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菊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153)
论 《赤壁赋》中的 “客”
胡 菊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153)
苏轼《赤壁赋》中的“客”一般被认为也是作者的化身,对文章主旨的理解也认为是通过“客”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悲叹来表现苏轼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其实从“客”的角度入手,通过主客感情的幽微变化进行逻辑推演,可知“客”实为道士杨世昌;继而分析“客”在此赋中的地位及作用,可把握苏轼当时当下的哲思与情怀。
苏轼;《赤壁赋》;“客”
大抵越是优秀的作品,越是意蕴隽永、层次丰富,无论怎样探测都探不到底。《赤壁赋》作为中国古代散文的杰作,历代评论家对此赋的理解往往也是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正是经典篇章无穷魅力之所在。
此赋一般认为“苏子”实有,“客”为虚设。《古文鉴赏辞典》说:“主与客都是作者一人的化身。在这篇赋里,客的观点和感情是苏轼的日常的感受和苦恼,而主人苏子所抒发的则是他超脱地俯察人与宇宙之后的哲学的领悟。前者沉郁,后者达观;前者充满人事沧桑与吾生有涯的感慨,后者则表现了诗人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的心灵净化的境界。”[1]这种把客的作用仅仅是当成苏轼的陪衬,把客的思想当成是苏轼思想的对立面的看法,一方面是囿于传统的赋的文体特征,一方面亦是对苏轼“高山仰止”的心理投影。值得注意的是,“客”在赋中的篇幅基本与苏子相同,且“客”对吹箫时机的把控和与苏轼谈话的内容无不是恰到好处而又内蕴玄机。因此“抑客伸主”是值得商榷的。为此,笔者不揣冒昧,试图讨论苏轼笔下的“客”在《赤壁赋》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自西汉枚乘在《七发》中确立了“主客问答”的赋体,司马相如又在《子虚》《上林》二赋中虚构了子虚、乌有等艺术形象,这很容易使后人形成一种思维定式,以为赋体作品一定是主实客虚,自己是“主”,对方是“客”;自己是真实人物,而对方是虚设的;自己或释疑或解难,对方或发难或嘲讽。那么《赤壁赋》既以赋命名,且主客问答结构井然,自然也当遵循此理。这听上去有些道理,实则经不起推敲。首先,赋体中的“客”是可以以真实人物出现的,不一定非得是虚设。譬如宋玉的赋。其赋凡是有人物的,都是以宋玉与楚王及周围人物的对话展开,如《风赋》的“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高唐赋》的“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神女赋》的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登徒子好色赋》的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等。上述人物,有的史有明载,有的史无明载,但是可以想见都是与赋家同一时代的真实人物,是宋玉拿这些人说事。因此,也不能认为《赤壁赋》中的“客”定无其人。倘若“客”有其人,缘何不能像宋玉的赋那样直称其名?笔者认为:一则主客问答是赋体的传统,没必要特意在文中直称对方名姓;二则苏轼身经“乌台诗案”文字狱的迫害,心有余悸,隐其友人姓名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其次,游国恩等编的《中国文学史》和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都将此赋划归散文,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也将它划归为宋代散文。一般认为《赤壁赋》属于文赋,是散文化的赋,此文具有散文的文体特征是不容否认的。把《赤壁赋》看作是游记的话,那么当时所记之事就未必是虚构,而“客”可能的确实有其人。这位“客”在七月十六陪苏轼夜游赤壁,苏轼则记录了这次夜游赤壁的感悟。
其实认为“客”实有其人的也大有人在。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考证:“东坡 《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不著姓字。吴匏庵有诗云:‘西飞一鹤去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据此,‘客’乃指杨世昌。苏轼《次孔毅父韵》:‘不知西州杨道士,万里随身只两膝。’又云:‘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且清哀。’杨世昌善吹箫可知。匏庵藏信不妄也。按,世昌,绵竹道人,字子京。”[2]考《匏翁家藏集》卷二十《赤壁图》确有其诗,且诗后自注云:“世昌,绵竹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赋所谓‘客有吹洞箫者’,即其人也”。《苏轼诗集》卷二十一中《蜜酒歌并叙》施元之注云:“先生为杨道士书一帖云‘仆谪居黄冈,绵竹武都山道士杨世昌子京,自庐山来过余。其人善画山水,能鼓琴,晓星历骨色及作轨革卦影,通知黄白药术,可谓艺矣。明日当舍余去,为之怅然。浮屠不三宿桑下,真有以也。’”[3]另据《苏轼年谱·元丰五年》记载:“(七月)十六日,与客泛舟赤壁,作《赤壁赋》。……《赋》所云‘客有吹洞箫者’其客,或即杨世昌也。”又:(十月)十五日夜,复游赤壁之下,作《后赤壁赋》。从游者有道士杨世昌(子京)。”[4]从上述记载可知在苏轼谪居黄州期间,绵竹道士杨世昌来拜访苏轼,并在此地陪伴了苏轼一段时间。从《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其三》来看,杨世昌善吹箫也实有明证。尤其是“洞箫入手清且哀”一句,与赋中“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意境相吻合。而且赋文中“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像“御风”“羽化”“登仙”之类的道家语言,似乎也是因人而施之语。“客”之“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更是道家的理想,符合杨世昌的道士身份。由此观之,赋中的“客”确为道士杨世昌可知矣。难怪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也认为:“苏东坡与川籍的道士杨世昌秉烛夜游。”
在如此“四美具,二难并”的情境下,苏轼诵起了 “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明月之诗”“窈窕之章”语出《诗经·陈风·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其余二章内容基本相似)这首诗是写主人公在皎洁的月光下,勾起了对美人的怀念和忧伤之情。苏轼继而又写道:“……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词像楚辞,显然是有意模拟屈原《九章·思美人》及《九歌·湘君》中的“桂掉兮兰枻”等诗句而创作的。屈原在《九章·思美人》中用美人比楚王,苏轼两首诗句中提到的“佼人”“美人”也是喻指宋神宗。迁谪文士常有“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慨,因此苏轼此刻有怀想君王之念并不突兀。但是苏轼又历经了“乌台诗案”,生死曾在君王一念,正如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所说:“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一个“忧”字,一个“怨”字,使得这份怀想之情相当复杂。其中既有忧虑,担心君王为佞臣所惑;又有忧伤,为自己的个体遭遇而伤怀;还有忧怨,心中难免潜藏着不甘和牢骚。苏轼仿屈原使用楚辞体作歌本身就是一个暗示,诚如班固在《汉书·离骚赞序》云:“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这里已经具有了特定的政治隐喻。另据,元丰五年,苏轼在黄州写完前、后《赤壁赋》之后,他的友人傅尧俞派人到黄州来向苏轼索求近文,苏轼便把他的前《赤壁赋》亲书送之,并在文末题《跋》云:“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傅尧俞的字)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故宫博物院典藏法帖,苏轼《前赤壁赋》文末附注)这也佐证了《赤壁赋》的内容似有所影射,并且是苏轼为“客”隐其名姓的原因。对于苏轼从飘飘欲仙到忧怨俱生的情感转变其实并不难理解。“物盛而衰,乐极则悲”乃人之常情,这种情绪上的转变亦是苏轼内心郁结愁闷的自然流露。
关于此赋文意的理解,大多认为是苏轼听了客的箫音之后,被箫音中的悲情所感动,然后询问了客心中的悲哀,继而以解惑的方式为客开解,使客顿悟人生哲理,最后主客尽欢。这是不对的。首先,文中明确写道:“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即箫音是跟着苏轼的歌词及歌唱来的,是苏轼的情感起伏引领着箫音的感情变化。箫音之所以悲戚,是因为苏轼的歌词以及苏轼的高歌本身悲戚的缘故。客不过就是“倚歌而和之”罢了。先有悲情、悲歌,才有“呜呜然”的箫音。其次,杨世昌是道士,一个方外之人。他来拜访苏轼,一则苏轼好结交方外之士,两人无论是才艺还是志趣都较相投,二则苏轼贬官谪居,心情抑郁,杨世昌此来或可为其开解一二,令其心境转佳。且道家之人,讲求“致虚极,守静笃”“太上忘情”,不可能愁绪顿生,更不可能在如此良辰美景、主人心情大好之际来增其不快。因此苏轼才是真正的悲情流露的始发端者,而杨世昌听出了苏轼歌声中的悲情。作为朋友当然不能让苏轼沉溺其中,于是他吹出悲凉幽怨的箫声,显然是有意为之。箫音悲戚,苏轼“正襟危坐”而问其故,这正好中了客之下怀,客顺势就开始了自己独特的“引导式”劝解。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既是实景,亦有深意。典出曹操《短歌行》,它通常与“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连在一起,四句共同组成一个特定的语意,刻画出犹豫彷徨者的处境与心情。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说:“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无所依托”。苏轼曾经身陷囹圄,贬官迁谪,现在又与世隔绝,有志难伸,“何枝可依”不正是苏轼当下的真实写照吗?因此客一开口便直切苏轼要害,揭开其心头的疮疤。“山川相缭,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苏轼向来仰慕周瑜,早在写这篇赋前,他就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尽情地赞扬周瑜年少英雄、建功立业的伟绩。然而真的仅仅只是这样吗?据《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载,赤壁之战前,周瑜力排众议抵抗曹操大军,而孙权也甘心冒着身家性命,亡国灭种的风险陪周瑜一起赌,并对周瑜说“此天以君授孤也”。这需要君臣之间多大的信任和勇气啊!没有孙权的支持又何来周瑜的伟业?这才是苏轼真正羡慕的地方,也恰恰是苏轼未尝拥有却又不敢明言的深意。“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然而在漫长的历史面前,权势名利、胜负得失,哪怕是君臣相得又算得了什么,强如孟德,现今不也是一抔黄土吗?客从历史的角度,直面苏轼的心结,以古代英雄豪杰的最终归宿暗示了苏轼苦闷烦恼以及悲伤的无谓。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从用韵的角度看,“鹿”“属”“粟”相押,故而这几句话理当划为一层。“况”表示递进,表明客又进一步加以陈说。从“吾与子”到“举匏樽以相属”,客为苏轼描绘了一幅超尘绝俗,悠然自得的画面,深谙庄子逍遥的意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是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正是因为人生短暂,生命渺小,所以必须选择一种快心适意的生活方式,让有限的生命、渺小的个体得到真正的自由和解脱,让自己成为主宰命运的主人。客从人与自然的角度,劝告苏轼抛弃烦恼,放空心灵,选择正确的方式去面对人生,以自然为友,以山水为侣,从而达到自由的境地。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生短暂确实可悲可叹,江月永恒的确可称可羡,这两句并非表达客之悲观失落之情,而只是冷静地陈述一个不容质疑的事实。“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苏教版《语文教学参考书》是这样说的:“希望挽着仙人飞升遨游,和明月一起永世长存。”[5]这并非确解,更紧要的是与后面一句“知不可乎骤得”造成句意理解的牵强与模糊。“知不可乎骤得”仿自《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王逸注“骤,数”即数次,屡次之意,理解成“幻想和飞升的仙人同游太空,跟天上的明月永久存在。这是不能屡次得到的”,这就相当可笑了。“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是指像飞仙那样恣意游览,拥着明月而感受永恒。这正与首段“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心境相吻合。而这种意境、这种机会并不能屡次得到,故而“托遗响于悲风”,把悲音寄托在箫声里。悲戚的箫音并不是“客”之悲,而是一声棒喝,目的是引起苏轼注意,令其警醒。这是客从当下的角度,劝解苏轼珍惜眼前,抓住当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无杂念地感应万物冥合的妙境。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这一段是苏轼在听完客的一番话后的自我体悟,犹如一段心灵独白。苏轼与佛道两家皆有涉猎,尤爱庄子。他曾说道“吾昔有见于中,口不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苏辙 《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显然是受到《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的影响。他体悟到世间万物的变与不变,短暂与永恒都是相对的。蜉蝣之于天地,一粟之于沧海,生命的长短,物质的生灭,从“道”的角度看,并没有任何质的差别,又何必要羡慕永恒呢?当下即是永恒,享受当下便是感受永恒。“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君臣相得,建功立业如果真的不属于自己就不要强求,纠缠于现实的悲愁只会令自己深陷痛苦的泥淖却于事无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只有以自然为友,以山水为侣,在自然的馈赠中才能真正得到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宁静。这段独白既回应了客的三重劝慰,也表达了苏轼努力挣脱悲苦的牢笼,力图在大自然中为自己寻找一条心灵解脱之路。虽说这并不足以说明苏轼顿悟人生,但当时当下苏轼是释下了自己心灵的包袱,故“客喜而笑”。客知道自己的一番劝解起了作用,于是主客尽欢。
综上论述可知,客实有其人,在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来拜访并陪伴了他一段时间。此次游历赤壁,当客感觉到苏轼因内心的郁结而流露出悲意时,以箫声为引,从历史、自然和当下的角度劝慰苏轼,令苏轼放下心里负担,尽情享受自然的赠予。客既不是苏轼的陪衬,也不是苏轼思想的对立面,而是一个成功的劝慰者、引导者。客与苏轼的思想交相辉映融合,共同探索宇宙与人生的真意。
[1]陈振鹏、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1392-1393.
[2]赵翼.陔余丛考[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490.
[3]苏轼.苏轼诗集[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1115.
[4]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545,550.
[5]丁帆、杨九俊.语文(必修一)教学参考书[M].南京:凤凰传媒出版集团,2008:174.
"Guest"in the Chibi Ode
HU JU
(Wuxi Automobile Engineering Seconday Vocational School,Wuxi Jiangsu 214153,China)
The Chibi Ode written by Su Shi is a masterpiec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According to the traditional feature of ode,the"host"and"guest"are both regarded as incarnations of the writer.Moreover,the understanding to the major point of article is generally considered to express Su Shi's optimistic open-minded attitude towards life,through the lament expressed by guest about the short and changeable life.Trying to logically deduce from the tiny change of the host and guest,this article makes a study on the status and effect of"guest"in the ode,and grasp the thought and feelings of Su Shi at that time.
Su Shi,Chibi Ode,"guest"
I207.224
A
1671-1084(2017)06-0103-04
DOI 10.16221/j.cnki.issn1671-1084.2017.06.024
2017-04-05
胡菊,硕士,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