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陌上》的付秀莹

2017-03-11 19:23武歆
文学自由谈 2017年1期
关键词:芳村气质小说

武歆

写《陌上》的付秀莹

武歆

1

2016 年的深秋时节,在雾霾提前来袭的北方这座城市中,我读到了一部名叫《陌上》的长篇小说,它是这样开篇的——“芳村这地方,怎么说呢,村子不大,却也有不少是非。比方说,谁家的鸡不出息,把蛋生在人家的窝里。 比方说,谁家的猪跑出来,拱了人家的菜地。 比方说,谁家的大白鹅吃了大田里的麦苗,结果死了。这些,都少不得一场是非。 ”

时刻都在发生惊悚、诡异故事的当下,竟敢还像简·奥斯丁那样舒缓地讲述乡村故事,作者真是吃了豹子胆,莫非生活在世外桃源?要知道大洋彼岸的斯蒂芬·金,还有那个著名的唐·德里罗,他们创作的小说,早就使用惊险、悬疑来压住自己的阵脚,以此对抗美国纷繁多变的现实生活。小说不比生活更加“凶狠”、更加“狡诈”,读者怎么能够睁大眼睛“津津有味地阅读”? 每天都在面对“不可思议的生活”的人们,还能静下心来端详芳村的鸡、鹅、猪吗?

“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曹文轩这样推介《陌上》——“在一个失去风景的年代,阅读她的作品,我们可以随时与风景相遇。 ”是的,从文学角度来讲,“文学风景”绝不会等同于“生活风景”。也就是说,书写“惊险社会”除了用好长枪短炮、匕首暗箭,还可以陡然一转,使用细长的刻刀抑或薄薄的刀片,就像麦克尤恩总是倡导的“结尾向前文的反戈一击”那样,用“简单”也可以书写“复杂”,用“舒缓”也可以书写“陡峭”。

《陌上》的开篇,我读了好几遍。应该承认,《陌上》的“进入”确实有些“简单”,“切口”处的风景也有些“平淡”,缺少“疾风暴雨”,也没有“惊艳的彩虹”,但是反过来讲,长篇小说的深邃、阔大、厚重并不介意“进入”的切口多么玄奥、多么令人瞠目结舌——比如美国图书馆借阅率最高的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我哥哥杰姆快十三岁时,胳膊肘严重骨折。等到痊愈,他再也不能玩橄榄球的恐惧也消失了,便很少意识到自己的伤残”;现在已经成为老太太的英国作家 A.S.拜厄特的《传记作家的传记:一部小说》:“我是在加雷斯·布彻尔声名远扬的理论研讨班的某堂课中途仓促做出决定的,当时他正在用那如泣如诉、轻柔悠远的腔调引述恩培多科勒的句子”;还有被认为与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毗邻”的爱德华·P.琼斯的《已知的世界》:“主人去世的那天傍晚,摩西让其他成年人——他老婆也在其中——先收了工,拖着又饥又累的身体返回他们的棚屋,然后他自己又干了一阵儿。”——而是在切口”呈现之后,叙事怎样推进、怎样扩张、怎样结构。 再详细一点讲,怎样用独特的叙述让小说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怎样让栩栩如生的人物编织起生活与社会的画卷,怎样让画卷呈现出迷人的风采,怎样因迷人的风采而让人长久地思索。

在这段日子里,暖气还没有来,房间里显得有些冰冷。我裹着御寒的衣服在阅读三十万字的 《陌上》, 真切感到这是一本具有清丽柔美的韵致”的小说,仿佛在沐浴华北平原春天的和煦之风。每次掩卷休息,我总是在想,作者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笔调写作陌上》? 为什么要大踏步地“退回”到汉语初始的叙述风格?

要想认识《陌上》,还要认识写《陌上》的付秀莹。如此,才能拼凑完整的“陌上版图”,才能更加理解她的《陌上》。

2

几年前,我在《广州文艺》举办的一次活动中认识了付秀莹。那时,她还是《小说选刊》的编辑部主任,恬静、温婉,说话声调不高,但是她讲的每个字,都能清晰地送达你的耳朵里。 她个子不高,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矮。她的气质,让你必须重视她的存在。而且这种存在,被她精确地掌控,绝不是故意,更没有生猛为之,而是来自天然的性格;她与所有人都是礼貌地笑着,却又是没有任何拿捏,看上去非常舒展、自然。

在认识付秀莹之前,其实已经知道她——读过她的小说《爱情到处流传》。 也正是因为读过这篇优秀之作,所以见到她之后,没有任何陌生感——她的文字就像她的人,精准地吻合,好像拓印过来的一样;真是“文如其人”。

付秀莹出生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她生活的那个村子,“那里的人们,他们没有文化,却看破了许多世事”。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看上去很复杂,常有人讲,要阅人无数,才能让自己增长见识。 其实去繁就简,真的没有那么复杂,只要认识几个好人,再认识几个坏人,然后认真琢磨,看透其中好人干的坏事还有坏人干的好事,把这几个人彻底“压榨”透了,就能看透世上的所有人。人的本善、本恶一样,就像每个人都有同样数目的骨节,不过就是大小而已、软硬不同罢了。 天下所有的坏人,坏的招数不同,但归根结底就是看不惯别人的好;天下所有的好人,好的程度不同,但归根结底就是希望别人都好。

后来在北京语言大学的学习、文学硕士的研读,让付秀莹能够拉开与故乡的距离,重新深度理解自己的家乡。了解清楚故乡,也就清楚了自己。所以她始终有着一望无际的平静和安然。相信她也有过生活的波澜,心中的激情,也曾有过火花四溅,但已经拥有笃实的平静,就能对付更大的起伏。 她绝不会让微弱的火花放恣燃烧,她能点燃,也能瞬间平复。烛光就是烛光,礼花就是礼花。

许多作家都曾经生活在“小地方”,都有自己“小”的标签。 比如福克纳的“邮票”,比如麦卡勒斯的“咖啡馆”,比如刘震云的延津,比如张楚的滦南……付秀莹也有,虽然她在京城生活多年,熟识高校生活,也谙熟文坛规则。 本可以“阳春白雪”,可她偏要“下里巴人”,坚定不移地钟情于她的“芳村”。

可能正是因为出生地、成长地的“局促”,反而促使作家日后仰望的视角更加宽广,更能书写“以小见大”的作品。 所以沐浴乡村之风的“清明上河图”的《陌上》的出现,一点儿也不奇怪。 付秀莹具备了“陌上风格”内在与外在的诸多条件。

我认定付秀莹的处事为人,以及她的文风,可能与她的父亲有关。 她曾经在《爱情到处流传》中“泄露”天机——“父亲在离家几十里的镇上教书”,还有更加具体的“泄露”——“在芳村,父亲是个特别的人。 父亲有文化,他的气质,神情,谈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

一个在儿童以及少年时代与父亲持有生活距离而成长起来的女性,往往更加理性,往往更会处理社会诸多琐碎之事,也会更加深入地观察社会、体味人生。这样的女性永远宠辱不惊,永远不会在突然而至的惊讶之中,让自己的回眸带着哪怕些微的错愕神情。

3

阅读《陌上》,我最为关注的,还是作者的叙述方式。因为用怎样的腔调讲述故事,也就决定了小说拥有怎样的气质。一部小说,气质最为重要。语言可以绵柔,可以粗犷,可以嬉笑,可以怒骂,甚至可以七拐八绕、颠三倒四,那都可以称为风格、特点;结构呢,更是千奇百怪,哪一种结构,无论是否成功,无论遭到怎样的指责和讥讽,或都会成为作者的一种新探索。可是气质就不同了,它注定了一部小说的命运,注定它们将要如何安放,是摆在人家枕边随时诵读,是摆在大学图书馆被人深刻研究,还是到了书柜底层落满尘埃,被其他同类欺凌、压迫,甚或刚从印刷厂热乎乎地出来就进了冰冷的纸浆池。气质是无法遮掩的,也是无法狡辩的,是有目共睹的,就像世界上所有民族都会拥有一个基本的大致相同的审美标尺一样。

《陌上》拥有自己“清丽柔美”的气质。 它干净、整洁、素雅,带着乡野的清风,背衬着蓝天白云。

《陌上》清丽的气质来自华北平原上蒲公英的飘飞,当然更源于作者叙述的耐心,来自细碎之处的乡野气息的描摹,像极了生长在山坡、路边、田野、河滩之处的蒲公英的平凡魅力。“翠台起得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扫了,堆到树底下。 水管子冻住了,她又烤了半天。 接了水,做了饭,翠台迟疑着,是不是该去新院里叫孩子们。 ”描写人是这样,描写景物也是这样:“树影子琐琐碎碎的,落了一院子。 鸡冠子花红得胭脂似的,好像是,马上就要红破了。 美人蕉就收敛多了,肥大的花瓣子,嫣红中带着那么一点点的黄,艳倒是极艳的。 ”描写人物关系也是:“娘就是一个刁人儿。 爹呢,却是个老实疙瘩。在爹面前,娘的气焰大得很。”简简单单的描述,就把人物关系说得脚踏实地。

付秀莹手中的笔自始至终都是“慢”的,看不出一点急躁情绪,就像她平静的笑容。她用“没有雕琢的清新”,将生活在芳村的女人、男人、孩子、村庄、灶台、水井、田野……一笔一笔地勾画。她用“好一副白描手眼”(李敬泽语),在讲述“三个女人一台戏,芳村的女人个个都有一台戏”的同时,已经重新拓展了乡土文学的疆域,让“荷花淀派”不断拥有新的解读。

《陌上》更是一次中国传统文学的张扬,不仅体现在叙述风格上,还体现在许多细微之处。比如在“目录”的编排上,《陌上》大踏步地回到章回体,尤其是楔子,完全就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再现,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刘家、翟家、符家的祖上、过去以及当下,还通过小卖部、磨坊、药铺、馒头车等,以及各种节气的过法,用不多的字数勾勒出了芳村的风貌,讲述芳村的风土人情。然后接下去,再慢慢、细细道来。就像《水浒传》里每个人物的出场,都要先有一番交待,说清长相、身世、性格,然后再说故事。 传统写作都不怕交底,不怕露出底牌,敢于上来亮出“剧本大纲”,让读者清清楚楚,这和当下盛行捂着、藏着、绕脖子的叙事方式格格不入,也与“曲径通幽”的叙事谋略背道而驰。 付秀莹用与当下作家、特别是 70 年代作家完全迥异的方式,历经大胆的“叙述冒险”,在荷花吹拂下,尝试新的写作路径。 而且付秀莹的这次冒险,竟然洋洋洒洒地写了那么多的字,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么远的路,看上去如此坚决。

应该承认,付秀莹完成了一次颇有意义的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敬意与追随。

4

阅读《陌上》的过程,正是北方连续多日的雾霾天气,窗外始终不见阳光与清风,应该本是纳兰性德“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的忧伤、抑郁的心绪,但是《陌上》突然逆袭而来,心情大悦。

“芳村这地方,怎么说呢,不过是华北大平原上,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小村庄。 村子里有男人,有女人。 也有老人,也有孩子。 鸡鸣犬吠也有,是非恩怨也有。 ” 是的。 什么事、什么人都能在芳村找到。芳村不小,芳村很大,因为它浓缩了当下中国乡村五彩斑斓的生活图景,向文学长廊输送了许多鲜活独特的文学人物。 最重要的是,“芳村故事”证明了“芳村女子”付秀莹追求“中国叙事”的不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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