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平民社会”论刍议
——研习钱穆论著的一个读书报告

2017-03-11 16:03张邦炜
历史教学(下半月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新论士族钱穆

张邦炜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宋代“平民社会”论刍议
——研习钱穆论著的一个读书报告

张邦炜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称宋代为“第一个平民社会”,据说出自钱穆。其实并不完全符合其原意。钱穆认为,平民社会始于秦汉,宋代只是更纯粹。他另有以士人为中心的四民社会一说,便与其平民社会论有所抵牾。尤须注意,钱穆所说的平民社会,其含义为无封建贵族、无特权阶级、无特殊势力的平等社会。然而钱穆对东汉至唐代的门阀士族、明清时代的绅士这两大特殊势力均有或深或浅的论述。何况在可视为“无定型时期”的西汉与宋代,同样不乏特殊势力。特殊势力在中国古代从来未曾缺位,平民社会即平等社会论之不妥是显而易见的,如若改称权力社会,或许较为近乎实情。

宋代,平民社会,钱穆,四民社会,权力社会

一、引言:过犹不及

对于宋代社会,学界有两种看似相近,实则相远的结论性认识。

一种是“平民化”。邓小南认为,平民化是从唐到宋社会变迁的一个重要趋势。过犹不及,凡事都得把握一个“度”。邓小南颇有防范意识,或许正是出于被无限引申的担心,她在访谈中格外强调:“所谓‘化’,是指一种趋向,一种过程,是进行时而非完成时。”①郑诗亮、孟繁之:《邓小南谈对宋史的再认识》,《东方早报》2016年12月16日《上海书评》。本人对此,深表赞同。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草成《宋代文化的相对普及》一文,②张邦炜:《宋代文化的相对普及》,《宋代政治文化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67~400页。虽然仅着眼于狭义的文化,但多少包含这层意思。文中的某些认识,或可作为宋代平民化趋势的例证。当年之所以想到这个论题,是受到当代史学大家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的启示。他在书中将宋代“社会文化之再普及与再深入”③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175页。钱穆在此书中,论及“平民社会”论及其相关之处较多。本文以下凡引此书,均仅在正文中用括号注明页码。作为中国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三件事之一。遗憾的是,当时我并未把《导论》一书读懂,至少领会不深。

另一种是“平民社会”。有学者将宋代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平民社会”,④张宏杰:《第一个平民社会》,《新京报》2013年1月4日。只怕就失度、过度了。其主要依据是钱穆在《理学与艺术》一文所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除却蒙古、满洲异族(或系‘贵族’之误)入主,为特权阶级外,其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封建贵族及此后门第传统之遗存。故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⑤钱穆:《理学与艺术》,《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钱宾四先生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第2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80页。岂止平民社会而已,并且是“纯粹的”。这段文字,我于80年代在《婚姻与社会·宋代》一书的《结语》中曾部分加以引用。当时我感兴趣的是其唐宋变革论,对“平民社会”一说虽心存疑义,但并未深究,仅在注释中有所表达。⑥张邦炜:《婚姻与社会·宋代》,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84页。钱穆“莫不有变”一语,其意义在于凸显唐宋变革具有一定的系统性,其副作用则在于容易导致唐宋变革论的泛化。唐宋之际,有因有革。值得注意的是,钱穆既强调革变,又注重因袭。他一再指出:“大概宋代以下中国的社会与政治,都逃不出汉唐成规”;“直到宋以下,政治经济,一切规模,都逃不出汉唐成规”(《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第244页)。

钱穆“贵有‘系统’”“本诸‘事实’”①钱穆:《国史大纲·书成自记》(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页。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171~175页。的治学主张,重在“寻求历史之大趋势和大变动”②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全集》(第31册),第6页。的治学方法,受到学者广泛认同。③评述钱穆史学思想的著述较多,可参看何兹全:《钱穆先生的史学思想——读〈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札记》,国际儒学联合会编:《国际儒学研究》(第一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2页。其学问素有博大精深之称,其论著新意迭出,无论对错,④如钱穆力主宋代“积贫积弱”说,一味强调宋朝“最贫最弱”“太贫太弱”(《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74、99页),便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又如他认为:“专从政治制度上看,(宋代)也是最没有建树的一环”,“有形势推迁,无制度建立”(《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74、99页)。其准确性也令人怀疑。均极具启发性与刺激性。由于钱穆名望很高,宋代“平民社会”论当前在学界较为流行。“平民社会”到底何所指?钱穆究竟是如何阐述的?近来我带着这个问题,重新学习钱穆有关论著(以下省称“钱著”),有一些体会和感受。于是写下这个读书报告,其中难免有尚未读懂与妄加评议之处,尚祈同好指教。还要说明的是,钱穆阐述论题,总是瞻前顾后,本文虽以宋代为题,不得不上挂下联,或有离题较远之嫌。

二、钱穆的原意是什么

我也曾下意识地以为,钱穆将宋代社会视为历史上“第一个平民社会”。多读了些钱著之后才发现,此说并不完全符合钱穆的原意。

第一,钱穆并非仅有平民社会一说。众所周知,他是位学术“常青树”,其学术生命极长。宋代是个什么社会?在不同时期,或因视角有异,或因语境有别,钱穆有多种说法。除平民社会而外,还有“平等社会”(第177页)“平铺社会”(第171页)“白衣社会”“科举社会”“进士社会”“士人社会”“四民社会”⑤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全集》(第31册),第45~48、32页。等等。其中含义相同或相近者较多,可归纳为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为两大类,即平民社会和四民社会。钱穆论及四民社会、士人社会之处,甚至多于平民社会。

第二,在钱穆看来,平民社会早已产生于“秦以下”,宋代不是“第一个”。他关于平民社会的阐述,有两个基本点:一是平民社会从秦、汉开始,并非始于宋代。他在许多情况下将秦以下的古代社会看做一个整体,作为一个历史大单元。钱穆说:“秦、汉以下的中国”,“当时已无特殊的贵族阶级的存在,民众地位普遍平等”(第105页)。又说:秦、汉时代“平等社会开始成立”(第177页)。还说:“汉唐诸代,建下了平等社会”(第245页)。二是时至宋代,平民社会更纯粹。钱穆说:“自唐以下,社会日趋平等,贵族门第以次消灭。”⑥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769、669页。又说:“一到宋代,社会真成平等,再没有贵族与大门第之存在了。”(第190页)还说:“中国自宋以下,贵族门第之势力全消”,⑦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769、669页。“社会上更无特殊势力之存在”,“没有特殊的阶级分别”,“不让有过贫与过富之尖锐对立化”,“全国公民受到政府同一法律的保护”。⑧钱穆:《国史新论》,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4、26页。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三、“平等社会”与“士人社会”

何谓平民社会,据我阅读所及,钱穆始终未曾下过明确的定义。但从其众多论述中,不难发现,所谓平民社会是指无封建贵族、无特权阶级、无特殊势力的平等社会,“全国人民参政”(第242页),“一律平等对待”。⑨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全集》(第31册),第45~48、32页。其关键之处在于“平民、贵族两阶级对立之消融”,⑩钱穆:《国史大纲》(上册),第117页。“一切力量都平铺散漫”,因此他又将平民社会称为平铺社会。所谓“平铺”即无高低上下之分,社会各色人等一律平等,都是平头百姓;“散漫”即“无组织,不凝固”,以致“没有力量,无可凭借”,犹如“一盘散沙”。在钱穆的辞典里,平民社会、平铺社会、平等社会是同义词。他断言:“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已造成了社会各阶层一天天地趋向于平等。”“中国社会早已是个平等社会。”①钱穆:《国史大纲·书成自记》(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页。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171~175页。

如果说平民社会一词较费解,那么平等社会一语则相当直白。平民社会论是对还是错?弄清其含义之后,答案应当是明确的。“中国社会早已是个平等社会”吗?秦汉以后果真再也没有特殊势力了么?赞同者想必寥寥。行文至此,或可搁笔。下面要稍加补充的是,在钱著中反证比比皆是。

钱穆的四民社会说与其平民社会论便自相抵牾。他在力主平民社会论的同时,又反复强调:“中国社会自春秋战国以下,当称为‘四民社会’。”①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 钱穆:《国史新论·序言》,第2页。如前所引,所谓平民社会是平铺的,无组织,无等差。而按照钱穆的解释,四民社会则有高下,有领导,有中心。他说:四民社会“以士人为中心,以农民为底层,而商人只成旁枝”。如东汉社会便是“一种士人中心即读书人中心的社会了”(第126页)。并称:“此种倾向,自宋以后更显著。”②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 849、561、561 页。 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钱穆反复强调:“中国仍为一四民社会,士之一阶层,仍为社会一中心”;③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 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 849、561、561 页。四民社会“乃由士之一阶层为之主持与领导”;④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 849、561、561 页。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 34~35、86 页。“于农、工、商、兵诸色人等之上,尚有士之一品,主持社会与政治之领导中心”;“中国社会有士之一阶层,掌握政治教育之领导中心”。⑤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 34~35、86 页。因此,他又将四民社会称为士人社会。依我之见,士人社会说较之平民社会论有可取之处。既无强大经济实力,又处于无权地位的平民绝无主持与领导社会的可能,平民社会论很难成立。

问题在于:普通士人就能主导社会吗?按照钱穆的论说,士人是“一个中间阶级(或可改作‘阶层’)”,⑥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介于贵族与平民两者之间。其下层依然是标准的平民,而其上层则近乎于贵族。俗话说:“书生不带长,⑦原话是“参谋不带长”,恕我妄改。说话都不响。”真正有可能主导社会的不是普通士人,而是钱穆所说的“书生贵族”,⑧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35页。即人们常说的士大夫。什么是士大夫,解释者甚多,如费孝通、陶晋生⑨可参看吴晗、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上海:上海观察社,1948年,第9页;陶晋生:《北宋士族(家族·婚姻·生活)》,“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第102号,台北:乐学书局,2001年,第2~10页。等等。愚见以为,所谓士大夫是士与大夫的结合,主要是指在朝为官的读书人。正如钱穆所论,士人即使出身平民,一旦出任高官,即在社会上“居于翘然特出的地位”,其“子弟自然有他读书与从政的优先权”,“容易在少数家庭中占到优势”。他将此种情形称为“变相的世袭”(第127~128页)。仅由此也可见,“士人社会”之说仍然不妥。如果将士人社会改称士大夫社会或书生贵族社会,其说服力也许会增强许多。

四、两大特殊势力

钱穆的平民社会即平等社会论,其主要依据是:“中国自秦以下即无贵族。”⑩钱穆:《国史大纲》(上册),第399页。尤其是“自宋以下,中国社会永远平等,再没有别一种新贵族之形成”(第162页)。仅以西周式封建贵族而论,这一论断大体属实。但断言秦以下即是无特殊势力的平等社会,只怕就并非“语语有本,事事着实”①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 钱穆:《国史新论·序言》,第2页。之论了。人们即刻会想到东汉至唐代的门阀士族和明清时代的绅士。其实,这两大特权阶层或称特殊势力均见于钱著。

对于门阀士族,钱穆曾反复阐述,可谓深中肯綮。他说:士族“端倪早起于西汉末叶,到东汉而大盛,下及魏晋南北朝,遂成为一种特殊的‘门第’”(第128页)。又说:“门第社会远始于晚汉,直迄唐之中晚而始衰,绵亘当历七百年以上。”②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 849、561、561 页。 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还说:“魏晋南北朝下迄隋唐,八百年间,士族门第禅续不辍。”③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 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 849、561、561 页。钱穆将他们称为“变相的世袭”“变相的贵族”(第128页)“门第新贵族”“封建贵族特权势力”(第176页)。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中说:他们“多由‘累世经学’的家庭而成为‘累世公卿’的家庭”(第128页)。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又说:“爵位不世袭,而书本却可世袭”,他们将学问与书本作为“变相的资本”,由“读书家庭”变为“做官家庭”。钱穆指出:门阀士族“无异于一传袭的封建贵族”,是一种“书生贵族”。④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 849、561、561 页。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 34~35、86 页。如果按照钱穆的言说,士族“端倪早起于西汉末叶”,“唐代门第势力正盛”,⑤钱穆:《国史新论》,第 37、48、52~53、9、47 页。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 34~35、86 页。门阀士族前后延续岂止七八百年而已,而是长达近千年之久。这一特权阶层经久难衰正是秦以下无特殊势力一说的绝好反证。

对于明清时代的绅士,钱穆虽然涉及较少,但对“地方自治”“地方绅士”乃至“土豪劣绅”均有所论述。钱穆所谓“地方自治”,包括经济方面的义庄、义塾、学田、社仓等,营卫方面的保甲、团练等以及乡规民约。他说:“那些地方自治,也可说全由新儒家精神为之唱导和主持。”精神可以唱导,怎能主持?他接着又说:“宋后的社仓,则由地方绅士自己处理。”(第191页)这下明白了,地方自治的主持者少不了地方绅士,他们或与地方政府共治。地方绅士为地方上做了些有益的事。但作为特殊势力,他们“长者”与“豪横”这两种类型或两种面相均兼而有之。①可参看梁庚尧:《豪横与长者》,《宋代社会经济史论集》(下册),台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474~536页。其豪横者“在地方仗势为恶,把持吞噬”,钱穆出于义愤,斥之为“土豪劣绅”。②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699页。所谓绅士,即曾做官或将做官的读书人。他们可称为继门阀士族之后的又一种“书生贵族”。正如有关研究者所说:“绅士是一个独特的社会集团。他们具有人们公认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特权以及各种权力。”“绅士们高踞于无数的平民以及所谓‘贱民’之上,支配着中国民间的社会和经济生活。政府官吏也均出自这一阶层。”③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十九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李荣昌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1页。明清时代乃至近代的绅士同先前的门阀士族一样,都是平民社会论的反证。

五、两个“无定型时期”

剩下的问题是:西汉与宋代无特殊势力吗?答案同样是否定的。但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先从钱穆在《国史新论》一书中“提出两概念”说起。其一是“有定型时期”,“指那时社会上有某一种或某几种势力,获得较长期的特殊地位”,如西周至春秋的封建贵族。以此为标准,东汉至唐代的门阀士族长期获得特殊地位,可视为继西周、春秋之后的又一个有定型时期。其二是“无定型时期”,这一时期从战国延续至汉代(主要是指西汉),“旧的特殊势力(指封建贵族)趋于崩溃,新的特殊势力(指门阀士族)尚未形成”。这个历史阶段,“在社会上并无一个固定的(特权)阶级”。到东汉,“终于慢慢产生出一个固定的(特权)阶级”。而唐代则是第二个无定型时期,“旧的特权势力(指门阀士族),在逐步解体。有希望的新兴势力(当指绅士),在逐步培植。那时的社会,也如西汉般,在无定形的动进中”。④钱穆:《国史新论》,第 13~16、21、40页。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又说:唐代“可称为门第过渡时期”。⑤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全集》(第31册),第47页。钱穆既称“唐代门第势力正盛”,又说唐代“可称为门第过渡时期”。唐人郑仁表有诗云:“文章世上争开路,阀阅山东拄破天。”(王定保:《唐摭言》卷12,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第136页)唐代既“尚官”又“尚姓”,“正盛”说与“过渡”说相比,“过渡”说较妥。这类前后差异明显的说法在钱著中不止于此。如《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前面刚说:“政权普遍公开”(第171页),后面就说:“只许读书人可以出来问政”(第173页)。又如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一书中,前文称:官员“子弟自然有他读书与从政的优先权”(第127~128页),后文又称:宋代官员的弟侄儿孙只能“自己寻觅出路,自己挣扎地位,他们丝毫沾不到父兄祖上已获得的光辉”(第161页)。果真如此吗?人们立即会想到宋代的恩荫制度。赵翼《廿二史札记》卷25有《宋恩荫之滥》一条:“一人入仕则子孙、亲族俱可得官,大者并可及于门客、医士。”并有略带夸张的“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一语(中华书局,1963年,第486~487、485页)。过渡时期的含义与无定型时期大体相同。第二个无定型时期延续到宋代,作为两大特殊势力之一的绅士尚未固化。

按照钱穆本人的论述,处于第一个无定型时期的西汉,并非没有特殊势力。西汉初期的诸侯王,即是一例。在秦始皇废除分封制之后,汉高祖又裂土封王。钱穆认为:此举“较之秦始皇时代,不得不说是一种逆退”(第100页)。除诸侯王而外,还有“无异于往昔之封君贵族”⑥钱穆:《秦汉史》,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59页。的商贾与任侠。钱穆指出,“‘商贾’与‘任侠’是西汉初期社会上的两种特殊势力,是继续古代封建社会而起的两种‘变相的新贵族’”(第118页)。这批靠经营盐铁发家的富商大贾被当时人称为“素封”,⑦司马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72页。其含义为虽无封邑,但富比封君。与此前的封建贵族和此后的门阀士族不同的是,诸侯王、商贾、任侠这三种特殊势力延续时间不长,尚未固化为阶层,在汉景帝、武帝时即先后被清除。可是汉武帝之后,又有郎吏。所谓郎吏,是指太学生入仕为官,补郎补吏者。钱穆认为,此项制度乃士族之温床,由此“逐渐形成了世袭之士族”。⑧钱穆:《国史新论》,第 13~16、21、40页。南朝人沈约所说:“汉代本无士庶之别”,⑨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选举略二·杂议论上》,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287页。是身处门阀时代之人倒看历史,专指门阀士族尚未成型,不能作为西汉无特殊势力的佐证。

处于第二个无定型时期的宋代,其情形与西汉相似。钱穆对宋代的特殊势力论述不多,但学界的探讨颇多。当时的特殊势力,既有势官地主,又有士大夫阶层。“势官地主”这一概念由白寿彝提出,他解释道:“势,当时叫作形势户。官,当时叫作官户。势官地主也有政治身份和特权,但所拥有的世袭特权是很有限的。”①白寿彝:《中国历史的年代:一百七十万年的三千六百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6期。 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说:“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变,治史所以‘明变’。”“研究历史之变,亦宜分辨其所变之‘大’与‘小’。”(《全集》第 31册,第 4、6页)对于官户、形势户,研究最深入、最详尽的是王曾瑜,请参看其《宋朝阶级结构》一书②王曾瑜:《宋朝阶级结构》(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 翦伯赞:《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人民教育》1961年第9期。及《宋朝的官户》《宋朝的形势户》等文。③王曾瑜:《涓埃编》,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7~446页。对于宋代的士大夫阶层,既有研究难以备举。可稍加补充者有三:一是钱穆本人就指出,宋代科举出身的士大夫“地位崇高”,“为社会之中坚”。④钱穆:《国史大纲》(下册),第492页。面对这一实现,当时有人将宋代社会直呼为“官人世界”,⑤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志》支庚卷5《辰州监押》,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77页。换言之,即士大夫社会。杂剧人说得更形象:“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⑥张端义:《贵耳集》,《学津讨原》本,卷下。二是熙宁四年(1071年),枢密使文彦博所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⑦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1“熙宁四年三月戊子”条,上海师范大学古籍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册,第5370页。吴晗早于20世纪40年代便在《论皇权》一文中引用,并在《论士大夫》一文中列举了士大夫享有的种种特权。⑧吴晗、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第41、68页。三是至迟在南宋时期已有明清时代绅士的雏形。如辞官闲居处州(治今浙江省丽水市)的南宋执政何澹⑨参看邓小南:《何澹与南宋龙泉何氏家族》,《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与退休回到家乡华亭县(即今上海市嘉定区华亭镇)的明代首辅徐阶就相仿佛,两人虽然面相不尽相同,但在地方上的地位与作为很相似。或许可以如是说:绅士阶层肇端于南宋,成型于明代。

需要指出的是,正因为西汉与宋代都处于无定型时期,其平民化趋势较为明显,只怕是个不争的事实。钱穆将西汉政府称为“平民政府”、西汉政治称为“平民政治”,言过其实。但他所说的“大臣出自民间”(第110页),“乡村学者尽有被举希望”(第125页),平民学者讲学之风很盛,太学生“不限资格,均可应选”(第103页)等等,都是平民化趋向的表征。至于宋代,钱穆的论述不限于所谓平民参政,也不限于平民学者“讲学风气愈播愈盛”,讲学内容“牵涉到政治问题”(第190页),等等。其重点在于文化,并使用了“平民化”这个概念。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中,从“文学平民化的趋势”说起,直到“平民的美术”(第197页)、平民的音乐、平民的工艺,并称:“唐代的美术与工艺,尚多带富贵气”,“否则还不免粗气”。“一到宋代才完全纯净化了,而又同时精致化了”。“民间工艺实在是唐不如宋”(第201页)。钱穆在《理学与艺术》一文中,又讲到书法特别是绘画的平民化及其与理学精神的关联。⑩钱穆:《理学与艺术》,《全集》(第23册),第279~812页。宋代的平民化趋势涵盖面广,无论是从充实、细化还是梳理、深化的角度,都还有文章可做。

六、结语:权力社会

世上万事万物均处于变换不居之中,动态是绝对的,静态是相对的。钱穆治史重在“明变”,并有将变化分为“大变”与“小变”①白寿彝:《中国历史的年代:一百七十万年的三千六百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6期。 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说:“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变,治史所以‘明变’。”“研究历史之变,亦宜分辨其所变之‘大’与‘小’。”(《全集》第 31册,第 4、6页)的主张,本人举双手高度赞同。就中国古代特殊势力演变史而论,没有任何一种势力能够实现万世一系,永不倾覆的幻想。确如钱穆所言,总是旧的特殊势力在崩溃,新的特殊势力在形成。这是大变。从小变来说,正如钱穆所说:特别是“宋以后的社会,许多达官显贵家庭,不过三四代,家境便是中落了”(第248页)。然而也有不变的,那就是特殊势力和特权家庭在中国古代社会从来不曾缺席。大而言之,贵族之后,士族继起;士族之后,绅士继起。尽管其权势有大小之别,从总体上看“一代不如一代”,呈递减趋势,贵族非士族可比,而士族又非绅士可比。翦伯赞当年曾强调:“不要见封建就反,见地主就骂。”②王曾瑜:《宋朝阶级结构》(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 翦伯赞:《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人民教育》1961年第9期。对于贵族、士族、绅士应作历史的具体分析,不宜简单地一概否定。然而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特殊势力始终存在,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学界有权力社会一说。如果将中国古代社会称为权力社会,从社会形态的角度看,并不确当。但与平等社会一类的说法相比,权力社会一说似乎较为合理,关键在于它揭示了包括宋代在内的秦汉以下社会的不平等性。就宋代而言,与其说是平民社会,不如说是权力社会。由于中国古代社会极具不平等性,于是出现了《不平歌》这类激愤之词:“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①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7《扶箕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43页。不平等社会在古代历史上周而复始,翻来覆去。人们回望往古,才不免有“六道轮回,出路何在”之叹。平等在中国古代只是美妙的向往。当时人曾述说:“此间不问人贵贱,不问官尊卑,但看一念之间正不正尔。”②《夷坚志》乙志卷5《司命真君》,第221页。“此间”者,虚拟世界阴间也。不平等是我们的祖先不得不面对的严酷社会现实。一言以蔽之,平民社会即平等社会一说只怕是想当然耳,恕我直言不讳。

附记:感谢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所提供的支持。同时,成荫、陈鹤两位学友曾对本文提出修改意见,在此致谢!

On the Theory of“Civil Society”in the Song Dynasty with A Reading Report of Study Qian Mu Published Works

Called the Song Dynasty asthe first civilian society,said from Qian Mu.In fact,it doesnot fully meet its original intention.Qian Mu believed that civil society began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the Song Dynasty wasonly morepure.In addition,hehad a View with scholar-centered four-nation society,and it was contradictory to his civil society.It is important to note that the civil society asstated by Qian Mu,mean theequal society with“nofeudal nobility”,“noprivileged class”and“no special forces”.However,in the gate family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o the Tang Dynasty,and gentleman betwee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se two special forces,Qian Mu had researched deep or shallow discussion.Moreover,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and the Song Dynasty can beregarded as“nodefiniteperiod”,thesame exist special forces.Special forces in ancient China has never been absent,so civilians society that was equal to the social theory isnot correct,if renamed thepower of society,perhapsmorenear thetruth.

Song D ynasty,Civil Society,Qian Mu,Four-nation Society,the P ower of Society

K24

A

0457-6241(2017)16-0011-06

2017-06-11

张邦炜,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特聘教授、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退休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宋史。

【责任编辑:杜敬红】

猜你喜欢
新论士族钱穆
东汉郊祀新论
钱穆的容与化
从赵郡李氏南祖房善权支几方墓志看唐代士族的中央化
钱穆的容与化
南北士族协调与东晋王朝的建立
论钱穆的地方自治思想
魏晋南北朝的士族为何这么牛气?
新论速览
父亲对钱穆的教诲
天下第一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