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松尾芭蕉俳句悲秋意象的抒情性

2017-03-11 08:16
文化学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孤雁羁旅俳句

(大连理工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4)

【文学评论】

论松尾芭蕉俳句悲秋意象的抒情性

殷玥

(大连理工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4)

松尾芭蕉在咏秋悲秋俳句中运用了大量的意象,如秋暮、秋风、秋月等,其悲秋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在于他不仅把这些意象看作客观的自然现象,而且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他将主观情感投射到客观秋色之中,使秋色超越了纯粹的客观物理性质,从而成为独特的审美意象。芭蕉的悲秋和他的人生经历、艺术追求、宗教信仰相关,主要体现在羁旅之情、无常之感、暮年之叹等情怀之中,而与之相关联的意象也与芭蕉本人的审美情趣和价值追求高度契合,本文将对松尾芭蕉俳句的悲秋意象进行深入分析。

芭蕉;悲秋;意象;抒情性

日本俳人松尾芭蕉(Matsuo Basho,1644-1694)多有咏秋俳句,句中常见诸如秋风、秋月、秋暮之类物象,其中往往寄寓着俳人感秋、悲秋的情绪。这些咏秋俳句中的物象已然不是单纯的客观物象,而是情志化了的物象,即意象。一般来说,“象”即是具体的物象,通常指一个单独的客观事物形象。古人颇有说到物象的,如白居易在《金针诗格》中明确写道:“单谓物象之象,日月山河虫鱼草木之谓也”。[1]由此可见,物象可以说是具体的客观的存在,其是意象存在的客观物基础。在诗歌创作中,诗人对秋天的物象进行主观情绪上的陶洗、筛选、化合与点染,进而上升为带有诗人主观色彩的意象。诗人把这些跳跃式的意象有机地组合起来,使诗歌可以在简简单单的意象中将这暮色苍茫的秋意完美地勾勒出来,给人以悲凉沧桑之感。《文心雕龙》中谈到所谓情志化的物象:“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2]诗人与物象耳目相接、心神相荡,心物相感之时,意象便随之生成。

相反,诗歌又是诗人情绪的反映。诗源于情,情动而意生。诗人情感将物象浸润,而物象也折射出诗人的情感,是诗人情感的结晶。悲秋之情亦然,通过具象之物将抽象之“愁思”形象具体地表现出来,从而让悲伤可感、可触。南朝刘勰则这样说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3]这说明意象的形成是情感不断丰富和积聚的过程,从而达到心与物的交融。芭蕉借物象以抒情,又寄情志于物象,既能取自外物的形貌,又能与内心的思理相吻合,而这份融通,则有赖于芭蕉内心丰沛的情感。品读其俳句,我们可以领略其中浓浓的羁旅之情、暮年之叹、无常之感。“象生于意,故寻象以观意”[4],以芭蕉所咏物象为线索,我们可以梳理芭蕉的感秋、悲秋之情志,进而把握其俳句文学的意象之美。

一、羁旅之情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说:“举远行、送归、失职、羁旅者,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亦人当其事而悲秋逾甚。”[5]诚然如斯,身在旅途,难免有漂泊之感,易生孤寂之情。在芭蕉的信念中,人生即旅行,旅行即人生,他是行旅中的诗人,在旅途中品尝人生况味,感悟俳谐之道。

芭蕉的笔下常出现秋风、秋月、老马、病雁等意象,或渲染途中的荒凉,或引以为自况,寄托孤寂与辛酸。以下几首俳句充分体现了诗人在意象中寄寓了羁旅情怀。

①野ざらしを心に風のしむ身(哉决心死荒野,秋风吹我身)

②馬に寝て残夢月遠し茶のけぶり(马上惊残梦,月远茶烟升)

③病鴈の夜さむに落て旅ね哉(离群病雁哀,寒夜独落,旅程将如何)

俳句①运用了秋风意象。此句作于芭蕉庵大火之后,诗人深感世事无常,仿佛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但他没有放弃探寻艺术之旅,开启了荒野之行。秋风萧瑟,这一物象本来就容易引发凄凉之感,而秋风中的送别,更难掩一份沧桑与悲壮,毅然决然之中,似有骆宾王“风萧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可以说,芭蕉在这首俳句中将秋风意象与羁旅情怀融会一体,获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俳句②使用了秋月意象。阴历二十日以后,月光暗淡,山麓幽暗,芭蕉乘马夜行,数里未闻鸡鸣,忽见农家茶烟升起,意识到天近拂晓,正是晓梦残眠的时间。触景生情,清冷漂泊之感油然而生,其诗意恰如杜牧《早行》诗中的“垂鞭信马行,数里未鸡鸣。林下带残梦,叶飞时忽惊。霜凝孤鹤迥,月晓远山横。僮仆休辞险,时平路复平”。秋月茶烟与寂寥漂泊,此景此情在芭蕉的吟咏之中如水乳交融。

俳句③使用了病雁意象。诗人深夜不眠,听见雁鸣。按常理推测,夜里的大雁大概是离群的孤雁,是否病雁,则未必然,所谓“病雁”,应是俳人自况。当时的芭蕉身染恶寒,病倒旅途,夜深孤雁,念及己身,引发悲苦之情。孤雁的用典或许来自杜甫《孤雁》诗:“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6]不同的是,杜甫咏“孤雁”,芭蕉叹“病雁”,不过二者又有相通之处。杜甫写孤雁,实际是比喻自己流离失所,漂泊异乡的惨淡之悲。芭蕉写病雁,实际是比喻自己孤身重病,或恐不久于人世的悲凉之情,芭蕉将孤雁悲鸣与自己的病痛之苦融会一处。

所谓“迁客自怜之情,适与风景相会,易动其悲”[7],芭蕉并非迁客,但行旅寂寥,难免感物伤情。秋风、秋月、马、雁等,既是芭蕉所感之物,也浸染了芭蕉所伤之情。在物象与情绪的交融之中,芭蕉完成了悲秋意象的书写。借助这些意象,芭蕉羁旅情怀中的寂寥、孤独乃至悲怆都有了依托。萧萧秋风、冷冷秋月、离群病雁,这些原本朴素的物象也就染上了芭蕉的思绪,变得意味深长。

二、暮年之叹

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死亡的来临,谁都无法回避,但又难以预知其时。不过,秋季景物最易引发诗人对死亡的感触与思量。暑往寒来,秋处其交,正如诗中所言,“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对于草木而言,秋季正是生与死的临界点,对于诗人而言,秋季景物仿佛是诱发死亡意识的一个机关。“不见秋之前是乐生,既见秋之后则是忧死”[8],晚年的芭蕉也是如此,面对秋季景物生出暮年之叹。此处拟举三例,借以解析芭蕉秋季意象中的暮年之叹。

④此秋は何で年よる雲に鳥(今秋为何夕,恰如云中鸟)

⑤秋深き隣は何をする人ぞ(秋深风更寒,邻家居何人)

⑥この道や行く人なしに秋の暮(日暮渐已晚,路上更无人)

俳句④中,云中鸟是诗眼。云中鸟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一个经典意象,李白诗:“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隐喻自己的自在遨游;陶潜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表明自己回归田园的心迹。芭蕉借用这一物象,却寄托了不同的情绪。他望见云中之鸟,渐飞渐远,而终不知去向何方,念及己身,正可自况,想到自己已经步入暮年,还在旅途中艰辛前行,在俳谐之道上的苦苦摸索。芭蕉自评此句:“下五字有肝肠寸断之感”,可以推断徘人的怅惘仿佛化身为那云中之鸟。

俳句⑤中,“秋深”并非是有形的物象,而是可以感知的时节。徘人夜宿旅舍,注意到隔壁有人,虽然不知道邻人从事何种营生,但想必同为行人旅客,于是,漂泊之感似乎共鸣。但在那秋深夜寒的烘托之下,孤寂之感却陡然倍增。徘人将这无形的秋深夜寒与心底的漂泊孤寂交融一处,构建出深刻的孤独之境。

俳句⑥用“秋暮”意象。晚秋日暮,旅途孤寂,情景契合,此句与前一句同样,写于元禄七年(1694)。此时的芭蕉身患疟疾,被恶寒、头痛的病苦所折磨,加之亲人逝世,门人(指荷兮)离去,心境之凄绝黯然不言而喻。俳句中,深秋日暮,旅途之中又是人迹断绝,其中可以读出孤独与绝望,也可以品味到此行无悔的悲怆色彩。徘人用语质朴平淡,但沉痛悲凄的情绪溢满其间。秋已深,日渐暮,相应地,芭蕉人到暮年,老衰病苦。时序与人事正相契合,秋暮和徘人也融为一体。

以上三句是芭蕉晚年悲秋俳句的代表作。句中,徘人对景物描写做了淡化处理,而是通过平淡的叙述和深刻的象征性来衬托心境。无论是云中鸟,还是秋暮、深秋都是平常物象,但其中寄托着旅人的孤独,诱发了徘人的暮年之叹。

三、无常之感

时序更替,春去秋来,容易让人联想到光阴流逝。秋季物象有萧瑟之感,往往诱发诗人感伤于此生之不永,喟叹于世事无常。芭蕉是一位敏感的徘人,面对永恒的天体、历史的陈迹,往往有所感触,生出人生短暂的悲叹。此处,笔者拟举四例加以分析,以期捕捉凝结在意象之中的无常之感。

⑦道のべの槿は馬にくはれけり(道旁木槿花,马儿吃掉它)

⑧義朝の心に似たり秋の風(义朝寂寞心,好似秋风凉)

⑨秋風や藪も畠も不破の関(秋风啊野草荒原不破关)

⑩荒海や佐渡によこたふ天河(瀚海佐渡夜,高空横天河)

俳句⑦句用的物象是木槿。正如白居易的诗句“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所咏,木槿花期短暂。芭蕉似乎并不满足于“一日”之短,他笔下的木槿花甚至还来不及充分享有那短暂的“一日之荣”,就被马吃掉了。值得注意的是,此句之前一句写的是弃儿:“猿を聞人捨子に秋の風いかに。”木槿本来就花期短暂,却还惨遭横祸。人的生死或许就在旦夕之间,而且也无法自己掌控,当然,句中所写也许不是眼前的真实,而是徘人直觉中的虚构。但这虚构的无常似乎能呈现出视觉冲击强烈的画面感,让人生出无尽的惆怅。

俳句⑧⑨使用了秋风的意象。此二句是芭蕉行至美浓时,在常盘娘娘墓前有感而作。遥想当年繁华,埋没在眼前的荒草从中,荣枯生死仿佛就在一瞬之间,只有那秋风瑟瑟,年年吹拂。徘人作为历史的旁观者,深感历史之浩淼与人生之短暂。此时的秋风,已然是芭蕉无常心境的真实写照。

俳句⑩使用了银河、瀚海的意象。秋夜的银河清晰可见,眼前的瀚海波涛翻滚。这些都是永恒的,而脚下的佐渡是古时战场。在天地之间,人是渺小的,在历史面前,人生是短暂的。芭蕉行旅途中,面对古迹,感叹世事变迁。徘人将天地之永恒与人生之短暂放在17个音节之中,朴素的词语和强烈的对比把无常之感凸显出来。

芭蕉在行旅之中,感触天地的永恒喟叹人世的无常,用永恒的静止和变化不居的万象精准地表现了自己的无常之感。

综上所述,笔者以几种情志为线索,对芭蕉俳句文学中悲秋意象的抒情性做了梳理与解析。王夫之说:“人有秋心,天有秋气,物有秋容。”[9]由于人的“秋心”和物的“秋容”、天的“秋气”具有同感相通之趣,所以当三者相合时,作为自在之物的秋便会被赋予情感和生命,从而具有了丰富的内涵和感人的魅力。[10]芭蕉的咏秋俳句就是如此,徘人的悲秋之心与外部世界相感应相契合。在芭蕉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中,一些外部世界的物象被赋予了徘人的情感和思考,并转变为具有审美价值的文学意象。据此,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认为,东方美学和艺术重视的是一种基于意象的思考,是一种“浮游于形态和意义之间的姿态”。总而言之,芭蕉在咏秋俳句中,进行了物象的情绪化加工和情绪的物象化处理,从而达到了情景交融、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这也正是芭蕉悲秋意象的抒情性的精髓所在。

[1][2]马良春,李福田.中国文学大辞典(第六卷)[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393.393.

[3]刘勰.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369.

[4]王弼.周易略例:明象[M].北京:中华书局,1980.247.

[5]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105.

[6]杜甫.杜工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26.

[7][9]王夫之.楚辞通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263.263.

[8]霍剑波.解读悲秋主题的生命意识[J].社科纵横,2011,(10):92-94.

[10]唐永泽.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悲秋”意识[J].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6,(2):72-76.

I313.072

A

1673-7725(2017)12-0059-04

2017-09-22

殷玥(1992-),女,安徽安庆人,主要从事日语语言文学研究。

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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