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 玮
(华中科技大学 德语系,湖北 武汉 430074)
美国媒介记忆研究综述
庄 玮
(华中科技大学 德语系,湖北 武汉 430074)
近20年来,美国人文学者从文化研究视角出发,围绕着“犹太大屠杀”等创伤性历史事件的媒体表征问题提出了多个“媒介记忆”理论,探讨了文学、摄影、电影及其他各类媒介和“记忆”之间的关系。本文旨在介绍三个相关理论(“多向度记忆”、“假肢记忆”和“后记忆”),并指出上述理论对于国内开展 “南京大屠杀”“抗日战争”和“二战时期犹太人流亡上海”等重大苦难历史事件媒介记忆研究的指导意义。
美国;媒介记忆;多向度记忆;假肢记忆;后记忆
20世纪80年代以来,德国学者在文化学记忆研究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理论,例如扬·阿斯曼(Jan Assmann)的“文化记忆”和“交际记忆”,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 的“记忆空间”“存储记忆”和“功能记忆”,埃尔(Erll, 2011a, 2011b)的“文学作为集体记忆媒介”,韦尔策(Welzer, 2007)的“社会记忆”、列维和斯奈德(Levy/ Sznaider, 2007)的世界性记忆。上述理论均强调了各类媒介(包括口头叙事/交流、文学、摄影、绘画、电影和建筑等)作为记忆载体的重要作用。媒介作为被记忆的客体,成为不可或缺表征一段过去和个体/集体记忆的实体性符号,并使记忆成为“可供认知、交流和建构的文化现象”(赵静蓉,2015:43)。
近20年来,众多美国学者也从文化研究视角出发,分析了西方重大历史事件和社会现实问题(例如犹太大屠杀、艾滋病、越南战争、海湾战争、美国黑奴史和西方殖民史)在各类媒介(例如文学、电影、摄影、动漫、建筑和博物馆等)中的再现和在集体记忆中的重构,进而提出了多个探讨媒介和记忆关系的“媒介记忆”理论,例如赫尔绪(Hirsch, 1992-1993,1997, 2008, 2012)的“后记忆”, 斯托尔肯(Sturken, 1997)的“缠绕记忆”,霍伊森(Huyssen, 2003) 的“记忆政治”, 兰兹博格(Landsberg, 2004,2009)的“假肢记忆”和罗斯伯格Rothberg, 2006,2009,2011)的“多向度记忆”。鉴于国内学界对德国文化记忆研究成果已有较多译介,但缺乏对美国学者相关研究成果的关注,本文将着重介绍美国“媒介”记忆理论中较有代表性的“多向度记忆” “后记忆”和“假肢记忆”。上述3个记忆概念均探讨了“犹太大屠杀”等创伤性历史事件的媒介记忆如何在生成、传播、传承、变迁、重构和接受过程中跨越国家、民族和文化边界及冲破代际藩篱,促使人们共同对各类历史暴行展开反省,加速形成国际社会对公平、公正、和平和团结的共识。同时本文也将探讨上述概念对推动国内重大创伤性历史事件(例如“抗日战争”“南京大屠杀”和“二战时期犹太人流亡上海”)的媒介记忆研究提供的借鉴意义。
罗斯伯格的“多向度记忆”首次将“犹太大屠杀”研究和“后殖民研究”并置,通过比较和分析多部相关文学、电影、照片、绘画和历史学作品,将全球化时代的“犹太大屠杀”记忆嵌入到后殖民化和去殖民化的语境中加以探讨。罗斯伯格指出,“犹太大屠杀”记忆研究从兴起到跃升为战后西方社会最为重要的历史议题,被认为在所有人类暴行中是独一无二的,得到了最多关注的同时,也帮助其他各种暴力的受害者发出了声音。同时,各种乍看毫不相关的伤害性历史事件(例如黑奴制和殖民统治)也反之促使更多人群探讨和反思“犹太大屠杀”,从而深化对相关记忆的研究。例如,“犹太大屠杀”在美国与对黑奴史的反思相辅相成。罗斯伯格(Rothberg, 2009: 111-134)提到,美国学者杜博瓦(W.E.B. Du Bois)1949年在参观华沙原犹太隔离区内的纪念碑后就指出,不仅黑人遭受了白人奴隶主和殖民者的屠杀,白人同样也会对白人犯下罪行。暴力是超越肤色的,没有此前白人殖民者奴役黑奴和对印第安人实施种族灭绝的先例,也不会后续产生犹太大屠杀这样类似的毁灭性机制。
罗斯伯格(Rothberg,2006, 2009 )同时指出,在二战后的法国,“犹太大屠杀”也围绕着阿尔及利亚战争遗产问题与法国殖民历史记忆交织在一起。例如,法国女作家德尔波(Charlotte Delbo)的作品《纯文学》(LesBellesLettres,1961) 反映了作者作为具有影响力的犹太大屠杀幸存者,如何在战后的法国投身于阿尔及利亚解放运动。该作品对法国殖民暴政统治的抗争与她更为知名的其他多本回忆录中记载的本人二战时幸存经历互为呼应;另一位法国女作家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和非裔美国作家史密斯(William Gardner Smith)的部分作品将1961年10月17日法国政府在巴黎血腥屠杀阿尔及利亚示威民众和法国维希政府二战时期配合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历史相关联。罗斯伯格认为,上述作品揭示并加强了法国政府在阿尔及利亚战争后期殖民统治的种族化与纳粹占领下法国犹太人所经历的种族灭绝之间的联系,使得两个历史事件的社会和时代影响力在相互指涉的情况下得以放大。
尽管如此,在战后的西方社会,发生在欧洲本土的“犹太大屠杀”暴行在道义上被普遍认为比在其他地区犯下的罪行更值得反思。甚至有部分犹太学者和欧洲白人学者宣称与该历史无关的族群无权探讨相关议题。但此类将“犹太大屠杀”记忆特权化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排斥了其他受难史的重要性,在内在逻辑上认同记忆的竞争和等级化模式,认为在公众注意力有限的前提下记忆一个历史事件必定以无暇追忆其他历史事件为代价。作为犹太裔的美国学者,罗斯伯格批判了此类思维定式,认为这一定式从历史角度来看是错误的,而在政治和伦理层面上毫无成效。他援引阿伦特(Hannah Arendt)和塞萨尔(Aimé Césaire)等人的相关论述,认为犹太大屠杀、奴隶制和殖民统治从本质上来看是可以相互对接的。塞萨尔在其著作《论殖民主义和种族灭绝的话语》(DiscoursesonColonialismandGenocide, 1950)中将纳粹的暴行描述为“针对白人的罪行”,而此类罪行此前为欧洲殖民主义者仅针对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印度“苦力”和非洲黑奴的保留手段(Rothberg, 2009:70);而阿伦特在她的作品《极权的起源》(TheOriginsofTotalitarianism, 1951)中把欧洲殖民者将此前对被殖民者所实施的暴力手段回过头来用在压迫欧洲本土族群的这一现象称为“回飞镖效应”。
罗斯伯格也认为,拒绝把这些历史事件放在一起思考,人们便失去了一次获得更广阔视角来考量这些历史事件共性和更全面理解现代性阴暗面的机会,从而造成交融文化式同理心的缺失。他一再指出,犹太大屠杀独一无二性的观点就认识论而言是错误的。不让更多人介入相关探讨只会导致关注犹太大屠杀人群的减少,降低该事件作为人类受难和人性丧失的普世性象征符号的记忆价值。罗斯伯格反对这种“将集体记忆作为竞争记忆”的思维框架和把记忆视为“争夺稀缺资源的一种零和游戏”(Rothberg, 2009:3)。他认为各种记忆之间并非呈现相互对立和非此即彼的关系,记忆是多向度的,“从属于不断的协商、交叉指涉和借用过程; 具有生产力,而非私人所有”(Rothberg, 2009:3)。
罗斯伯格的“多向度记忆”强调“犹太大屠杀”媒介记忆加速了战后发生在加勒比海地区、非洲、欧洲和美国等地的去殖民化进程和公民权利运动开展,促进各个被边缘化的族群形成联盟,重建自身苦难过去的历史记忆,从而有利于争取更多的政治权利和社会权益。反之,这也会推动对“犹太大屠杀”记忆话题的进一步挖掘和提升。“多向度记忆”理论的价值正是在于打破了各类创伤性记忆间存在的“零合游戏”式的竞争思维定式,指出不同集体对创伤性记忆的可相互交叉和借鉴,使不同民族、种族、社会和国家的记忆诉求可一道得到处置和伸张,以商榷各民族如何共同维护人性,继承历史遗产和承担人类未来责任等终极议题。
国内文化记忆研究学者赵静蓉(2015: 174)的观点与罗斯伯格“多向度记忆”的精髓不谋而合,她也认为“创伤体验是不受地理空间限制的,创伤记忆也不应当受文化和民族偏见的制约”,来自不同地域和族群的人们也许并没有共同经历一段创伤性的过去,但不同的创伤性记忆并不影响他们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共同承担人性的苦难,并能够从这一共通的情感中找寻到对创伤性过去的一致认识。而这种共识恰恰是人类整体避免再次被伤害,并重新制定关于社会正义的规则与标准,从而支撑其共同走向未来的坚实基础”(赵静蓉, 2015:175)。我们需从普遍人性的角度出发来反思大屠杀这样的创伤性历史遗产和创伤体验。如同“犹太大屠杀”记忆, 中国的“南京大屠杀”亦不是一个特殊事件。我们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不能只停留在仇恨的层面上,更应借鉴“犹太大屠杀”记忆的研究范式和成果,超越中日两国的边界,从哲学、伦理和道德的层面出发对战争创伤和人类集体的歇斯底里开展探讨,促进对人类文明和历史责任感的探讨,这样才能使该历史事件和犹太大屠杀一样上升为 “世界性记忆”(赵静蓉, 2015:103-105)。
同样作为犹太裔学者的赫尔绪提出了“后记忆”的概念(1992-1993, 1997, 2008, 2012),用以探讨儿孙辈如何获取和感知祖父辈的创伤性记忆。 “后记忆”描述的是“后代与前代个人、集体和文化创伤的关系,以及与仅仅通过伴随他们长大的故事、图片和行为方式而获取的有关前代经历的‘记忆’之间的关系。但这种经历的传播如此深刻和富于情感,以至于他们似乎建构起了自身的相关记忆。后记忆与过往事件对接的媒介化过程不是依靠回忆,而是通过想象的投资、投射和创造”(Hirsch, 2012: 5)。
赫尔绪的父母作为罗马尼亚犹太人,二战时在纳粹控制的罗马尼亚幸存下来。赫尔绪通过与父母的交谈和对家庭老照片的观看,试图重构父辈的这段创伤性记忆。基于这段自身经历,赫尔绪认为生活在受害者家庭的孩子们通过与历史伤害性事件的幸存者和见证人共同生活,更接近创伤带给家人的痛苦,从而觉得有义务去面对和弥补这一损失。不过“后记忆”并不等同于祖父辈的记忆:“它是‘后’的,但与此同时,从情感力上来说与记忆相近。”(Hirsch, 2008: 109) 赫尔绪参考了“后殖民”“后现代”和“后女性主义”等概念中“后”的含义,认为“后记忆”中的“后”不仅意味着时间的滞后及位置的变化(Hirsch, 2012: 5),后记忆“不是一项运动、一个方法或者概念,更像是创伤性知识和亲身经历在代际之间及超越代际回归的结构”(Hirsch, 2012: 5-6)。
在赫尔绪看来,后记忆是间接、间断和不稳定的,反思的是创伤性记忆的代际传播“在连续性和断层之间不稳定的摇摆”(Hirsch, 2012: 5-6)。孩子们永远无法完全复原父母对原始事件的回忆,很大程度上依赖主观想象、臆测和创造。但在这一过程中,媒介对于后记忆的形成和更迭有着不可或缺的塑造作用:“在从受到伤害的亲历者到其后代的传播过程中,借助于文学、照片和证词等技术强有力的媒介化,后记忆彰显了与过去充满感染力的连接 ——一种物质性的‘逼真连接’。”(Birsan, 2012: 425)照片、绘画、连环画、小说、日记、信件、建筑、纪念碑和博物馆等物质性的媒介同可成为连接第一代和第二代记忆和后记忆的媒介。 但赫尔绪认为,比起口头或书面叙述,摄影图像通常更好地被保存了下来。例如,纳粹毁坏了记载犹太大屠杀事件的文化档案,焚烧了相关文字记录,妄图借此压制和根除这段历史记忆,而照片等影像资料却较好地得以流传。因此,赫尔绪着重探讨了这一事件在老照片和视觉文化中的表征。她认为摄影图像作为“记忆要点”为过去和现在、记忆与后记忆、个体和集体回忆的交叉点,可建立起与过去事件直观的联系,较易传播通过想象难以追忆的事件,因为“来自创伤性过往的历史照片就像巴特斯所说的‘曾经在场’那样证实了过去的存在”(Hirsch, 2008: 116)。 赫尔绪也论述了摄影图像对于后记忆建构和演化的特殊价值和意义:“照片在似乎开了一扇面向过去的窗口和将观看者与之关系物质化的同时,也让人窥视到了过去的沉重和它的力量。……摄影图像的碎片性和二维的平面性使之具备被详尽叙述、装饰和象征化的开放性。” (Hirsch, 2008: 117)
赫尔绪把对摄影图像研究的侧重点放在了家庭照的特殊记忆功能上:“不像公共图像或者展示暴行的图像,家庭照和后记忆的家庭面貌倾向于消除距离和间隔,并推动认同和依附。当我们看着来自一个失落了,尤其被蛮力所吞噬的过去世界的摄影影像时,我们找寻的不仅仅是信息或者认证,而是一种亲密的物质和感情维系。”(Hirsch, 2008: 116) 赫尔绪形象地比喻了家庭照所承载的情感和记忆空间:“我们期待着被震惊(本雅明)、感动、伤害、刺痛(罗兰·巴特)或被撕裂(迪迪-于伯尔曼),照片因此成为屏幕-投射、靠近和保护的空间。”(Hirsch, 2008: 116)她一再重申:“时间和距离强调真实性和‘真理’相比,后记忆(跟记忆相反)的指标是一个述行性的指标,更多由情感和需求来塑造。” (Hirsch, 2008:124)从上述论述中可以看出,理解后记忆理论的核心在于把握情感在以图像媒介为载体的记忆代际传递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这一点与瓦尔堡的“激情程式/公式”(Pathosformel)相吻合。瓦尔堡认为,图像中承载的文化符号本身蕴含着巨大的情感能量,在特定历史时期可被唤醒、释放和体验,并根据后代人和所处时代的需要做出新的阐释和解读(黄晓晨, 2016:43)。。
虽然赫尔绪的研究注重“后记忆”的家庭框架,但不限定在家庭范围内。“后记忆”研究涉及的人群不光针对施暴者和受害者,也包括旁观者,不仅关注受害者的后代,也涵盖同时期其他关注相关历史的人群。通过分析斯皮尔曼(Art Spielmann)的连环画《鼠》(Maus, 1972)和塞巴尔德(W.G.Sebald)的小说《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 2001)中照片分别所蕴含的图像记忆,赫尔绪区分了“家庭记忆”和“附着记忆”。前者指代的是前辈的记忆在家庭框架下通过各类媒介的传播成为后代人的“后记忆”,例如《鼠》的作者以猫人(纳粹)和鼠人(犹太人)连环画的“后记忆”形式,呈现了本人的父亲作为一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向孩子所讲述的这段往事; 后者则指创伤性记忆从受害者的后代传播到与该历史寻求对接的同时期人士的过程(Hirsch, 2008: 114-115)。例如,在《奥斯特里茨》中,主人公奥斯特里茨1935年出生于布拉格的一个犹太家庭,4岁时便被母亲送上由布拉格开往英国的火车,由威尔士的养父母抚养成人。战后,作为建筑史学家的奥斯特利茨辗转于欧洲大陆多个国家,寻找战时被送进集中营的亲生父母的讯息,并在安特卫普向叙事者“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展示了多幅家庭照片和寻亲途中拍摄的摄影作品(多为与生平相关的建筑物,例如与生母诀别的布拉格车站)。正是借助于这些图像,奥斯特里茨才有可能建构对于家人所遭受创伤的后记忆。塞巴尔德以文字和图像拼接的方式,让叙述者“我”“站在主人公家庭框架之外,从奥斯特里茨处获取了他的故事并与之附着,从而展现了家庭和附着后记忆两者间的关系”(Hirsch, 2012:41)。叙述者的“附着后记忆”让更多的读者分享到主人公痛苦和黑暗的“家庭后记忆”,从而加入到纪念和反思纳粹暴行的队伍之中。
后记忆的理论贡献之处在于探讨了情感和个人当下的需求在获取和重构祖父辈创伤性记忆所起的重要作用,以及家庭和其他社会成员该如何建设性地消化和不断调适与这种所继承的非亲历的“后记忆”之间的关系,从而对先辈的记忆进行相应的解读。后记忆探讨了该如何和灾难性历史相关联的同时,也涉及记忆伦理的问题。在当代中国,慰安妇事件、南京大屠杀和印尼屠华等沉重的民族历史记忆依然深深地困扰着战后几代国人,而且日本政府和印尼政府时到如今仍否认相关事件且拒绝提供相关历史档案资料。赫尔绪的后记忆理论有助于指导我们尽可能挖掘更多的影像资料以构建和完善相关的后记忆。我们在面对祖父辈遭受的历史创痛时,不该被激进的弥漫着仇恨的民族主义情绪所吞噬或被一种沉重的后记忆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应有效地平衡情绪和理性之间的力量,积极面对和反省这些惨痛的历史记忆,并在自身的后记忆中将其转化为对人性本质、社会正义和道德责任的深层次思考,形成相应的规范化和塑形性的记忆叙事和话语,从而推动民族和国家认同的发展。
跟“后记忆”理论一样,兰兹博格的“假肢记忆”理论也涉及记忆通过图像媒介跨代传播的问题。兰兹博格分析了流行文化和它的大众媒介塑造往昔图像的力量,并着重探讨了作为大众文化媒介的电影对记忆的生产和传播机制,以及电影制造记忆和反思记忆的功能。兰兹博格指出,假肢记忆“非亲身经历的产物,而是来自于对一次媒介化再现的介入,例如一部电影或者一座体验性的博物馆,就像是一只假肢那样,它们被真正地穿戴在了身上;它们是由大众媒介再现带来的经历生产出的感官记忆” (Landsberg, 2004: 2)。 大众媒介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身体”不在场的缺失,其生产的假肢记忆让“个体不仅能获取一段历史叙述,而且能接收一段他或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却以更加个人化的方式深深感受到的记忆”(Landsberg, 2004: 2)。
兰兹博格论述到,大众文化式的再现可广泛流通得益于其商品化的形式:“正是各类大众文化式再现的商品化本质,使它们能够广泛地为生活在不同地点以及来自不同背景、种族和阶层的人们所获得,而这最终也阻止了它们成为一个特殊群体的私有财产。”(Landsberg, 2009:222)兰兹博格视传播甚广的大众文化创造的记忆为假肢化,以“强调它们的有用性。因为它们让人感觉真实,并为个人思考世界创造条件,也有助于表达和他者的伦理关系”(Landsberg, 2009: 222)。
兰兹博格促使人们看到大众文化可成为激发同理心和社会责任感的工具。同理心是兰兹博格“后记忆”理论的核心概念。兰兹博格通过对比“同理心”和“同情心”进而指出:“同理心的经历要求一种想象的行为。一个人必须离开自身,尝试着想象如果自己经历他或她遭遇的事件时的状况将会如何。和同情心不同,同理心要求心理上和认知上的行动。它包含和他者窘境一种精神上的探讨。同理心不仅涉及情感,也包含深思。深思和距离作为同理心的两个核心元素,在同情心中并不存在。”(Landsberg, 2009: 223)兰兹博格进一步指出,同理心“需要作为,比同情心更难达到。在某种程度上,同理心不是发展出对自身家庭、朋友或社团,而是对那些跟我们没有关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及所处境况远超出我们自身经历范围的人的恻隐之心”(Landsberg, 2009: 223)。同理心不仅仅是情绪上的感染和感同身受,也包含如何运用思维和价值判断去设身处地理解他者的处境,即便这种处境对于我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兰兹博格以电影作为主要的“假肢记忆”媒介展开了深入研究。她认为,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媒介,电影以极强的“体验性”带来亲身的体验和身体化的记忆。和随意可以停止的阅读行为不同,“在电影院,我们必须将自己交给真人大小的画面,跟随叙事的节奏和逻辑,即便它让我们感到心神不安。最终,对电影观众来说存在一个体验性的元素,便是我们以身体的和模仿的方式来回应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图像”(Landsberg, 2009:224)。兰兹博格认为,电影拍摄和剪辑技术(例如叙述表达的重点、 镜头角度和特写镜头等)“让观看者处于一个和故事相关的特殊位置,要求我们从完全不同于正常观看的视角而仿佛是从他人的眼睛去看待世界……媒体的高超之处便在于将观众放置在一个特殊角度来面对图像”( Landsberg, 2009:224)。电影正是凭借它的记忆视角和逼真的图像技术使观众发自内心地被其立场所感染,并与其中的不同角色产生认同,给予“观众一个限制性的,但却是有力量的进入过往创伤事件的形式……鼓励我们接受它们,并让它们成为我们个体经历档案中一个不熟悉的外来部分”(Landsberg, 2009:228)。电影由此带来的嵌入式和对接式的“假肢记忆”有能力参与塑造个体的主体性和身份认同。
兰兹博格(Landsberg, 2009:226)以波兰斯基执导的电影《钢琴家》(The Pianist, 2002)为例,分析了电影如何激发观众同理心,从而让其获取与欧洲犹太人在纳粹统治时期所遭受深重浩劫相关的假肢记忆。例如在影片前半部分的一幕中,犹太人被迫集合在华沙的犹太隔都的广场上等待被运往集中营时,被纳粹军官任意羞辱和枪杀。这样的场景让我们仿佛面对面地经历了极端的身体暴力。而犹太主人公为避难而隐居的楼房被纳粹炸毁时,音轨上几乎所有的声音(除了持续不断的警报声)却变得低沉,让观众体验到了主人公在爆炸现场近乎被震聋的效果。而电影的后半部分则更多涉及身体的缺席。主人公偷回空荡的隔都,看到了广场上堆积如山的旅行箱和已经被运往集中营的犹太同胞的其他遗留物品。此刻,观看者通过认知的参与可意识到无主物品的在场象征了其原本主人身体的缺席甚或毁灭。这样的拍摄手法能更强烈地唤起观看者的同理心,从而在情感和认知层面上均与战时被纳粹屠戮和剥夺了财产的犹太人产生强烈的身份认同。
“假肢记忆”的理论价值在于阐明了大众媒介的“体验性”,并指出了剧院或博物馆等大众文化媒介的封闭式空间特点。这些特性可使其受众摆脱外界干扰,身心沉浸于媒介再现的历史叙述中,从而触发人们的同理心,在获取他者个人或集体记忆的同时,将其转化为自身记忆不可或缺的“假肢式”组成部分。“假肢记忆”这一隐喻充分揭示了电影等大众媒介对于个体或集体的历史记忆可能带来的深刻影响,并且有着广泛的社会效应。兰兹博格认为:“强势的电影事件和策略可能会被用来服务一个教育目的,教观众在面对区别时如何与他人认同,鼓励观看者接受创伤性的能促进同理心发展的假肢记忆,这也能为未来更为彻底的民主探讨和运动打开一扇门。”(Landsberg, 2009:228)一系列再现了创伤历史事件(犹太大屠杀、南京大屠杀和美国黑奴史等)的大众媒介(例如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南京!南京!》和《为奴十二年》以及美国犹太大屠杀纪念馆和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等)会使得更多的受众“戴上”相关的“假肢”记忆,设身处地和感同身受地理解他者的痛苦经历,对来自他者却深嵌到自我记忆中的创伤性历史展开反省。赵静蓉呼吁道:“人类不是出于利益和欲望原则被捆绑在一起,而是为了抵抗不问责的遗忘、修复人性的裂痕以及基于安全、同一、信任重建人类共同体而建立联系、分享记忆和共担责任”。(赵静蓉,2015:176)对历史灾难性事件“假肢记忆”的构建、传播和获取有助于推动人类作为整体对历史错误的修正,为共同构建更善更美的道德理想形成巨大的推动力量。
媒介再现和重构了个人或集体记忆,在表征个体记忆时使其通过实体符号化的传播成为亦可被他者分享、感知和反思的集体记忆。而“犹太大屠杀”自20世纪80年代成为西方社会最受关注的记忆事件以来,其创伤记忆正因为丰富的媒介表征从个人和相关施害者/受害者的危机跃升为社会危机和文化危机,并成为世界性记忆话题。可以说没有对“犹太大屠杀”媒介记忆的探讨,便没有数十年来德国和美国文化记忆理论的蓬勃发展。本文所介绍的“多向度记忆”、 “后记忆”和“假肢记忆”理论均以“犹太大屠杀”为中心议题,同时兼顾其他创伤历史事件,探讨了创伤记忆和历史创痛的媒介表征问题。
虽然“多向度记忆”研究侧重文学作品、“后记忆”研究侧重摄影作品、“假肢记忆”理论侧重电影作品的分析,但这三种文化研究记忆概念在研究范式上有较多共通之处。罗斯伯格在其《多向度记忆——在去殖民时代记忆犹太大屠杀》(Rothberg, 2009)一书中便指出,多向度记忆同时也是多代际的,还引用了赫尔绪“后记忆”的观点解读后代关于1961年阿尔及利亚内战的相关文学作品。而“假肢记忆”也涉及到记忆在大众媒介中跨越代际的传播,所探讨的“同理心”概念也实为“多向度记忆”中记忆“去特权化”和“去竞争化”等核心概念的个体和社会心理基础。总而言之,三者均指出了“犹太大屠杀”等创伤性记忆遗产如何通过媒介的再现得以跨国别、种族和代际地被分享,且均认为某一伤害性事件的记忆并不只属于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代,而是通过媒介的传播属于所有寻求与其对接的记忆主体。如果说施暴者对相关历史事件从记忆伦理和道德角度出发而言有着记忆的义务,那么包含受害者在内,其他任何个人或集体对该历史事件均有获取记忆的权利,并可对此进行带有同理心的多样化考量和分析。上述三个记忆概念均倡导对单段灾难性历史展开更为整体化和全局化的反思,通过与他者记忆产生互动和呼应式的交集、重叠或共鸣,引发了对人类苦难和伤痛的认知。而这有利于公共道德价值的回归,在社会公共空间里开放性交流和自由讨论灾难性历史事件作为记忆遗产对于人类文明成长的意义,从而凝聚人类理性、情感和道德的力量。
在国内的历史记忆热点问题研究上,“多向度记忆”指导我们应该在世界性的语境下考量中国的创伤历史事件中个体或者集体的创伤,而“后记忆”和“假肢记忆”则启发我们需重视电影和照片等影像记忆所包含的巨大情感能量,分析后代如何通过影像媒介接受、继承、感知、反思、内化和哀悼未曾经历过的创伤性历史记忆,并如何为这些惨痛的历史记忆输入新的记忆价值和民族情感。例如我们需意识到,“二战前后犹太人流亡上海”(1933—1950)在跨国界文字和图像媒介的相关多种记忆文化中(例如亲历者的记忆文化,以及他们后代和其他相关群体的“后记忆文化”和“假肢记忆文化”)作为一种“多向度记忆”成了一个超越国界的全球化象征符号,象征着人权的侵犯和维护、东西方文化和生活世界的邂逅、冲突和融合,纪念了作为纳粹暴政和日本军国主义双重受害者的欧洲犹太难民和上海本土居民对日德法西斯主义的英勇反抗和生存斗争,警醒各民族作为“命运共同体”应和谐共处、共同发展(Zhuang, 2015)。通过研究跨越代际和国别的媒体记忆中的“犹太人流亡上海史”,可实现中国“抗日战争”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上海犹太隔都建立”和“南京大屠杀”等日军暴行与“犹太大屠杀”等纪念主题的“多向度”对接,从而向国际社会揭露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与世界各国人民的正义战争存在着共同的苦难记忆与革命信仰,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民的顽强抵抗阻止了日本军国主义独霸亚洲的企图。这利于促进中华民族与犹太等世界其他民族共同分享二战抗战记忆、民族精神和发展历程,向世界宣扬一种全新的反战记忆伦理观——正义、和平、发展、关爱和合作,推动各国建立和维护共同的历史记忆、人道主义价值观和和平秩序,建设“和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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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陈 宁
Introduction to American Media Memory Studies
ZHUANG Wei
In the last two decad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studies and revolving around media representation of traumatic historical events such as the Jewish Holocaust, American humanity scholars have put forward several theories of“media memories”, and discussed the relation between memory and literature, photography and film as well as other media. The article introduces three relevant theories (“multidirectional memory”, “prosthetic memory” and “post memory”), and points out that they are of benefit to Chinese media memory studies of catastrophic historical events such as the “Nanking”Massacre ,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and “Jewish Exile in Shanghai during the World War II”.
America; media memory; multidirectional memory; prosthetic memory; post memory
G712.112
A
1674-6414(2017)02-0041-07
2016-10-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犹太人流亡上海(1933—1950)’文学的记忆文化研究”(16CWW022)的阶段性成果
庄玮,男,华中科技大学德语系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文化记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