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孔伟,陆思远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在《荡寇志》的接受史上,自清代至今,读者大抵可分为三派并形成三种观点,笔者姑且称之为认同派、否定派和综合派。认同派赞誉《荡寇志》“于世道人心,亦有维持补助之德”[1]582,否定派毁其“反动小说的代表作之一”[2]3,综合派以鲁迅为先,称其“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案:指《水浒传》)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3]154、“他(案:指俞万春)的文章,是漂亮的,描写也不坏,但思想实在未免煞风景”[3]336,郑振铎亦以为“《荡寇志》的意境虽凄怖,然行文健隽,也颇有些动人心肺之处”[4]。在前两派之中,认同者多为俞氏同时或稍后之人,否定者大都活跃在现当代,两种观点截然对立,各自又都集中出现在不同时期。凡此种种,要求我们必须进行《荡寇志》的接受做整体的梳理工作,以期对进一步的学术研究提供必要的参考。
因《水浒传》是一部世代累积型小说,在纵向的时间概念上流传甚久,而且本身作为白话小说,改编剧作也通俗易懂,因而在横向的接受上影响甚广。作为一种消遣和娱乐,民众欣赏《水浒传》故事及其戏曲,虽然或许会引发好勇斗狠的事件发生,但最多对社会治安造成不良影响,因为程度有限、规模可控,本身对封建统治并无根本性的损害,但当碰到灾年、瘟疫或王朝走向末期时,《水浒传》因其流传久且广的特点,反而更容易成为农民革命的宣传着力点,不少起义军领袖甚至直接化用英雄名号或以梁山好汉自居,设忠义堂、立替天行道大旗等,借《水浒》名义或思想以团结人心、壮大力量①。自明以来,从百姓小范围“学习英雄”式的好勇斗狠到土匪的打家劫舍再到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水浒传》夹杂其中,促使统治者及文人阶层对《水浒传》的定位基本局限于“诲盗倡乱”、“害人心坏风俗”之说②,这样的认知带来了两种结果:一是统治阶层下令禁毁《水浒传》,如明末李青山以梁山为据点的起义被镇压后,刑部右给事中左懋第上书崇祯帝认为《水浒传》是“贼书”、“妖书”、世之多盗“皆《水浒》一书之祟也”[1]512,并主张禁毁《水浒》,使得崇祯十五年诏令全国严禁《水浒》,清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各朝均诏令禁毁《水浒》;一是普通文人阶层对《水浒传》的评点蔚为大观③,其中对《荡寇志》影响最大的是贯华堂本“金批水浒”。
金圣叹评点的期待视野中重要的两点——“‘盗’的政治学层面的观念和‘忠义观’”[5]93-94,对俞万春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俞氏称“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总而言之,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1]579金圣叹的“盗”的政治学观念和“忠义观”决定了他着手“腰斩”《水浒》、“独恶宋江”。他宣扬得到贯华堂古本以作掩饰,一方面堂而皇之的删去书名中“忠义”二字,招安及征四寇等七十回之后情节也被一并删去;另一方面,将宋江树成批判靶子,对其口诛笔伐、大加鞭挞。金圣叹不仅不准梁山好汉被招安,同时还剥夺了他们平寇报国的功绩,他自认“《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奸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6]1对宋江的批判也绝不仅是真的“独恶宋江”,只不过是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罢了。在第七十回,金圣叹“托古改制”,借古本之名安排梁山众人在卢俊义梦中一同被斩,俞万春正是借此敷衍开来。
清初金闾载文堂刊本的传奇《存庐新编宣和谱》对俞万春的创作同样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宣和谱》又名《传奇翻水浒记》,成书当在康熙朝,共二卷二十回,二十八出,题介石逸叟撰,门下小冯君五云校。④其中楔子附《沁园春》一首:
《水浒》开宗,教头王进,忠孝家风。更栾君廷玉,教师铁棒;扈成飞虎,争显英雄。踏平梁山,填平水泊,淑女标题意气同。惊离散,祝家庄上下,殉节□□。
海州太守张公。幕下多材共秉忠。恨宋江全伙,抗违王命;齐驱水陆,一战成功。母子相依,夫妻相会,并庆堂前福禄荣。《宣和谱》,翻明本传,点醒吴侬。
由楔子不难看出,《宣和谱》主要描写在《水浒传》中并无多少戏份的人物如王进、栾廷玉、扈成等人,他们大多没有参加梁山起义,也并未与梁山有过正面交锋,却被描述成出于忠君思想而积极响应朝廷号召,并自愿组织起一支武装加入张叔夜为首的官军并在其带领下围剿梁山、平定贼寇。
《宣和谱小引》附《临江仙》一首点明主旨:
手校宣和遗事在,春秋笔法斑斑。淮南称盗几曾宽?品题传史笔,点窜杂稗官。
聊借排场搬演处,描摹笑骂相关。千秋正论实难刊。词林须改订,俗眼好同看。
介石逸叟以《宣和遗事》为史证,谨守“千秋正论”,呼吁戏曲作者修订讹传讹作,以求点醒民众。在主旨及内容上,《宣和谱》与《水浒传》大唱反调,承接金圣叹,不仅不给梁山好汉以招安、报国的机会,还将与好汉们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人团结在忠君思想下,最终剿灭梁山,开《水浒》翻案文章的先河,郑振铎在《劫中得书记》曾言:“但诸作皆同情于《水浒》英雄,惟《宣和谱》作翻案笔墨(又名《翻水浒》),以王进、栾廷玉、扈成等剿平《水浒》诸寇为结束。殆受金圣叹腰斩《水浒》之影响,并又为俞仲华《荡寇志》作前驱。”[1]645
俞氏生于乾隆五十九年,卒于道光二十九年,一生主要活动在嘉庆、道光两朝,所谓“不懂得嘉庆道光间的遍地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7]61,要考查《荡寇志》的缘起,就不能不了解有清以来到嘉、道时期的时代背景。
康、雍、乾时期,社会总体稳定,自然灾害较少,农业生产、社会经济都取得了一定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人口就不可遏制地快速增长,但土地集中于少数皇室、官员和富裕地主手中,土地兼并的情势日渐严重,因而造成了数量相当庞大的流民。人口的快速增长对政治制度的影响也同样严重,“这个时期的政治生活的特点是,各级官员激烈地进行竞争,以谋求升迁和保全官职”[8]103,包括科举制在内的“儒表法里”制度“在很大程度上瓦解了儒家的道德自律,造就了一大批缺少‘廉耻’、一心奔竞‘利禄之门’、不择手段追求‘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的庸吏、墨吏”[9]174,“人们最终会觉得明清大专制帝国的政治制度在中国是将法家传统与其人文主义(也就是‘儒教’)传统的内容结合起来了,只不过是唯独保持了一些有害和不利的形式:一方面是官僚主义中央集权的畸形发展,另一方面又是一种表现得如同是权力交易的人际关系。”[10]429。腐朽的制度造成知识分子政治上有奴性、思想上趋平庸,“那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反抗意识已消沉,但下层民众所受的痛苦却积渐忍不住了”[11]163。
伴随着环境的恶化、自然灾害的频发,贫穷、饥饿、死亡成了大量没有土地又承受帝国严重剥削的农民不得不直接面对的问题,农民起义的发生、发展实在不可避免。
俞万春生于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封建官僚家庭,山阴俞氏历来不乏官宦文人,斗门俞氏更是人才辈出。大家族的教育、传承对俞万春的思想塑造有很大的作用,且《宣和谱》题作者为古吴介石逸叟,俞氏少年时期很可能听闻或观看过这部戏曲。弱冠之际,俞氏随父游于粤,道光十二年随父参加平定赵金龙为首的楚粤瑶族人民起义,不仅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对农民起义的思考也渐趋深刻。
俞万春虽然不可能对农民起义有全面辩证地思考,不能看出农民阶层自身的历史局限性,但他有过平定农民起义的经历,这属于现象而不是假象,现象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着本质,因而并不影响他在平乱过程中感知到农民起义中蕴藏的具体的问题。据俞灥《<荡寇志>续序》记载,嘉庆中叶,俞万春父奉檄平黎民之事,得知滋事原因在于有两汉人“以《水浒》传奇,煽惑于众。适有苛索之事,遂成斯变,于是歼厥渠魁,而以岁歉饥民鼓噪具报,乃寝其事。”[1]585且平叛之时“城内外居民,哭声不绝”、道光初叶俞父权篆桂阳,“桂阳与楚南毗连,杂出于瑶匪之间,梁得宽啸聚两省愚民,约期起事”[1]586,推生员罗帼瑞为宋大哥,参与者“约有万人,多系无知良民,被其逼胁入会”。从俞灥的这段记载可以看出俞万春随父经历的两次起义领导者都以《水浒传》笼络、迷惑民众,两次起义中民众一则哭声不绝,一则被其逼胁,并没有真正收到民众的拥护,反而对普通民众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嘉庆中叶之事以民众因歉收鼓噪即了事,又可预见在嘉庆一朝因灾害多发而造成的暴动往往以安抚宽宥处理。
俞万春出身封建官僚家庭,受到浓厚的忠君报国、辅清安民思想的熏陶,这就不难解释俞氏作此书的动机:其一,俞万春极喜爱《水浒传》,这里自然是七十回本,况且《水浒传》成书年代及作者至今没有定论,古人本就怀疑“征四寇”部分为罗贯中所作,俞万春受自己成长坏境所限,对“征四寇”内容不赞同再正常不过,未必没有正名的想法;其二,嘉、道时期起义较多,俞氏结合自己的经历与观察才有“太白侵斗,乱将作矣”的感慨,《荡寇志》作于道光六年(1826),此时俞氏尚未亲上战场平叛,但在其随父游于粤期间,当目睹过平叛,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更能发现这种低级的暴动对绝大多数百姓造成的伤害,他所见组织起义或暴动的首领很多都用《水浒》作为宣传口号以笼络人心,甚至借梁山好汉之名行土匪之事,强迫百姓加入,扰乱地方,他不免同情百姓,对头领则更添愤怒,书中写诸多梁山好汉惨死即是明证;其三,金圣叹的评点给俞万春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灵感,《翻水浒》的出现、上演则为他提供了蓝本及最好的改写方式;其四,俞氏不过一个邑诸生,报效朝廷至多也不过献言进策,充当基层执行者的角色,根本无法影响朝廷决策以采取直接措施应对,又因小说闲书流传最快,他所能依托者不过小说一途。
1840年作为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节点,是中国由封建社会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拐点,对于清朝统治者而言,更直接和紧迫的问题是他们不仅要继续镇压内部的农民起义,还必须要应对来自外部的压迫与侵略。鸦片战争的爆发及中国的战败,落后文明遭遇了先进文明的当头一棒,给清廷和普通文人以极大的震撼。在这种复杂且紧张的局面下,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各级文人们不得不寻求适当的解决方法,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两种倾向:第一种倾向以林则徐、魏源、龚自珍等人为代表,他们以“经世致用”为指导思想,将更多的关注点放在“开眼看世界”上,主张学习西方,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这是封建统治阶级中的进步派;第二种则是政治地位不显的普通文人的主张,他们或身无要职,不能直接参与到政治决策中,至多不过通过进言献策的方式表达政治主张、或仍沉浸于“天朝上国”的幻想中、或缚于传统文化的禁锢下,无法随时代的变化而更新自己的思想,又兼缺乏变革的勇气,因而无法应对新生的危机,这种极痛苦的矛盾心理反而更促使他们将更多的目光转向解决内部问题,思想却较从前变得激烈和残酷的多。
俞万春卒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仅两年后,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便爆发了,其规模不仅是清代268年历史中最大的农民起义,即使放眼整个封建王朝两千余年的历史也属罕见。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起义军攻陷江宁,达到了起义的第一次高潮,传统士人的噩梦终于降临。恰在此时,俞万春的《荡寇志》经其子俞龙光校订、好友徐佩珂刊印于江宁刚问世不久,无疑为士人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成了他们借以摇旗呐喊、抒发己见的最好工具,一时风靡,士人们竞相评点、作序题跋,仅咸丰三年的初刻本,除却俞万春自题的《荡寇志缘起》,尚有范辛来和邵祖恩评语、俞龙光按语、古月老人序、徐佩珂序、陈奂序,且古月老人更其名为《结水浒传》⑤。起义军对《荡寇志》自然恨之入骨,咸丰十年年(1860)他们甫一攻陷姑苏,便迫不及待地搜寻并焚毁了《荡寇志》书籍及刻板,但其后《荡寇志》在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仍不断被翻刻⑥,且文人评点的热情丝毫不减。⑦
清代晚期的《荡寇志》评点者大多与俞万春有亲友关系,俞灥为其弟,俞龙光为其子,俞煐为其侄,古月老人、徐佩珂、陈奂为其故交、钱湘为其中表、半月老人则与俞灥为友。在俞氏兄弟周围的读者群里,当以陈奂、钱湘为代表。陈奂字硕甫,号师竹,晚自号南园老人,曾先后师事江沅、段玉裁,“高邮王念孙暨字引之、栖霞郝懿行、绩溪胡培翚、泾胡承珙、临海金鹗,咸与缔交。”[12]13295钱湘,字季萍,江苏武进人,著有《绿梦轩遗词》,学者赵仁基侧室,武进段庄钱氏“以儒学起家,各宜其道,自守”,家风淳厚,“常州二钱”钱维城、钱维乔为其祖父辈,其姑母钱孟钿为随园女弟子之一,工诗善画。以陈、钱二人为代表的读者群在接受《荡寇志》时有两点指导思想:
其一:
然而世之怀才不遇者,往往托之稗官野史,以吐其抑塞磊落之气,兼以寓其委曲不 尽之意。于是人自为说,家自为书,而书之流弊起焉。盖不离乎奸盗诈伪数大端。而奸也诈也伪也,害及其身,盗则天下之治乱系之,尤为四端之宜杜绝而不容缓者:此《荡寇志》之所由作也。且夫为盗者,诚有罪矣,而迫之使盗,不尤重乎?高俅、蔡京辈,卒未能幸逃法网,其果报固已彰彰已。[1]587
其二:
汤西箴有言曰:“社稷山河,全是圣天子一片爱民如子之心的念头撑住,天下受多少快乐。做百胜(案:即百姓)的,如何报得?只有遵依圣谕,孝顺父母,敬事师长,早完国课,做好人,行好事,共成个熙熙皞皞之世界。此即后世之衷,更进前传之笔。所以结天下太平四字,一部大吉祥书。”[1]582
明中期以来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兴起、民间思想的宽松活跃对市民文学的发展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出版业也有了长足的发展,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们著书出版蔚然成风,其门类繁多、思想驳杂。清代自入关后一方面以功名利禄笼络士人,一方面大力提倡程朱理学、积极推行以八股文为内容的科举制度,强化思想控制,下层文人的思想渐趋僵化。当国家面临严重的内忧外患时,大批下层文人思想陈腐,又缺乏变革的勇气,无力对外,在内部问题的解决上他们缺乏决策权,又不能认识导致问题的动因所在,却只能将其归之于“邪说”引诱。这样,很大一批明代以来小说就被认为包含着“奸盗诈伪”四端,贻害无穷。晚清《荡寇志》的评点者或对《水浒传》全盘否定,或认可《水浒传》前七十回否定“征四寇”部分,在他们看来,宋江一伙本身就是“寇”,又何以“征四寇”,丝毫不肯容许他们被宽宥,而只能被朝廷剿灭,以借此“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1]579。除却抨击“奸盗诈伪”的邪说、力主剿贼外,他们又不得不树立起一个英明君主的形象,夸张放大君主的恩德,并以忠孝引导民众,希冀他们忠君爱国,寻求从思想上消除人民大众的反抗之心。
二十世纪初,随着“西风东渐”影响不断扩大,社会学的方法也被引入国内,学术思想相对自由,因此学者对《荡寇志》的评价突破了晚人的一味赞美,大多从思想和艺术上分开来看《荡寇志》,并给出了二者不同的评价,即思想上否定,艺术上加以肯定,如鲁迅、郑振铎、赵苕狂等⑧。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时期还出现了据《荡寇志》改编而成的三部戏剧:《九阳钟》、《陈丽卿》、《美人一丈青》⑨。《九阳钟》表现的是“明君忠臣贼寇伏”、《陈丽卿》与《美人一丈青》则侧重赞美女性英雄,体现了强烈的女性意识,给梁山的一些非主流人物以表现的机会,“在艺术上表现出慷慨激昂、刚健深沉的审美价值追求”[13]。戏剧内容较小说更为精简,且表现力更强,且经由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名角儿演出,一定程度上也扩大了小说文本的影响力。此外还有受“金批《水浒》”和《荡寇志》影响创作的三部小说《续水浒传》、《残水浒传》、《水浒中传》。三部小说都是承接金批七十回本敷衍开来,不同的是《续水浒传》(共二十回)主要写梁山肆意侵扰百姓,宋江、吴用等人竭力阻挠招安,以宋江被擒、余者招安结束;《残水浒传》(共十六回)主要写梁山分裂为以宋江为首的反招安派和以卢俊义为首的招安派,两派斗争不断、互相猜疑残杀,以宋江等反对派三十六人被张叔夜擒拿结束;《水浒中传》(共三十回)上则承接金批七十回本,下则照应《水浒后传》,并杂以《荡寇志》中人物、情节,通过描写梁山好汉平猿臂寨全面颠覆《荡寇志》,并参考《水浒后传》刻意更改“征四寇”情节。总的来看,三部小说在叙事逻辑、情节架构、人物形象塑造上均与《荡寇志》相距甚远,艺术价值不高。
建国之后至七十年代,《水浒传》主题“农民起义说”盛行,《水浒传》的研究也渐趋政治化,作为翻案文章的《荡寇志》自然成了被批判的对象,更是被树立为“反动文学的代表作”,对《荡寇志》的研究进入了一味的疯狂地批判阶段。学者对《荡寇志》的思想历来评价不高,这一时期亦然。而关于其艺术性的评价,学者或直接否定,以为与原著相去甚远,或认为正是因为小说具备较好的艺术性,反而更增添其思想上的毒害。这一时期的《荡寇志》研究充满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不断地向政治靠拢,沦为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在对《荡寇志》本身的研究上并未有太大进展。
八十年代以来,被束缚已久的思想得到了充分的解放,学术也逐渐从政治斗争的工具回归研究本体。打破僵局的第一枪毫无疑问是学者们对《水浒传》主题的新思考和新论断。“英雄聚义”说、“市民说”的兴起,虽未动摇“农民起义说”的地位,但对其仍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一方面促使学者们对“农民起义说”进行新的思考,从旧的樊笼里解脱出来,一方面说明了《水浒传》主题的多样性,并引领了一批学者开辟新的学术研究视野和方向,也将牢牢笼罩在《荡寇志》头上的“反动”帽子松动了许多,针对《荡寇志》的研究也渐趋平静。这时期学者关于《荡寇志》的研究或回归鲁迅、郑振铎的思路,即否定思想、肯定艺术,或更多着眼于《荡寇志》作为《水浒传》“续作”的“作”的部分的研究,即挖掘《荡寇志》作为一种独立创作、出版的文本,其自身所包含的学术价值。
二十一世纪以来,关于《荡寇志》的研究摆脱了过去一味纠缠于思想而忽视文本内容的“口号式研究”的模式,学者纷纷从文化学出发,从不同角度给予《荡寇志》以关注,深刻挖掘作品内蕴,学术成果频出。如梁斌从两种不同的儒家态度[14]及儒道互补的角度[15]探讨《荡寇志》的文化价值;刘相雨分析其中的女英雄形象,认为其回归了女性自身的角色[16];刘天振总结了《水浒传》的“农民起义说”主旨对《荡寇志》学术命运的巨大影响,并呼吁《荡寇志》的研究回归文本,开展多元阐释[17];宋常立质疑《水浒传》续书的评价标准,认为应“知人论世”,从时代和作家心态观照文本[18];汪丽丽从盗与侠的角度展开研究,分析了小说中盗转变为侠并取得合法地位的现象,并探讨了清代后期合法侠的盛行原因[19];易永姣则从经世致用思潮角度来分析《荡寇志》的军事思想[20],宋金民分析了《荡寇志》蕴含的军事思想,认为其与管子的军事思想一脉相承[21];韩洪举从分析《水浒传》、《荡寇志》中谶纬现象入手,探究其形成的谶纬叙事机制[22];余夏云从文化学的角度出发,探究《荡寇志》的政教意识,认为《荡寇志》中的忠君思想和忠义之臣充满变数和悖论,并不是一个僵硬的政治文本[23]。可以看出,不管是从研究的视角和方法上,还是从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上,二十一世纪以来的研究成果都超过了之前。
除却学术界的研究成果,社会上的普通读者大多因不满俞万春对梁山好汉的描写与安排、不满其愚昧的忠君思想、梁山至弱的斗争模式,便立意要做一篇翻案文章,以抒发心中愤懑郁结之气,因而在《荡寇志》的接受中走向了另外一条路,即创作续书。《荡寇志》的续书多为网络创作,主要有《灭雷传》、《马陵传》、《扫雷破虏传》、《忽来道人传》、《结荡寇志》等。
《灭雷传》作者署名黑暗武器,共六回,未完结[24],承金圣叹七十回本续写,是一部“梁山粉丝”的泄愤之作。作者自云“越看(案:指《荡寇志》)越忍无可忍,一时心血来潮,找张纸把它里面的东西给反过来改写,取名《灭雷传》”,因此,它不仅是《荡寇志》的续书,更是一部“反《荡寇志》”的小说。为了泄愤,作者在对梁山好汉和雷将的艺术处理上有着明显的对比性。首先在《水浒传》原著的基础上拔高美化好汉,《荡寇志》在忠义堂失火情节里着重表现了宋江的草菅人命、卢俊义的犹豫不决、吴用的逢迎,而《灭雷传》却反其意,着力表现宋江的赏罚分明、卢俊义的忠贞不二、吴用的谋划得当,更是描绘了一幅好汉们意气相投、毫无嫌隙的景象;其次,《灭雷传》还极力丑化雷将形象,不仅将雷将塑造成卑鄙奸诈、欺压百姓的人物,还颇费笔墨地刻意在外貌上进行丑化,如描写陈希真的形象:
约莫四十五六,身材八尺,眉青眼亮,丹唇长须,戴顶七星冠,穿领鹤氅,系条丝绦,踏双轻履,真有神仙之概,只不知怎地,头壳如生瘌、左耳缺半块、长须失却唇下一绺,正似丧家之犬。[24]
又如写康捷形貌:
却见店外一个怪人,赤发巨口,脸色青蓝,眼珠碧绿,长不满六尺,骨瘦如柴,腰悬八楞双锏,三分似人七分是鬼,正揪个火家掌嘴,打得满口鲜血。[24]
总的来说,在对梁山好汉的处理上,《灭雷传》不如《荡寇志》,在对雷将的处理上又不如《水浒中传》,刻意美化梁山丑化雷将,降低了阅读的价值,但因为语言和形式上采用古典白话章回体,《灭雷传》对这一类的《荡寇志》续书毕竟有开创作用,不能完全予以否定。此外,还有《灭雷传》的读者将其改为快板形式。
《马陵传》作者署名临风,已完结出版⑩。承《荡寇志》中一百零八将被处死写起,在路星宇劫法场失败后,以陈明远为首领于马陵泊重聚一百零八好汉对抗并消灭张叔夜率领的雷将散仙,后受岳飞感召加入官军抗金,最终由九天玄女召回天庭,宋孝宗为其修建庙宇供后人祭拜。作为《荡寇志》的续书,《马陵传》中几乎完全没有了梁山好汉的身影,描写雷将散仙们的个性特征较为模糊,呈现出脸谱化的特征,马陵山上的好汉们绰号也大多直接取自或借鉴于梅寄鹤《古本水浒》及《荡寇志》,但可贵的一点是作者在“马陵好汉”完成了对雷将散仙的复仇之后,又让他们受岳飞“精忠报国”思想的感召而投入抗金的历史洪流中,较尊重历史事实,突破了俞万春为作小说曲解历史的局限,显示出作者浓厚的爱国主义思想。
《扫雷破虏传》作者署名玄魁,首发于百度荡寇志吧,未完结[25]。与《灭雷传》相似,《扫雷破虏传》是一部“反《荡寇志》”的小说,这一点作者在序言中说的明白:
后竟又有一人,名字甚为愚顽蠢笨,作出一本结水浒来,教人好生切齿:其中昏君倒做了明君,乱世却改做了盛世,奸臣都是蠢汉,好汉都吃正法,仔细看时,都是一般清万年、祝永清、祝万年、贺太平等阿谀清狗之语,好生教人喷饭;更有一般陈希真等,只要拿英雄好汉的血肉,筑城他高官厚禄修仙得道的长城,既云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既然强盗,必不忠义,莫非说的不是陈希真等人?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言诡而辩,记丑而博,顾非愚顽蠢笨之辈乎?故此就于七十回众英雄排座次之后,再写出一番风云来。[25]
作者不满俞万春颠倒历史、谄媚清廷、扭曲好汉形象,便要再造一部小说“以正视听”,将俞万春让梁山好汉内部失和的手法转移过来,写官军内部将帅失和,但由于在描写时加入了姚刚、吕振等梅藏《古本水浒传》人物,使得人物不免芜杂、情节不满拖沓,同时也存在着拔高水浒、丑化雷将的问题。
《忽来道人传》作者署名白白客星,发表于17K小说网,共四十五回,终幕一回,番外三篇,已完结。作者认为《荡寇志》“最劣自是梁山百八好汉之悲惨结局”,因此承《荡寇志》五十九回续写,主要讲述梁山与雷将的斗争风云再起,天将五神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黄忠等协助梁山,后雷将被灭,梁山好汉接受招安。梁山好汉接受招安后的结局大都忠实于《水浒传》,以柴进代李俊在暹罗国称王则表明了作者对《水浒后传》的喜爱,但文中天命思想浓厚,屡屡以天数作为解释手段,降低了作品的阅读价值和艺术表现力。
《结荡寇志》作者署名教头林冲,发表于17K小说网,附有“评《荡寇志》”系列共二十八篇,引子一篇,正文十五回,未完结。《结荡寇志》承《荡寇志》梁山剩余三十六位好汉被擒、押解进京写起,在被处斩时,经周侗、燕青等人劫法场救出,取吴用计,由宋江于淮北代王庆而抗陈希真、卢俊义于河北联田虎抗云天彪、柴进则在方腊故地集江南好汉抗方七佛,在描述时又将各地的斗争统一于宋金对抗的宏大背景下,最终所有的势力都卷入两宋之交的历史洪流中。
教头林冲对《荡寇志》并不满意,这一点在“评《荡寇志》”系列第二十八“忽来道人”里说的明白:
天下无贼,诋毁中伤当然不会再有,但比诋毁中伤更可怕的阿谀谄媚又接踵而来。按理说,书以梁山起,就应该以梁山收。可俞万春又唠唠叨叨了三回书,再加上一个结子,混淆了本来十分明晰的主题。
荡寇为轻,献俘为重,他想借助《荡寇志》向清廷表达他的忠心,并为清廷意淫出了一个样本般的王道乐土。[26]
但作者并没有籍此敷衍出一篇纯粹反《荡寇志》的小说,而是以《荡寇志》为切入点,将视角置于宏大的历史背景上,摆脱了拔高梁山、丑化雷将的叙事模式,以家国天下、民族大义的思想贯穿全书,取材的范围不仅有《水浒传》、《荡寇志》,《说岳全传》及史书中的名臣将帅也都信手拈来,得力于作者结构安排合理,并不给人以芜杂拖沓之感,在同类作品中堪称翘楚。
总的来看,二十一世纪以来,在摆脱了学术研究政治化倾向之后,辩证的社会学方法应用回归合理,借助于文化学或者“大文学”的观念,《荡寇志》的研究成果无论从研究的视角上、研究的深度还是研究的广度上,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大大超越了前代的研究成果。然而,从新世纪以来的研究成果数量上来看,应当说,《荡寇志》作为《水浒》续书系列中艺术处理最成功、争议最大的一部,所得到的关注仍然不够,在《荡寇志》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明清以来《水浒》小说叙事传统的发展脉络及社会变迁课题上、由《荡寇志》的接受过程所反映出的如何对待续书中“续”与“作”的问题上都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和学术价值。
新世纪以来,随着我国互联网的迅速普及,网络文学也成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在这种创作条件下,作者尽可以做到“我手写我口,我口说我心”,文学创作的自由性与自由度都远非以往可比,作者之间的社会身份差异性、文化水平的差异性、主题的复杂与多变、从事者之多、受众之广均是前所未有的景象。《荡寇志》的几本主要续书写作起因都是不满俞万春对梁山好汉的处理或文本反映出的阿谀逢迎之态,便再造传奇,以正视听,除《结荡寇志》写的较好之外,其它续书大多沉醉于拔高与丑化的描写上,不能给作品架构和思想上以足够的关注,更多的是“泄愤之作”。
结语
梳理《荡寇志》接受过程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其本身,更是要通过这番梳理看到其中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往往矛盾或对立的接受观点所包含社会心里的变迁及评价标准的差异,发现其中所包含的学术问题,对此给予关注并合理解释,正是学术研究的价值所在,也应当成为学术研究的焦点。客观地说,一个多世纪以来,对《荡寇志》的研究还远不成系统,先入为主的轻视贬斥观念仍然存在,在续书的“续”与“作”问题上过多地关注“续”的成分,对“作”的部分的研究则被选择性忽视,续书作为一类接受现象在文学史中几乎没有地位,这些都昭示着不仅是《荡寇志》,包括其它续书在内的研究工作不过刚刚起步,研究的方法上仍有待提高,视野上仍需扩展,研究空间和学术价值仍值得发掘,网络文学与作“续书”的结合更新了传统的接受方式,其作者之多、受众之广前所未有,也应给予足够的重视。
注释
①《明末农民起义史料》记崇祯六年、十二年、十四年、十七年湖广、山东等地贼事,明末李青山占梁山起义之事,查继佐《罪惟录》所记徐鸿儒之事、王嘉胤之事,吴伟业《绥寇纪略》所记崇祯三年杨鹤、张广生之事,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所载秘密社会,朱琳《洪门志》、李子峰《海底》所载洪门入会仪式、罗尔纲《天地会文献录》等均见《水浒》人物、诨名、忠义堂等内容以笼络平民、教众。
②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记明代莫是龙、袁中道,清代龚炜、查嗣瑮、尚熔等言论俱以《水浒》诲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204-210页。
③主要的评点本有余象斗本、无穷会本、容与堂本、袁无涯本、文杏堂本、钟伯敬本、贯华堂本、王望如本等,尤以容与堂本、贯华堂本、王望如本影响为大,贯华堂本更是直接影响了《荡寇志》的创作。
④今存有北京图书馆藏载文堂刊本,上海图书馆藏清初刻本。
⑤咸丰三年初刻本今存有北京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⑥咸丰七年有大文堂刊本,同治七年有书业堂刊本,同治八年有书业堂复刻本,同治十年有玉屏山管刻本、俞濩覆本、邵山学库山房刊本,光绪二十二年焕文书局铅印本、慎记书庄石印本等。
⑦有东篱山人《重刻〈荡寇志〉序》,钱湘《续刻〈荡寇志〉序》,半月老人《〈荡寇志〉续序》,镜水湖边老渔《〈荡寇志〉跋》,俞煐《重刻〈荡寇志〉按语》,俞灥《〈荡寇志〉续序》等.
⑧民国时期《荡寇志》主要有两种版本出现:民国三年上海天宝书局石印本,民国二十四年世界书局《足本〈荡寇志〉》,内附赵苕狂《荡寇志考》。
⑨《九阳钟》老本为李毓如编,后还珠楼主新编、尚小云演出;《陈丽卿》为庄清逸遍、程砚秋演出;《美人一丈青》又名《战濮州》为陈墨香编、荀慧生演出。
⑩由南京大学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也是众多《荡寇志》网络续书中唯一正式出版的。
[1]朱一玄,刘敏忱.水浒传资料汇编[Z].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2][清]俞万春著,戴鸿森校点.荡寇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郑振铎. 《水浒传》的续书[J]. 文学周报,1929,9(3).
[5]高日晖,洪雁.水浒传接受史[M].济南:齐鲁书社,2006.
[6]金圣叹评.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读第五才子书法[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7] 胡适. 中国章回小说考证[M]. 上海:上海书店,1980.
[8][美]费正清等编.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9]秦晖.传统十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
[10][法]谢和耐著. 中国社会史[M]. 耿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
[11]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2]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3]唐海宏.本事取自《荡寇志》的戏剧作品[J].安康学院学报,2012(4):72-74.
[14]梁斌.此儒家非彼儒家——《水浒传》和《荡寇志》的文化价值[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3):27-30.
[15]梁斌.儒道互补——从陈希真的形象塑造看《荡寇志》的文化价值去向[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4): 10-13.
[16]刘相雨.论《水浒后传》《后水浒传》《荡寇志》中的女英雄形象[J].菏泽学院学报,2006,28(6):76-80.
[17]刘天振.《水浒传》“农民起义说”与《荡寇志》的学术命运[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2):70-74.
[18]宋常立.《水浒传》续书评价标准质疑——对《水浒后传》“进步”《荡寇志》“反动”之说的反思[J].明清小说研究,2009(1):56-66.
[19]汪丽丽,张昌涛.盗与合法侠:《水浒传》“忠义之侠”之近代接受——以《荡寇志》与《三侠五义》为例[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0(1):23-25.
[20]易永姣.经世思潮与《荡寇志》的兵治革新思想[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90-93.
[21]宋金民,朱秀敏.论《荡寇志》中的军事思想[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94-97.
[22]韩洪举.浙江英雄传奇之谶纬叙事研究——以《水浒传》《荡寇志》为例[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94-102.
[23]余夏云.重申《荡寇志》的政教意识[J].明清小说研究,2015(1):87-91.
[24]黑暗武器_226的博客[EB/OL].(2007-08-13)[2007-09-15]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54366901000ac0.html.
[25]百度贴吧·荡寇志吧. [EB/OL](2017-08-13)[2017-09-15]http://tieba.baidu.com/p/4784562621.
[26]17K小说网. [EB/OL]http://www.17k.com/chapter/44693/16595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