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人类共同的情感

李娜

体验人类共同的情感

李娜

《重瓣女人花》是加拿大华人新移民女作家曾晓文最新创作的中篇小说，无论在创作题材、人物形象塑造还是小说主题等方面都有明显的突破。可以说，这部小说在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与对话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也标志着其创作视角更聚焦于对人类普遍情感和普适价值观的深入挖掘。

曾晓文自 2003 年移民加拿大，至今已在多伦多生活了 13 年，再加上之前在美国旅居的9年，在北美这片域外土地上二十多年的生活和工作阅历，成为她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 一般而言，绝大多数华人移民作家的创作都经历过 “回首故国往事——异域艰辛奋斗和扎根历程——融入主流社会后与异族的互动”这样几个阶段，这和王国维所言的人生三境界十分契合。 可以说，这三种境界几乎是所有海外华人新移民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必须经历的几个阶段。

曾晓文的创作也不例外。如果说她初期创作的长篇小说“美加两部曲”中明显带有第一阶段的某些回望故国痕迹的话，之后的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遣送》《卡萨布兰卡百合》等系列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移民岁月》,则侧重于对移居地生活的感受和对异族形象的初步认识与感知，而到了以中篇小说《重瓣女人花》为代表或标志的新阶段，她的创作显然超越了前两个阶段的题材书写和主题诠释，是站在灯火阑珊处，跨越时空的经纬高度，对人类共同的情感进行深入地开掘和探讨。

一

《重瓣女人花》细腻而温情地讲述了一群不孕的“特殊”女性群体的生命情感和生存价值观念。 “一般的花朵，花瓣环绕着花托生一圈，是单花瓣；有些花朵的花瓣叠生多层，叫‘重花瓣’，如玫瑰、茶花、朱槿、康乃馨等。 重花瓣因为雄蕊数减少导致不孕，常需借助人工繁殖或无性繁殖。 ‘重花瓣’简直是不孕女人的别名。 不孕女人，也有绽放的权利。”小说中律师凯琳的这段话道出了小说题目的来源，也为小说的叙事奠定了平等、尊重和多元文化的人性基调。

从中国移民到加拿大的晨槿，自始至终与丈夫陈淼的关系都很好，但由于自身的不孕不育症而在国内遭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同时也长期遭到抱孙心切的婆婆于绣的言语虐待等冷暴力。她不断地通过看医生、吃药、找偏方等方式，延续着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 当所有的努力都以无效告终时，她意识到自己被“不能成为一名母亲”这一事实已经折磨得失去了自我。经过反复思考之后，她决定出国换个环境以找回自己的价值，于是移民加拿大成为她重获新生的主要途径。她在加拿大实现了自己的生活理想，并帮助丈夫顺利地移民，但婆婆的冷暴力也随即到来。在丈夫所从事的房地产代理生意接连遭遇不顺时，婆婆于绣将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于儿媳晨槿的晦气。婆媳矛盾激烈地喷发而出：由一开始的语言冲突发展到动手相向，几乎发展成了多伦多万锦市的一场命案。 可见，单单靠移民，晨槿并不能彻底告别她的“悲剧人生”。

由于年轻时所遭遇的未婚先孕、堕胎和不孕等系列经历，律师凯琳被电视中晨槿多年来遭受的痛苦所深深触动。她主动以义工律师的身份接受了晨槿的案子，并一边跟进案子一边热心地关注晨槿的精神状态。出于一位律师的善良和职业精神，凯琳在结案后决定在多伦多组织一个名叫“重瓣花俱乐部”的非盈利组织，专门为不孕女性争取社会尊重。 小说就是主要围绕“重瓣花俱乐部”里几位女性的爱情、婚姻、家庭和彼此之间的友情展开。

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从未生儿育女的成熟女性似乎是非正常的，但从“重瓣花俱乐部”中女人们讨论得出的结论，以及从每位女性对待爱人、家人和朋友的态度与方式来看，她们都是拥有完整人格的生命个体。她们和能怀孕生子的女性一样，都始终渴望享受生命的所有美好状态。 因此，她们也都是平凡的有生命、有情感、有灵魂的女人，她们所拥有的是不一样的美丽，绽放出的是不一样的色彩，她们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丰富着这个世界。 因此，将全世界的不孕女性作为一种正常女性群体进行刻画，是这篇小说鲜明而坚定的态度与立场，这既是作家创作中一贯注重采用平视化视角叙事的具体体现，也是这个中篇小说所要达到的一个主要目的。

二

在曾晓文之前的小说创作中，不乏典型的华人女性形象塑造，但对于异族形象，尤其是对异族女性形象的刻画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或者轻描淡写。 从这个角度看，《重瓣女人花》相当成功地塑造出了异族女性凯琳这一形象，可以看作是其创作上的一次突破。

小说从一位华人女性的视角来逐步了解一位白人女性，是作家的女性叙事，更是一种流动性的异族叙事。晨槿对凯琳的形象定位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伴随着彼此之间异族情谊的不断深入而逐渐形成。一开始，晨槿对律师凯琳免费为自己打官司心怀戒备。 随着二人“律师与当事人关系”从建立到发展再到最后的解除，凯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真诚打消了晨槿对她的戒备与质疑。两人的友情逐渐升温，并同时成为“重瓣花俱乐部”的成员，彼此间的沟通和交流变得更加丰富和频繁。后来，当于绣意外地在儿子的再婚典礼上看到前儿媳晨槿后，便大闹婚礼，致使晨槿被警方羁押。在晨槿获得释放时，凯琳开车接她回家并真诚地宽慰她。一位华人女性在异国他乡深陷原来家庭的矛盾纠纷中，而一位异族女性却能在她几次无助绝望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这种深厚的异国异族友情感人至深。 可以说，书写出这样深刻的异族之间的互动，必定需要长时间的海外生活经验和对异域主流社会的主动融入,因而这种书写本身就是作者本人海外生活积淀的一种真实而艺术的呈现。

然而，晨槿和凯琳这艘友谊的小船前行得也并不平稳，而是一波三折。 晨槿将另一位华人女性圆圆带入“重瓣花俱乐部”，不久，圆圆便与凯琳的丈夫迈克尔滋生私情，致使凯琳和迈克尔离婚。这让晨槿对凯琳深怀内疚，只想通过主动陪伴病重的凯琳度过生命的最后旅程来弥补。 在这件事中，凯琳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宽容、豁达和善解人意，获得了晨槿深深的认可，并从凯琳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价值观念相同之处，即宽容、理解和豁达，这些人性中的品质是超越国家、超越种族的人类美好的共性。在陪伴凯琳回到纽芬兰老家碧湾后，她们的友谊变得更加地牢固：凯琳因为偶然在万花丛中找到一朵重瓣的木槿花而欣喜不已；晨槿驱车 30 公里给凯琳买回新鲜的果蔬；凯琳在黄昏里焦急地等待晨槿归来的身影；凯琳对晨槿要梦想将来、迈入新生活的真诚劝慰；凯琳在遗嘱中将汽车留给晨槿……异族间深厚的友情于这些点滴的细节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最初的怀疑，到逐渐认同，再到最后的绝对信任，凯琳这一形象就是在这样一段异族友情中一步步得以完全构建。从本质上看，中西方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对话是一个双向的互动过程。她们都在彼此相互交流的过程中感受和学习对方人性中的亮点，并逐渐达成深层价值观念的一致，从而能够跨越国家、跨越种族等诸多藩篱，成为彼此生命中一面可靠的镜子。 可以说，细致深入地讲述与异族交往的互动，以及对异族形象的具象刻画，是华人新移民文学题材一个重要的书写趋势。因为只有在与异族深入交往的过程中，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异族的文化、心理和人性,也只有在交流的基础上，才可能对中西文化内涵的同与异进行更加深入的对照和比较。 《重瓣女人花》就是这种新趋势的重要代表。

三

事实上，除题材的新颖、故事的紧凑和视角的独特外，《重瓣女人花》还是一个包含丰富主题的精致文本。 就像作者在谈到自己的另一篇小说 《遣送》时所说：“我试图在很短的篇幅里融入许多思考：关于爱慕、隔膜、悔恨、伤痛、原宥、漂移、守候、孤独、自省……当然更多的，是关于人道与人性。 对于一个海外居住的边缘写作者，也许没有比张扬人道、挖掘人性更自然的主题。 ”人性本来就是极其复杂的话题，作者似乎在超越族群的生命情感书写中，诠释着爱是变幻和永恒的交融”这一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进而在人性之爱这一主题下演绎出诸多其他与爱相伴相生的人性内涵。例如，小说中迈克尔和妻子离婚后辛勤地工作并承担起一位单身父亲的角色，给予女儿玛莎深沉的父爱；凯琳用无私的爱将迈克尔及玛莎带出贫民区，并最终选择和这个复杂的家庭建立起新的家庭；玛莎对养子贾斯丁和女儿紫罗兰的无私母爱；晨槿对丈夫陈淼真挚坚定的感情；以及凯琳与晨槿、晨槿与鲁迪、晨槿与玛莎等彼此之间的深厚友情等，都是人性中最纯粹的亲情、爱情和友情的体现。

除了爱的主题外，小说还诠释了其他相关的人性主题。 例如：晨槿因介绍圆圆参加“重瓣花俱乐部”而导致凯琳家庭的破裂，但凯琳并没有因此责怪她。 同时，她不仅原谅了圆圆，还在和迈克尔离婚分割家产时慷慨给予，为他和圆圆开始新生活创造了条件……凯琳所具有的宽容和宽恕是令人钦佩的。晨槿在离婚后始终对丈夫陈淼持有留恋之情，并对是否要接受小她七岁的泉的爱恋时犹豫不决，这是人性中彷徨的表现。 小说也包含逃离这一主题，晨槿提出陪同凯琳回老家纽芬兰并眷恋于碧湾小镇的海滩美景与悠闲生活，其实是她对过去的婚姻、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一切作彻底的逃离与告别；病重后的凯琳渴望回到故乡那片宁静的土地，是对多伦多闹市和喧嚣生活方式的一种逃离；迈克尔因为圆圆而沉迷上了中国的繁华并因此厌倦了多伦多古旧的一切，也是他对过去人生的一次逃离；泉和任性的小女朋友分手后，毅然来到纽芬兰，执着地追求成熟的晨槿，是他对自己过去情感认知的一种逃离……逃离之后便是新生。小说中的女性大都在对过去的逃离之后重获了新生——重病去世的凯琳，她的生命在另一个世界获得了一种新生；一直临时居住在碧湾的晨槿，也在远离多伦多闹市的宁静世界里接受了泉的爱情并开始了新生活；对生活失去勇气的圆圆，在嫁给迈克尔后也获得了某种新生……当然，这个世界有人在逃离，也有人在守候——牧师对家园的执着守候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多少年来，碧湾人离开故乡，迷醉于大城市名利场上的灯红酒绿，消耗了青春和激情，最终落叶归根，早已不足为奇。 ”像凯琳和鲁迪这样长期远离家乡身处繁华城市的年轻人，即便扎根都市多年，他们的心却始终在漂泊流浪，始终思念遥远的家乡。 “一日是纽芬兰人，就终生是纽芬兰人。 ”在外游子这种浓郁的家园意识和故土情结，也是包括世界各国移民在内的全人类共同的生命情感。另外，小说中还有关于悔恨、伤痛和自省等诸多人性的其他表现形态。 可见，《重瓣女人花》尽管篇幅短小，但它所蕴含的主题却犹如一座丰富的“矿藏”，这是其极具可读性的最大魅力所在。

总之，《重瓣女人花》在跨越和流转的时间和空间中，讲述了一段异族不孕女性之间的珍贵友情，写出了她们在加拿大这片土地上多元共生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状态，在不同族群的情谊和互动叙事中，探索彼此人性深处的可通约性，并以有限的长度表现出无限的人性的丰富内涵，体现了创作者深厚的书写底蕴和深邃的人文关怀。 它以独特的视角，深入的挖掘，探索着超越族群的全人类相通的文化价值观念和生命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