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五都新论

2017-03-10 20:46:24陈文豪
邯郸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陪都临淄王莽

陈文豪



王莽五都新论

陈文豪

(彰化师范大学历史学研究所,台湾彰化000500)

《汉书·食货志》载王莽于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五都设五均司市师,有学者据此认为此五都为“经济陪都”。陪都性质为政治性,并不存在所谓“经济陪都”,其说法并不能成立。从中地学说的观点看,王莽五都均为区域中心城市,具有商业发达、矿产丰富、交通便捷等特色,更突显其区域中心城市特点,故王莽五都实为地方经济中心城市。

王莽;五都;中地学说;经济中心

《汉书·食货志》载:

莽乃下诏曰:“夫《周礼》有赊贷,《乐语》有五均,传记各有斡焉。今开赊贷,张五均,设诸斡者,所以济众庶,抑并兼也。”遂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长安东西市令及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市长皆为五均司市师。东市称京,西市称畿,洛阳称中,余四都各用南北称,皆置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1]1179-1180

周长山指出,“五都”之称,初见于《史记·召公世家》,《索隐》注云:“五都,即齐也。按临菑是五都之一也。”此时虽有五都之说,但具体指哪些城市,尚未形成共识。西汉时商品经济继续发展,一些区域大都市在承担中央政府地方统治据点角色的同时,也发挥着作为商品物资流通中心的作用。王莽时实行统治商业的政策,选定洛阳、邯郸、临菑、宛、成都为“五都”,置五均司市。[2]81按周长山的看法认为王莽在五都置“五均司市”主要的目的是为实行商业统治政策,意谓“五都”具有商业性质的城市。

关于“五都”的性质也有不同的看法。丁海斌认为:“新莽,都长安,陪都有‘五都’:洛阳、邯郸、临菑、宛、成都。它们主要是表现为商业功能的经济陪都。”[3]91此说虽认为五都有商业功能,但确认为是经济陪都。

五都是商业功能的陪都吗?丁氏的推断与其认知的中国古代陪都类型与功能有关,在《中国古代陪都史》,所列出的十大陪都类型与功能中,有商业中心型——市集陪都一项,唯一的例证也是王莽五都。[3]16-27但在论中国古代陪都的基本特征,指出在中国古代,凡是能够成为陪都的城市一般有六个特征:地位重要,可以都城并列或仅次;有京都之名;宫殿、皇城、宗庙、皇陵与宏大的城市建筑;政治特征(组织机构);军事特征;文化特征,[3]10-12并无商业特征,因此提出商业功能型的陪都,显然和其欲界定的陪都定义相左。何况具有上述某一特征的城市在中国古代并不一定是陪都,这一定义过度宽松。

陪都是一个后起的概念,一般研究者惯常以这后起的名词与概念去看以前的某些具有政治功能,或可能具有政治功能的城市。例如:郑杰祥、李伯谦、张国硕及李自智,均认为郑州商城与偃师商城都具都城性质,但偃师商城为陪都。[4]75-108他们的认定都是据考古材料及少数传世文献进行推论。

尽管目前陪都史研究的理论尚嫌不足,但要判断一个城市是否为陪都,政治机能还是首选。《中国都城辞典》《陪都制度》条的解释即为如此:

在国都之外另设辅助性都城以加强中央集权的统治是一种政治性制度。[5]7

其次在汉代的两京(长安、洛阳)说及三京(长安、洛阳、宛)说都在东汉才出现。同时“都”字,在汉语具有多重意义,可以指国都、都城,也可以泛指一般城市。故王莽的五都是否能指为经济陪都,有待商榷。

关于五都的经济功能也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杜正胜指出,中国以商业为主体的都市,要晚到宋代以后才出现,唐代之前还未形成。[6]722许宏也同意此说。[7]9-10当人类由聚落迈进城市阶段后,城市主要功能在防卫,即所谓“筑城以卫君”,但是在一个较多人口聚集、社会分工明朗的城市,商业交易的行为必然会衍生,因此城市逐渐带有商业的性质。

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向来被视为研究先秦至汉初经济地理、司马迁经济思想的一手材料。司马迁的经济思想多元,其中一项为区域经济思想。[8]20-30《货殖列传》的区域经济地理划分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例如:史念海认为只有山东、山西两大经济区,其中再分若干小区;①李宪霞则认为有七大经济区域。②但多数学者都同意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所列一级经济区有四大区,即山西区(崤山以西的西部地区)、山东区(崤山以东的东部地区)、江南区、及龙门、碣石以北地区。③

在各级经济区,各有其经济都会,史念海指出有12处,李宪霞则认为有19个。西方学术界的“中地学说”,认为大小不等的普通城市和乡镇,在一个区域内,形成一个体系,每一个普通市或乡称为中地,这些和乡镇共同构成一个体系,称为中地体系。[9]33以此来看,无论是12处,或是19个,这些市均是各区的中心城市,在“中地学说”中,经济为判断一地中心城心的指标,因此从这个方向思考,虽说中国以商业为主体的城市在宋代以后才现,但不容否认在宋代以前是有一些具商业功能的城市存在,这在上述所引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的经济区划中已明显的看出。

《汉书·食货志》云:“遂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长安东西市令及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市长皆为五均司市师。”设立“五均司市师”更明确指出五都的经济特质,因此五都不具陪都性质,本质上是经济都会,意即经济城市。

《史记·货殖列传》记载龙门、碣石以北的经济都会为邯郸及燕。王莽为何选定邯郸设“五均司市师”,而不选燕?这和地理位置有关,司马迁说:“夫燕亦勃、碣之闲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通边胡。”[10]3265燕的地理位置和胡人毗邻,稍嫌偏远,而邯郸“漳、河之闲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10]3264又“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10]3262位置与中原核心地区接近,地理条件明显较燕为优越。

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也说:

邯郸包络漳滏,倚阻太行,赵人都此。秦魏战其西南,燕齐战其东北,而赵之力,常足以却秦胜魏,胁齐弱燕。苏秦谓:山东之国莫强于赵者。岂非拥据河山,控带雄胜?邯郸之地,实为河北之心膂,而河南之肩脊哉。[11]678-679

这是从历史经验总结出的邯郸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其次,在产业发展上,邯郸也较燕优越。战国时“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11]3259成为与王者相埒的巨富。铁在农业社会中是重要的生产用具的材料,冶铁即炼铁及打造相关铁制器具。产业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地缘关系,邯郸周围蕴藏丰富铁矿,其西部磁县铁矿今日仍继续开发,在邯郸内的考古调查也发现冶铁遗址四处、铁渣堆多处。战国时期邯郸、楚国的宛及韩国的棠溪号称三大冶铁中心。[2]92-93而燕则无此优势。

王莽选定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为五都。五都之间有何异同?

(一)工商业发展

《史记·货殖列传》载洛阳为:

周人既纤,而师史尤甚,转毂以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设任此等,故师史能致七千万。[10]3279

这段主要在介绍大商人师史,但相对的也说明洛阳工商发达的情况。

邯郸前已指出在战国时为三大冶铁中心之一,有大商人郭纵以冶铁致富。蜀卓氏先人,为赵人,亦用铁冶富,此赵人司马迁未明言赵之何地,但“亦用铁冶富”,推估为邯郸人应不为过。[10]3277

至于临淄,主父偃称,“齐临淄十万户,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巨于长安,此非天子弟子亲爱不得王此。”[1]2000

司马迁亦称:

齐俗贱奴虏,而刀闲独贵爱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闲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10]3279

齐临淄的工商业发展,是延续自春秋以降的传统,齐桓公和管仲的对话,即足以说明,《管子·轻重》载:

桓公曰:皮干筋角、竹箭羽毛齿革不足,为此有道乎?管子曰:唯曲衡之数为可耳。桓公曰:行事奈何?管子对曰:请以令为诸侯之商贾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刍菽,五乘者有伍养。天下商贾归齐若流水。[12]369

各国商人聚集齐地,进行商贸,主要应集中于临淄;①相对地齐贾人亦至各地贩通有无,故《盐铁论·力耕》称“宛、周、齐、鲁,商遍天下。”[13]29

《史记·货殖列传》云: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然其赢得过当,愈于纤啬,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10]3278

说明宛也是一个工商发达的都会。

成都自惠文王灭蜀后置郡,逐渐发展成为西南地区的工商都会。《华阳国志·蜀志》载其情形为:

然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资我丰土,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太牢之厨膳,归女有两百之徒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奠而羊豕夕牲,赠赙兼加,此其所失。原其由来,染秦化故。卓王孙家僮千数,程、郑各八百人;而郄公从禽,巷无行人;箫、鼓歌吹,击钟肆悬;富侔公室,豪过田文;汉家食货,以为称首。[14]148

《汉书·食货志》亦载:

和、卓既衰,至成、哀间,成都罗裒訾至巨万。初,裒贾京师,随身数十百万,为平陵石氏持钱。其人彊力。石氏訾次如、苴,亲信,厚资遣之,令往来巴蜀,数年间致致千余。裒举其半赂遗曲阳、定陵侯,依其权力,赊贷郡,人莫敢负。擅盐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遂殖其货。[1]3690

由上述可知五都的一个共同特性为工商业发达的都会。

(二)矿产

五都中邯郸及宛均有铁矿,已见上述。洛阳虽未见有铁矿记载,但河南巩县铁生沟及郑州古荥镇均曾发现有冶祭作坊,[15]281手工业的发展和原料产地有密切的地缘关系,故在洛阳附近或有铁矿。成都亦未相关矿产的记载,但蜀之临邛有铁矿、[10]3277-3278严道有铜山。[10]3192临淄附近是否有矿产,未见记载,但《管子·地数》云:“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山,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山。”[12]311说的虽是中国全体情况,但可知齐人对铜、铁资源的分布了如指掌。②

(三)交通

《盐铁论·通有》对汉代都会在交通上的地位有一个概括的说明:

燕之涿、蓟,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楚之宛、陈,郑之阳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内,皆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也。[16]41

在此所列出都会,都是区域交通中心,尽管有些并未在五都之列,在全国交通网上有枢纽地位;同时五都中的成都确未见列出,并不代表成都的交通地位不重要。《史记·平准书》载汉武帝时为加强西南地区的道建设,“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10]1421这条通往西南夷道起点应即成都。而由陕入川的道路,如金牛道的终点也在成都。[17]9说明成都有一定的交通地位。

五都的交通地位,在《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等相关文献略有记载:

洛阳:《史记·货殖列传》:洛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10]3265

邯郸:《史记·货殖列传》: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10]3264

《汉书·地理志》:邯郸,北通燕、涿,南有郑、卫,漳、河之间一都会也。[1]1656

临淄:《史记·货殖列传》: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10]3265

《汉书·地理志》:临淄,海、岱之间一都会也。[1]1661

宛:《史记·货殖列传》: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受汉、江、淮。宛亦一都会也。[10]3269

《汉书·地理志》:宛西通武关,东受江、淮,一都会也。[1]1654

从工商业发展、矿产及交通上看,五都大体上都有这些共同的特性,但是值得重视的是只有邯郸与宛二都对此三大条件记载的比较清楚。

王莽的五都不是经济陪都,而是带有经济性质的区域性都会。在龙门、碣石以北这些区域虽有燕及邯郸二大都会,但地理位置及产业发展上邯郸较燕占有较大的优势,尤其以中地学说来看,邯郸地位更加明确,此为其成为五都的主要原因。

五都较其他都会而言,除了分据四大经济区的中地位置外,一般而言,在工商业发展、矿产及交通上均具有较优势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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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李俊丹)

①史念海,《中国历史地理学域经济地理的创始》,原载《何全先生八十五华诞纪念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页;收入《河山集‧九集》(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571-593页;又见《史念海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4月第1版第1次印刷),第341-358页。

②李宪霞,《论〈史记‧货殖列传〉所见经济分区和中心城市分布问题》,《司马迁与史记论集》,第8辑,第524-537页。

③韦苇,《司马迁经济思想研究》,22页;侯甬坚,《〈史记〉所见西汉以前的区域类型和区域年龄》,《司马迁与史记论集》,第1集,第393-410页;吴宏岐,《说〈史记‧货殖列传〉中经济小区的数目》,《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第4期。

①《战国策》(台北:九思出版有限公司,民国67年11月台一版版),卷八,〈齐策一〉,第337页,“苏秦为赵从说齐宣”条云:“临淄之中七万户。……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②周长山,《汉代城市研究》,第96页。按周氏将《管子‧地数》误为《管子‧轻重》。

K234.1

A

1673-2030(2017)01-0031-04

2016-09-15

陈文豪(1955—),男,台湾澎湖人,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历史学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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