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整的异化
——南京国民政府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述评

2017-03-10 13:08崔珂琰
关键词:国民政府教科书南京

崔珂琰

(西藏民族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统整的异化
——南京国民政府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述评

崔珂琰

(西藏民族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以编审政策为核心,以印行、经费政策为支撑的中国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成型。在外部侵略挤压和内部分裂的威胁中,南京国民政府制定的民族教科书政策以统整为主要特征,从政策名称、政策理念、政策内容三个角度由外到内展开对少数民族教科书的管理。以主流价值观为取向的编审政策、国家利益至上的出版发行政策、以统制为目的的经费支持政策在试图平衡政治整合与文化多样的矛盾时,发生了从整合到同化、从丰富到单一的功能异化。

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南京国民政府;统整

少数民族教科书(略称民族教科书)指国家针对少数民族学生编审、印行的教科书,主要在民族中小学校中使用。它既包括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教科书,如单一民族语言文字或双语合璧的教科书,也包括以少数民族学生为主要阅读对象编写的国家通用语言学习用书,如《汉语》教科书。现代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是国家为了管理少数民族地区学校使用的教科书制定的政策,包括编写审查、选用准入、印刷发行等。南京国民政府十分重视少数民族地区中小学校的教科书使用情况,在全国统一教科书政策标准的要求下,加强对民族教科书的监管,这个时期的民族教科书政策真正具备了现代教科书政策的基本要素与特征,也对之后不同时期的民族教科书政策影响深远。

一、统整:政策内容及特点

(一)以“边疆教育”替代“蒙藏教育”,统整政策名称

清末民初,民族教科书政策发展出了两条线索:一条线索导向“普通化”,即以国民教育“均质化”为目标,将少数民族教科书的管理完全纳入全国统一范围,教科书的编审、出版发行、选用准入完全与内地汉族地区一致。另一条线索导向“专门化”,以蒙藏教科书的管理为主要内容,形成国家与地方两个民族教科书编辑主体,采取自编与翻译结合的教科书编写模式。

上述原本并行发展的两条线索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发生了重要变化:在“全国教育应当统一”[1](二)820-829的总原则指导下,民族教科书“专门化”的线索逐步消隐。尤其是1937年11月南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在抗战救国背景下,国民政府开始以“边疆教育”取代“蒙藏教育”。以地理“边疆”替代文化“民族”,客观上扩大了政策的对象,但民族教科书种类与数量急剧减少,1932年至1935年,教育部共完成蒙藏文小学国语课本各8册、常识课本4册的编译工作。由于这些课本“发行以来,内容不甚适合边民生活需要,于三十五年另行编译蒙藏维初小语文常识教科书各一套”[1](一)867。总之,南京国民政府期间,以教育部名义出版的民族教科书一共有两套,这样的数量和种类远远不能满足实际需要。

(二)以国族民族主义教育思想统整政策的价值取向

南京国民政府的民族教育政策主要目标是利用教育手段过滤民族身份、形塑公民身份以建构一元“国族”的民族观念。而这样宏大目标的达成需要具体而微的教科书作为载体,并制定以此为目标的民族教科书管理政策,国族民族主义教育思想正是此政策目标之价值取向。

南京国民政府利用学术理论与政党实践两种方式,将中华民族构建为“国族”,推进民族格局一元化。国族民族主义教育思想以“一民族一国家”为基础,在内求整合、外抵侵略的双重环境压力下,成为南京国民政府基本的教育理念。这种教育思想非常具体地表现在民族教科书政策中,此时的教科书政策一再偏向“普通化”之方向,从教科书的编审、出版、印行各个阶段加以控制,意图通过教科书中的国民教育内容传达与规训中央政府之一元“国族观”。例如,1935年教育部颁布的《边疆教育实施原则》要求边疆民族地区的教材内容应特别注意“中国民族之融合的历史”,规定编辑民族适用之小学教科书应“间以政治材料,捍卫国家之历史任务,以启迪知识,养成国家观念为鹄的”[1](一)867。

(三)以普通教科书政策为基础统整政策内容

教科书政策作为一项公共政策,与国家的教育制度紧密相关,更由该国的政治制度所决定,所以才有阿普尔“教科书是政治的产物”[2]的说法。特别是与民族国家领土、主权等政治利益有深度勾连的民族教科书政策,它关系统治阶级的主流价值观和国家意志能否忠实地、在最大范围内渗透边疆民族社会。

1.以主流价值观为取向的编审政策

编审政策是教科书政策的核心内容。南京国民政府主要从四个方面对教科书的编审进行控制,使其从内容到形式都符合当局“一元论”的主流民族观与政治观。

(1)明确中央编审机构,从组织上保证主流价值观对民族教科书的影响。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建立了明确的民族教科书的编审机构——教育部国立编译馆和国立边疆文化教育馆。虽然没有形成独立的第三方编审机构,也没有完成民族教科书编、审分立的目标,但国立编译馆和国立边疆文化教育馆从组织上保证了民族教科书有编、有审,这已经在中国现代民族教科书政策中迈出了划时代的一步。国立编译馆和国立边疆文化教育馆编译委员会是民族教科书政策的主要执行机构。

(2)安排代表国家意志的编审人员,从主体上保证对教科书意识形态的控制。目前的档案资料显示,教育部国立编译馆和国立边疆文化教育馆的民族教科书编审人员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们不仅学历高,是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专家学者,具有较高的民族理论研究水平,而且多来自大学、专业民族研究院(所)或者较高级别的教育行政管理部门,都具有丰富的教学、编译、教育管理的经验,这无疑可以从客观上保证民族教科书的质量。同时,这些专家作为专业知识的代表拥有相当的专业影响力,例如作为民族教科书的中央级别编写者,国立边疆文化教育馆筹备主任凌纯生是具有“民族主义情怀”的民族学家,其民族学理论研究具有“强烈的‘国族主义’的思想”[3],这样的“情怀”和“思想”与南京国民政府的主流民族观和政治观十分相符。

(3)制定以主流价值观为基础的编审标准,从内容上过滤掉非主流价值观。民族教科书的编审标准也被称为“编写指导思想”,它回答的是教科书内容的选择客体——选什么的问题。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建立了民族教科书编审的“双重”标准,即民族教科书既要符合1929年1月教育部针对普通教科书颁布的《审查教科图书共同标准》,又要遵守民族教科书的特别编写要求。编审标准如何过滤非主流价值观?主要采用以下两种途径:第一,通过制定编审标准的主体过滤非主流价值观。无论中外,每个国家的不同族群都会以群体的力量对制定教科书政策施加影响。但是在权力的博弈中,必定有多少之分。因此,民族教科书编审标准往往以国家的名义代表多数人的民族价值观,也即主流价值观。第二,以主流价值观拣选知识。教科书是由知识组成的,但并非“原生态”知识的容器,这些知识经过了一些特殊的人为加工。如“中国民族之融合历史”“边疆各民族人民和国民革命的关系”等知识,它们代表了南京国民政府主流政治观,可以通过编审标准的筛子成为教科书的内容;而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未尽完善,应用不多,无提倡之必要”[4],不能用其编写民族教科书。如此一来,那些与主流价值观不相符的知识很容易就被“合法”地过滤掉了。

(4)设置严苛的编审程序,从流程上杜绝非主流价值观流入民族教科书。由于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以教育部为主体编写的民族教科书数量稀少,可选择性不大,因此,不存在如汉文教科书的选用问题,只要是被审定通过的民族教科书,即会被投入边疆民族地区的中小学使用,这就意味着审定流程是教科书准入的最后一道屏障。严苛的编审程序从客观上造成了民族教科书的单一化,而且是经过了公众可以接受的“合法”“合理”过程,通过此程序形塑下一代,传播主流价值观。之所以评价其“严苛”,是因为在《国立编译馆办事细则》中规定教科书首先必须经教育部“核发”后才能送审,然后经初审、复审、终审的审查程序,每次审查都要给出意见,初审意见不一还要进行“特审”,“填具审查单”“整理审查单”“签注意见”等。烦琐的程序和操作背后绝不仅仅是行政流程那么简单,它设置了一道道屏障筛选掉不符合“一元民族观”的内容。

2.国家利益至上的出版发行政策

南京国民政府民族教科书的出版发行主要依靠教育部。由于民族教科书的文本语言使用不广泛,需求数量少,使用地偏远,印刷技术不成熟,印刷成本高,无印行的盈利点,所以不存在如普通汉文教科书竞相争夺出版发行权的情况。尤其是抗战爆发后,交通不便,运输成本剧增,内地书局都考虑经济成本问题而不愿印行民族教科书。因此,国民政府就在国立边疆教育文化馆内自建了印刷厂,专门印刷民族语言文字的教科书。这样的携助方式对于处在极不发达状态的民族教育和民族教科书发展都是雪中送炭之举,从开蒙民族智识的角度看是值得肯定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国家也是出版发行民族教科书最大的受益者。民族教科书虽然出版发行的成本确实比普通教科书高,但它负载主流价值观所带来的收益是巨大的,对于政府这样掌握国家财税收入分配的主体来说,民族教科书的印刷发行是不存在问题的。因此,以国家利益为最高目标是中央政府掌控民族教科书出版、印行的重要原因。

3.以统制为目的的经费支持政策

首先,从经费的来源看,与普通教科书经费由地方承担不同,民族教科书的经费全部由南京中央政府特别划拨。其次,从经费的使用情况来看,形成了常例划拨和特别补助两种方式,另外还有奖金形式的特别补助费。常例划拨保证民族教科书编审、出版发行的基本经费预算;特别补助则有利于调动社会各界参与教科书的编写与补助工作,对民族教科书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再次,从经费的管理权限来看,有逐渐收紧的趋势。抗战前蒙藏教育是归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和蒙藏委员会共同管理的;抗战后期由教育部管理蒙藏教育后,民族教科书的经费就主要由教育部主管了。资金支持是民族教科书发展的基础,在当时战乱的环境中,各省地方的教育经费投入尚且自顾不暇,时有亏空,民族教科书发展所需资金客观上只能由国家承担,但从主观上看,经费的投入也意味着控制的开始,南京国民政府对民族教科书投入资金,必然要求在教科书中表达其国家意志和主流价值观。

二、异化:南京国民政府民族教科书政策的功能及影响

教科书政策有两项基本功能,即政治功能和文化功能。民族教科书的政治功能主要涉及中央政府与民族地方的利益平衡,而文化功能则主要涉及国内各民族文化利益的分配问题。

(一)政治功能及异化:从整合到同化

南京国民政府作为一个新晋统一的政权,领土范围的确定性和生活在领土上的各族群的非均质性,是中央政府制定民族教科书政策的背景。在建构国家认同上,民族教科书及其政策存在基本政治功能诉求从目标到内容都积极指向构建统一民族国家。中央政府通过建立明确的民族教科书编写、审定、印行政策,并给予经费支持以保障出品合乎规格的民族教科书,用以普及发展边疆民族教育。但同时应看到,南京国民政府秉持“一元民族观”,在国内努力重塑中央政府权威的过程中又遭遇抗战“亡国灭种”之沉重压力,因此,忽视自古以来中国多元民族格局的客观事实,着意消除民族界限、集中民族意识形态就成为必然。而此时的民族教科书政策在政治功能中必然强化中央政府的利益表达,忽视民族地方的“专门”性教育及教科书诉求,以将其逐步同化入普通教育及教科书为原则,如“凡中华民国境内各省区偏辟地方,其人民语言文化尚属特殊者,一律施以边地教育,但其语言文化现象,业与内地其他地方融合一致等,无论属于何地,属于何族,均应并入普通教育范围”[5]。

(二)文化功能及异化:从丰富到单一

政府制定教科书政策,在文化方面主要涉及如何分配各民族的文化利益与文化资本的问题。首先,国民政府时期的民族教科书政策值得肯定的文化功能是它从个体层面重视提高少数民族群众的科学文化水平。边疆民族地区地处边陲,交通闭塞、文化落后是不争之事实,编辑民族教科书,推行“国语运动”,普及国民教育,都从客观上增强同气相求的民族感情,搭建各民族沟通的平台。其次,我们也应看到,在民族整体文化利益层面,国民政府制定的民族教科书政策没能创造出尊重少数民族文化权利、保护多元社会民族和文化多样性的制度空间。具体政策表现如民族教科书内容必须以普通汉文教科书为蓝本,教科书中使用民族语言只被当作辅助教学的手段,民族语言被定性为方言俚语,无法取得独立的课程地位,造成少数民族学生“削足适履,都读商务的复兴教科书,或中华的新课程标准使用教科书(云南省立小学所用)”[6],“花苗小学的课程,已完全依照教育部所规定厉行汉化教育。课本采用商务的小学教科书,教师讲授时,先读汉音,然后用花苗语讲解。然收效并不显著”[7]。少数民族不但被冠以“边疆同胞”的称谓,其文化权利的空间更是被挤压得微乎其微。总之,国民政府的民族教科书政策文化功能的释放是极其有限的,无助于甚至妨碍了现代民族国家文化秩序的构建。

三、 结论

南京国民政府的民族教科书政策是百余年来中国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的成型时期,由此开始,民族教科书政策有了一套可资展开与完善的模板。这套政策体系尽管在新中国时期发生了较大的内容变化,但大到政策基本结构框架,小到编审标准,皆是民族教科书政策发展的肇始,更为重要的是,它“一统有余、多元不足”的特点成为民族教科书政策的基本底色。

涂尔干认为,国家与全体公民之间存在一种“远距离关系”,而教育可作为填补中央权力和普通公民之间距离的“中间媒介”。那么,在中国这样一个民族自然、人为拆分或融合现象非常普遍的国家里,各民族间还存在一个“近距离关系”。这种关系集中体现在政府制定的公共政策中,通常表现为民族间各种权利的分配与调整,其中文化的权利主张是重点。教科书具有强大的文化保存与价值传承功能,它能够将一个民族群体千百年来形成的语言、生活习惯、历史记忆等重要民族核心基质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如果在一个以民族为基本群体识别单位的国家,代表文化权利分配的少数民族教科书政策只考虑调整中央与公民“一统”的“远距离关系”,而故意忽视民族间存在的以“多元”为特点的“近距离关系”,那么这种强硬、仓促、无根基的“一统”往往不但事与愿违,而且对国家内部的民族关系贻害无穷。在多民族国家中,从古至今政治的整合与文化的差异都是政府必须面对的矛盾,因此,在民族教科书的政策中如何平衡“一统”与“多元”的矛盾,处理好远、近两个距离的关系是值得更进一步深入研究的。

[1]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教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820-829.

[2]M.阿普尔,L.克丽斯蒂安-史密斯.教科书政治学[M].侯定凯,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20.

[3]凌纯生[EB/OL].[2016-10-20].http://baike.baidu.com/link?url=uM7fofOlLXxzn1n8YesPgtUbEoolYyMAZGIFz2HPa xjKCaEYlZ8-uZyuFjKpnckNiBEMCkz5r5NdNphB3LYwubLozD-FDnoyAcC-imcL0PxH3kOmZecalrbBYF2g1adXkr.[4]国立编译馆关于杨镜岷《边民三字经》及《边民千字课》审查意见致教育部呈函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二月九日[A].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卷宗号:五,12435,102-144.[5]抗战以来之教育[A].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民国档案,卷宗号:五,12414.

[6]陶云逵.开化边民问题[J].西南边疆,1940(10).

[7]岑家梧.云南嵩明县之花苗[J].西南边疆,1940(8).

The Alienation of Integration:The Review of the Policy of Minorities′ Textbook Under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CUI Keyan

(SchoolofEducation,XizangMinzuUniversity,Xianyang712082,China)

With reading and editing as its core and based on printing and budget policy, the policy of minorities′ textbook was shaped in the period of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Due to foreign invasion and Chinese internal divisions, the textbook policy, characterized by integration, was made by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who managed textbook in accordance with the name, idea and content of the policy. The textbook policy, consisting of mainstream orientation, issue giving priority to national interest in addition to budget policy aiming at control, attempted to reconcile its conflicts with the variety of culture, as resulted in the functional alienation from integration to assimilation and from variety to singleness.

minorities; textbook policy;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integration

2016-11-2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5CMZ002)

崔珂琰(1980-),女,陕西西安人,西藏民族大学教育学院讲师,教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课程与教学论、少数民族教科书。

K26-43

A

1674-3318(2017)02-004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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