,立足于宏观文化体系,思考的空间更为深广,因而更为学者所称道。”[16]3
《七略》体系已备,直接促成了《汉志》的出现。《隋志·序》载:“又于东观及仁寿阁集新书,校书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并依《七略》而为书部。固又编之,以为《汉书·艺文志》。”[17]906明确班固以“编”《七略》而成《汉志》。《汉志》对《七略》的改造,也有类例可寻得蛛丝马迹,班固以“出”“入”“省”等字眼明确这些内容为后来“编”入。而针对《诗赋略》,除对一些赋家的资料补充,如在“《屈原赋》二十五篇”后补充“楚怀王大夫,有《列传》”等,仅在末尾统计总篇目时有“入杨雄八篇”的增改,因此此略主体部分仍是《七略》的内容,班固的增改微乎其微,那么刘向、刘歆对于《诗赋略》的影响便更为直接。在考察刘向、刘歆父子生平、学术的过程中,两者兼具文学、文献学以及史学家等多重身份,恰与诗赋一略的多重特性相合,或许也是造成其丰富性质的内在原因。
1.文学家身份。刘向家族的文学渊源十分深远。汉高祖之弟楚元王刘交好读《诗》,并在文帝时期立申公为博士,后鲁诗成为三家诗之一。此后刘辟强、刘德等刘氏先贤也同样进行着文学创作,在《汉志》中有所著录。刘氏一族一直延续着读诗属文的传统,据《汉书·楚元王传》记载,刘向既冠,恰逢汉宣帝选召名儒俊才,便因其“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且“献赋颂凡数十篇”[18]1928,得以受任。成帝时,又领校五经秘书,从此开始了整理国家藏书,编订图书的工作,同时也参与文学创作活动。今存刘向赋有《九叹》《请雨华山赋》《雅琴赋》《芳松枕赋》等十篇,散文今存《使外亲上变事》《极谏用外戚封事》《日食对》《说成帝定礼乐》等十一篇,及《战国策书录》《管子书录》等篇章,其作品涉及赋、书、奏议等多种文体。且其在整理国家藏书时搜集资料编订《战国策》《说苑》《新序》等书,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刘向还编订了《楚辞》。刘氏一族在朝野身居高位,且祖辈博学善文,在刘向任光禄大夫校书时,恰逢外戚贵盛,刘向在查阅中秘图书时见到《尚书·洪范》,便“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福瑞灾异之记”[18]1950,向天子奏《洪范五行传论》,以佐王政。因此,作为朝中忠良,刘向所集结《说苑》《新序》等书,其中故事皆有所讽喻。而其编订《楚辞》这部纯文学总集,即是借屈平的竭忠尽智表明个人的政治理想,自作《九叹》也同样体现了刘向对诗赋文学的一贯喜好。《楚辞》的编订过程也或许为《诗赋略》的形成做了潜在的准备。
刘歆少时便能通《诗》《书》,仍然承袭刘氏家族习经诵诗的传统,成帝时为黄门侍郎,受诏与向一同校中秘藏书,且“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才识过人。在刘向去世后,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依据《别录》“种别为《七略》”。今存刘歆赋、书等十三篇,有《遂初赋》《甘泉宫赋》《灯赋》等。刘歆在经学、目录学、天文历法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从年少时读《诗》到通“诗赋”受诏,再到撰成《七略》中的“诗赋”一略,使古代本无总集、别集分类,篇卷不定,分散无序的文学作品有了统一的集合和排列,成为文学史上文学目录的雏形。
正是由于刘氏父子与文学的深刻渊源,以及对文学作品内容有符合当时时代和学术环境的相对准确的把握,才使得《诗赋略》形成如此形态。
2.文献学家身份。刘向、刘歆父子自幼学习儒家经典,又在整理国家图书时广泛的接触到了各类文献,因此《艺文志》对典籍的记录和分类不仅反映出二人对典籍的科学认识和极高的学术水平,也反映出刘氏父子深受西汉以来经学传统的影响,这在《诗赋略》中也可窥见一斑。刘向早年习《易》,通《鲁诗》,宣帝时被派向江公之孙学习《谷梁传》,经过几年便融会贯通,并于甘露三年,在石渠阁赢得了与公羊派博士严彭祖等人的辩论,最终使《谷梁》得以立为官学。同时刘向对诸子之学以及文学诗赋都有广泛涉猎和研究,其编辑的《战国策》《列女传》《说苑》等书的内容便多取自诸子之书。刘向同时强调将诸子之学符合经义的内容用于治国,如“《管子》书,务富国安民,道约言要,可以晓合经义”;《晏子》‘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申不害等刑名之学,“循名以责实,其尊上抑下,合于六经也”;道家“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兢,合于六经”等[19]167。因此在成帝开始整理中秘藏书时特别留意了这些材料,除总揽校书工作外,还专门整理六经、诸子、诗赋三个重要门类的图书。
刘向三个儿子中,刘歆最为出色,他在青年时期辅助父亲校书时已具备了“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的能力,又在校经传的过程中向丞相史尹咸学习《左传》,并注意到了古文《春秋左氏传》的文献价值。虽然与其父刘向所处的经学派别不同,在争立古文经为官学的过程中开启了汉代经今古文的争论,但刘歆对待诸家学术典籍的看法和态度与刘向是相同的。在《艺文志·诸子略》刘歆总结(班固或有所改动,但其要旨当与《七略》相同):“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人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18]1746这与刘向以经为重而博采百家之长的学术主张一脉相承,而这样的学术主张正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整理国家图书工作的文献学家最需要的博洽而审慎的态度。
此外,刘向、刘歆父子在整理国家图书过程中还树立了文献整理和目录学分类的基本范式。清代学者孙德谦将刘氏父子整理国家图书的的方法详细总结为:备众本、订脱误、删复重、条篇目、定书名、谨篇次、析内外、待刊改八种[20]1。姚名达先生归为五端:广罗异本;相互补充,除去重复;条别篇章,定着目次;雠校脱文脱简,写定正本;命定书名[21]26-29。后又有学者总结,如杜泽逊先生分为:书本、校勘、编纂、考辨[22]132;邓骏捷先生分为:校订传本、新编别本两种[23]230-242,基本不出孙德谦之分类。从孙氏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刘向在整理图书时已经注意到了众多文献汇聚带来的版本、篇目以及文字上的差异,虽然版本之学在宋代版刻极大发展之后才逐渐形成至清代而大盛,然“究其原始,不能不归功于刘氏父子”[4]109。
除文献整理之外,刘氏父子开创了文献目录之学。虽然余嘉锡先生言《周易·序卦传》《毛诗·序》等皆为目录之学的萌芽,然而真正系统地确立目录学确始自刘氏父子。最明确建立系统的便是刘歆《七略》中六略三十八种的分类,分类之下又有类序,类下各种(除诗赋略四种)又有小序述其源流,形成完整的目录学框架,成为研究各类典籍的门径同时也全面的反映了西汉时期学术文化情况。
虽然刘氏父子对古代典籍有天才式的分类,然而同时应当注意,西汉时期国力相对稳定,中央集权不断加强,民间访书与中秘藏书较前代达到相对繁盛的时期,书籍的丰富和社会的稳定以及学术的发展都成为校书活动的重要背景因素。甚至更早之前,分类的思想已经在社会生活以及军事政治的各个方面出现了详细、系统的分类特点。张舜徽言:“我国图书目录的编定,最初是由封建统治阶级组织人力,清理书籍,随手写成一个书名单子,好像检点什物,开具一单,备载物名简述以防遗失一样。”[24]109卢文弨也曾辨证:“至于总校群书,勒成目录,论者皆谓始于向、歆。然《汉志·兵书略》序云:‘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着三十五家……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是校书之职,不始于刘向也。”[13]91所谓“总校群书,勒成目录”“捃摭遗逸”便是对文献的整理和分类。
因此讨论刘氏父子开创目录之学的同时,也应当注意到西汉时期整体社会环境、学术环境和分类观念发展的因素。
3.史学家身份。根据邓骏捷的考证,刘向的史学著述有:传世史籍4种(《列女传》《列士传》《孝子传》《列仙传》)、《别录》和续《史记》等[23]46-87。《汉书·楚元王传》载:“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可知该书实为警戒天子之作,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汉志·诸子略》著录为《列女传颂图》,看来刘向原书为图文对照本。但《隋书·经籍志》著录刘向《列女传》15卷、刘歆《列女传颂》1卷,说明《图》已亡佚。传世的《列女传》经过了宋代学者的整理,包括母仪传、贤明传、仁智传、贞顺传、节义传、辩通传、孽嬖传等,又名《古列女传》。此外,《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小序云:“刘向点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女》《列士》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说明刘向还曾撰写《列仙传》《列士传》二书,皆已亡佚,后人有零散的征引。又据《史通·外篇·史官建置》和《汉书·地理志》,刘向还曾经续补《史记》,并撰写过地理学著作,其内容为《汉书》所采用。其子刘歆是著名的古文经学家和天文历法专家,曾经考订律历,著《三统历谱》,还曾校订、注释地理学、神话学名著《山海经》。
刘氏父子的史学贡献除了史传、天文学、地理学之外,主要还在于他们大规模整理国家藏书,对先秦至汉代的文化学术进行了全面总结。刘向等人为每一种文献撰有解题,将这些解题文字汇总起来,是为《别录》20卷。《七略》虽系刘歆所撰,但其基本分类、学术观点皆沿袭刘向。刘氏父子所定序录和类例等内容都具有重要的学术史价值,是作为考察先秦汉代学术史极其重要的材料。其内容与战国时代诸子评论各家学派的内容有相似之处,然而因其目录学的体例,与文献的篇目、分类等相互配合,清晰地勾列出当时学术文化的整体状况。《别录》《七略》皆已散佚,但班固《汉书·艺文志》总序和各类小序皆承袭《七略》而来,尚可考见刘向父子的学术史观。《汉志》分为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实际上将上古学术划分为经学、子学、文学、军事学、数术学、方技学六大板块,全面反映了汉代学术格局,以及先秦至汉代的学术流变。其中每一略“总序”以全志总纲的形式概述自先秦以来的整体学术状况与分合发展;每略之中又分小类,小类之下的小序针对性的追述每一学派的渊源出处,每略后再作总论分析源流得失。虽然是一部目录学著作,但却因为目录学所需要的严谨和清晰脉络恰好勾勒出学术史渊源流变。例如《六艺略·小学》部分的文字,对我国汉字的产生、源流、特点和演变等方方面面都有深入的分析,完全是一篇精炼清晰的语言文字学学术史论。
作为我国最早国家藏书目录的《别录》《七略》,还直接催生了史志目录的出现。《汉志》保留的刘氏父子之序录反映的学术史内容,已经由先秦子学时代的概论式论著,转变为由史志目录为形式的更加系统和专门的著作,并且使史志目录的形态得以确定,其体制成为历代史志目录之圭臬。也因为此种有序有目的形态,历代目录学著作都成为研究学术史的重要文献。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如此评价《七略》:“它不只是目录学、校勘学的开端,更重要地还在于它是一部极可贵的古代文化史。西汉有《史记》《七略》两大著作,在史学史上是辉煌的成就。”[25]126
不难看出,刘氏父子自幼诵读诗书,深受西汉独尊儒术的学术氛围影响,而后在整理中秘藏书的几十年间,二人对国家图书典籍进行了具有汉代学术特点及体现二人学术主张的分类。针对《诗赋》一略,从小序总说诗赋源流到品评诸赋家赋作,以及自屈原至歌诗五种之分类,更加鲜明地体现了刘向、刘歆兼具文学、目录学以及史学的学术眼光。因此可以推测,历代研究《诗赋略》分类原则的讨论多从此三类角度分析,或是受到二人多重学术身份的影响,皆有一定的合理因素。而考察二人学术身份的多重性和复杂性,也更有助于我们体会《汉志·诗赋略》所具有的文学、文献学和学术史性质。
[1]左宜华,陈祥谦.《汉志·诗赋略》分类论略[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3.(1).
[2]陈刚.《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赋之分类研究述略[J].文献,2011(2).
[3]孙德谦.二十五史补编·《汉书·艺文志》举例[M].上海:开明书店,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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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芳)
Classification Study of Shi Fu Lue (诗赋略) in Han Zhi (汉志)
GUO Yue
(School of Literatur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ShiFuLue(诗赋略) inHanZhi(汉志) is the earliest existing document of bibliography and has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But its blurred classification and mixed selection standard make the study of it unclear and complicated. Essentially, the classification has been discussed in perspectives of literature, bibliography and academic history. It is helpful to better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ShiFuLue(诗赋略) by investigating the multiplicity and complexity of Liu Xiang and Liu Xin’s academic identity.
ShiFuLue(诗赋略) inHanZhi(汉志); literature; bibliography; academic history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2.01
2017-02-10
郭玥(1992—),女,内蒙古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赋学文献。
I207.224
A
1672-8572(2017)02-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