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苗[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带刺的朝花与无常的人生——《无常》文本解读
⊙郑佳苗[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无常》是鲁迅《朝花夕拾》中的第五篇,是一篇具有杂文特色的回忆性散文,充满了对于当下时弊的针砭。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将全部重心放于讽刺当下,也并没有将昔日的童年描绘为完美无瑕的花,他的讽刺态度贯穿朝夕,囊括了整个中国的社会现实。此外,无常作为散文的主人公,代表的是真情与真理,鲁迅在其中寄托了喜爱与希望。但是无常具有死亡与黑暗的性质,人们对他给予的希望有着虚无缥缈的特点,回忆与讽刺的背后暗含的是作者对人生无常的生命体验。
《朝花夕拾》《无常》 讽刺 情与理 生命体验
鲁迅的《无常》最初发表于1926年7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三期,而后收录在《朝花夕拾》中。本文认为,《朝花夕拾》书名的四个字都有各自的内涵,“拾”是动作,“花”是所拾的内容,而“朝”与“夕”是两个代表时间的词,同时又代表着某种情感方式和价值立场,也就是说作者是如何“拾起”这朵“花”的,对于这朵“花”他具有怎样的情感,在拾花的过程中他又展现出怎样的观念与价值取向。在《朝花夕拾》中,有《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类以怀念与温情为主建构起来的篇目,也有《狗猫鼠》《二十四孝图》这类以“夕”(当下)的目光和批判态度重新审视“朝”(童年)的往事的篇目。《无常》是较为独特的一篇,周作人曾赞赏它是“绝妙的好文章”,文本大量篇幅都在描写童年时期看到和听到的无常这个人物形象,但是很多地方又绵里藏针,暗含讽刺于其中。在阅读文本的过程当中,读者难以理解的往往正是这些与现实相联系的词句,从而也就难免将文本的中心意义落在讽刺“夕”上,而忽视了他对于“朝”的真实感情倾向与心态,以及他想要通过“拾花”传达怎样的人生感悟。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从鲁迅对“朝”的回忆和对“阴间”的态度出发,分析其真实的情感态度和立场,并探寻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人生感悟。
《朝花夕拾》共收录了鲁迅十篇散文,这十篇文章并不是在一地完成,在创作前五篇期间,鲁迅“直接参加了女师大学潮,目睹了‘三·一八’惨案中爱国青年的鲜血,与‘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展开针锋相对的论战,‘三·一八’之后还遭到军阀政府的通缉,终于离开了北京”。可以说鲁迅在这一时间段看到了不少的黑暗,也受到了不少的刺激,因此不难理解为何他在此期间创作的回忆性散文作品还充满了针砭时弊的意味。后五篇的创作是鲁迅在厦门完成的,文字明显柔和了许多。处于第五篇的《无常》,可以说是《朝花夕拾》的一个转折点了。
在《无常》中,讽刺最多的是针对女师大学潮事件和陈西滢等所谓的“正人君子”的不正行为,例如文中“碰壁”“模范乡”“绍兴师爷”“只有一个会”等语句,绵里藏针地进行着暗讽。而与这一系列讽刺相对应的,是鲁迅在书写过程中不断地强调着自己的立场。文本的开始,作者以回忆性的笔触写道:“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到的,却在活无常。”“大家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等语句,强调自己与乡下人站在一处,而后在讽刺女师大学潮事件的时候又将自己置于学生的立场上。站在学生立场上的鲁迅讽刺了当下的“正人君子”,于是他诉说儿时的故事,试图去探寻“朝”的美好。然而站在“朝”时乡下人的立场上看,过去也并不完全是美好的,因为他们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很多时候他们携带着冤屈却无处寻求慰藉,从而“不得不发生对阴间的神往”,大声喊道:“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这样一来,在“朝”“夕”这一组概念当中,学生和乡民就有了对应关系,同学生和乡民对立的人也有了对应关系,鲁迅对“夕”的批判,在“朝”这个时间段也有了指向性。
“朝”的不完美在鲁迅对目连戏的叙述中也有所表现:“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现在的鲁迅站在乡下人的立场上表达了儿时对戏剧中恶人落网的愉悦,而这种“恶人”在古今、朝夕都是存在的,对于正义的向往也不局限于当下。换句话说,鲁迅虽然对当下进行了批判并表达了对过去的怀念,但这并不代表“朝”是一朵完整的“花”,也有所谓的“正人君子”让乡下人深感苦痛,“活的正人君子只能骗鸟”,于是作者在这里从“朝”的记忆里提出了一个相对美好的部分与当下的不美好相对抗,这个相对的美好就是带给“我”儿时快乐的目连戏、被寄托了希望的阴间与无常。
总之,乡下人是“朝”时的人物,鲁迅始终表示与他们站在同一立场,并且对“夕”的这些“正人君子”进行抨击,例如陈西滢。但这并不表示“我”与“朝”的所有事物都站在同一立场上,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刻意地在“扬朝贬夕”。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无常是鲁迅拾起的一朵花,他属于“朝”,并且美好,但是他无法成为整个“朝”,那么就不能说鲁迅对朝的态度是单面的怀念或赞同,而应该说他跳出了时间的局限,抨击与讽刺了整个现实世界的“正人君子”。或许是因为他刚刚经历了“夕”的各类事件,因而对当下的讽刺就更尖锐一些,但并不代表他认为“朝”就是完美的,他对“朝”的感情态度也是复杂的,他所讽刺的是整个中国的现实,讽刺的范围不局限在于他所经历的朝与夕。对于这种复杂的感情,下文将通过对无常这位主人公形象进行分析。
正如上文所说,“朝”并不是一朵完美的“花”,过去的乡下人也常常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与所谓的“正人君子”打交道,得不到真正的正义,他们将对人间的失望转化为对阴间的向往,希望阴间的阎罗天子们能够带来真正的公理。但是,“当还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乡下人的心理看似矛盾——既想要公理,又想要私情,但实际上,他们想要的情并非所谓的私情,本文将由此出发,通过无常形象分析乡下人及鲁迅心中的真理与真情。
鲁迅在初次书写无常形象的时候,就点明了人们对它的喜爱。他提到《玉历钞传》上的叙述,无常的帽子上写着“一见有喜”,另一个版本写的是“你也来了”。这二者区别并不大,带有这类标签的无常给了人们街坊邻居的感觉,可爱而亲切。然而创作与喜爱无常的人都很明白地知道,见到无常就是死亡的标志,但是到了阴间人们竟然能真正地高兴起来,这里面有两层含义:一是人间的折磨与苦痛实在太多,见到无常证明自己已经死了,来到有公理的阴间是美好的事情;二是无常实在是太好了,死虽是悲伤的事情,但见到无常足以化解这种悲伤。可见,无常确实能够带给人们他们想要的情与理。
但无常的形象并不是没有变化的,人们想要从他身上获得的情与理并不能一以贯之。从目连戏的唱词中我们能够更好地感受到无常前后的性格变化。在前一段唱词中,活无常因同情阿嫂,私自将她的儿子还阳半刻,并因此被阎罗天子惩罚,对于鲁迅在内的观众来说,阎罗天子是“不大高明”的,竟然误解了无常的“鬼格”,并且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在这里有两个方面需要注意:首先,对于无常的鬼格,观众们一定是赞赏的,所以才会觉得阎罗天子不大高明;其次,这件事情给了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这个冤苦是观众体会到的,是在观众心中“不可磨灭”的,再次看出观众对于无常“鬼格”的认同,同时,这种不可磨灭直接导致无常在变化以前的形象深入人们心中,那个有情的形象才是鲁迅和这些观众心中真正的无常。在下一段唱词中,无常发生了变化,“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无常在经历惩罚事件后变了,就算是极有权贵的人,他也不会再在执法的时候带一丝情了。在人们的心里,无常“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这里的“然而”和“不得已”,再次证明了上文所述,无常虽然变了,不再留情了,但是在人们心中他只是迫不得已,真正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了情谊,若是有像帮助阿嫂儿子还阳半刻的“人情”,他是一定会帮忙的。
在叙述完唱词后,鲁迅对无常的“鬼格”做了一个总结:“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阴间有真正的公理,人们才对其有所期待,但是阎罗天子这样秉持公理、丝毫不近人情的形象依旧得不到人们的认同,只有无常的“理而情”才能得到大家真正的认可,而真正有情的是变化以前的无常,人们喜欢的也是从前的无常。鲁迅时刻强调自己和下等人在一处,那么说明他也一样,所认同的真正执法者是变化以前的无常,既有阴间的公理,也有人间的真情。此外,这里所说的人情与前文所说的“私情”实际上是同一个意思,乡下人口中的私情,指的是无常帮助阿嫂儿子还阳半刻的那类人情,我们不妨将它理解为乡下人淳朴的真情,本文认为鲁迅将其写作私情是为了将其与“正人君子”口中的公理与人情做对照,通过刻意对乡下人寻求真情的行为进行表面上的贬低,从而消解了“正人君子”的冠冕堂皇。
总之,无常的形象来自阴间,在文本中,阴间和阳间形成一组对应关系,鲁迅与乡民站在同一立场上,同样表明了“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这样一种无奈的观念。但同时,在描述阴间的时候,鲁迅第一步赞同了它的公理性,是真公理,第二步表明了人们和他所喜爱的无常是变化以前的无常,有真情。这样一来,鲁迅在“拾花”的过程中,不仅表达了他对于“朝夕”这两个时段的看法与态度,还引出了一种展望的情感与价值观念,他与乡下人一样,追寻的是阴间才有的公理以及变化以前的无常所具有的淳朴真情。然而,世界上并没有阴间,无常也无法再变回以前的样子,真理与真情似乎无处可寻,这就引出了鲁迅通过这篇散文真正想要表达的人生感悟——人生无常。
正如前文所述,鲁迅在创作《朝花夕拾》前五篇的时候正好经历了学潮、惨案等社会事件,于是在“拾花”的过程中也包含了对社会时弊的针砭。就《无常》而言,他站在过去乡下人的立场上,对朝夕所共有的“正人君子”进行了讽刺与抨击,并通过对目连戏及无常的记忆表达了对于真情、真理的追求。然而在分析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无论是从历时还是共时的角度,人们都无法得到真情与真理,因为世界上并不可能有阴间,目连戏里无常的人物形象也不可能变回从前宽容有情的样子。这样一来,我们必须关注到鲁迅在行文的过程中,除了回忆、讽刺与展望,还隐藏了一丝特殊的感悟。
无常是文本的主人公,鲁迅细致地刻画了他在书中的形象、目连戏中生动的表演与性格,但不能忽视以下两点,一是无常本身形象的黑暗面,二是无常的由来。首先,无论在目连戏和人们心中无常有多可爱,但他终究是一个鬼物,他所处的地方是阴司间。作者也谈及儿时参观庙内阴司间的经历,实在是阴森恐怖,而见到“可爱”的无常就意味着死亡,人们是不可能不害怕死亡的,这体现在他们对阴司间真正公理的畏惧,害怕寻不到一点情面。在目连戏中,人们表达了对实行还阳政策的无常的喜爱,同样也间接表明了他们对死亡的畏惧。此外,鲁迅在总结无常的鬼格时提到他“可怖而可爱”,之所以说他可怖除了以上两点,还因为无常已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发生了性格上的变化。变化以后的他毫不留情了,人们虽然抱有希望,但他的确是不可能变回那个有情的鬼物了,他的可爱实际上是一种虚幻的希望。其次,文本中明确写道:“至于勾射生魂的使者的无常先生,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为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人们便将他具象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在这一段话中,鲁迅一方面将《无常》创作的背景设立在中国本土,如果将这一点与之前关于讽刺的分析相对应,同样也可以证明他的讽刺是超越了朝夕而跨越了整个历史阶段的,因为正是由于中国从来就有所谓的“正人君子”,有许多无情无理的事,人们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人物身上;第二,这一段话也说明了无常名字的由来,“人生无常”,这也成为无常这个人物最初的含义,再联系目连戏中无常人生的变化,就更能够理解这层含义了——就连在充满公理的阴间,无常也会因为宽容与人情被阎罗天子惩罚,这样的经历在喜爱无常的乡下人眼里,难道不也是人生无常的表现吗?第三,无常本身就是一个虚幻的人物形象,而人们却在其中寄托了许多希望,但这些希望也同样虚幻渺茫,这种渺茫不仅是因为阴间与无常根本不存在,更是因为无论朝夕,他所代表的情理都无处可寻,生活处处充满不公,人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死后。
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鲁迅说道:“这十篇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他口中的“抄出来”与“不同”表明他笔下的回忆与真实的记忆有着一定的落差。笔者认为,鲁迅对无常的喜爱有多重意味,除了对有趣的目连戏的深刻记忆以外,也有成人后对“人生无常”的感慨,而这些感慨强化了他的某些记忆。现实的体验导致他在书写的过程中出现了选择性的挑选,从而更好地表达了这一层人生感悟,折射出的是作者的生存处境。
鲁迅曾说:“作者向我们叙述着他的心灵所听到的时间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儿童时代的天真的爱和情,有些是借着羁旅时候的寂寞的闻和见……只如熟人相对,娓娓而谈,使我们在不甚操心的倾听中,感到一种生活的色相。但是,作者的内心是热烈的,倘不热烈,也就不能这么平静的娓娓而谈了。”《无常》作为一篇回忆性散文,具有杂文的特征,对当下时弊的针砭随处可见,这使得文本中的回忆看上去如此完美,如此令人怀念。然而正如鲁迅所说,他的叙述平静而热烈,丰富的人生经历绝不会使他的情感如此单一。在书写《无常》的过程中,他对“夕”持有讽刺的态度,对于“朝”也不尽是赞美,朝与夕的社会都有黑暗的一面,所以人们才会对阴间与无常产生向往,这是对真理真情的向往,是对未来的展望,但这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阴间与无常都不曾存在。在经历了人生种种之后,鲁迅不再怀有儿时的天真,对无常的喜爱更多了一层沧桑的含义,他同样还在对情理进行追寻,同时也在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人生无常的感慨。
①周华:《论〈女吊〉的复仇思想》,《当代文坛》2006年第2期。
②王瑶:《论鲁迅的〈朝花夕拾〉》,《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鲁迅:《朝花夕拾》,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0页,第42页,第43页,第42页,第43页,第45页,第44页,第44页,第42页,第3页。
⑬鲁迅:《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上海文艺出版社1935年版,第15页。
[1]周华.论《女吊》的复仇思想[J].当代文坛,2006(2).
[2]王瑶.论鲁迅的《朝花夕拾》[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1).
[3]鲁迅.朝花夕拾[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4]鲁迅.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35.
作 者
:郑佳苗,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思想文化。编 辑
: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