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中的“历史”概念
——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关键问题

2017-03-11 10:08
理论探讨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历史主义资本论

王 庆 丰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长春 130012)

《资本论》中的“历史”概念
——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关键问题

王 庆 丰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长春 130012)

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指责古典经济学的范畴是非历史的,而没有将其看成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一“历史的责难”并不是马克思最终的批判,且引起了极其严重的误解:把马克思的“历史”概念混淆为历史主义。一切历史主义的基本结构就在于黑格尔历史概念的同时代性,这种同时代性被作为理论条件强加于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结构。于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就重新变成了意识形态的历史概念。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历史”是以社会整体结构为基础的一个“没有主体或目的的过程”,《资本论》构成了“真正的历史科学”。它所追求的完全不是理解作为历史的结果的社会的产生机制,而是理解这种结果即现存的现实社会产生社会作用的机制。

《资本论》;历史;历史主义;社会整体;无主体的过程

在《读〈资本论〉》一书中,阿尔都塞在谈到“古典经济学的缺陷”的时候,副标题使用的却是“简论历史时代概念”。这意味着“古典经济学的缺陷”和“历史”概念之间存在本质性关联。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提出一个“根本性的责难”。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资本主义经济范畴是非历史的、永恒的、固定不变的和抽象的概念,只有赋予这些范畴以历史的性质才能说明和理解它们的相对性和暂时性。古典经济学家把资本主义生产的条件变成了一切生产的永恒条件,他们没有看到这些范畴是由历史决定的,因而是历史的和暂时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古典政治经济学称为“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相对于范畴的“术语的责难”*马克思认为,斯密和李嘉图只是在“利润、地租和利息”等特殊形式上去分析剩余价值,而没有在一般形式上去研究剩余价值。阿尔都塞把马克思的这一责难称为“术语的责难”。而言,我们可以把这一“根本的责难”称为“历史的责难”。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这一责难虽然肇始于《哲学的贫困》,但它的影响却一直延续到了《资本论》。“历史的责难”与“术语的责难”一道规定着我们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关系的理解。

然而,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一批判不是马克思的最终的真正的批判。这个批判是肤浅的、含混不清的,而他的整个批判要远为深刻得多”[1]79。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其所表述出来的批判中往往不能一下子完成他的真正的批判。这就需要我们采用“征候阅读法”解读出马克思的批判背后所隐匿的“真正的批判”。关于《资本论》中“历史”概念的探讨之所以是“关键”问题,就在于这一探讨背后隐藏着《资本论》与古典经济学以及黑格尔之间真正的区别,也只有在澄清“历史”这一概念之后,才能更加清晰地呈现出《资本论》的真实理论本性和理论目的。

一、历史概念的混淆

阿尔都塞对《资本论》“历史”概念的探索是从一个根本的责难入手的,即“马克思从《哲学的贫困》到《资本论》对古典经济学提出的根本的责难,是指古典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经济范畴的非历史的、永恒的、固定不变的和抽象的概念。马克思认为,只有赋予这些范畴以历史的性质才能说明和理解它们的相对性和暂时性”[1]79。对古典经济学这一“历史的责难”是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所做出的。马克思在“第一个说明”中指出:“经济学家们都把分工、信用、货币等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说成是固定的、不变的、永恒的范畴。”[2]598在马克思看来,古典经济学家们仅仅向我们解释了生产怎样在上述关系下进行,但是没有说明这些关系本身是怎样产生的,也就是说,没有说明产生这些关系的历史运动。他们把这些关系看成原理、范畴和抽象的思想。于是,这些生产关系范畴就被古典经济学家们非历史化和抽象化了。马克思打破了资本主义经济范畴永恒性的神话。他在“第二个说明”中总结道:“这些观念、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2]603根据马克思的这些论述,我们似乎可以确定:他同古典经济学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概念的非历史性。这一判断不仅对于解释包括《资本论》在内的整个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而且对于理解马克思全部思想的理论本性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可是,阿尔都塞却认为马克思的这一责难不仅不是“最终的真正的批判”,而且引起了“极其严重的误解”。他指出:“在这里,马克思在理论上对自身的判断尚未完成,因而不仅在力图否定他、诋毁他的反对者那里,而且首先在他的拥护者那里引起了极其严重的误解。”[1]80阿尔都塞的这一说法的确“是一个很另类的说法”。正是因为很“另类”,所以我们更需要去探讨这些“极其严重的误解”究竟指的是什么?阿尔都塞把这些误解归结为这样一个主要的误解:关于马克思主义和历史的理论关系的误解,归结为对于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的激进的历史主义的误解。换句话说,这种误解实际上是一种混淆。很明显,这种混淆就是与历史概念有关的混淆,把马克思的历史概念和历史主义混淆了。在阿尔都塞看来,这是一种既没有被揭示出来也没有得到说明的混淆,而且这种混淆现在或许还会在更长时间支配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

这一有关历史概念混淆的根源最终被阿尔都塞挖了出来。阿尔都塞指出:“如果说,把马克思同古典经济学家区分开来的全部差别可以归结为经济范畴的历史性质,那么马克思只要赋予这些范畴以历史性质,不再把它们看做是固定的、绝对的、永恒的,相反,把它们看做是相对的、暂时的、转瞬即逝的,因而最终隶属于它们存在的历史时刻的范畴就行了。但是这样一来,马克思同斯密和李嘉图的关系就可以被看做是黑格尔同古典哲学的关系。正如人们说黑格尔是运动中的斯宾诺莎一样,人们也就可以说马克思是运动中的李嘉图了。”[1]80在这一类比中,问题被追溯到黑格尔。阿尔都塞明确指出,这个误解直接涉及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直接涉及辩证法和历史的概念。黑格尔历史概念的本质规定着我们对马克思历史概念的理解,而实际上这两者之间存在本质的不同。“这就是认为人们可以从黑格尔或历史学家的经验实践那里借用这个历史概念,轻而易举地运用到马克思的著作中,也就是认为无须预先提出批判问题就可以知道这个概念的实际内容。人们天真地把这个概念‘信手拈来’,好像它是自发产生的一样,而实际上我们首先应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马克思的理论总问题所要求的历史概念的内容究竟是什么?”[1]81

在追问马克思的历史概念之前,我们首先要澄清的是“黑格尔或历史学家的经验实践那里借用”的历史概念。因此,阿尔都塞对马克思“历史”概念问题的探寻首先是从对黑格尔的批判入手的。黑格尔把时代规定为“定在的概念”,即在直接的、经验的存在中的概念。历史本质在“历史时代概念”中反映着自身。“黑格尔有意识地宣称历史时代只是体现在概念(在这里是理念)发展的一个环节的历史整体的内在本质在时间连续性中的反映,那么我们根据黑格尔同样可以认为,历史时代只反映作为历史时代的存在的社会整体的本质。[1]81”黑格尔的历史时代具有两个基本特征:时代的、同质的连续性和时代的同时代性。时代的、同质的连续性是指:时代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表现理念发展过程的辩证连续性的连续的东西。理念有多少个环节,时代的连续性就被精确地切割成多少个历史时期;时代的同时代性是指,历史时代就是社会整体的存在,历史存在的结构就是这样一个结构,整体的一切环节始终共同存在于同一时代,存在于同一现实存在之中,因而是在同一现实存在中的同时代的东西。黑格尔的历史时代本身就是观念总体的同时性逻辑存在,黑格尔的整体是“思辨的整体”。所以黑格尔历史时代的这两个方面,即同质连续性和同时代性的统一就是可能和必要的。

在阿尔都塞看来,无论是时代的、同质的连续性还是时代的同时代性,都陷入了经验的天真形式,而没有对历史时代的特殊结构提出任何问题。阿尔都塞提出,只有认真研究社会整体的结构,才能在其中发现历史概念的秘密。在这种历史概念中,社会整体的“生成”得到了思考。我们必须从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整体的概念出发,建立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时代的概念。“马克思主义的整体同黑格尔的整体是根本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的统一性完全不是莱布尼茨和黑格尔所表现出来的或‘思辨’的统一性,而是由某种复杂性构成的、被构成的整体的统一性,因而包含着人们所说的不同的和‘相对独立’的层次。这些层次按照各种特殊的、最终由经济层次决定的规定,相互联系,共同存在于这种复杂的、构成的统一性中。”[1]85不同于黑格尔的思辨的整体,在阿尔都塞看来,整体的结构应当被表述为分成层次的有机整体的结构。思考整体的特殊结构,才能够理解结构的各个环节和构成关系的共同存在的形式,理解历史的结构本身。“历史时代概念只能建立在属于一定生产方式的社会形态所构成的社会整体的起主导作用并具有不同联系的复杂结构的基础之上,历史时代概念的内容只能被确定为或者作为整体或者在各个‘层次’上被考察的这一社会整体的结构。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只有把历史时代看作我们所考察的社会整体存在的特殊形式,才能赋予历史时代概念以内容。”[1]96

二、反对历史主义

阿尔都塞指出,这一有关历史概念的误解或混淆的危害是十分严重的。“因为这个误解不仅涉及《资本论》的阅读,不仅涉及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而且也涉及《资本论》同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关系,因此涉及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涉及作为整体来看的马克思著作的意义问题,最终涉及现实历史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之间的关系。这种误解在于这样一种‘差错’,这种差错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是历史主义,更为激进的是,把它看作是‘绝对历史主义’。”[1]105-106在此,阿尔都塞非常明确地把“混淆”看作是一种“差错”。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主义既不是历史主义,也不是人道主义。因为在许多情况下,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都是建立在同一意识形态总问题上的。严格地讲,马克思主义是非人道主义和非历史主义。但是,阿尔都塞却有意识地使用“反人道主义”和“反历史主义”这样的表述。马克思主义是“非历史主义”的,但阿尔都塞为什么又强调马克思主义是“反历史主义”的呢?阿尔都塞这样做显然是在强调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认识论断裂”,因为阿尔都塞直接将马克思早期的思想界定为历史主义和人道主义,这也意味着历史主义和马克思的历史概念之间有着截然相反的理论本性。

阿尔都塞对一切历史主义的基本结构进行了探究,指出历史主义的本质植根于黑格尔历史概念的“同时代性”。这种“同时代性”表现在:思想家们只是局限于在他们现实存在的范围之内进行思考,不能超越他们的时代。关于历史对象的任何科学(特别是政治经济学)都涉及既与的历史对象——现实存在。全部认识活动都是从现实存在出发,涉及已经生成的对象,因而只是现实存在对这个对象过去的反映。阿尔都塞指出:重商主义者只是思考他们的现实存在,从他们时代的货币政策中得出货币理论。重农主义者也只是思考他们自己的现实存在,他们看到了没有被生产谷物的农业工人消费掉的剩余产品流入租地农场主的谷仓中,于是从自然的剩余价值即农业劳动的剩余价值中概括出剩余价值的天才理论。如果说斯密和李嘉图达到了科学,而不单纯是达到了他们的现实存在的意识,那是因为他们的意识包含着对这一现实存在的真正的自我批判。“但是,这种现实存在有自己的名称,叫做绝对知识的现实存在。在这种现实存在中,意识与科学结为一体,科学存在于意识的直接形式中,真理通过现象公开地被阅读出来,即使不是直接地,至少也是不太费力就可以阅读出来,因为作为全部被考察的历史社会科学基础的抽象实际上就存在于现象之中,存在于现实经验的存在之中。”[1]110建立政治经济学科学的这个历史时代似乎完全同经验本身联系在一起了,也就是说,在现象中直接阅读本质。在这种现实存在中,科学抽象以经验现实状态存在,科学和科学的概念则以经验的可以看得见的形式作为直接的真理存在于这种现实存在之中。

阿尔都塞在古典政治经学的这种特征中发现了“黑格尔的本质”。阿尔都塞指出:“只要沿着绝对知识的逻辑再向前迈进一步,思考以科学同意识相一致的现实存在为顶点和完成的历史发展,并在这一合理的回溯中思考这一结果,就会把全部经济史(或其他领域的历史)理解为黑格尔意义上的从简单的、原始的、初始的形式,例如直接存在于商品中的价值开始的发展,就会把《资本论》阅读为全部经济范畴从最初的的范畴如价值范畴和劳动范畴开始的逻辑—历史的演绎。这样,《资本论》的叙述方法就同概念的思辨起源混在一起了。而且概念的这种思辨起源又同现实具体本身的起源,也就是经验历史的过程相一致。于是我们看到的就是黑格尔的本质”[1]112-113。至此,阿尔都塞向我们揭示出了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如何被一步步理解为历史主义的,如何被理解为“逻辑—历史”的演绎的。

葛兰西曾经把马克思主义表述为“绝对的历史主义”。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是绝对的历史主义,那么这是因为它使黑格尔的历史主义中纯粹是理论否定和实践否定的东西,即历史的终结,不可超越的绝对知识的现实存在成为历史的东西。在绝对历史主义中不再有绝对知识,因而不再有历史的终结。绝对知识不复存在,意味着绝对知识本身成为历史的东西。如果说享有特权的现实存在不复存在,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一切现实存在就都成了享有特权的存在。因此,历史时代的每一个现实存在都具有一个可以对每一个现实存在进行同时代性“本质切割”的结构。“因此,把马克思主义设想为(绝对的)历史主义就会产生出一种必然的连锁反应,从而把马克思主义的整体降低为黑格尔的整体的变种。这种设想虽然也注意到作出某些具有不同程度说服力的区分,但最终仍不免要模糊、抹掉或取消各个层次之间的现实差别。”[1]118

在阿尔都塞看来,造成对马克思《资本论》历史主义误读的根源不在于其他,恰恰在于马克思自己本身,在于马克思的早期思想。如果我们否定马克思思想发展中所存在的“认识论断裂”,就极容易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激进的人本主义为依据,把《资本论》归结为一种伦理学的构想。正是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的结合具有最大的诱惑力,因为这种结合至少在表面上提供了最大的理论优越性。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把作为历史的本质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归结为人的本质。如果把全部认识还原为历史社会关系,那就会不知不觉地把生产关系看作简单的人的关系。“这样,历史就成了人的本质的转化形式,而人的本质则成为改变它的历史的真正主体。人们通过这种方式把历史引入人的本质,从而使人同以人作为主体的历史结果成为同时代的,这样(这一点是决定一切的),生产关系、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则被归结为历史化的‘人的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历史主义的人道主义的理想场所,它的最大的利益就是使马克思倒退到在他之前的、产生于18世纪的意识形态潮流中去,从而抹杀他在理论上实行革命决裂的独特功绩,甚至往往使他变得可以为‘文化的’或其他的人本主义的现代形式所利用。”[1]126

阿尔都塞在对历史主义进行批判的基础上,指出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中已经存在“历史主义的人道主义的理想场所”。阿尔都塞明确指出,生产关系是一种客观的关系,如果将这些客观的生产关系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陷入主体哲学与人本主义虚幻的理论幻象。而这种人道主义在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中,在“现实人道主义”“异化”“具体”中,在具体的历史、哲学或心理学中都能找到。只有批判地阅读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对《资本论》进行深入研究,才能够清楚地认识到同马克思的总问题格格不入的、理论的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的含义和危害。历史在《资本论》中表现为理论的对象,而不是现实的对象,表现为“抽象的”(概念的)对象,而不是具体现实的对象。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首先应用历史的考察方法的章节(关于缩短工作日的斗争、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就其原则来说都可以归结为历史理论,归结为历史‘概念’及其‘发展形式’的建立,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济理论则是这种概念及其发展形式的特定的‘区域’”。[1]104《资本论》完全包含对我们理解经济理论来说必不可少的历史理论。

三、无主体的过程

阿尔都塞严厉指责对《资本论》进行历史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解读。《资本论》作为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著作,已经具有理论上的反历史主义和反人道主义特征。一切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解释所要求的结果就是把马克思主义整体变成黑格尔整体的“变种”。既然我们对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探究是从“认识论断裂”开始的,那么我们就沿着这个“断裂”继续探究下去。这个“断裂”意味着从意识形态总问题到历史科学总问题的转变,意味着马克思同理论上的人本主义彻底决裂。晚期的马克思不再把人的本质当作理论基础,他把主体、经验主义、观念本质等哲学范畴从它们统治的所有领域里驱逐出去。这种人本主义的理论前提是“主体”,因而把历史看成是一个主体的过程,这个主体就是人。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借用了消除了目的论的“无主体的过程”的概念,并将其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主张的那个站不住脚的论点是:历史是主体(即在“异化劳动”中被异化的人类本质)的异化过程的历史。但是正是这个论点爆炸了。爆炸的结果是主体、人的本质和异化等概念完全消失,化为乌有,没有主体的过程这一概念得到解放,成为《资本论》中一切分析的基础。”[3]145

在阿尔都塞看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历史指的是主体的异化过程的历史,而《资本论》中的历史指的则是无主体的过程。阿尔都塞指出:“历史是没有主体的过程,在历史中起作用的辩证法不是任何主体的作用,无论这主体是绝对的(神)还是仅仅是人类的,历史的起源总是已经被推到了历史以前,因此历史既没有哲学上的起源,也没有哲学上的主体。”[3]146而关于历史中的人,阿尔都塞指出,在马克思那里,人的确是历史中的主体,但绝不是历史的主体。在1845年以后,马克思就开始用“过程”代替了“主体”。“过程”的概念是“科学”的,“主体”的概念是“意识形态”的。“历史的确是一个‘没有主体或目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在其中作为受到社会关系制约的一些主体的这个既定条件是阶级斗争的产物。因此历史在大的主体这个名词的哲学意义上,并不具有一种大的主体,只有一种‘原动力’,这就是阶级斗争。”[4]118正是基于此,马克思恩格斯才会认为,迄今为止(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一切人类历史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历史是无主体的过程,这个过程不是平滑的、连续的、历时性过程。阿尔都塞之所以强调不是“历时性过程”,是因为在其看来,“历时性过程”实际上是解读马克思历史概念的一个意识形态的圈套。“历时性”同“共时性”或“同时性”一样,都是以黑格尔的时代概念即关于历史时代的意识形态概念的两个特征为前提的。“共时性”就是同时性本身,就是本质在其各个规定中的共同在场。而所谓“历时性”不过是这种“在场”在时间连续性的顺序中的生成。在这种连续性的时间顺序中,所有历史事件就只是连续时间中依次出现的偶然的“在场”。如果不对这种历时性的意识形态概念进行批判,就会误解《资本论》中所包含的经济理论与历史理论的关系,就无法看到《资本论》中包含的反历史主义和反人道主义的理论特征,而对这两点的认识,是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独特内容。

“《资本论》这部巨著所包含的内容,可以说是整个人类史上的三大科学发现之一,即概念体系(因而是科学理论)的发现,由于这一发现,一个可以称之为‘历史大陆’的领域向科学知识敞开了大门。在马克思之前,已有两个相当重要的‘大陆’向科学知识敞开了大门:数学大陆是由希腊人在公元前五世纪敞开的,物理学大陆是由伽利略敞开的。”[3]75-76阿尔都塞把马克思历史科学的发现同数学和物理学并列,称为“三大发现”。可见,阿尔都塞给予了马克思非常之高的评价。这个历史科学本身的建构对于马克思来说是一个长期过程,从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就已经开始了。但是,阿尔都塞指出,当《资本论》第一卷问世时,仍然保留着黑格尔影响的痕迹。只有到后来,这些痕迹才完全消失。《哥达纲领批判》(1875年)以及《评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1882年)就完全彻底地摆脱了黑格尔影响的一切痕迹。此时,马克思真正清除了任何主体性的观念,使历史还原为一个“无主体的过程”。于是,历史科学才真正诞生了。

马克思把这一新科学的理论事件看作是一种“认识论上的断裂”。“马克思创立了一种新的科学,就是说,他在以前只使用意识形态概念的地方制定了一个新的科学概念体系。马克思在以前只有历史的哲学的地方创立了历史的科学。”[3]45当马克思真正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候,他使用了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等一系列重要的科学概念,而不再使用人、主体、异化等那些古典哲学的范畴。这种对于每一门科学都必不可少的理论是什么呢?是基本科学概念的体系。基本概念以体系的形式存在,这才成为理论。也就是说,理论就是基本科学概念的严密体系。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历史科学中最重要的概念是生产方式。“马克思生产了生产方式这一关键性概念,因此他能够说明生产对自然物质加工的不同水平、‘人与自然’之间统一的不同方式以及这种统一的各个发展阶段。但是,由于马克思同时向我们揭示了考察生产的物质条件的理论意义,生产方式的概念也就向我们揭示了另一个起支配作用的、同‘人—自然’的统一的发展阶段相应的现实:生产关系。”[1]158为了避免“人”这个概念,阿尔都塞在规定生产关系时只用“生产的社会关系”,而不用马克思原来使用的“人与人的关系”。“生产的社会关系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还原为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还原为仅仅涉及人的关系,因而不能还原为一个普遍模式,即主体间的相互关系的各种转化形式(承认、威望、斗争、统治和奴役等等)。”[1]159作为社会整体结构核心的生产关系概念,不应该仅仅被看作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生产关系不仅包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必然包含着人与物的关系。生产关系是生产的社会关系,它所表现的并不是单独的人,而是生产过程的当事人和生产过程的物质条件的特殊的结合。

因此,历史过程的真正主体不是作为生产关系承受者的个人,而是社会生产关系本身。人类主体不是他们社会关系的本质,人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反倒恰恰是由生产关系的总体结构规定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才是一个“无主体的过程”。阿尔都塞指出:“我们从对马克思的历史主义的解释不可缺少的各种理论上的还原及其结果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历史主义的基本结构:同时代性,这种同时代性提供了在本质切割中进行阅读的可能性。同样还可以看到,作为理论条件,这种结构被强加于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结构,从而改变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结构,消除了它的不同层次之间的实际差别。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就‘重新变成’意识形态的历史概念,时代的现实存在范畴和连续性范畴;由于把科学、哲学和意识形态降低为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统一,即实际上降低为基础结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就‘重新变成’现实历史的政治经济实践”[1]124。历史主义的“同时代性”是造成马克思主义历史概念变成意识形态的历史概念的理论根源。如果想要澄清和消除对马克思的这一误解或混淆,就必须从马克思关于社会整体的概念出发来建立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时代的概念。历史时代的本质特征就像路标一样会使我们返回到这种社会整体结构本身。

如果从社会整体结构的视角诠释马克思的历史时代概念,那么我们对《资本论》理论本性和理论目的的理解都将发生变化。阿尔都塞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解释会造成的最后结果是实践上否定历史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差别。在这一最后的还原中,为了历史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辩证唯物主义消失在历史唯物主义之中了。”[1]123按照阿尔都塞的这一判断,我们可以推断出以下结论:《资本论》是真正的历史科学,亦即历史唯物主义,而辩证唯物主义则消失在《资本论》的历史唯物主义之中了。如果说在萨特那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变成哲学。那么,在马克思那里,辩证唯物主义消失在历史唯物主义之中,则意味着把哲学变成了历史科学。马克思通过把哲学以一种新的、令人困窘的形式置于实践之中,通过拒绝把哲学当作“哲学”来生产,却又在他的政治的、批判的和科学的著作中实践着这种哲学。如果说马克思建立了一种“新的哲学”,开创了一种“新的哲学话语”,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一哲学不是“实践哲学”,而是“哲学实践”。“正如马克思留给工人运动的任务是去创造新的‘公社’形式,从而使国家变得多余,他留给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去创造新的哲学干预的形式,以加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终结。总而言之,这个任务就是去创造一种新的哲学实践。”[5]

由于这种历史科学建立在社会整体结构的基础上,其目的也就和社会存在的结构或机制联系在一起。社会被理解为“机体”,不是任何一种机体,而是作为社会起作用的机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研究的,是使历史产生的结果作为社会而存在的机制,因而也就是赋予这种历史产物即马克思所研究的社会产物以产生‘社会作用’属性的机制,是使这一结果作为社会而存在,而不是作为一盘散沙、一群蚂蚁、工具的堆砌、人的简单集合而存在的机制。”[1]53马克思所追求的完全不是理解作为历史的结果的社会的产生机制,而是理解这种结果即现存的现实社会产生社会作用的机制。生产方式不同,这种社会作用也不同。《资本论》理论中所包含的确切问题为我们开辟了新的领域,向我提出了新的问题。因此,阿尔都塞明确指出:“《资本论》应该被看做是资本主义生产世界中产生社会作用的机制理论”[1]54。

[1] [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M].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79.

[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法]阿图塞.列宁和哲学[M].杜章智,译.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

[4] [法]阿图塞.自我批评论文集[M].杜章智,沈起予,译.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118.

[5] [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48.

〔责任编辑:侯冬梅〕

TheConceptofHistoryinDasKapital——The Key Question of Althusser’s Interpreting Das Kapital

Wang Qing-feng

(Center for Fundamentals of Philosophy,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

In 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 Marx denounced the category of classical economics as non-historical, rather than "historical, temporary product". In Althusser’s view, the "historical censure" is not Marx’s ultimate critique and causes a serious misunderstanding: confusing Marx’s concept of history with historicism. The basic structure of all historicism lies in the contemporaneous trait of Hegel’s concept of history, which is imposed on the Overall structure of Marxism as a theoretical condition. Hence, the concept of history in Marxism has become the concept of ideology. In Althusser’s view, Marx’s concept of history is a "process of non- subject or purpose" based on the overall structure of society. Das Kapital constitutes the "true historical science", which pursue is completely not understanding the generation mechanism of the society as a result of history, but understanding the result, that is, the mechanism of producing social function in existing society.

History; Historicism; Social totality; The process of non- subject

2017-05-2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当代课题与形态研究”(13BZX006)、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历史唯物主义与中国发展道路研究”(NCET-13-0249)阶段性成果

王庆丰(1978—),男,河南林州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长白山学者”特聘教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从事哲学基础理论研究。

A81

:A

:1000-8594(2017)05-00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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