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亚琳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文学与文化记忆的交会
冯亚琳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文学是文化记忆的对象,同时也是文化记忆的媒介。与以机构化、经典化为基础的文学的记忆不同,以虚构为特征的文学作品所演示的回忆形式更加丰富,也更具活力。它能够运用修辞和叙述策略连接不同的时间层面,使时空交错;它能够联系回忆者和被回忆者的主体心理感受,使之产生交替,还能够通过不同的聚焦形式确定回忆的重点;它“允许”回忆偏离事实,既展现过去,也能对其做出评价和修正,从而将回忆的重构作用发挥到极限。厘清这些充满张力的关系,不仅能够拓宽文化记忆研究的领域,也能为文学研究找到新的思路。
文学;文化记忆;交会
讨论文学与文化记忆的关系,至少可以在两个层面上进行:一是文学作为知识体系与记忆的关系,二是文学作为文本的记忆功能。前者指涉文学的记忆,后者指的是文学作品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对集体或个体的过往进行再现。我们用文学的记忆(das Gedächtnis der Literatur)来指称前者,用文学回忆(die literarische Erinnerung)来言说后者。
作为知识体系的文学有着自身的记忆,这一认识可以从阿拜·瓦尔堡(Aby Wrburg)对“集体图像记忆”(das kollektive Bildgedächtnis)的研究中得到启发。瓦尔堡在他的研究中发现,在绘画艺术中,某些主题和结构会在历史长河中的不同时期反复出现(Diers, 1995: 79-94)。
1.1文学体裁
阿斯特莉特·埃尔(Astrid Erll)和安斯加·纽宁(Ansgar Nünning)对文学体裁的记忆功能有如下表述:“可以从多个方面把体裁理解为传统化了的记忆场:它对于文学记忆、个体记忆和文化记忆均扮演着一种角色——并且在这三个层面之间的联系和交换中起着重要的转换作用。”(Erll & Nünning, 2005: 10)作为传统化的文学创作类型,体裁本身不断重复的过程就是一种记忆过程。对于作者而言,他在创作过程中对一种体裁的选择不仅意味着对这一体裁基本特征的认可,也意味着他必须面对这一体裁中所积累(记忆)的一切文化和审美因素。以“成长与发展小说”为例,在德国,19世纪或20世纪的某个作家在选择这一文学样式的时候,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就不可能不是——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他创作的参照。从这个意义出发,“每一种体裁和每一个体裁模式都包含了一个回忆网,这一回忆网从丰富的叙述材料中过滤出值得叙述的东西”(Humphrey, 2005: 77)。
相应的体裁知识对于读者同样重要,它不仅塑造期待视野,帮助理解体裁承载的文化内涵,同时还在交际记忆层面上提供自我理解的模式。在另一个层面上,文学体裁还会对个体的生平记忆起到建构作用。也就是说,文学体裁不仅在文学接受时有意义,而且还在生活经验的构建和阐释中发挥作用:
前叙述和未成型的经验和事件通过叙述形式和体裁模式被象征化,并得到整理和阐释,这样才能够有意义地去回忆它。体裁是我们记忆的核心组成。它塑造个体经验,并且在构建和传递交际记忆框架内的生活经验中发挥重要作用。
(Erll & Nünning, 2005: 12)
埃尔和纽宁指出:对于追溯一个文化共同体的起源和特性,“史诗”曾经在很长的时间内具有核心意义;到了19世纪,“历史小说”在德国和英国则成了主要的“记忆体裁”,在同一时期的法国,传递民族价值观和构建民族同一性的是“回忆录”形式。而到了20世纪20年代,田园牧歌式的体裁模式和喜剧因素则在战争小说中起到阐释集体创伤记忆的作用(Erll & Nünning, 2005: 13)。胡姆弗莱(Richard Humphrey)在研究中同样指出不同的文学体裁所具有记忆功能,他尤其强调了“诗歌”“史诗”“叙述诗”和“家庭编年史”等的记忆作用(Humphrey, 2005: 85)。在各种文学体裁中,诗歌与记忆的关系尤为密切,这是因为它不仅不断地被背诵和被引用,而且它本身的结构形式包括韵律、韵脚和格律等也无一不是记忆术的介质。一般而言,诗歌的回忆者是个体,回忆半径相对较小;与之不同,“史诗”中的回忆主体是一个(即使是正在形成的)民族,回忆的时间长度一直从远古时期延伸到国家的创立。从体裁史来看,早期的“抒情诗”是骑士文化的使者,18世纪末期则逐渐演变成为社会运动的传声筒,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海涅的《西里西亚织工》和布莱希特的《老妇人之歌》。而“历史小说”,无论是英国的长篇“历史小说”还是德国的中篇“历史小说”,本身就是近现代回忆需求的产物,其回忆的缘由与其说在于过往,不如说是在于过往与现今之间的差异;以家族的兴衰史为主题的“家族小说”是另一个典型的“记忆体裁”。与“历史小说”齐头并进、平行发展的多线条叙事不同,“家族小说”的叙述是编年史式的,被回忆的时间往往不超过3-4代人。“家族小说”一般讲述的是一个氏族及其成员的故事,或者聚焦于作为社会机构的一个家庭的衰败,如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DieBuddenbrocks,1901),或者在更大范围内反映出一个社会的变革史以及一个阶层或民族的兴衰史,例如奥地利小说家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1894—1939)的《拉德茨基进行曲》(Radetzkymarsch,1932)(Humphrey, 2005: 85-91)。
由此可见,文学体裁与记忆的关系不是一种简单的、普遍意义上的互文关系,它赋予一个民族实现自己文化记忆的方式以种种文本形式,而这种文本形式本身也在不断地被记忆着、观照着,甚至戏拟着和颠覆着。
1.2文学的经典化与文学史
扬·阿斯曼认为:经典化是传统“文字化的一种特殊形式”(Jan Assmann, 2000:82)。按照阿斯曼的思路,这种特殊的文字化过程的结果便是他所说的具有“规范性”“权威性”和“高度约束性”(Jan Assmann, 2000:82)的经典(文本)。由于这种被文字化了的传统,即经典文本不能简单地再次被经历,它就变成了需要通过学习才能掌握的“知识”。应当说,这一基本原则亦适用于文学经典(文本)。这也是为什么不同文化背景的社会和历史时期都会有自己的经典作品和经典作家的缘故,这些经典作品和作家或者在文学史中得以体现,或者被教育机构规定为(大、中、小)学生的必读书目。此外,经典化还是一个社会自身延续的需要,能够“构建集体同一性,使社会和政治关系合法化,维护或者瓦解价值体系”(Erll, 2005:69),并给一个社会或一个文化自我理解、自我描述和阐释提供依据。对于文学而言,经典化也不乏重要性。从系统理论出发,文学经典代表着“文学作为文本的统一和意义体系,是文学自我确认的基础”(Hölter, 1997: 21)。由于经典文本具有“规范性”“权威性”和“高度约束性”的特征,它也是后世作家创作的基本参照物。“假如一种传统是抓不住的,混乱的,没有以经典的形式成型,那何谈与之决裂?”(Grabes & Sichert, 2005: 305)这一点不仅整体上适用于追求创新的“后古典文学”,对于建立在以“互文”“拼贴”和“变换”传统因素基础之上的后现代文学来说更是如此。
就结构而言,回忆与文学之间有多个交会点:除了上文讨论过的体裁模式外,值得关注的还有密集性和叙述性(Erll, 2005: 144)。
复杂的过往事件往往附着在一些特定的概念、人物、图像甚至比喻上,形成回忆的“密集性”。无论是哈布瓦赫、诺拉,还是扬·阿斯曼显然均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分别用了“记忆图像”“记忆场”和“记忆形象”来指称这一现象。而“密集性”恰恰也是文学的核心标志之一。正如德语词“诗歌”(gedicht)原本的含义所表明的,文学原本就是“符号化”中意义在“在最小空间内”(Erll, 2005:144)的聚集。
叙述性同样为文学和回忆所共有。如果说“集体记忆世界是一个叙述的世界”(Erll, 2005:145),那是因为回忆具有被叙述的特性,甚或可以说,回忆的基本结构就是叙述。历史事件或者过往的体验只有在被纳入叙述结构后方能获得意义。这一点与以叙述为基本模式的文学吻合。按照结构主义叙述学理论,文学文本具有选择和组合、塑造叙述对象两个方面。埃尔认为,这一区分对于“记忆实践”亦有意义。因为无论是在集体层面还是个体层面上,记忆都只能容纳一定的内容,因此需要从“印象、数据和事实”(Erll, 2005:145)中选择出回忆的内容来,并加以整理和归类,使之成为有关联的整体。
文学与文化记忆之间的种种交会充分说明,“文学是记忆文化的一种独立的象征形式”(Erll, 2005:143),它具有以下独特性和优势:
(1)虚构与约束(restriktionen):文学以“越界”为基本特征,要么是文学之外的现实因素在虚构媒介中成为符号并获得意义,要么是幻想因素经由虚构获得一种形态和它之前并不具备的某种确定性和现实性。文学的这一特征为文学言说主流文化记忆——阿莱达·阿斯曼所说的“合法证明”(Aleida Assmann, 2006:139)记忆——忽略或者排挤的因素创造了基本条件。
(2)跨话语性(interdiskursivität):文学作品是“多声部媒介”。它能够展示不同的言语和话语方式,并借助本身所具备的广泛的容纳性,将仪式、音乐、身体等不同的记忆媒介纳入到自身体系中去。因此,文学与其他专业学科话语如历史学、神学和法律相比,更能够表现记忆文化话语本身所具有的多样性。
(3)多配价性(polyvalenz):在文学媒介中,作为每一个回忆过程基础的“密集效应”(verdichtungsleistung)都能得到提升,而这一点恰恰是其他记忆媒介所不具备的功能。因此,“高度综合的、因此多数情况下充满矛盾的(ambige)对过去的描写是文学的特权”(Erll, 2005:147)。
作为一种特殊象征体系,文学在表达和观照记忆现象和记忆问题的时候,使用的是具有文学特征的演示方式,其中最重要的是“隐喻”和“模仿”。
2.1回忆的隐喻
隐喻虽不是文学的专利,却是最重要的表现手法。阿莱达·阿斯曼在她的研究中区分出3大类记忆的隐喻形式:文字隐喻、空间隐喻和时间隐喻。
阿斯曼列举出的“文字隐喻”有书籍、蜡版、羊皮纸、照片等。基督教宗教意义上的“书”象征的是上帝的全知记忆,具有整体性和绝对性,“上帝亲手用羽毛笔写在灯芯纸草上的东西掌握着生杀大权”(Aleida Assmann, 1991: 19)。这是一种封闭性的记忆模式,它“超越人类知识和回忆的不完整性和损耗性”(Aleida Assmann, 1991: 18)。而这种不完整性却恰恰在“蜡版”和“羊皮纸”的隐喻中得到体现。“蜡版”的隐喻来自柏拉图,由于在纸作为书写的工具被发明和大量运用之前,欧洲人写字是在陶片、石片和蜡版上进行的,这一过程具有刻入的特征,柏拉图使用“蜡版”作为记忆的象征,强调的则是“记忆(元图像,urbild)与感知(映像,abbild)之间的关联”(Aleida Assmann, 2006: 152)。这一关联对于柏拉图至关重要,因为它是认识作为靠得住的记忆的前提,而认识准确与否,则又取决于“灵魂精髓”中的印迹是否清楚。这种“刻入式的书写”也为亚里士多德提供了灵感。他用“印章”作为记忆的隐喻,以此不仅说明记忆的作用方式,也突显出其界限和亏缺。莎士比亚对于记忆的设想与亚里士多德的有着间接的传承关系,在他看来,记忆力与社会地位联系在一起,因此,奴隶等下等人是不具备记忆能力的。
与文字相联系的记忆隐喻层出不穷。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创造了新的记忆隐喻——“羊皮纸”。昆西注意到“回忆的逆行能量”(Aleida Assmann, 2006: 154)。在他看来,人的记忆就像羊皮纸一样:各种思想、图像和感觉一层层“像光一样柔和地堆积到你的大脑里。每一层似乎将前面所有的都埋葬在自己的身下,实际上却没有让任何一层消失”(Aleida Assmann, 2006: 154)。
昆西感兴趣的是已丧失之物的可再造性,而弗洛伊德恰恰在这种在场与不在场的现象中看到了一个记忆问题。昆西用“羊皮纸”所描写的情形在他眼里是一个矛盾,因为“如何能够想象记忆保存与记忆消除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功能同时存在?”(Aleida Assmann, 2006: 156)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他建议使用“描图纸”:“表面是一张薄的被写上并重复写上文字的蜡纸,它的下面是一张用作‘刺激保护’的赛璐珞纸张,再下面是一块保存永久痕迹[……]的蜡版,在合适的光线条件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细小的条纹槽。”(Aleida Assmann, 2006: 156)
阿莱达·阿斯曼认为,昆西和弗洛伊德的记忆模式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用“印迹”替代了文字。这一替代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种“写入”行为一直延伸到新的技术,比如照相。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恩斯特·西梅尔(Ernst Simmel)就用照相时闪光灯闪烁时带来的“恐惧”表述战争带来的创伤记忆。而在此之前,尼采就已经否认文字及记忆内向性的传统。他认为记忆不是写入心灵而是写入身体。疤痕和文身因此都被理解为身体文字,而痛苦则是“记忆技巧最强有力的辅助工具”(Aleida Assmann, 1991: 20)。
“文字”及其扩展形式“印迹”被阿莱达·阿斯曼称为“基础隐喻”(basismetapher)(Aleida Assmann, 2006: 178)。它们无一不凸显刻入的特点,因此具有固定性和不可消除性;而它们本身也经受了文化史不同时期的考验。只是到了现今的数字时代,才有了另外一种比喻将其取而代之,这便是“可塑的物质”的比喻,记忆在这里成了可以在“当前变化着的视角下不断重新得到塑造”(Aleida Assmann, 2006: 158)的东西。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建立在记忆术基础之上的记忆与空间之间的密切关系源远流长。阿莱达·阿斯曼指出,从空间作为记忆的支撑到建筑物作为记忆的象征仅有“一步之遥”(Aleida Assmann, 2006: 158)。她列举的作为“空间隐喻”的建筑物有神殿、剧院和图书馆等。其中,神殿庙与图书馆在记忆类型上有着重要的区别。神殿纪念的是“堪为榜样的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具有约束力的、超越时间的价值”(Aleida Assmann, 2006: 158),而图书馆保存的记忆储备则是可以不断扩张的。阿斯曼称神殿相当于“经典”,图书馆则相当于“档案”。
然而,无论是“经典”,还是“档案”,它们都属于“人工记忆”(das künstliche Gedächtnis),与“自然记忆”(das natürliche Gedächtnis)相比较,前者有序,后者混乱;前者理性,后者感性;前者有一定的体系,后者具有偶然性。与此平行的区分还有“学习记忆”和“经验记忆”。引人注目的恰恰是在文学家和诗人那里,所谓的“自然记忆”和“经验记忆”的基本特征是联想,它往往被与女性和感性联系起来。在文学作品中,记忆有可能被比喻为“女裁缝”“晾衣绳”甚至“阁楼”:“年少时的经验虽然仍继续活在我的内心,但深深地隐藏在什么地方,在塞得满满的、鲜有人光临的回忆的阁楼之上。”(Aleida Assmann, 2006: 161)显然,“阁楼”的比喻属于“存储记忆”的范畴,它形象地将处于沉睡状态的“潜在记忆”表达了出来。阿莱达·阿斯曼在此区分了“存储”和“回忆”两个概念,她写道:“假如空间是系统化的、有序的,我们就是在和存储的媒介、隐喻和模式打交道,假如空间相反被描写成无序的、漫无头绪的和难以进入的,那么我们则可以认为这里说的是回忆的隐喻或者模式。”(Aleida Assmann, 2006: 162)
如此意义上的“回忆”不仅是动态的,还具有爆发力。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挖掘”的比喻上。“挖掘”一词常用于考古学,它所具有的动态特点和过程性使其能够对心理分析学意义上回忆的重构过程做出指涉。然而在弗洛伊德看来,考古学和心理分析具有“能指区别”(Aleida Assmann, 2006: 158)。他认为,找到毫无损坏的文物对于考古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而“心理考古学者却找得到所有本质的东西”(Aleida Assmann, 2006: 158)。正像诗人昆西用“羊皮纸”的比喻所表达的那样,弗洛伊德也相信,所有过往的东西仅仅是被掩埋起来了,都是可以重见天日的。
无独有偶,瓦尔特·本雅明是另外一位用“挖掘”一词来比喻回忆的思想家。只不过,他看到的是媒介在回忆过程中的积极和消极作用。他认为,记忆没有客观性,即使它被从积压层中“挖掘”出来,它也“永远不会完全脱离其环境”(Aleida Assmann, 2006: 165)。
“挖掘”属于记忆“空间隐喻”,但却包含了明显的时间质量。因为在“挖掘过程”中,不仅有寻找的持续性,也有发现的短暂性。“挖掘”所具有这种双重特征恰好与以空间视角构建的记忆隐喻与以时间为导向的记忆隐喻的特性重合。在“空间隐喻”中,回忆的“持久性和连续性占据主要地位”,在“时间隐喻”中,“遗忘、间断性,衰落和重构”则得以凸显(Aleida Assmann, 1991: 22)。
在西方文化的背景下,时间与记忆的关系还体现在前者是随着原罪而产生的:“从此,人类起源时的永恒秩序被抛弃,整个世界陷入了开放与自由,同时也陷入了变动、消失和死亡的规律之中。”(Aleida Assmann, 1991: 22)
从这个意义上讲,回忆是时间的对手:“如果说时间的本质是不可逆转性和永远向着新的终点前行的单调性,那么回忆的本质则是对这种时间规律的否定。”(Aleida Assmann, 1991: 22)当然也可以反过来看,如果说回忆是在以“永恒的名义与时间做斗争”(Aleida Assmann, 1991: 23)的话,那么,时间则不断地在提醒,所谓永恒其实是不存在的。因此,就像回忆与遗忘属于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时间和遗忘、回忆和永恒同属于一个整体”(Aleida Assmann, 1991: 23)。
在哲学、心理学以及文学中,回忆往往被想象成为一种通向灵魂深处的艰难之旅。堆积在那里的往事常常封尘已久,难以抵达,因此需要“挖掘”。但未经“消化”的过去也可能会突然袭来。在德语作家海纳·米勒(Heiner Müller)那里,过去不会像尼采所说的那样能够被排除掉,而是一直作为噩梦潜伏在那里,然后会在不经意的刹那之间变成魔鬼;同样与作为“魔鬼”现身的过去打交道的还有德语犹太作家鲁特·克吕格尔(Ruth Klüger),她的回忆本身就是用写作做“哀悼工作”(trauerarbeit)。在其小说《活下去》(WeiterLeben)中,这一点得到形象的展示:过往是魔鬼,而回忆则是用咒语呼唤魔鬼。可见,对于经历过纳粹迫害的犹太幸存者克吕格尔而言,回忆的痛苦和必要性并存:“回忆是召唤鬼神的咒语,而有效的召唤是巫术[……]要跟鬼神打交道,就得用现时作诱饵,就得递给它们能产生摩擦的东西,好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并活动起来。”(Ruth,1997:79)
2.2 回忆的“模仿”——叙述策略
叙述性是回忆与文学之间另一个交会点。叙述是回忆的外在表达形式,正像扬·阿斯曼强调的那样:“内化了的——这恰恰意味着:被回忆的——过去在叙述中找到自己的形式。”(Jan Assmann, 2005:75)认知心理学认为,叙述形式并非是语言表达时才参与进来的,回忆与叙述不仅遵循同一种逻辑关联的模式,后者甚至还会对前者造成影响。也就是说,叙述本身所具有的程式化的东西会“强行”将记忆纳入自己的轨道。回忆的这种叙述结构在集体记忆层面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首先来说,文化语境对“叙述什么和回忆什么”(Erll, 2005: 88)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力,其次,回忆在集体交往中的模式化和形式化特征更为明显。作为生活中常见的实例,最典型的莫过于“悼词”“生日祝词”以及政府首脑的新年贺词等。
然而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事实上,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更多地观察到有意为之的对叙述策略的选择。埃尔用“虚构记忆叙事的生产”(Erll, 2005: 152)来指称这一特殊的文学表现形式。她认为,叙述主体的选择对文学回忆具有结构意义。比如“全知叙述主体”充当的就不仅是虚构故事中的人物。他概览时空关系,知晓故事中人物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行为方式和行为意图,不仅如此,他还具有道德和价值评判的权利。由于全知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一种说教者和被教化者之间的关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担当的是文化记忆传达者的角色。相比之下,第一人称的叙述主体则更适于做交际记忆的承载者。通过叙述,个体的经历,他的生活经验及其主观价值判断被演示为“叙述知识”(Erll, 2005: 172),从而进入集体记忆的框架之中。与全知叙述文本不同之处还在于,人物叙述主体与读者之间不再是说教关系,而是号召与响应的关系。
米夏埃尔·巴斯勒和多罗特·比尔克同样探讨了文化记忆视域中的叙述策略问题。他们认为,文学通过各种不同的叙述技巧展示具体的回忆过程,比如“时间的陈述,场地的语义化,叙述媒介,聚焦以及叙述的不可靠性”等(Basseler & Birke, 2005: 123)。
对于“时间描写”至关重要的是构建时间“秩序”,其前提是先建立一个作为回忆出发点的“基础叙述”(Basseler & Birke, 2005: 126)。典型的回忆是 “追述”业已发生的事件,这尤其适合表现人物的发展。巴斯勒和比尔克视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为这一类回忆叙事的范例。他们认为,一旦这种时间秩序被打破,那么回忆就被赋予了另外不同的意义,例如在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的小说《我辈孤雏》(2000)中,生活故事不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事件和因果链,而更多的是一个由回忆角色构成的拼图游戏”(Basseler & Birke, 2005: 126)。
在基础叙述和回忆之间建立起不同的关系也是回忆演示的重要形式。此时,“回忆性”的清晰度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实现,一是通过某种“修辞”手段明确指出被描述事物的回忆性特征,从而演示整个回忆过程——“上帝赐我恩惠,让我成为那座修道院内发生的种种事件的见证人”(翁贝托·埃科, 2010: 13)。二是不断指向“基础回忆”——“啊,让我言归正传吧,我这个上了年岁的老僧未免东拉西扯得太多,耽误了说我的故事。”(翁贝托·埃科, 2010: 14),或是强调回忆者“我”专有的信息——“我从未见过布局如此漂亮如此完美的修道院,即使后来我圣加伦、克吕泥、丰特奈,以及别的修道院”(翁贝托·埃科, 2010:30-31)。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巴斯勒和比尔克指出的两种实现“回忆性”的演示方式,还可以观察到元叙述层面上的对回忆的观照(比如“但愿我的记忆是准确的”)。这一手法在君特·格拉斯的小说中多有运用。
在文学作品中,空间描写对于回忆的演示同样具有重要性。巴斯勒和比尔克认为,虽然“空间描写对于小说中回忆模仿的意义不像时间描写那样可以系统把握”(Basseler & Birke, 2005: 130),但空间能够充当回忆的激活器。这是因为,文学中的空间描写与现实世界处于一种模仿关系之中。以此为出发点,两位作者主要讨论了两种建构“回忆性”空间的描写功能,一是“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二是空间的语义化。
所谓的“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是建立在米歇尔·巴赫金(Michael Bachtin,2008)的“时间地理”[……]这一指向空间和时间的变换关系的概念之上。比如描写某人来到一个他以前曾经待过的地方,然后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这时,“空间体验”就“转化成了时间体验”(Basseler & Birke, 2005: 131)。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用“蜂巢”十分形象地说明了这一体验:“在空间的无数蜂巢中储藏了浓缩的时间。空间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只有借助空间,只有在空间的范围内,我们才能找到时间持续的漂亮的化石,并通过长时间的停留使之变得具体化。”(Bachelard, 1992: 3)此时,空间充当的是“时间的储存器”,它在回忆者内心唤起的是一种熟悉感;与“时间储存器”的功能相反的是,空间在个体的回忆中更指向变化:“这种变化有两种方式:一方面,地点自身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这一点更具决定性——通过空间的连续性,感知空间的主体也在发展。不只是空间对于主体而言变得陌生,而且首先是主体对于空间变得陌生。”(Basseler & Birke, 2005:132)此外,巴斯勒和比尔克还举例说明了一种宽泛意义上的“时间空间化的”的模式:“即回忆被写入回忆者的身体;典型的例子是对伤疤及其来源的描写。与通过感官感知激活回忆相似,身体成为过去和现在的交会点。”(Basseler & Birke, 2005:132)
与埃尔一样,巴斯勒和比尔克也认为,对于回忆演示来说,最典型的叙述场景是第一人称叙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回忆者“我”与被叙述者/经历者“我”一直处于某种张力关系之中。一方面,因为所处时间的不同,相对于被叙述者“我”——巴斯勒和比尔克称其为“具有性格特征的角色”(Basseler & Birke, 2005:138),叙述者“我”更具信息、道德和心理上的优势,因此他会对后者的感知和行为方式进行相应的评论和评价,此时,“过去成了被回忆的过去,角色明显成了被回忆的角色,而故事则拥有了回顾性的意义”(Basseler & Birke, 2005:134)。另一方面,“回忆对于回忆者而言,是一种精神旅行,是再次经历发生在过去的事情”(Basseler & Birke, 2005:135),那么,他至少在情感上回到了过去。这就意味着,叙述者与角色往往具有重合性。“在这种情况下,焦点从叙述者转向角色,同时也从基础叙述转向‘追述’”(Basseler & Birke, 2005:135)。这不仅有助于增强回忆性,而且使得正经历者/被回忆者“我”作为感知中心发挥作用成为可能。巴斯勒和比尔克借用 “双聚焦”概念来描述叙述者和角色的这种视角的重合。而这一重叠不仅是人物视角上的,它同时还是时间上的,即随着人物视角的重合,“也产生了现在和过去的重叠,尽管其中一个时间层面总是处于优势”(Basseler & Birke, 2005:137)。
由于文学作品能够通过不同的叙述策略来演示回忆,可以连接不同的时间层面,使时空交错;能够联系回忆者和被回忆者的主体心理感受,使之产生交替,还能够通过不同的聚焦形式确定回忆的重点,超越回忆和实际的过去之间不同的现实生活界限,“允许”回忆偏离事实,既能展现过去,也能对其做出评价和修正,从而将回忆的重构作用发挥到极限。
“作为对过去事件的概括或者说重构,回忆绝对属于文学文本的基本主题。”(Basseler & Birke, 2005: 123)上述讨论表明,文学与文化记忆的交会重重叠叠:文学可以是文化记忆的对象,同时也可以是文化记忆的媒介。与以机构化、系统化、经典化为基础的文学的记忆有所不同,以虚构为特征的文学作品所演示的回忆形式显然更加丰富,更具活力,从而也更具有选择性特征。厘清这些充满张力的关系,不仅能够拓宽文化记忆研究的领域,也能为文学研究找到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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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路小明
The Interaction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Memory
FENG Yalin
Literature is the object as well as the medium of cultural memory. Unlike the memory in literature which is based upon institutionalization and canonization, the literature, which is fictionally featured, demonstrates more vivid and active forms of memorizing. It can connect different time layers to mix the time and space dimensions using rhetorical and narrating strategies; it can connect the mental perception of the recaller to that of the recalled to make them interact and can also locate the key point of the memory through different focusing forms; it “allows” the memory to deviate from the facts, which makes it possible to demonstrate the past while make comments and amendments to it. In this case, it extends the reconstructing function of the memory to its extreme. Organizing all these intensive relationships can not only broaden the realm of cultural memory study, but also find new approaching methods for the literature study.
literature; cultural memory; interaction
G05
A
1674-6414(2017)02-0048-07
2016-12-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9世纪德语小说中的文化模式研究”(14BWW064)的阶段性成果
冯亚琳,女,四川外国语大学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德语文学和文化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