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想象”与“士人审美”——《边城》《受戒》比较论

李 琨

(西北师范大学知行学院 甘肃 兰州：730070)

“桃源想象”与“士人审美”
——《边城》《受戒》比较论

李 琨

(西北师范大学知行学院 甘肃 兰州：730070)

沈从文、汪曾祺都是淡泊名利的作家，他们都执著地吟唱充满诗意的故乡与美好的人性。而《边城》与《受戒》也都着力于描写质朴、醇厚的民风，从而营造出理想的“桃源世界”，传达出淡味人生的意味。《边城》的主人公翠翠和《受戒》的主人公小英子都凝聚着作者传统士大夫的浪漫理想，然而一悲情一纯美，则呈现出不同的心理指向。

边城；受戒；诗意故乡； 淳朴人性；士人审美；沈从文；汪曾祺

沈从文与汪曾祺，一个是京派文学的中流砥柱，一个是京派文学的优秀传人。他们都是淡泊名利的作家，同时他们也都痴恋于故乡人与物的美好，吟唱着充满恋乡情感的歌谣。他们的作品都倾心于对民间风俗的描绘，且强调对于美好人性的挖掘以及诗化、散文化叙事。然而，因性情及创作初衷的差异，其作品也会呈现出“同中之异”的风情景象及心理指向。

1 “乡土气息”与“桃花源”理想

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国，作家与故乡及故乡之人的生命关联是深入骨髓的，沈从文与汪曾祺也不例外，他们对自己的故乡也充满着难以割舍的情怀，并倾尽笔力描绘着故乡的原初生命形态。

1.1 简朴生活与醇厚风俗

《边城》的开篇就极具浓郁的乡村气息，整篇文章便围绕着“湘西边境上名为‘茶峒’的小山城”而展开。在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老船夫秉承着中国传统的简单而又淳朴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边地的妓女，因风俗淳朴，也永远那么浑厚，相好盟誓之后，钱便无足轻重了，甚至梦中牵挂思念远方情郎的也不乏其人。《边城》中也写到了这里的民俗风情：端午日，女人孩子身着新衣，在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来辟邪。当天吃过晚饭，全家莫不出城到河边去看划船。桨手手持短桨，随着鼓声的节拍，奋力把船向前划去……赛船过后，善于泅水的人们下水捉鸭子。……船与船的竞赛，人与鸭子的竞赛，异常热闹！其实，茶峒这个地方的少年，到了一定年龄，大都能驾船，能泅水。而赛龙舟、泅水捉鸭这样的习俗，在沈从文的笔下，无一不透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这一方天地，远离城市，偏居于湘西的一隅，身处于红尘之中，却又游离于世俗之外，清新、脱俗、无污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尔虞我诈。他们似乎不要功与名，只是想简单而又幸福的生活。杨马兵喜欢翠翠的母亲，却爱而不得，可到了最后，他竟然成为了翠翠唯一的依靠。如此邻里和睦的生活状态，恐怕真的只有在桃花源中才会出现。

《受戒》中，亦是如此。文章开篇便写到县城的喧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口的猪肉，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油香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只是阅读文本，眼前就不知不觉地会浮现出那种热闹的场景。还有和尚的念经、唱词、放“花焰口”，“全把式”的赵大伯，“聚宝盆”式的赵大娘，他们的生活也都散发着一种浓重的乡土气息。他们之间的生活状态没有任何的功利心。他们是做事不求回报，只求快乐生活的可爱人。汪曾祺在文章的最后写道：《受戒》是“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既然是梦，那便更有可能是他自己所构想的一个比较理想的生活环境，它就像清晨的日出美丽而又洁净，这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2 自然情感与善良人性

书写美好而又自然的人性，仍然是汪、沈二人的代表作品《受戒》和《边城》的共同特点。

《边城》里的翠翠，不仅善良贴心，而且天真可爱如一只“山头小黄麂”；老船夫为人憨厚老实；顺顺性格慷慨豪爽、为人随和、乐于帮助他人；自小在天然中接受教育、“结实如老虎”的傩送、天保等，无不寄托着沈从文对于真诚、质朴人性的追求和憧憬。

翠翠与傩送之间的感情，更是美好而又自然，不夹杂任何的金钱和名利，即使最后要等待的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明天。在这一系列的偶然事件中，无论是翠翠还是傩送，他们都没有对彼此心生埋怨。船总顺顺更是如此，即使在爱子天保被淹坏之后，他心有阻隔，但在老祖父死后，他仍然愿意把翠翠接到他的家里面去生活。在这一座小小的山城中，在这一片心灵纯洁的净土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至善至美。

《边城》里的人，大多都重义轻利，近乎完美。这或许与作者“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写作动机有直接的关系。一再称自己是“乡下人”的沈从文，用充满诗意的文字构筑了一个远离世间的“世外桃源”，他满足了自己对理想世界和美好人性的所有期待和想象。

在《受戒》中，庵赵庄也不是超脱世俗的极乐净土，而是带着浓厚人情味的人间世界。二师傅仁海虽然已经出家，但依然可以娶老婆，而且夏秋之间凉爽时节，他们还可以一同在庵里面居住。三师傅年轻漂亮，有唱歌“耍杂技”的本事，也能吸引小姑娘。庵里的和尚，不仅可以吃肉，还可以玩牌，佛家的清规戒律在这里仿佛都不存在。

《受戒》中的明子面如朗月、声如钟磬，聪明伶俐。小英子落落大方、俏皮可爱。两人之间的爱情更是水到渠成，文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小英子在明海的耳旁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海的眼睛鼓得大大的，大声地说：“要”！他们既不忸怩也不做作。既是世俗之情，又超脱于世俗之外。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关乎任何利益，也并没有被现实社会的种种世俗所同化，而是一种最原始的自然而又朴素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情感。

1.3 “水样感觉”与淡味人生

不管是《边城》还是《受戒》，它们都与“水”的渊源很深。《边城》开篇就营造出“水”的氛围，湘西边境茶峒山城的边上，有一条明澈透亮的小溪。汪曾祺谈及《受戒》时也曾说：“《受戒》写水虽然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

《边城》中的溪水，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终日静静地流淌着，波澜不惊，仿佛岁月也就这样悄然流过，这样的溪水绝不单纯是《边城》的背景画面，而是整篇作品的灵魂所在。翠翠母亲选择吞了冰冷的溪水而离开人世，人与水的灵魂合二为一，以示灵魂的纯洁。留下的孤女翠翠也是自小在水边长养，因溪水的滋养而“眸子清明如水晶”，且“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天保、傩送的养成教育也都是和水、船有关，两人也都是泅水的好手。翠翠与傩送之间的初次相遇也是在水边，一个站在码头，一个身处水中央，你问，我答，你邀，我恼。正是在这赛龙舟的端午节，他们互生情愫。天保大老负气出行，最终丧命水中。而翠翠的结局，也是在漫长的日子中等待傩送的归来。因此，我们就可以这样认为，没有水就没有了《边城》的艺术生命。

《受戒》中的水同样贯穿于作品的始终，它是安静的，同时又是活泼流动的。它是平淡的，但于平淡中又“充盈着人生的欢乐”。庵赵庄并非是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而是安乐祥和的人间福地。这里的人的一切生活方式以及处世理念，都按照自然的法则，如水般自由流动，无拘无束，甚至做和尚这样带着神圣宗教意味的事，在《受戒》中，也不过就是一种普通人谋生的职业而已。因而，和尚并没有任何脱俗、超凡之处，他们也是常人，拥有七情六欲，甚至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和相好的大姑娘、小媳妇私奔，也可以唱酸曲。这样的生活天真、率性、自然，并非超越世俗，而是充满了人间的气息。

另外，明海和小英子的初次相识也是在水上，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简单的对话却让两人后来的生命有了交集。作品结尾处，小英子对于明海的大胆表白也是在水上。所有的缘分都是从水开始，对于他们而言，那船桨拨水的声音或许就是他们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2 “理想女性”与美学艺术追求

沈从文和汪曾祺的身上，都凝聚着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浪漫气质，而他们对于理想女性的营造，则直接反映着他们的美学风格及艺术理想。

2.1 分歧后的性情呈现

或许得益于沈从文所营造的古朴意境，《边城》中的翠翠懵懂又害羞，她的爱情朦胧而又内向。

翠翠是一位介乎少女和孩童之间的青春期女性，一举一动还都保留着童年的稚气。她对爱情的渴望是少女的情怀，可却又表现出农家少女特有的害羞和矜持，仿佛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纯朴、天真。她和傩送的第一次相见，就已经产生了误会。后来，第二次相见，老祖父本想让她上岸歇一歇，和傩送聊聊天，可翠翠却又闹着性子不愿意上去，等到客人走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当中已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老祖父曾问过翠翠，是否愿意嫁给天保大老，她明明不喜欢，却又闷不做声。或许正是由于翠翠的懵懂、羞涩，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误会，如若所有的事情在最开始便已有了答案，结局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受戒》也写到了爱情，但这爱却于古朴之气中透出天然的野趣。无论是浸染世俗的庄民，还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他们都拥有对于物质生活需求的原始渴望和对于爱情生活的憧憬与期待。

小英子与翠翠一样，都是十几岁的青春少女。而不同之处就在于，小英子的爱更加大胆、坦诚、直率。她可以自然地袒露自己的内心，或许她也深信明海一定会被自己的可爱和真诚所打动。当她知道明海有可能成为沙弥尾时，她就很直接地对他说“你不要当”，并且更加大胆地“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直白、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迹，不矫揉、不做作，小英子的率真可爱和翠翠的羞怯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翠翠与小英子性格的差异和她们的成长及家庭环境有关，翠翠的身边只有祖父，无人倾诉女孩子的心事，而小英子不仅父母健在，还有姐姐相伴，她可以率性而为，因而也就更加活泼、快乐。

2.2 作品基调的迥异营造

同是京派文学的经典之作，《边城》与《受戒》的风格基调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性。《边城》全文透着淡淡的悲伤，以悲剧结尾，而《受戒》中则含着一种淡淡的温馨。

《边城》是一个人性的悲剧，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全文。翠翠的母亲、大老以及老祖父，相继离开人间。似悲伤似忧伤，却只能无可奈何。《受戒》则不同，文中没有人死去，却有大英子即将结婚的喜悦以及文末小英子的大胆表白。所有的一切无不透着一种温馨。

虽然同为作家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翠翠和小英子的境况却不尽相同。翠翠读来让人心生怜爱，她父母双亡，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境遇使得她对人有一种下意识的戒备行为，她的内心深处缺乏安全感。她的结局也更令人心酸，相依为命的爷爷在暴风雨之夜离开人世，而倾心思念的心上人也杳无音讯，这个孤女便更加孤苦无依！小英子则家境丰裕，父母健在且勤劳能干，此外还有一个可以说悄悄话的姐姐，自幼在幸福的家庭中备受宠爱，小英子的性格就比较活泼、俏皮，口齿伶俐。《受戒》中，小英子与即将出嫁的姐姐大英子有这样的对话：“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像个喜鹊！”“你自己说的！——吵的人心乱！”“心乱？”“你心乱怪我呀！”说得正在赶做嫁衣的大英子满面通红。从这段对话，便可以看出少女的天真狡黠。她和明海之间的情感，也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未有太多的遗憾和阻挠。可以说和小英子相比，翠翠的命运总是笼罩着一层哀婉忧郁的色彩。“翠翠”和“小英子”与其说是实在的人物，不如说是作者人生理想的寄托所在。

3 结语

《边城》作为京派文学的代表之作，全文具有一种牧歌般的意境。人物都有淳朴、温和、亲人般的品质。作者将这个世界刻画得如此美丽，无形中寄寓着自己的审美理想。如果说《边城》是一部怀旧的作品，那么《受戒》就是一部回归的作品，是汪曾祺在暮年对于纯洁童心的深深怀念，是一段被生命所醇化的甜美记忆。《边城》与《受戒》，可谓是一段跨越多年的师生之间灵魂的对话，各擅其美，共同构成了现代乡土小说抒情传统的两座高峰。

或许，《边城》和《受戒》艺术成功的奥妙，并不在于它们对现代文化的承载力度，恰恰是对于那注定失落的“桃源世界”的倾情回眸，以及萦绕着淡淡哀愁的传统士人风貌的回皈，唤醒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心中潜在的“文化乡愁”。所不同的是，悲情的《边城》使人低徊哀叹，纯美的《受戒》令人心慕向往。

[1] 汪曾祺.汪曾祺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83;88-89.

[2]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9卷)[M].太原:北岳出版社，2002：5.

[3] 李辉.汪曾祺自述·自报家门[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6.

[4] 夏逸陶.忧郁空灵与明朗洒脱——沈从文、汪曾祺小说文体比较[J].中国文学研究,1990，(4)：75-80.

[5] 雷鸣.诗意乡土书写的“同向歧异”——沈从文、汪曾祺乡土小说比较[J].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5)：89-92.

AComparisonbetweenBorderTownandInitiationIntoPriesthood

Li Kun

(Zhixing College of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 Gansu)

Shen Congwen and Wang Zengqi are both the kind of writers who are disinterested in fame and fortune. They are all dedicated to praising their poetic hometown and noble humanity.BorderTownandInitiationIntoPriesthoodalso focus on the description of simple but rich folk style, thus creating an ideal “paradise like Taoyuan”, to convey the meaning of simple life. The respective protagonists in these two novels, Cuicui and Xiao Yingzi, are embodiment of their traditional scholar's romantic ideal, with one girl tragic and the other pure, showing different psychological features.

BorderTown;InitiationIntoPriesthood; poetic hometown; simple humanity; ideal of scholar; Shen Congwen; Wang Zengqi

李文英)

2017-10-11

2017-10-20

李 琨(1990～)，女，硕士，助教.E-mail：56165738@qq.com.

I246；I247

A

1671-3524(2017)04-005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