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刚
精神层的扁平化与故事层的模式化
邱振刚
对于今天严肃文学的读者来说,城市题材小说一直是比农村题材小说、历史题材小说更受欢迎的文学品种。 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就是因为这类作品讲述着城市当中不同阶层的生活场景,呈现了城市生活的各个侧面,铺陈着大量鲜活生动的细节,故事性、趣味性普遍较强。生活在大中城市的读者,经济基础相对较好,受教育程度也更高,很多人有着文学阅读的习惯,购买文学刊物、书籍的渠道较为便捷。 对于他们来说,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显然比和自己现实生活交集不大的农村题材作品更有吸引力。积累了一定创作资历的作家也普遍居住于城市, 即使是以创作农村题材成名的作家,在有了多年的城市生活后,很多也在逐渐以城市生活为表现对象。
自上世纪 90 年代至今,在城市题材小说中,一直存在着一个颇为独特的品种,即“新都市小说”,这类小说往往以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四个一线城市为背景,其中以京沪两地为背景的小说又占了大部分。 当然,在有的评论家的视野里,城市题材小说、新城市小说、新都市小说等概念所指的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在城市文学的总体格局中,描写北、上、广、深四地的新都市小说有着相对独特的艺术风貌,它们的都市气息格外浓郁,人物生活场景、命运轨迹格外复杂,既定生活轨道因意外事件被打破的可能性格外大。 这些特点其实也是这些城市在经济发展水平、城市规模、人口构成、国际化程度等方面的特殊性的体现。就中国的国情而言,一线城市(或者说巨型城市、超大规模城市)和其他城市的区别,虽然未必大于城乡之间的差别,但也相当明显了。 很多新都市小说中对人物身份、情节脉络的设置,显然不可能在中国其他城市,哪怕是省会级城市中出现。邱华栋写作于上世纪 90 年代的《环境戏剧人》中,人物对北京有着这样的感受:
远处,国际饭店、鸿基大厦和其他高楼直逼我的视线,让我有一种推倒积木似的强烈愿望想推倒他们,因为它们给了我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城市的灯光像海洋中浮动的亮点,在黑暗中浮游。 这的确是一个无比广大的世界。 如同人性是深渊一样,这个世界也是那么的广大、躁动不安而又神秘非凡。这座城市的下面掩盖了多少秘密?
这样的感受,很难来自于规模较小的城市。 而在滕肖澜以上海为背景地的《双生花》中,女主人公罗晓培是频繁在全球巡演的青年大提琴演奏家;徐则臣以北京为背景地的《王城如海》中,男主人公余松坡是海外归来的世界级话剧导演;张欣以广州为背景地的《夜凉如水》中,男主人公庄世博作为国有银行高管,曾经是在纽约证券市场历练多年的操盘手……非但如此,新都市小说中人物所遇到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只有在一线城市才能遇到,或者说,在一线城市中才能更加复杂地嵌入人物的命运。 比如众所周知,北上广深的房价就明显比其他城市高得多,而房价对当代中国人现实生活的影响是无需多言的。
当然,并非所有讲述都市故事的小说都适合以“新都市小说”来命名。 如王安忆的《启蒙时代》,描写上海青年一代的成长经历,都市特征明显的细节随处可见,但这部作品的内在厚度显然超过了普通的新都市小说。 作家关注的是人物的某些前现代性、非社会性在现代社会中如何溶解的,人物是作为现代文明中的人而存在,而不仅仅是上海人或者都市人。我们显然不能把这样的作品视为新都市小说,就像不能把讲述一桩命案侦破过程的《罪与罚》视为侦探小说一样。
中国的新都市小说自上世纪 90 年代前期兴起,至今已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演进。 今天的这类作品和当初相比,已经在很多方面发生了变化。较早的新都市小说,往往旨在表现都市生活的特定氛围、气息,以及现代都市人的生存感受,作品所讲述的故事仅仅是实现这一主题的工具,可以说比起作品中的具体人物,都市本身才是小说的主角。当时的新都市小说,也普遍存在着内在的精神品质,作者往往有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和清晰的批判立场,笔下浸透着对中国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各种问题的思考,尤其关心现代都市里沉重的经济压力、快速的生活节奏对人的心灵空间的挤压。这些特质,均令人联想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上海盛行一时的“新感觉派”。
但近年来的新都市小说,情怀已经渐行渐远,作品的故事层在高速扩张,精神层则变得前所未有的粗鄙、扁平。 小说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尽可能地讲述好一个个都市传奇故事。作品中对人物曲折遭遇的描写,对都市生活诸般细节的铺陈,都是为了强化作品的故事性,试图以更加“短平快”的方式让读者沉浸于阅读的快感之中。 作家纷纷放弃了问题意识和批判视角,精心闪离对现实矛盾的触碰。 比如对于房价这样的问题,长篇小说《蜗居》问世不到十年,现在的作家当然还在描写打工族们是如何供楼还贷,但已经把这些作为日常生活合理的组成部分来处理,《蜗居》中那种居无定所的生存困境对人性的压抑已经无从寻觅。 早期的新都市小说,作家的位置是高于故事的,是以某种略微俯视的姿态看待都市生活的纷繁复杂,冷峻审视城市化进程和大都市残酷无情的一面。 而在当今的小说中,人物当然也会陷入困窘,但往往只是面对具体困难时的无计可施,早期作品中都市人那种普遍的无力感、刺痛感已烟消云散。作家对于笔下的故事是否映射出都市人的灵魂并没有太多思考,甚至没有太多关心,最终导致作品应有的精神品质被故事的传奇性、趣味性,被一幕幕对都市生活场景的精细描摹吮吸殆尽。 从这个意义上看,卫慧的《上海宝贝》在 2000 年的出版,可以视为新都市小说乃至当代文学的标志性事件。 这部作品中密密麻麻的,在今天看来仍属大尺度的描写,仿佛在以极高的分贝宣布,都市的本质是一场巨型的、华丽的、永不落幕的“嘉年华”,所有的欲望在这里都是合理的,所有的情怀都是多余的,你快乐与否,取决于你参加过多少场盛宴,拥有多少件名牌。 正是因为《上海宝贝》是第一部把都市生活场景本身作为关注对象的有广泛影响的文学作品,在它的惊人销量之下,它单纯讲述都市场景,在此之外放弃任何形而上思考的新鲜形态也为日后的新都市小说提供了模板。 甚至可以说,在当今的大量新都市小说里,都能找到《上海宝贝》的回声。
总之,今天的新都市小说,故事的编织、细节的描摹愈发精致,内在的精神品质却日益扁平。这对新都市小说艺术品质的破坏是巨大的,甚至对整个城市题材文学都造成影响。
故事的模式化则是这类作品的另一病灶。新都市小说目前看来呈现旺盛的态势,这类题材是各种文学刊物尤其是各类文学选刊的常客,张欣、焦冲、滕肖澜等多位致力于新都市小说创作的作家都有着规模不小的粉丝读者群,然而,当我们的目光透过这些作品千变万化的故事外壳,可以发现,它们存在着严重的模式化倾向。 从结构上,大量新都市小说秉承着故事从发生到高潮、再到落幕的三段式结构。如果说长篇小说与中篇小说原有的区分标准在于是否有着较长的时间跨度和复杂深邃的思想内涵,对社会生活是否有着全面呈现的话,那么对于当今的新都市小说,长篇小说与中篇小说之间的区别仅在于故事展开前背景的铺垫是多还是少,故事发展的过程是复杂还是简单,细节描写是繁琐还是简略,而主题层面几乎没有区别。 作家的发力点都落在如何编织情节,尤其是在赋予故事强烈的戏剧化效果上。作家显然是希望通过对故事外壳的打磨、抛光,来掩饰内部结构的近似和思想内核的缺失。 在有的作家那里,新都市小说几乎已经进入流水线式生产,只要找到一个有趣的故事,细节描写上精致些、丰富些,再填充一些都市意味充足的场景,一篇作品也就加工完毕了。 这样的小说在阅读时可以明显感觉到,作家自身并未被笔下的故事所打动。
不仅是在作品的整体结构上,哪怕在一些细节上,新都市小说中模式化的痕迹仍然很多。 比如在众多的作品当中,用来连接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形象,基本上不是保姆,就是司机。 例如在焦冲的《男人三十》中,来自农村的司机卢伟到了北京后,阴差阳错地和白领“林助理”展开了一场短暂的恋爱;顾晓阳的《烧陶》中,出生于司机世家的“谭师傅”,成了“公子”和“娘子”这一对北京富豪夫妻之间财产争夺战的工具;滕肖澜的《美丽的日子》里,姚虹就先是以保姆的身份来到上海,继而成为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徐则臣的《王城如海》中,保姆罗冬雨则串联起了文化精英和贫困大学生两个不同的阶层。
新都市小说中相似度极高的情节设置还有很多。 比如,用男性人物生理功能的减退、丧失,暗示都市中年男性所承担的经济压力,所面临的精神危机;用昔日同窗、邻居、工友的不同现实境况,暗示社会结构的分化;用某个地理标志来强化作品的地域色彩,如陈丹燕的《成为和平饭店》、张五毛的《公主坟》、叶广芩的《太阳宫》等。
其实,故事的模式化这一症结,说到底是前一问题,即作品内在精神的日益扁平的产物。 因为批判视角和问题意识的丧失,导致作家没有兴趣再对具体人物的现实际遇进行细致观察和深入思考,只能由人物所在阶层的共性出发来设计人物的个性。 这样的人物,显然缺乏足以推动情节发展的内在生命力,于是作家只能反复勾兑、糅合从报刊、网络、巷议等途径获知的都市故事,来填充完成作品。这样的小说,存在结构和情节的雷同、近似也就在所难免了。
需要指出的是,笔者并不否认新都市小说的价值,甚至还认为,在当下网络阅读盛行的情况下,这一类作品是有助于吸引读者靠拢严肃文学的。 这些作品终究还是有着严肃文学作品的精致形态,所包含的信息量也是一般的网络文学不具备的。 对于读者而言,新都市小说极有可能成为引领他们走进更加宏阔的文学殿堂的起点。我在本文中所批评的,只是在大量新都市小说中存在的扁平化和模式化的倾向,而非新都市小说本身。
今天的大都市,有着空前的复杂性、多义性,这将导致今后的新都市小说已经很难再像《上海的早晨》《子夜》《钟鼓楼》等那样,对都市生活进行全景式概括。 但作家不妨在具体社会问题上入手,从某个细小缝隙里,以某个精准的视角,逐一观察当代都市人的多样态焦虑。 邓一光的《你可以只做无数道小菜,也可以只做一道大菜》,细致剖析了深圳青年打工族群体的感情问题。 邱华栋的《云柜》,聚焦于遗传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伦理学难题, 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下,折射出后现代主义和科幻文学的色彩。 侯磊的《女司机》在结尾处暗示,早已疲惫不堪的出租车女司机的生命将在大货车的覆压下终结,但是,即使她侥幸逃生,就可以摆脱生活的重压吗? 马小淘的《两次别离》则对网络时代人际交往环境的空心化提出警示,作品中的谢点点,固然走出了一段无爱的婚约,但从她的交往形式来看,下一个难道就能遇到真爱?
当然,上述各具看点的新都市小说都是中短篇作品,优秀的长篇新都市小说尚不多见。 第七、八、九届茅盾文学奖 14 部获奖作品中,真正的城市题材作品只有金宇澄的《繁花》。 惟愿我们有更多的作家,即使不去做一个都市生活的批判者,至少要做一个观察者,去更准确地打捞那些隐藏于都市褶皱里的讯息,帮助读者对都市生活的本质性特征、都市人的灵魂获得更深刻的把握,而不是满足于编织一个个如肥皂泡般艳丽但空洞虚假的都市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