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明花[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论杨绛《洗澡》中的“智”与“情”
⊙兰明花[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本文以杨绛的《洗澡》为主要的分析对象,对小说中所呈现的“智性”与“情性”进行分点论述。杨绛作为学者型的女性作家,“智性”书写一直是其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在《洗澡》中尤为突出。然而在“智性”表层之下却潜藏着人物及作者深刻的“情性”表达。在这过程里“智性”与“情性”相互依存,相容互通,且在交融中得到了升华。
《洗澡》“智性”“情性”
作为20世纪的女性作家,杨绛的存在好似静静伫立于河畔的一朵幽兰,安静而不显眼。正如李健吾所言:“杨绛不是那种飞扬躁厉的作家,正相反,她有缄默的智慧。”而这种缄默的智慧正是作者“智性”的体现。20世纪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同时也是文学领域里各放异彩的时代,但杨绛似乎总是游离于时代的主潮之外,以一个自由主义作家的立场冷静客观地描摹着世态人情。
杨绛的这种“智性”书写在《洗澡》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作品以“洗澡”(“三反”运动)为背景,描写了一群来自全国各地良莠不齐的知识分子彼此间的交往与碰撞,为我们展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知识分子的人性与命运。女主人公姚宓的聪明灵秀,男主人公余楠的深沉睿智,他们都是《洗澡》中“智性”的展现。尤其在写到许姚之间的感情纠葛时,作者理智而克制,许彦成虽有婚姻在身,但他的心却一直都是孤寂的,直到遇上了钟灵毓秀的姚宓,才点燃了心中沉睡已久的爱的火苗。可即便写到二人感情最“热烈”的时期,也只是小书房里的一次促膝长谈,随即二人便选择了“慧剑断情丝”,让彼此间纠结的情感止步于灵魂相契的瞬间。这种“反高潮”的笔法便是作者“智性”的显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由于二人的理性,使得他们都能够静静地依傍于文学研究社。
她的这种“智性”书写还与同时期的女作家有很大的不同,如张爱玲在表现人性的复杂时,通常将人物置于绝境,以此来压制出人物内在的爱与恨。冰心的作品则散发出淡淡的忧愁,常给人以缠绵悱恻之感。与之相比杨绛的《洗澡》则透露出一种睿智与达观,在她笔下姚宓的母亲姚太太便是“智性”的化身,丈夫的突然离世,使年迈的她深受打击而中风。可她凭着深厚的学养,超然的智慧,即使足不出户也对运动的形势和人际关系有着独到的理解。也由于她的保护,使得女儿能够顺利地留在文学研究社,不受他人嫉妒和排挤,如当姚宓将被调去做研究工作时,母女二人对此有不同的反应。面对工作单位的调动,姚宓的内心充溢着喜悦和满足,但姚太太对此事却有了更多的顾虑,对此她说道:“我只怕人不如书好对付。”
姚宓虽然聪慧,处处小心谨慎,但相比她的母亲毕竟阅世不深,姚太太的一句“只怕书不如人好对付”便体现了其对女儿单位复杂的人事关系和对人心难测的深刻洞察。书中虽然对姚太太的正面描写不多,但她无疑是文中最清醒最睿智的人。胡河清曾如此说道:“大凡东方的大觉者,虽然对历史过程保持着严格的距离,但是他们不参与者的特定地位,又使他们易于对现实社会产生深刻的洞察力。在这个意义上说,东方传统中包含着丰富的政治智慧。”而这“不参与者的特定地位”说的即是姚太太超出一般人的“智性”,同时也侧面显现了作者对人情世故的了然于心。
然而在笔者看来《洗澡》中“智”仅是作为作品的一个显性特征,读者在关注其“智性”书写的同时,同样也忽略了潜藏于文本深层的“情性”表达,因此加深对“情性”挖掘与理解,更有利于读者全面深刻地理解杨绛的作品。
《洗澡》虽然处处体现了作者的“智性”,但透过文字的表层细细体味就能感受到其潜藏于文本深处的“情性”。如许姚之间的感情看似平静委婉,但是在力其镇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却是对彼此深深的爱慕之情。而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在小说的结尾处也有了极为生动的表现:
他们俩并肩走向门口,彦成觉得他们中间隔着一道铁墙。姚宓开了走廊的灯,开了大门。
彦成凄然说:“你的话,我句句都记着。”
姚宓没有回答。她低垂的睫毛里,流下两道细泪,背着昏暗的灯光隐约可见。
二人的离别从表面看平淡至极,没有太多的语言表达与情感沟通,但从许彦成凄然的话语以及姚宓脸上的两道细泪,便可读出深埋于二人心中的那份欲诉还休、镂刻于心的情感。此次一别,在未来的岁月里,姚宓将会继续藏匿于她的那件灰色布衣下,审慎行事;而许彦成将带着姚宓低垂睫毛里的两道细泪,寂寞地走在人生的边缘。这便是文本深处“情性”的体现,“智性”虽然作为作者面对大小离别、命运无常的一种超然达观的人生智慧,但并不代表作者的创作是没有温度的,小说中的人物是没有情感的,相反在越是平淡的文字底下,可能埋藏着越是深厚的情感。
此外即使是智慧冷静的姚太太在面对着女儿的不如意时,她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同样触到了读者的心灵。如当她从口无遮拦的罗厚口中探得姚宓自修成绩优秀却不能算作学分时,罗厚一抬眼便看到姚太太“挂在左腮的泪”。面对着女儿的不如意,尽管智慧如她,却也没能忍住眼泪。因为“智性”并不代表母性,它可以隐藏内心的深爱却不能消弭人类最真挚的情感。
当“洗澡”过后,许姚即将分别,临行饯别之际,姚太太说:“阿宓,你替我送送吧”,一句平常普通的话,却透露了丰富的感情信息,细细体会便可看出,这是一位母亲对女儿深深的理解与体贴。在姚宓送走许彦成后,她问母亲累不累,姚太太说:“不累。”一句“不累”仅是冰山浅露海面的一角,内里却暗含了姚太太深沉无私的母爱。
又如胡河清所说的:“这‘不累’两字中,含着姚太太对女儿满腹心事的多少体贴啊,‘母女还闲聊了一会儿才睡。’读到这句时,谁会不感佩姚太太的深厚法力呢?她犹如一尊经历过百劫风霜的古佛,慧目观照着女儿心中的大波大澜。然后又以最普通的语言,传递出一种智慧与爱的信息,化解着等于与意中人生诀的姚宓心头的苦痛……”因此这种含而不露、爱而不语的“情性”正是《洗澡》的深刻之所在。
《洗澡》中虽然处处潜藏着“情性”,但作者并没有因此沉溺于情的书写,与此相反作者很好地将“情性”与“智性”融合,从而使二者得到了升华。而“情”与“智”交融的结果便是知识分子人格修养的提升。尽管经过“洗澡”后文学研究社的大部分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都复归为原来的面貌,当然也有像许彦成这样对运动始终保持清醒的知识分子。
在“洗澡”过后许彦成反思道:“现在咱们是在群众压力下,群众帮助咱们认识自己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法儿抵赖了,只好承认。所谓自觉自愿是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是自觉自愿吗……”这便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在经过情的涤荡与智的深思后所做出的反省。
他深知在这场运动中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是受运动形式的逼迫而被迫进行的“洗澡”,一旦运动的风潮过后,他们又都现出原形。譬如有像丁宝桂这样清洗过后从此觉得“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的保守者,也有像余楠那样“洗澡”之后不仅毫无羞耻之心,还趁机捞一把好处的贪婪者。因此许彦成清楚地了解知识分子身上携带的劣根性,一场“洗澡”是不足以让他们焕然一新的,思想上的改造必须由灵魂深处发起,一步步地发掘开去,否则一切只会流于形式,事与愿违,为此他进行了心灵上的叩问与反思。也正是有了对自我以及对社会清醒的认识,使得许彦成能够在“洗澡”中一次就通过群众的“检阅”,同时能理智地克制住对姚宓的情感,使得他们之间没有逾越规矩,回到两相其安的状态。
同样有了对“情”与“智”的深刻领悟,使得作者在创作《洗澡》时并没有出现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那样着重描写极“左”政治路线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只是将政治化为小说的一个背景,文章更多的是对世态人情的描绘以及对知识分子人性与人生处境的反思。有学者评价:“《洗澡》中的人物不是黑白分明,不是忠奸相斗,不是像戴厚英的《人啊,人》那样刻意塑造被冤屈的英雄人物,而是在灰色地带上点染出明火的亮边。杨绛的目光是温和的,她只在‘凡夫俗子’的层面上度量着明暗的消长和交织。”经历岁月的淘洗与沉淀,作者对曾历经的磨难,在情性与智性认识的基础上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她刻意避开当时人们所热衷的“人”与“政治”的主题,将敏锐的目光探入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通过“洗澡”把知识分子那隐而不露的人性,用含蓄而又戏谑的笔调一一剖开,得以让这些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大合唱中暂停脚步,反思自我。
卢梭曾说:“人是生而自由平等的,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一方面理性的秩序规范不断压抑着感性的个体,另一方面人性的力量又始终在挣脱着集体道德的规范。因此个体与集体、感性与理性的冲突始终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内心。而杨绛不仅精准地把握了“情性”与“智性”的平衡,还将其升华为内在的人格修养,时时反省着自我以及知识分子内在的灵魂。
① 孟度:《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61—664页。
②④⑥ 杨绛:《洗澡》,《杨绛作品集·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5—256页,第454页,第445—447页。
③⑤ 胡河清:《杨绛论》,见《灵地的缅想》,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81页,第70—83页。
⑦ 转引自杨靖:《站在人生边上的智性抒写——论杨绛的小说〈洗澡〉》,安徽大学2000年硕士学位论文。
⑧ 〔法〕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版,第8页。
作 者:兰明花,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