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至金元时期“情性”说述评

2016-03-16 04:59周和军
关键词:情性文渊阁四库全书

周和军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所, 天津 300204)

先秦至金元时期“情性”说述评

周和军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所, 天津 300204)

情性问题自先秦以来受到诸多先贤的关注,对于“情性”的阐释从最初哲学层面的观照发展到诗学内涵的聚焦,逐步超越了美教化、厚人伦、淳风俗的诗教传统,肯定和强调了“情性”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意义,正视了诗歌自身的艺术特征,丰富和发展了诗歌创作理论和文学情感理论的内涵,切近了文学作为艺术的审美本质,因此,对于“情性”说的发展与内涵进行梳理,意义深远,我们从中可以发现中国文学源远流长的抒情传统。

情性;内涵;中国诗学

早在先秦时期,情性问题就受到了诸子的关注。荀子对于“性”、“情”、“欲”的关系问题进行了辨析:“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性之好恶喜怒衰乐,谓之情”①《荀子》卷十六,《四库全书》文渊阁本。,他突出情感的同时又强调导情和节情,主张“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②《荀子》卷十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荀子对于“性”的问题是这样看待的:“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③《荀子》卷十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韩非子提出:“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④《韩非子》卷十九,《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因此,在先秦阶段,“情性”是指人的自然本性,包含了情感因素,但不能等同于情感。先秦诸子更多的是从哲学层面来看待情性问题。

《毛诗序》是第一个把“情性”观念置入诗学范畴:

国史明乎得失之际,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⑤[唐]孔颖达:《毛诗注疏》卷一,《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这里的“情性”不再专指人的生理本能以及与之相关的情绪情感,而是指严酷的社会现实所产生的抑愤不平的情感体验,是从政治和现实的角度揭示诗歌发生的原因。“情”的抒发是人性的表现,即所谓“发乎情,民之性也”。在不违背“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前提下,超越了以往把诗作为政治教化工具的观念,正视了诗歌自身的艺术本质。

班固对“情”和“性”分别进行阐释,《汉书·礼乐志》:

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⑥[汉]班固:《前汉书》卷二十二,《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班固是把“情”解释为人喜怒哀乐的情感活动,秉承天性,难以自控,即使是圣人也难以断绝;把“性”解释为人的“血气心知”,也就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天性。班固对于“情性”的看法显然与《礼记·乐记》的观点前后相承,《乐记》中云: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六者(按:指哀、乐、喜、怒、敬、爱)非性也,感于物而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清]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我们可以看出《乐记》中揭示出情与性的关系,性静情动,性,“生而静”,是原初的;情,“感于物而动”,是后起的。实际上,情性本质上是相同的,从静态看是性,从动态看是情,即静的性感物而动,动的性便是情。汉代的情性观仍是一种“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情感表达,只不过这种情感不再是喜怒哀乐,而是不平则鸣,这时的“‘情性’是指人们对时政的不满情绪,这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情感,或者说是一种社会心态。汉儒认为‘变风’、‘变雅’的价值在于真实地表现了百姓的普遍心态,有助于当政者了解民风、民情,从而改革弊政”*李春青:《“吟咏情性”与“以意为主”——论中国古代诗学本体论的两种基本倾向》,《文学评论》1999年第2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中有“圣人有情无情”之辩。王弼认为圣人有情,他提出“性其情”*[宋]蔡渊:《易象意言》,《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即“以情近性”,让本性来制约情感,使情感不致远离本性。王弼把本性看作是第一位的,情感受本性的制约。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晋]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9页。,把“情”作为文学艺术的发生来源和基本特征来论述。钟嵘也是“情性”说的极力推崇者,他的《诗品序》说:“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 ”*[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页。他对于文学的发生机制这样论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情性,形诸舞咏。”*[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上)》,第2页。“情性”是文学发生的根本,诗歌要感物喻志、荡人心腑就必须把“吟咏情性”放在首位。刘勰更是把“情性”说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据《文心雕龙·新书通检》载,‘情’字见于《文心雕龙》全书达一百处以上”*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6年,第170页。。他把情性看作文艺创作中最主要的因素,《文心雕龙·明诗篇》:“诗者,持也,持人情性。”*[南朝·宋]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65页。《文心雕龙·情采篇》:“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把情感放在文章之经的重要地位。他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又说:“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南朝·宋]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506页。情性是文辞的根本、措辞的依据,把文学创作的本体归结为情性。同样,文辞是表达情性的工具和手段,《文心雕龙·情采篇》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南朝·宋]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506页。文辞的修饰非常重要,但要以“情性”的自然流露为前提。刘勰突出强调了“情性”说的地位和作用。

南朝诗论家常常用“情灵”、“性灵”来替代“情性”,如所谓“情灵摇荡”、“感荡性灵”、“综述性灵”等等。这一时期,对于情与性两个命题的重新探讨,“吟咏情性”这个诗学观念具有新的内涵,即诗歌既要抒发个人生活体验中产生的真情实感,又要表现诗人的独特才情。这一时期的“情性”不再是集体心态与普遍情感,而指向了抒情个体的一己感受与情绪表达。“‘情性’一词不再有普遍社会心态的涵义,而是指纯粹个体性的才情性灵,是个人心态。……文学创作必须以‘情性’——个人的内心世界为最主要的表现对象,这自是对儒家诗学本体论的突破与超越。”*李春青:《“吟咏情性”与“以意为主”——论中国古代诗学本体论的两种基本倾向》,《文学评论》1999年第2期。

唐代诗论延续和发展了汉魏以来的吟咏情性的文学观念,如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序》主张“发诸情性,谐于律吕”*[唐]孔颖达:《毛诗注疏》序,《四库全书》文渊阁本。,诗歌既要发之于内心情感与自然本性,又要合乎格律的要求。唐代很多诗论家都对“情性”有过专门论述,如魏征等的“潘著哀词,贯人灵之情性”*[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五,《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李延寿的“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十二,《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唐代皎然也谈论到“情性”,其《诗式》卷一:“康乐为文,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元]陶宗仪:《说郛》卷七十九上,《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皎然把谢灵运的诗作为楷模,认为他的诗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因为他的诗“但见情性,不睹文字”*[元]陶宗仪:《说郛》卷七十九上,《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实境”品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唐]司空图著、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页。司空图认为情性的自然生发是一种自得自适的状态,就像灵感一样,悄然而来,倏忽而逝,但风格天成。晚唐五代的徐铉提出:“诗之旨远矣,诗之用大矣,……及斯道不行,犹足以吟咏情性,黼藻其身,非苟而已。”*[宋]徐铉:《骑省集》卷十八,《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唐代“情性”论,总的来说,继承和延续了六朝以来的张扬个性,情性为本的诗学观念,只是“六朝诗学更强调‘情性’的本体地位,目的是区分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的本质差异;唐代诗学则侧重于探讨诗歌本体与其表现技巧和表现形式之间的关系”*李春青:《“吟咏情性”与“以意为主”——论中国古代诗学本体论的两种基本倾向》,《文学评论》1999年第2期。。因为“情性”说发展到唐代,唐人认为“情性”是诗歌本体的应有之义,他们更注重探讨诗歌内容、形式与技巧的关系。

北宋时期,诗人提倡诗歌吟咏以适情性,如李昉说:“若无吟咏,何适性情,一唱一酬,亦足以解端优而散滞思。”并说:“自喜身无事,闲吟适性情。”*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81页。北宋梅尧臣在《依韵和晏相公》中也明确提出:“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宋]梅尧臣:《宛陵集》卷二十八,《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平淡”是梅尧臣诗论的关键。他认为要达到“平淡”的诗味必须“吟适情性”。黄庭坚也继承了汉魏以降的“情性说”,其核心理论见于《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这篇短文中: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垢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宋]李幼武:《宋名臣言行录》续集卷一,《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黄庭坚认为,诗歌就是吟咏人之情性,遇物之悲喜,而不是“强谏争于庭,怨忿垢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妙悟这样诠释: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共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6页。

情,情感,情绪;性,本性,天性。严羽认为情性是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他把“吟咏情性”当作文学创作的基本要求和表现对象来看待。严羽的“情性”观体现了与当时“义理之学”、“心性之学”不同的诗学观念和诗歌创作原则,是对以往“情性”说的继承和超越。

金元时期,王若虚要求文学作品体现真性情,他在《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九中提出:“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宋]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八,《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情性是诗之正理,他把情性的自然流露看作是“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文章”*[宋]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六,《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元好问也认为:“吟咏情性之谓诗”*[元]元好问:《遗山集》卷三十六,《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性情入吟咏”*[元]元好问:《遗山集》卷二,《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因此文学一定要“诚”与“真”,抒发人的真情实感,让人的情性得到自然抒发。元好问直言:“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元]元好问:《遗山集》卷三十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文学作品要以表现情性为主旨,除此别无文字。吴澄论诗,也强调情性之说,他主张“诗以道情性之真,十五国风有田夫闺妇之辞,而后世文士不能及者,何也?发乎自然而非造作也”,在突出诗的教化作用的同时,从诗的本质特征出发,强调“诗以道情性之真”*[元]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此外,刘将孙认为:“诗本出于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后之为诗者,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欣悲远而变化,非矣!”*[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九,《四库全书》文渊阁本。他进一步提出:“夫诗者,所以自乐吾之性情也,而岂观美自鬻之技哉!”*[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其《胡以实诗词序》又云:“发乎情性,浅深疏密,各自极其中之所欲言。”*[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一,《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可见,刘将孙持有这样的诗学观:情性是诗歌的根本和关键,如果只关注诗歌的格律,就会影响“情性”的抒发与表达,诗歌还具有自娱自乐的社会功用。杨维桢也重点讨论了情性问题,其《李仲虞诗序》云:“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有各诗。”*[元]杨维祯:《东维子集》卷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其《剡韶诗序》云:“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元]杨维祯:《东维子集》卷七,《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杨维桢谈及的“性”是指诗人的自然禀性,“情”也是自然生发的情感,诗的风格是因情而发,因人而异。

综上,“情性”说在中国文学长期的实践中,一脉相承,源远流长,在整个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上占据主要地位,贯穿了中国诗学发展的始终。“情性”说“由‘言志’,即单纯地表现道德情感,几经补充和发展,到文学表现一般情感,即包括道德情感、理智情感、审美情感在内的人的所有情感,在原有的理论基础上,情感范围得以扩展,并向情之真、之强深化,而且,开始注意到情感在动态的创作过程中所起到的积极的推动作用,强调了情感在创作活动中的重要性,丰富了文学情感理论的内涵,切近了文学作为艺术的审美本质,使文学不再只是作为政教工具,而是走向高度自觉,真正以一种人类掌握世界的艺术方式,充实着人类自身的精神生活。其间的过程固然波折起伏,但其方向总是向前的,而且,是不断前进的”*朱恩彬、周波主编:《中国古代文艺心理学》,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24页。。

(责任编辑:晏 洁)

A Review of the “Emotion” Concept from the Pre-Qin Period to Jin and Yuan Dynasties

ZHOU He-jun

(InstituteofComparativeLiterature,TianjinForeignStudiesUniversity,Tianjin300204,China)

The issue of emotion has been heeded by numerous ancient scholars since the pre-Qin period,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emotion” has developed from its initial philosophical observation to its focus on poetic connotations, which has gradually transcended the poetic moralization tradition of highlighting enlightenment, stressing ethics and purifying customs, affirmed and emphasized the important significance of “emotion” in poetic writing, faced up to the artistic traits of poetry itself, enriched and developed the poetic writing theory and the connotation of the literary emotion theory, and approached the essence of literature as an art. Therefore, it is highly significant to develop the “emotion” concept and to systematize its connotation in that the long-standing lyric tradi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can be thus discovered.

emotion; connotations; Chinese poetics

2015年度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中华美学精神’元范畴研究”(项目编号:TJZW15-013)

2016-04-20

周和军(1977-),男,河南信阳人,博士,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所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诗学和文艺理论研究。

I0-02

A

1674-5310(2016)-12-007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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