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士人旅游之风及新游观探析

2017-03-11 00:21
关键词:袁宏道士人山水

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晚明士人旅游之风及新游观探析

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晚明士人游风之炽盛,不仅是引人注目的历史与文化现象,亦是非常有价值的文学现象。山水游赏不仅是晚明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亦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晚明士人阶层形成了新的游观,彰显出晚明特殊的文化背景与人文气象。

晚明;士人;山水游赏;游观

山水游览不仅是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同时作为书写对象被纳入士人的文学视图,还体现出时代文化风习与价值崇尚,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晚明都市经济的繁荣带来了享乐之风的盛行,其中山水游赏迅速兴起并形成热潮。这不仅是一种非常突出的历史与文化现象,亦是颇具价值的文学现象。尽管不少学者对该问题有所涉及*参见任唤麟:《明代旅游地理研究》,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13年;魏向东:《晚明旅游地理研究:以江南地区为中心:1567-1644》,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胡海琴:《晚明文人游风炽盛原因及新游观》,《贵州文史丛刊》2010年第2期,第48-52页。,为学术界进一步研究做了必要铺垫。然而,山水游历对于晚明士人生活、心态与文学创作所产生的作用与意义,以及新的游观所体现出的时代文化特征与价值取向,尚存有值得深入发掘之处。有鉴于此,本文在时贤的研究基础上,拟从相关文献资料入手,对晚明士人游风及游观进行细致考察,以期对晚明文化、文学以及士人心态研究有所助益。

一、晚明游风之盛

明初因久困兵革,生息未遂,“人民凋弊,土地荒芜,失业者多”*娄性:《皇明政要》卷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4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13页。,缺乏游赏活动必要的经济基础。且明初政府欲实现“野无不耕之民,室无不蚕之女”*娄性:《皇明政要》卷1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46册,第307页。,屡颁远游禁令,实行严格的人口管制。洪武十八年(1385)诏曰:“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娄性:《皇明政要》卷1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46册,第307页。洪武十九年(1386)定制“四民务在各守本业。医、卜者土著,不得远游。凡出入、作息,乡邻必互知之。其有不事生业而游惰者及舍匿他境游民者,皆迁之远方”*朱睦辑:《圣典》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4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46页。。洪武二十七年(1394)诏曰:“今后里甲、邻人、老人所管人户,务要见丁着业,互相觉察。有出外,要知本人下落、作何生理、干何事务。若是不知下落及日久不回,老人、邻人不赴官首告者,一体迁发充军。”*庞嵩等纂修:《南京刑部志》卷3,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三十五年山东清吏司刻本。明初人口流动非常困难,极大地限制了游历活动的发展。

嘉靖、隆庆以后,经济渐达繁荣,社会相对安定,政治文化环境亦相对宽松,“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张廷玉等:《明史》卷9,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5页。,游赏活动亦出现蓬勃之势。如魏文焲称:“国家承熙洽之运,寓内奠安,文武臣僚得以其暇怡情山水之胜,游心翰墨之场。”*魏文焲:《石室私抄》卷5,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崇祯四年刻本。进入万历之后,游风更加炽热,成为典型的“晚明现象”。其中尤以江南为盛,如张瀚称清明时杭州“阖城士女,尽出西郊,逐对寻芳,纵苇荡桨,歌声满道,箫鼓声闻。游人笑傲于春风秋月中乐而忘返。四顾青山,徘徊烟水,真如移入画图,信极乐世界也”*张瀚:《松窗梦语》卷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0页。。张岱尝于荷花日“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舣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张岱著、谷春侠、张立敏注析:《陶庵梦忆》卷1,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8页。。

晚明游风在士人阶层非常盛行。其中,致仕缙绅尤热衷于外出旅行。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与精力,卸下政治生存的焦虑,山水游历成为他们消闲自适的绝佳选择。如甬上史元中致仕后“家居复四十年,性喜奇山水,每极游竟月忘返。守令思一造见公,不可得”*胡文学辑选、李邺嗣叙传:《甬上耆旧诗》卷13,第411页。。冯梦祯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罢官归乡,访山问水以娱目骋怀,自称“白发从他长,青山到处看”*冯梦祯:《天目记游》,《快雪堂集》卷2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4册,济南:齐鲁书社,第391页。。除了致仕缙绅,在官之士亦喜出游,如万历首辅张居正自称:“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盖其性然也。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欲及今齿壮力健,即不能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张居正:《游衡岳记》,《张太岳先生文集》卷9,《续修四库全书》第13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82页。晚明不少士人“身穿朝衣,心在烟壑”*屠隆:《答李惟寅》,屠隆著、汪超宏主编:《屠隆集》第4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99页。,如屠隆任青浦知县期间常“泛酒置舟,青帘白舫,纵浪泖浦间,以仙令自许”*胡文学辑选、李邺嗣叙传:《甬上耆旧诗》卷19,宁波:宁波出版社,2010年,第536页。。在士大夫以外,晚明还有庞大的山人布衣群体,他们往往借出游舒展心性,甚至将山水游历视为另类人生寄托。如山人宋登春三十一岁时“弃家室,囊书远游”*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下册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14页。,“浮淮海,渡扬子江,登北固山,以望金陵钟山紫气,过云阳,匍伏延陵季子祠下,涉吴,访钱塘天竺灵隐诸峰,已复走徐青,归新河。数日又去,出居庸,循太行山而西,穷关陕泽潞诸边”*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5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86页。,其游迹几遍天下。金华山人吴少君“性故奇癖,独好佳山水”,中年以后弃家远游,纵情山水,“即凌断溪绝壑,以必致为快”*赵用贤:《吴少君续诗集叙》,《松石斋集》文集卷8,《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01页。。晚明士人阶层之游风亦影响到家中女性。由于这一时期不少夫妻“伦则夫妇,契兼朋友”*叶绍袁:《百日祭亡室沈安人传》,沈宜修:《鹂吹》附录,叶绍袁编:《午梦堂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11页。,夫妇同游遂成为一时风气。如文翔凤与妻邓太妙伉俪情深,二人常于春秋佳日“访未央之故丘,问城南之遗迹,登车吊古,夫妇唱酬,笔墨横飞,争先斗捷”*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下册闰集,第758页。;茅九仍与妻梁孟昭感情深厚,二人尝“游金陵,历姑苏,出京口,溯金、焦大江而上。诗亦满箧,乐其山水风土”*施淑仪辑:《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1,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733页。。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女性独自游览名山大川的情况。如吴琪性耽山水,“意殊慷慨,不作男女态。慕钱塘山水之胜,乃与才女周羽步为六桥三竺之游”*徐树敏、钱岳编:《众香词》御集,上海:大东书局,1933年影印本,第12页。;翁孺安时常“令侍女为胡奴装,跨骏骑,壻御之游,蹀躞不休。春秋佳日,扁舟自放,绿波红蓼,吴越山川,踪迹殆遍”*胡文楷编著:《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0页。。可见无论致仕缙绅、在官之士抑或布衣山人,山水游历已成为非常普遍的风气。

晚明游风炽盛,与这一时期商业及城市的繁荣有着密切关系。城市化和商业化的发展使士人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态度产生了一定改变,享乐、自适成为众多士人的人生追求。如李贽曰:“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适,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秕糠。”*李贽:《答周二鲁》,李贽撰、陈仁仁校释:《焚书》增补一,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442页。梅国桢曰:“人生自适耳。依凭轨迹,外张名教,酷非所屑。”*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11页。城市化的迅速发展亦带来喧嚣之弊,不少士人对都市生活深感厌倦,山水游历正迎合了他们远离尘嚣、畅舒心性的需求。如李若讷称:“风尘之人慕江山水月,不啻以冰消烈。”*李若讷:《南行记》,《四品稿》卷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48页。董应举自述:“长安尘高十丈。每于马上见西山云气,心辄欲飞。”*董应举:《西山纪游》,《崇相集》卷13,《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13页。晚明纵欲之风亦是山水游赏活动兴起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晚明世风渐趋淫靡,社会上“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83页。,不少士人竭意纵欲,放佚浪荡。如屠隆生活放荡,以致患情寄之疡,筋骨段坏,然履戒不止,“忏悔心随云雨飞”*汤显祖:《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其五》,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01页。;袁宏道坦言“有青娥之癖”*袁宏道:《李湘洲修编》,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33页。,“生平浓习,无过粉黛”*袁宏道:《顾升伯修撰》,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下册,第1232页。,后因纵欲致有血疾,“追悔前事,恨不抽肠涤浣”,然“及至疾愈,渐渐遗忘,纵情肆意,辄复如故”*袁中道:《心律》,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中册,第955页。。鉴于纵欲带来的危害以及情欲的难以克制,不少士人转而以山水代之。如袁宏道称:“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袁宏道:《汤郧陆》,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册,第286页。。袁中道亦借山水来抵制情欲,这在其文集中多有阐述:“弟今日东西游览,亦非耽情山水。借此永断淫欲,庶几少延天年耳”*袁中道:《寄云浦》,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下册,第1012页。,“人见我好居舟中,不知舟中可以养生……不然常居城市,终日醺醺,既醉之后,淫念随作,水竭火炎,岂能久于世哉?故人知我之为逍遥游,不知其为养生主也”*袁中道:《饮酒说》,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中册,第906页。。外出游历既可得山水之乐,同时可抵制市喧之扰以及情欲之害,故尤为晚明士人所好。

二、游赏活动与晚明士人生活

参禅论佛、结社雅集、文学创作是晚明士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而这些均与游赏活动存在密切联系。山水游览不仅对晚明士人生活与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亦作为文学对象被纳入文学创作中,蔚为大观的山水游记成为晚明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一)参禅论佛

明代中后期,士大夫阶层兴起一股佛老之风。进入万历时期,此风愈加盛行。如张履祥称:“近世士大夫多师沙门,江南为甚。”*张履祥:《愿学记二》,《杨园先生全集》中册卷27,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48页。刘汋称:“学者盛谈玄虚,遍天下皆禅学。”*刘汋:《蕺山刘子年谱》,刘宗周著、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9册附录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4页。晚明佛教复兴,名僧辈出,尤以云栖祩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等四大高僧为代表。这些高僧弟子众多,其中不少为文人居士。如云栖大师“道风日播,海内豪贤,无论朝野,靡不归心。闻名而感化者若大司马宋公应昌、太宰陆公光祖、宫谕张公元忭、大司成冯公梦祯、陶公望龄,并一时诸缙绅先生,次第及门问道者,以百计”*释德清:《古杭云栖莲池大师塔铭》,《憨山老人梦游集》卷14,清顺治十七年刻本,吉林大学图书馆藏。,这在很大程度上带动了晚明佛寺游历的兴盛。晚明士人与方外之士交往颇为密切,频繁出入佛寺。袁宏道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其文集中有不少入山寻僧、游宿佛寺的诗作,如《宿西山碧云寺水亭上》《宿惠山僧房》《春日同谢于楚、周观国、小修、李澄之、王尚夫、崔晦之过智者堂访度门法师》《双寺逢本上人》等。晚明有不少寺院历史悠久,兼具景色与文化的双重感召力,吸引了大批士人前来游访。以南屏山净慈寺为例,该寺系五代时期钱弘俶为永明禅师所建,“凭山为基,雷峰隐其寺,南屏拥其后,据全湖之胜”*爱新觉罗·弘历:《高宗纯皇帝御制重修净慈寺并葺永明塔院碑文》,释际祥:《净慈寺志》上册卷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6年,第15页。,风景秀丽,加之历史久远,代有名僧,晚明文坛名士多到此拜佛览胜,如袁宏道、潘之恒、邹迪光、王稺登、曹学佺、冯梦祯、朱长春、黄汝亨、谭元春等皆曾游宿该寺。修行需要清幽静谧的居所,因此佛寺往往成为士人修行首选之地。例如万历二十四年(1596)春末,屠隆至杭州,入南屏寺屏居三个月,期间“长斋持戒,倏然发僧”,日与云栖大师及虞淳熙居士“参订出世大道”*屠隆:《与陈思进督府》,屠隆著、汪超宏主编:《屠隆集》第10册,第1109页。。屏居南屏不仅是屠隆转向修持的实践历程,亦促使其文学创作由雄浑豪放与轻佻俚俗转向清虚恬澹。如《南屏·其一》:“西湖尽处是南山,长日幽人尽掩关。宝界门通霄汉外,香台路接水云间。不闻朝市风尘急,自爱僧寮岁月闲。参得三明诠四谛,茶烟初断鹤飞还。”*屠隆:《南屏·其一》,释际祥:《净慈寺志》下册卷20,杭州:杭州出版社,2006年,第556页。禅意幽远,与往日慷慨悲歌及孟浪之语大相径庭。又如袁宏道尝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入德山避暑,“坐山中与诸衲极谈,庆快无量”*袁宏道:《游德山记》,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下册,第1150页。,此后其学渐趋平实。佛寺将晚明士人与俗世生活隔离开来,为他们提供了参禅修道的恬静空间。佛寺之旅不仅使晚明士人从儒者的积极进取转向佛家的超然淡泊,消解了他们的济世热情与愤世不平,同时促使他们戒绝纵欲习气,严守佛家戒律,从纵情享乐转向清虚自持,在士人心态转变历程中有着重要意义。

(二)结社雅集

结社雅集是明代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湖山、寺院以其清幽静谧,远离尘嚣,往往成为士人社集的首选场所。如卓明卿《南屏社序》称:“夫暂溷城市,则鄙恡之心萌;一入山林,则清旷之趣惬。”*卓明卿:《南屏社序》,释际祥:《净慈寺志》下册卷21,第461页。卓明卿于万历十四年(1586)举社西湖南屏山,即与对该地山水之热爱有关。“湖山之奥睹,灵秀之焕发,斗牛之墟占,德星之毕聚。……天光明朗,风气清泠,山花罗绮之色,并殷石榴管弦之声相叶。且池有白莲,地多修竹。夫蓉薜荔,维制衣而制裳;江介湖濒,从濯缨而濯足。”*卓明卿:《南屏社序》,释际祥:《净慈寺志》下册卷21,第461页。湖山之清景,不仅使往来者耳目一时而新,亦有利于士人荡涤胸中块垒、豁然如释。晚明社事活动频频于湖山间举行,如张瀚尝与同乡缙绅举怡老会,“选胜湖山,迭为主宾,……陶陶然谓为山泽散人”*张瀚:《武林怡老会序》,张瀚辑:《武林怡老会诗集》卷首,《丛书集成续编》第154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493页。;莫如忠尝与亲知故友结诗酒盟,举真率会,“日徜徉名胜,逍遥觞咏”*何三畏:《莫方伯中江公传》,《云间志略》卷15,《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8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52页。;吴礼嘉、林祖述、丁继嗣等甬上文人尝于鉴湖结林泉雅会,“丝管发中流,远应葭苇鸣”*陆世科:《林泉雅会诗》,全祖望辑选:《续甬上耆旧诗》卷1,杭州:杭州出版社,2003年,第12页。,深得萧散之趣。晚明士人选择在山水佳处结社雅集,山水游览亦成为诗社活动的重要内容。秀丽的湖光山色不仅激发了成员们的创作灵感,还成为审美与抒情对象被纳入文学创作之中。如钱琦《九日与朱元素、钟彦材诸友登高分韵得花字》:“江城秋老见黄花,此日登高感岁华。短发自怜催白雪,尊前相与醉流霞。采英篱畔思元亮,落帽风前忆孟嘉。良会况兼诸胜侣,茱萸争插鬓边斜。”*钱琦:《九日与朱元素、钟彦材诸友登高分韵得花字》,《钱临江集》卷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6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58页。陈鉴《八月十八夜同诸友澉湖泛月》:“百年此意沧溟夜,碧月鲸波万里秋。避地衣冠天下士。傍湖樽俎水边楼。松衫谷应闻清啸,沙碛潮回涌漫流,不用乘风驾黄鹤,人间随处是瀛洲。”*胡文学辑选、李邺嗣叙传:《甬上耆旧诗》卷18,第513页。在山水游赏中,士人远离尘嚣、快心娱志,隐逸之心与林泉雅色相契合,尽享清恬闲旷之趣。翻开此际士人别集,湖山雅集之作可谓俯拾皆是。如茅坤《白华楼吟稿》中有《松里先生招诸友社饮孤山得楼字》《沈龙洲刺史载酒湖上,同社中诸友共赏莲花,得“妆”字》《社友李珠山六人携酒圣水禅房宴集》《同陈竹庐孤山社归遇风雨口占》《李珠山载酒吴山道院,邀施虎泉、沈龙洲、马松里、赵望云、陈贞亭并豫章陈竹庐暨予共为社饮于吴山道院,得仙字》等。由此可见,湖山雅集已成为晚明文学的重要内容。

(三)文学书写

早在魏晋时期,士人就注意到了山水对于文学创作之助益。刘勰曰:“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刘勰:《物色第四十六》,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册卷1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4-695页。晚明士人高度重视“江山之助”,如陈继儒称:“诗思在灞陵桥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野兴在镜湖曲边,独往时,山川自相映发。”*洪应明著、李伟注译:《菜根谭》,武汉:崇文书局,2012年,第255页。张鼐称:“文章之借灵于湖山,如草色之借润于酥雨。其于朋友之助,如鸟溯风而鱼沫水也。挟册子吚唔,仰而看屋梁索解句者,恶足以语此?”*张鼐:《程原迩稿序》,《宝日堂初集》卷11,《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94页。山水之游亦成为激发文学创作的绝佳选择,如梅守箕“自是有事于游,游益广而集日益富。黄山齐云有《歙游草》;武夷延津有《闽游草》;过桐江,历湖山,抵虎丘、剑池、金焦北固,有《东游草》;迨后寄寓白门,流览雨花、天界诸浮屠及牛首、摄山、燕矶诸胜,有《南游草》”*梅守箕:《述刻王父季豹公集略》,《梅季豹居诸二集》卷14,《四库未收书辑刊》6辑第2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43页。。晚明游记创作蔚为大观。翻阅这一时期士人文集,游记可谓比比皆是。其中不少游记为长篇巨制,如王弘诲《天池草》中所收《吴游》长至达六千余字、《越游》长达七千余字,冯梦祯《快雪堂集》中所收《天目游记》达五千余字。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不少游记专集,如汪礼约有《四明游籍》一卷,王思任有《游唤》一卷。山水之游对晚明性灵思潮的兴起亦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如袁宏道曰:“夫余水国人也。少焉习于水,犹水之也。已而涉洞庭,渡淮海,绝震泽,放舟严滩,探奇五泄,极江海之奇观,尽大小之变态,而后见天下之水,无非文者。……前日所见澎湃之势,渊洄沦涟之象,忽然现前。然后取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而读之,而水之变怪,无不毕陈于前者。或束而为峡,或回而为澜,或鸣而为泉,或放而为海,或狂而为瀑,或汇而为泽,蜿蜒曲折,无之非水。故余所见之文,皆水也。”*袁宏道:《文漪堂记》,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85页。袁宏道发现了文脉与水机存在某种类似,“文心与水机,一种而异形者也”*袁宏道:《文漪堂记》,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册,第685页。。袁中道曰:“天下之质有而趣灵者莫过于山水”*袁中道:《王伯子岳游序》,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上册,第460页。,“山水之清美,且足以发灵慧之性,而助其深湛之思”*袁中道:《程申之文序》,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中册,第519页。。公安三袁及竟陵派钟、谭皆喜远游,如袁中道自称“生平有山水癖,梦魂常在吴越间”*袁中道:《游青溪记》,袁中道著、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中册,第639页。;钟惺“所至名山必游,游必足目渊渺,极升降萦缭之美”*谭元春:《退谷先生墓志铭》,谭元春著、陈杏珍标校:《谭元春集》卷2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82页。。晚明士人“借山水之奇观,发耳目之昏聩;假河海之渺论,驱肠胃之尘土”*袁宏道:《陶石篑》,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册,第286页。,山水之游与性灵思潮相契合促进,而众多山水游记又成为性灵说之具体实践,推动晚明性灵思潮之风靡。

三、游观与晚明士人的价值取向

在炽盛的游风影响下,晚明士人的游观较之前人亦发生了较大转变。作为特定历史时空的产物,晚明士人之游观彰显出晚明特殊的文化背景与人文气象,打上了痴癖文化盛行、尚雅尚奇倾向突出、实学思潮兴起的印记。

(一)肯定游赏

受官本位思想影响,明代中期之前,游赏往往被视为失意文人或轻浮荡子之事,为正派士人所不齿,“古人游迹传诸后世者多羁旅寄寓之士,而仕宦者恒无闻焉”*李濂:《答王参政论游览山水书》,《嵩渚文集》卷90,《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325页。。至明中叶,不少士人对游赏活动予以高度肯定,如许秩曰:“丈夫非锐意经史,即寄情江湖间,各就所志。”*许秩:《平山许公行状》,许登瀛等纂修:《重修古歙东门许氏宗谱》第5册,国家图书馆藏清乾隆六年刻本。慎蒙曰:“丈夫之生固欲其遐陟远举,不龌龊怀居为也。然则登高游览,逍遥偃傲,非男子有志四方者事乎?”*慎蒙增选、慎峨重校:《名山胜记》,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明崇祯十二年刻本。甚至有士人将游历置于科举仕途之上,如嘉靖十七年(1538),黄省曾当试春官,“适田汝成过吴门,与之谈西湖之胜,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盘桓累月”*朱国祯:《山游》,《涌幢小品》卷17,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97页。。袁宏道自称“抛却进贤冠,作西湖荡子”*袁宏道:《张幼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册,第479页。,辞去吴县县令,以山水为乐。游历在晚明社会一度被看作是颇受尊敬的事情,如谢肇淛记载晚明“世之游者,为名高也”*谢肇淛:《〈近游草〉自序》,谢肇淛撰、江中柱点校:《小草斋集》上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8页。。方鹏曰:“烟霞泉石之趣、功名利达之怀,虽清浊雅俗不同,其癖一耳。”*方鹏:《游张公洞记》,《矫亭存稿》卷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6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64页。而闭门不游则频受非议,如朱长春曰:“人生守门户,目不逾境,此为俗民。”*朱长春:《适越记》,《朱太复文集》卷27,《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34页。对比明代初期士人对游赏之鄙夷,可谓变化殊矣。

晚明士人对游赏之推崇,主要着眼于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肯定游赏之愉悦功效。如高攀龙曰:“余谓游之益人多矣。山岳之峻绝,江湖之浩漫,皆令人有万仞壁立、百折不回之思;而烟云变态、洞府幽奇,又令人飘然神往,一洗尘世之想。”*高攀龙:《武林游记》,《高子遗书》卷10,《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23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11页。罗孚尹曰:“对大江而饭,胃气达目;眼山川则腹溪谷,饭比常加倍。古人以乐侑食,能有此江光、石韵、松声、松响耶?”*罗孚尹:《与卓莲旬》,周在浚等輯:《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六年赖古堂刻本。肯定山水游览在娱情适意方面的重要价值,认为游历所带来的快乐非音乐等他物可比。第二,强调出游有助于开阔眼界。如王思任曰:“人有两目,不第谓其昼视日、夜视月也;又赋之两足,亦不第欲其走街衢田陌、上长安道已也。瓦一低而人之识低,城一规而人之魄狭。”*王季重:《游唤序》,王季重著、任远点校:《王季重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1页。黄洪宪曰:“非适漭沆之野,入空同之域,则不足以旷观而适志,乃始知灵台方寸,广大无垠。”*黄洪宪:《李子璞壮游编序》,《碧山学士集》卷1,《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24-125页。认为出游可以使人开阔视野、增长见识。第三,否定游赏活动有碍民利。如叶权称杭州“城中人不事耕种,小民仰给经纪,一春之计全赖西湖。大家坟墓俱在两山,四方宾旅渴想湖景,若禁其游玩,则小民生意绝矣。……余少时则见其逾游逾盛,小民逾安乐耳,何烦禁之?”*叶权:《贤博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页。王士性曰:“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借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固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王士性:《江南诸省》,王士性撰、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9页。,强调游风非但无害于民生,反而有益于民,正是繁盛的游赏业使市民富足安定,否定了“民不土著,而地方将有土崩瓦解之势”*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2页。的传统观点。

(二)推崇痴癖

无论是儒家抑或庄禅,均强调不滞于物、不为物役。苏轼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苏轼:《宝绘堂记》,苏轼著、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卷11, 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第129页。在他看来,痴迷是一种危险的情感,士人应当学会寓意于物,而不是沉溺于物中无法自拔。然至晚明,不少士人颇以沉溺为荣,标榜痴癖,这在游赏活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屠隆自谓“生平有烟霞之癖,日夜不忘丘壑间”*屠隆:《送董伯念客部请告南还序》,屠隆著、汪超宏主编:《屠隆集》第3册,第251页。;卓明卿“性癖好名山大川,两浙形胜,车辙马迹且遍”*卓明卿:《东天目记》,《卓广禄集》卷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51页。。陈第对远游之狂热尤为典型,尝曰:“生既耽五岳,死岂恋一方”*陈第:《豫戒诗寄儿祖念并诸亲友》,《寄心集》卷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7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69页。,“我今稍健纵闲游,何畏旅骸委沟壑”*陈第:《小舟咏》,《五岳游草》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7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99页。。自万历十一年(1583)致仕,至万历四十五年(1617)辞世,二十余年均在旅途之中,其出游时间之长,游踪之广,晚明仅有寥寥数人可比。陈第别集中有段关于游癖的论述颇为精辟:“许春元曰:‘天寒矣,奈何?’曰:‘有所好,有所忘。好在终南,故西而不知其寒,犹先生之赴春试,北亦不知其寒也。’诸公唯然。又问:‘游已几年乎?’曰:‘已二十余年。凡三五年一归省坟墓,余遇佳胜辄留连岁月。’问:‘何以不思家?’曰:‘始亦思家,既而知其无益,故不思也。’……问:‘游难矣,必何如而后能游?’曰:‘游有五:不怀安,不惜费,不思家,不怯死,不立我。’”*陈第:《龙台嘉会》,《五岳游草》卷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78册,第539-540页。晚明士人对于远游之痴迷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晚明士人以痴癖为尚的游观,与这一时期重情尚真的社会思潮有着密切联系。张岱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张岱著、谷春侠、张立敏注析:《陶庵梦忆》卷4,第113页。晚明文人极重情尚真,而痴癖正是深情的体现。只有执着沉溺,才称得上深情。“痴癖”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世俗功利的背离与反抗,如华淑曰:“癖有至性,不受人损。颠有真色,不被世法,颠其古之狂欤,癖其古之狷矣。不狂不狷,吾谁与归?宁癖颠也欤。”*华淑:《癖颠小史》,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明闵于忱松筠馆刻本。袁宏道曰:“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袁宏道:《李子髯》,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册,第241页。,“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制所不至也”*袁宏道:《瓶史引》,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册,第817页。。执一为寄,因为沉湎其中也就无暇追逐功名利禄,摆脱了世俗的羁绊,彰显出一份通达襟怀,故尤为晚明士人所崇尚。

(三)尚雅尚奇

市民阶层的壮大以及市井奢侈消费风气之流行,使明初政府制定的“明尊卑、别贵贱”的身份等级制度渐趋瓦解,“习俗奢靡,故多僭越”*曹一麟修、徐师曾等纂:《(嘉靖)吴江县志》卷13,吉林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四十年刻本。。至万历时期,“僭拟无涯,逾国家之禁者”*张瀚:《松窗梦语》卷7,第123页。可谓比比皆是。在这些市民中,商人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染指政治与文化,通过捐纳得官、组织雅集等,社会地位得到了很大提升。而科场仕途的壅塞将大批士人排斥在官场之外,士人的身份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万历)上海县志》载富商巨贾“以侈靡争雄长,燕穷水陆,宇尽雕镂,臧获多至千指,厮养舆服至陵轹士类”*颜洪范修、张之象、黄炎纂:《(万历)上海县志》,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刻本。。晚明大量市民加入到山水游赏的队伍中来,故士人在对待游赏活动时往往将其与身份地位联系起来,尤其强调雅俗之辨。他们努力与市民划分界线,标榜士人之“雅”来以对抗市井大众之“俗”。

雅俗之辨是晚明士人游记书写中经常强调的一个问题。他们对世俗之游往往表现出强烈的鄙夷与不屑,如李流芳曰:“虎丘,中秋游者尤盛。仕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李流芳:《游虎丘小记》,李流芳撰、李柯纂辑点校:《檀园集》卷8,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71页。张京元曰:“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时肩摩趾错,以挨簇为乐。无论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与东风相倚,游者何曾一着眸子也。”*张京元:《断桥小记》,张岱著、谷春侠、张立敏注析:《西湖寻梦》卷3,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83页。为彰显士人雅趣,避开熙攘游客群,晚明士人往往采取以下两种策略。一是选择特定的出游时间。如袁宏道称:“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具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袁宏道:《断桥望湖亭小记》,张岱著、谷春侠、张立敏注析:《西湖寻梦》卷3,第283页。徐学谟之游虎丘,专门选择游客较少的夜间出游,“时漏下一鼓,度山中游人尽,乃戒榼挈同舟二三客燎而循麓,迤逦登”*徐学谟:《虎丘夜语记》,《徐氏海隅集》卷10,《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06-508页。。反季节出游亦颇受士人青睐。如市民游西湖大多选择春夏,“桃李芙蕖,浓郁芳馥,艳姬娈童,香车画舫,引觞流盻为佳”,而王祖嫡则选择除夕游湖,他认为“丝竹歌舞”并非西湖本来面目,惟至“冻壑惟钓艇,雪径惟樵夫”*王祖嫡:《游西湖记》,《师竹堂集》卷16,《四库未收书辑刊》5辑第23册,第183页。,方可领略西湖真境。李日华游湖亦选择冬日,“时河冰片段触舟,夕阳射之如碎玉。岸柳千树,寒条刺天,游者绝迹”,“余以为清虚洞朗,无逾此时者,胜春江夜月多矣”*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卷5,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352页。。二是选择奇僻之境。晚明士人颇喜市民罕至的奇险之境,尤好“他山人迹不接”*谭元春:《游玄岳记》,谭元春著、陈杏珍标校:《谭元春集》卷20,第546页。之地。如杨承鲲“性爱佳山水,不极幽险不止。尝夜半过送骨岩,雾黑林深,风飒飒竖毛骨,怡然也”*胡文学辑选、李邺嗣叙传:《甬上耆旧诗》卷22,第645页。;邓以赞极具探险精神,“登崇山峻岭,不及绝处不休,不临悬崖不壮”*邓以赞:《秋游记》,《邓定宇先生文集》卷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357页。;袁宏道更是好游险境,“遇崎嵚转快,至遇悬石飞壁,下蹙无地,毛发皆跃;或至刺肤踬足,而神愈王”*袁宏道:《由舍身岩至文殊狮子岩记》,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下册,第1140页。。晚明士人以独特的旅赏品味来标榜士人之雅,抵制市井大众之俗。

(四)倡导实证

心学在万历时期盛极一时,强烈地冲击了程朱理学的僵化统治,极大地促进了士人自我意识的觉醒。然王学末流亦带来了空谈心性、游谈无根之弊病,“后生小子澄心白坐,聚首虚谈,终岁嚣嚣于心性之玄幽,求之兴道致治之术、达权应变之机,则黯然而不知”*王廷相:《雅述·下篇》,王廷相著、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873页。。随着晚明社会危机的加剧,社会上兴起一股尚实学、重实证的经世实学思潮,提倡务实之风,反对空谈心性。晚明实学思潮遍及经济、政治、文化、科学等诸多领域,游赏方面亦不例外。晚明不少士人将出游与学术探索相结合,以实证精神探究山川地貌、人文风俗。如王士性强烈反对“藉耳为口,假笔于书”*王士性:《广志绎自序》,王士性撰、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页。的不良风习,非常重视实地考察,其“车辙满天下,所未历者七闽及殊方异域耳。所至搜考遗佚、风会、物产,一一详核”,“足版所到,奚囊所余,星野山川之较,昆虫草木之微,皇宬图策、里语方言之颐,意得则书”*王士性:《广志绎自序》,王士性撰、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首,第7页。。徐霞客更是以科学的精神游历四方,“其奇绝者,闽、粤、楚、蜀、滇、黔,百蛮荒徼之区,皆往返再四。其行不从官道,但有名胜,辄迂回层曲以寻之;先审视山脉如何去来,水脉如何分合,既得大势,然后一丘一壑,支搜节讨”*潘耒:《徐霞客游记序》,徐弘祖著、褚绍唐、吴应寿整理:《徐霞客游记》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68页。,为探索求真甚至不惜屡历险境,“登不必有径,荒榛密箐,无不穿也;涉不必有津,冲湍恶泷,无不绝也。峰极危者,必跃而踞其巅;洞极邃者,必猿挂蛇行,穷其旁出之窦。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潘耒:《徐霞客游记序》,徐弘祖著、褚绍唐、吴应寿整理:《徐霞客游记》下册,第1268页。。晚明士人以实测为目的的游历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地理学的独立,如谢肇淛《五杂俎》、郑若曾《江南经略》等多有精辟独到见解。当然,晚明地理著作以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与王士性的《广志绎》为最。前者重点考察自然地理,“以真理驳圣经,敢言前人所不敢言,其正名之功,诚有足多”*谭其骧:《论丁文江所谓徐霞客地理上之重要发现》,《长水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38页。,徐霞客尝描述粤西石灰岩峰林地貌“峭峰离立,分行竞颖”*徐弘祖:《滇游日记二》,徐弘祖著、褚绍唐、吴应寿整理:《徐霞客游记》下册,第697页。,极富地理学价值。后者重点在于人文地理,颇多创见,如论浙江“杭、嘉、湖平原水乡,是为泽国之民;金、衢、严、处丘陵险阻,是为山谷之民;宁、绍、台、温连山大海,是为海滨之民。三民各自为俗,泽国之民,舟楫为居,百货所聚,闾阎易于富贵,俗尚奢侈,缙绅气势大而众庶小;山谷之民,石气所钟,猛烈鸷愎,轻犯刑法,喜习俭素,然豪民颇负气,聚党与而傲缙绅;海滨之民,餐风宿水,百死一生,以有海利为生不甚穷,以不通商贩不甚富,闾阎与缙绅相安,官民得贵贱之中,俗尚居奢俭之半”*王士性:《江南诸省》,王士性撰、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4,第68页。,体现出鲜明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思想。二书涉及到地理学的诸多方面,标志着地理学已从历史学中脱离出来,在中国地理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综上,晚明士人游风之兴盛,不仅是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亦是非常有价值的文化现象。游赏作为晚明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蔚为大观的游记文学成为明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晚明游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明士人精神与价值取向,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晚明士人游风对于明代社会史、文化史以及文学史研究,均具有一定的价值,应予以高度重视。

(责任编辑:晏 洁)

On Intellectuals’ Tourism Style and Their New View of Tourism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LAN Q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The craze for tourism by intellectual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is not only a noticeabl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henomenon but also a valuable literary theme. A sightseeing tour is both an important part of intellectuals’ lif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influential on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Intellectuals’ new view of tourism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is reflective of the then unique cultural background and humanistic milieu.

the late Ming Dynasty; intellectuals; sightseeing tours; views of tourism

2017-01-06

蓝青(1988- ),女,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文学院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I206.2

A

1674-5310(2017)03-008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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