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 齐聪聪
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论自然》(Nature)被誉为“超验主义的圣经”,有关“自然”的探讨在其散文和诗歌中反复出现。他认为自然具有象征性,每一个自然事实都是某种精神事实的象征,自然界的每一种景观都对应着心灵的某种状态,人们可以在自然中发现美和承领精神的启示。他主张摆脱经验和知识的束缚,与自然进行直接的交流,用智性直觉(intellectual intuition)去感悟自然的精神本质。爱默生眼中的诗人天生具备这样的能力,能透过自然的表象揭示真理。作为一名诗人,爱默生自己曾经在1862年的日记中写道:“我之所以是一个诗人,是因为我站在它们(花朵、石头、树木等)旁边,能理解它们的话语,还能听到我想要说的话。”(Galens 2003: 192)爱默生的诗歌善于从自然中选取意象,借助自然意象折射自己的超验主义哲学思想。诺曼·费尔斯特(Foerster 1922: 599)就曾提到爱默生诗歌的“每一个音节都潜藏着真实的自然”。伊丽莎白·卢瑟·卡里(Cary 1904: 206)指出爱默生的诗歌传达了自然带给人的精神愉悦感。笔者认为,自然中蕴含着美,而这种美并非仅仅是感性的美,而是精神之美,这正是爱默生思想中的“超灵”,即人类精神的一种体现,这在他的一首短诗《杜鹃花》中有着鲜明的表达。
《杜鹃花》(“The Rhodaora”)(Emerson 1904: 37)创作于1834年5月,1839年首次发表在期刊《西部信使》(WesternMessenger)上,后收录于爱默生1847年出版的《诗集》(Poems)中。这首诗共16行,短小精悍,韵律较为规整,算是爱默生短诗中的上乘之作。爱默生选择的杜鹃花是一种新英格兰常见的开花灌木植物,与我国常见的红色杜鹃不同,它在叶子长出前就已经有艳丽的玫瑰样的紫色花瓣,异常美丽。整首诗围绕杜鹃花这个核心意象展开,从杜鹃花的生存环境到杜鹃花的形象、色彩,最后到杜鹃花的源头。
诗的副标题为一个发问:“有人问,花从哪里来?”这一问,恰好提示了整首诗的关键,即何为自然的源头,自然的实质。当然,诗人并没有在诗的开头给予直接的回答,而是对这一美丽的自然物进行了精心的描绘:
五月,当海风刺穿我们的孤独,
一丛清新的杜鹃让我在林间停驻。
无叶的花朵在潮湿的角落里铺开,
荒野和迟缓的溪流也感觉到了爱。
紫色的花瓣,飘坠在池塘里,
给幽暗的水面增添了几分明媚,
红雀兴许会来这里梳理羽翼,
即使花儿让心仪的它自惭形秽。
(1—8行)*该诗译本由李永毅教授(现任教于重庆大学)本人于2014年提供,尚未见该译本全文在其他出版物发表。
春日的一天,诗人在林中散步时遇到了一丛美丽清新的杜鹃花。那鲜艳的花朵生长在人迹罕至的角落,周边是荒芜的田野和迟缓的小溪,花的诞生仿佛让周边的一切都有了生命,而那偶然飘落的花瓣也让灰暗的水面明亮起来。这时,诗人想象着这美丽的花儿若与那抢眼的红雀在一起,也必会让它自叹不如。即使如此,红雀或许也愿意到这角落来,因为这花儿确实十分吸引它,让它心动不已,诗人在此也借红雀表达了自己对杜鹃花的心仪之情。他对杜鹃花的一番直接和间接的描述让读者对花儿有了直观形象的感受,拉近了读者与杜鹃花的距离。接下来,诗人开始了与杜鹃花的对话,开始了对杜鹃花源头的探寻:
杜鹃啊!如果智者问你,这样的景致
为何要留给不会欣赏的天空与大地,
告诉他们,若神是为了看而造双目,
那么美就是自己存在的缘故:
(9—12行)
诗人看着这美丽的花朵,想起智者难免会问:“这样美丽的花朵为什么要生长在这样一个无人观赏的废弃角落里?”他如友人般告诉杜鹃应回应智者:美的存在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但诗人的追溯并未到此停止,他在诗的最后四行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为什么在这里,玫瑰般迷人的花?
我从未想过问你,也不知晓答案;
可是,无知的我有一个单纯的想法:
是引我前来的那种力量引你来到世间。
(13—16行)
诗人用与智者“经验”相对的“单纯”告诉读者:我和杜鹃花来自同一种力量,而这同一种力量是什么,诗人留给了读者自己思考。
从上述可以看出,这首诗的关键在副标题的发问和结尾的回答。诗歌副标题的问题——“有人问,花从哪里来”暗示了这首诗不是一首简单的咏花诗,而是一场探寻杜鹃花,即自然来源的精神旅程。诗的结尾点明了整首诗作的关键:人与花同源,这既呼应了开篇的提问,更将读者引向进一步的思考,成为全诗的诗眼,将一首描写自然物——杜鹃花的诗推向一个哲学的高度和深度。
<1),且各件产品是否为不合格品相互独立.
虽然《杜鹃花》的创作时间(1834年)早于《论自然》的发表时间(1836年),但早在1831年,爱默生就写出了《论自然》的初稿。他在《杜鹃花》中对“花从哪里来”的思考同样出现在了《论自然》中。“花从哪里来”即“自然从哪里来”,这个提问提出了一个哲学本源的问题,那就是,自然的本源是什么,继而引出事物的本源是什么,宇宙的本源是什么这一哲学核心问题。爱默生在《论自然》中指出:“自然把三个问题置于人的心灵面前:事物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爱默生 2008: 64)对这些问题的探索和回答构成了爱默生自然观的核心。
爱默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事物是什么”涉及到对“自然”本身的定义。爱默生提出他在一般意义和哲学意义上使用“自然”一词:“哲学上,宇宙是由自然和灵魂两部分构成。因此严格说来,所有这一切都与我们人是分离的,哲学家们称这一切为‘非我’。这就意味着所有其他人及我本人的肉体都应划入‘自然’的范围。我将在两种意义上使用‘自然’一词:既在估量自然本身的价值的意义上,也在描述自然的规模的意义上,既在它的普通意义上也在它的哲学意义上。”(爱默生 2008: 34)从自然的本身的价值来看,爱默生认为,自然在最初形式上是我们生存的物质基础,有它的“物用”价值;然而,自然在更高层次上含有精神成分的美,有其精神性。首先,自然能带给人愉悦感;其次,自然能与人的意志相结合,满足人的审美需求;最后,自然能触发人的思考,给人心灵启示,这是自然精神性的根本所在。从描述自然的规模的意义上,自然不仅仅指有形的自然,即物质世界——未被人改变的天然之物,人工改造过的自然和人的肉体,还包含无形的自然,即世界的根本规律和精神。
虽然我们常常与自然相对,但不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无形的自然。这就涉及爱默生提出的第二和第三个问题——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爱默生认为“人只有从尘世的喧嚣中脱身出来而与有形的自然独对时,才能看到或听到无形的自然,即感受到它在有形的自然上的显现(revelation),亦即承领‘启示’” (爱默生 2008: 15)。爱默生说:“昼与夜,河流与风暴,走兽与飞禽,酸与碱都预先存在于上帝心中的必然性理念中。它们先在精神的世界里生长,然后才成为它们现在的样子。任何一个物质事实都是精神的结局或最终形态。有形的世界是无形的世界的目的和归宿。一个法国的哲学家说:‘物质性客体必然是造物主的本体性思想的种种衍生物,它们必须与它们的本源保持极为明确的关系;换句话说,有形的自然必须有其精神和道德的血缘。’”(爱默生 2008: 48-49)与自然相对并感受无形的自然,就要从有形的自然开始,去追溯 “其精神和道德的血缘”。所以从源头和目的来看,有形的自然源于无形的自然,无形的自然归于有形的自然。人要通过与有形自然的交流去探寻无形的自然,即探寻事物的精神意义。这也就是由“花从哪里来”引发的对自然内涵的思考。那么在诗歌中如何完成从有形的自然到无形的自然的转换呢?
在爱默生的诗歌中,对有形自然与无形自然关系的探寻主要体现在他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及其象征内涵上。爱默生认为事物本身比任何一个意象都内涵丰富,但它必须通过意象来表达自己。我们的词语最早都是从事物的物质性状态转借来的,如“正确”来自“直的”,“错误”来自“歪的”等。渐渐地,人们会用物质性的状态指代精神性的意义,如羊羔指“温顺”,蛇指“恶毒”,玫瑰指“爱情”等。后来,时间掩埋了物质性到精神性的转化,让本应生动的词语变得僵硬。意象恰恰能把事物的物质性和词语的精神性合二为一,这也是为什么意象能连接有形自然与无形自然。我们最熟悉的事物被激情和思想触发后变成了“意象”,反过来,“意象”再折射出事物更加丰富的内涵。诗人从广泛的自然事物中选取意象,用智性直觉去捕捉意象背后的象征意义。在爱默生的诗中,他用流动的河流象征着永不停息的生命力;用大海的涌动来诉说灵魂的启示,用四季呼应人生命的各个阶段。花朵是爱默生诗歌中时常出现的意象,从玫瑰、水仙到百合、紫罗兰,花朵的种类变化多样,人们常常将这位爱花者称为美国诗歌界的首位植物学家,他用不同的花朵表达不同的寓意。在《杜鹃花》中,诗人在森林潮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丛杜鹃花,那盛开的明艳动人的花朵展示出的独特的美与感染力令他惊诧不已。这时的杜鹃花不单单是一朵花,而且成了连接实物花朵与自然内涵的最重要的意象。这个意象引发了诗人对自然内涵的感悟,进而促使诗人去追溯杜鹃花的源头,即自然的源头。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从三个层面讨论了自然之美。首先,对自然中各种形式的简单感知,可以使人产生愉悦感(delight)。在爱默生眼里这是最低层次的美。这种美是人用感官直接感知的,是转瞬即逝的。其次,对人类来讲还有一种更高级的、精神的成分,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的美与人的意志结合在一起,让人们产生纯净的爱,我们可以称之为道德美(moral beauty)。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思想改造自然,但人们的一切活动都要顺应自然的规律,遵从德行(virtue),这样自然之美才可以显现。一个拥有真理和美德的人,自然会和他珠联璧合,显示出一种伟大的美。最后,最高层次的美是指自然界成为人类心智的一个对象时,自然之美在人的头脑中进行的转换,不为无价值的沉思,而为不断的创造。这种创造可能表现为美的“趣味”,也可能体现在艺术创作中。这样的美是一种“心智美或智性美”(intellectual beauty)。虽然自然本身的美,和人们创造出的美不可能完全一致,但他们都具备美的本质——完满与和谐(爱默生 2008: 43)。这三个层面的美是由低到高递进上升的,后两个层面是美的实质。
诗人对“美”的探寻与《论自然》中自然之美的三层次基本吻合——愉悦感、道德美和心智美。
诗的开篇诗人用两组对比词汇来展现杜鹃花的出现带给周边的环境和诗人感知的改变。“五月,当海风刺穿我们的孤独,/一丛清新的杜鹃让我在林间停驻。/无叶的花朵在潮湿的角落里铺开,/荒野和迟缓的溪流也感觉到了爱。……给幽暗的水面增添了几分明媚。” 一组“孤独”“潮湿”“迟缓”“幽暗”“角落”营造出一种孤寂灰暗、毫无生气的氛围,可见这个地方少有人踏足,未被开发,这是杜鹃花尚未出现前的景象;另外一组“刺穿”“清新”“花朵”“爱”和“明媚”勾勒出一幅杜鹃花带来的鲜活明亮积极向上的图景,与前面形成强烈的对比。
五月的纽顿,春意萌发,乍暖还寒,这两组词语形成的前后反差恰好反映了杜鹃花对人的感知带来的改变,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杜鹃花的出现都使人仿佛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它带领诗人与读者一起从漫长的灰色冬季走出,步入清新的早春。而这种改变是从诗人迈出居室走入自然开始的。正如爱默生曾经在《论自然》中写道的:“一个人要想达到真正的隐逸,他就得既从社会中退隐,又从他的居室退隐。如果他想走向真正的独处,那么他应该凝望群星。”(爱默生 2008: 34)爱默生认为,只有从居室和社会中走出去直接拥抱自然,才能享受真正的精神独处。第一诗行的“solitudes”恰恰隐含此意,“solitudes”一语双关,一方面它有“孤独”之意,指“我们”整个冬季在屋里无聊度日,十分孤寂;另一方面,它有“独处”之意,指春天的海风一下子把“我们”带入到大自然的世界,“我们”能在其中享受精神的“独处”。“刺穿”这个动词十分形象地把美国五月冷冷的春风带给人的刺激和打破冬日的沉寂和孤独的感觉描绘出来。正是在这样的季节,诗人去向荒野的树林漫步,树林中一丛清新的杜鹃花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唤起了他对自然之“美”的感知。
对自然各种形式的简单感知,可以使人产生愉悦感,在爱默生眼里这是最低层次的美。一开始杜鹃花带给诗人的“清新”感觉是一种视觉的唤醒和新奇的快乐。进而他驻足凝望,细细观察杜鹃花的环境,对杜鹃花之美的感受由花朵这一点慢慢蔓延扩散到整个外部环境,个体美转换为一种整体美。潮湿的角落,人迹罕至的荒野因为这无叶的紫色花朵突然焕发了生命的活力,原本迟缓不动的河流和暗黑的水面也光彩熠熠,羽衣华贵的红雀也前来梳妆打扮,但在杜鹃花面前它已退为背景图。诗人借助海风、荒野、红雀、潮湿的树林、荒芜的土地、懒散的溪水和幽暗的池水等具体的自然物传达了对美的感受。在这样的美景面前,他感受到了“爱”和“明媚”。与此呼应,诗人在形式上采用了头韵/p/,如pierced、 please、purple、petal和pool,使诗歌的前几句读起来轻松欢快,极富乐感。这番愉悦的场景与华兹华斯的《水仙》中绵延千里、随风起舞的水仙带给诗人的快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默生相信花朵之美引起的直接感官刺激带给我们的快乐,但他追求一种更高级的神性的美。第9—14诗行爱默生提出自己面对杜鹃花时对“美”的思考:“杜鹃啊!如果智者问你,这样的景致/为何要留给不会欣赏的天空与大地/告诉他们,若神是为了看而造双目/那么美就是自己存在的缘故:你为什么在这里,玫瑰般迷人的花?/我从未想过问你,也不知晓答案。”“智者”们尊崇经验和感性,他们认为美与人的意志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实际是智者对道德美的追求。在他们眼中,美丽的花朵应该供人观赏,顺应人的意志,成为人的侍从,而不应将自己的美丽浪费在一个废弃的荒野中。
但爱默生的观点不同。“我从未想过问你,也不知晓答案”,这两句诗告诉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不是只能从经验中获得,也可以从与自然的直接交流中得到。在《论自然》的开篇,爱默生就曾提出,要摒除对先辈的依赖,拥抱自然,与宇宙进行直接交流。他特意把杜鹃花的背景设在未开发的树林中,这种美与修理整齐的人工花园之美截然不同,只有在未被破坏的自然环境中,人才能与自然进行更好的精神交流,更深刻地思考美的含义。此外,爱默生认为最高层次的美是指自然界成为人类心智的一个对象时,自然之美在人的头脑中转换为不断的创造。当杜鹃花成为诗人心智的一个对象时,它引发了诗人一系列的思考,让诗人对美的内涵有了深刻的理解。“当心智处在上帝的心灵中的时候,它搜寻着事物的绝对秩序……”(爱默生 2008: 42-43),他认为美源于事物的外在轮廓、色彩、运动和组合。除了它自己的存在,不需要外在的目的。爱默生写道:“为什么灵魂要寻求美? 这是不可问也不可答的。美,在最广大最深邃的意义上,是一种对于宇宙的表达。”(爱默生 2008: 43)因此美本身是无法用人的意志去衡量和定义的,美是一种自然存在的秩序。最终,诗人又把这种美转化为诗歌传递给了读者。
在爱默生看来,自然的真、善、美是永恒的“全然”(all-fair)的不同侧面,但自然中的美不能作为自然的终极原因的最后的或最高的表达,它只能作为永恒的内在的一部分而存在。(爱默生 2008: 43)所以杜鹃花的意义绝不止于自然之美,那到底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诗歌的最后两行为我们做了解答。
“可是,无知的我有一个单纯的想法:/是引我前来的那种力量引你来到世间。” 这两个诗行隐含了三层意思。第一,“我”最后得出的结论不是通过经验、感觉和知识,而只是一个“无知”“单纯”的想法。这里的“无知”(ignorance)显然是与第9诗行中智者的智慧相对,“单纯”是与丰富的经验相对。表面上看,这两个词都是贬义词,实际上,诗人恰恰用反讽的手法通过这两个词传达了一种更好的认知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爱默生曾在《诗人》(“The Poet”)一文中提到,他称之为诗人的“智性直觉”或“智性感受力”。智性直觉既包含感知事物形式的感性因素,也包含把握事物规律的理性因素。诗人能凭借直觉感受到隐藏在事物下面的统一性,可以“透过男人、女人、大海和星辰”等自然界万物看到万物的转化变形,看到上帝、人和自然的相互关系,看见自然的本质,可以“透过期限、时代、世界和种族”,跨越时空的界限,“看见音乐般的秩序、珠联璧合的节奏”,把握宇宙的规律。所以“单纯”和“无知”并非指“我”缺乏知识和经验,实际是“我”依靠诗人天生的直觉去认知世界的模式,“单纯的想法”传达的是事物之间真正的联系或对事物的本质的认识。
第二,对于指引“你我”到来的力量,诗人并未明确指明是什么,这就留给读者无限的思考空间。有人把它解读为上帝的力量,这种阐释符合西方传统的基督教思想,但爱默生并不是传统的基督教徒,比起外在的客观的上帝,他更坚信内在的上帝或者说自我的灵魂。哈罗德·布鲁姆(2010: 32)在《读诗的艺术》(《最佳英语诗歌:从乔叟到弗罗斯特》(TheBestPoemsoftheEnglishLanguage:FromChaucerthroughRobertFrost)序言中谈到,“《杜鹃花》最后一行里的‘力量’不能被认作是一位仁慈的、外在的上帝,因为爱默生心目中唯一的上帝是自我内部的上帝”。但笔者认为,如果仅仅把这种力量完全归为内在的“自我”的灵魂,难免会偏重人本身而忽略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把这种力量归为一种统摄人与万物的灵魂更贴切。爱默生把这种灵魂定义为“超灵”或“精神”。 他在《论自然》中提到在每个人生命的内部和背后都有“一个统摄一切的灵魂” (爱默生 2008: 45),这个普遍的灵魂,“当我们从心智方面考虑它时,我们称之为‘理性’,当我们从它与自然的关系方面考虑时,我们称之为‘精神’”(爱默生 2008: 45)。 这“精神”就是“超灵”。所以在“超灵”的统摄中,人和自然是始终联系在一起的。
第三,从诗人把引我前来的和引你前来的力量定义为同一种力量这一论断中可以看出,杜鹃花被提到和人一样的高度,或者说杜鹃花和人是同源的。这种同源暗含着人与万物在某些方面的平等,这种平等很难在物质方面实现,所以爱默生把这种平等的源头定义为一个抽象的非质性的概念——超灵。关于超灵的含义,钱满素(1960: 55-56)在《爱默生与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中曾做过阐释:“‘超灵’是统辖宇宙的唯一心灵,唯一意志,万物从中产生并相互配合。‘灵’指的是世界的精神本质。”世界是象征性的,它不过是灵魂的镜子。“‘超’表达的是灵魂的超验性质,它高于物质,高于感官,超越时空。‘超’还有遍及和普遍的意思,指的是灵魂渗透弥漫的性质。当‘灵’冠之于‘超’时,那永恒的‘一’便得以完成。”这个“一”也就是说当人和物完全合为一体,人的灵魂摆脱肉体超脱成为“超灵”的一部分。“于是便有了自然与人的结合,有了宇宙灵魂的整体性。”自然是“超灵”的象征,“自然中的每一种景观都对应于心灵的某种状态,而心灵的状态也只能通过把自然的这一景观当作一幅图画呈现出来而加以描述”(爱默生 2008: 44)。“超灵”这个无形的存在必须借助于自然这个有形的存在才能显示,无形的自然是“超灵”的一种体现。人的肉体包含在有形的自然中,人的灵魂统摄于超灵,所以人既存在于有形的自然中,又因其具有灵魂而能感受到无形的自然。自然也因其象征性成为人与“超灵”交流的媒介,正如罗伯特·理查德森(Robert Richardson)在《文学传记词典》(DictionaryofLiteraryBiography)中提到,爱默生深信一个人不应该“转向上帝,国家,社会或者历史,而是从大自然中去理解精神”(Prebilic 2003: 198)。
19世纪,在工业化、城市化和移民潮的推动下,美国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发生了剧变。整个社会以物质利益为中心,人们的物质追求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精神追求,信仰危机已然出现。如果说过去的时代,人们曾遭受战争、饥荒和内乱等不幸,曾因对原罪的恐惧战战兢兢,那“如今人们所受的折磨是信仰虚无,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的价值,并且不相信事情的必要性是合理有益的”(Yoder 1978: 4)。 简言之,整个美国社会处于价值的空白期。爱默生对“自然之美”和“超灵”启示的探寻正是应对当时美国社会价值空白的一味精神良药。从“花从哪儿来”引发的对自然内涵的思考,到杜鹃花生存环境和花朵本身蕴含的自然之美的三个层次,再到“是引我前来的那种力量引你来到世间” ——人与花同源的“超灵”启示,《杜鹃花》一诗折射了爱默生对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层思考与探索,这种思考把一首看似简单的咏花诗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和深度。作为自然的代表,诗中的杜鹃花已化身为“自然之美”和“超灵”启示的象征。爱默生希望人们能与自然直接交流,感受自然之美,尤其是精神之美。同时,他也期望能唤醒人们重新定位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自身的价值,让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找到精神的归宿。基于这样的时代思考和人性关怀,爱默生的这首诗无论在当时还是当代都值得我们重读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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