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弦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当代旧体诗词的发展困境*
——从“思想史”与“期待视野”说开去
朱佩弦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当代的旧体诗词发展,从创作到普及,主要存在着“结构主义的创作情结与解构主义的矫枉过正”、“理性主义精神、文化—心理结构影响下的创作”、“‘权力性’创作爆发与‘类书性’接受阻滞的二律背反”、“‘历史记忆’的重新阐释与‘传承性’的一成不变的矛盾”、“‘新文学’的‘破旧’体认与‘旧体诗词’的‘立新’的不确定”几大困境。把这几类困境置于思想史的角度予以考察,我们能更为直观地看到当代旧体诗词的历史地位、实质内涵以及遭遇困境的具体成因,所有的成因都可以归结统摄于当代旧体诗词的发展脱离了受众的期待视野,或者说只满足了一部分受众的期待视野,只满足了受众期待视野的某个层级或部分。
当代;旧体诗词;思想史;期待视野
一般而言,新诗是指1916年胡适尝试创作《尝试集》以来、借鉴西方散文化诗歌技法的一种自由体诗歌,旧体诗词即指区别于此的中国传统诗歌体式,它包含了骚体、乐府、古风、格律诗词、曲联等形式,而在当代的旧体诗词创作中,尤以唐宋元时期大成的格律诗词曲作为其主要表现载体。不可否认,新旧交替的历史巨变期(清末民初),一批传统的中国士人、学者、文人(于右任、陈寅恪、鲁迅、聂绀弩等)创作的旧体诗词作品,与新时期对国学传统的提倡而涌现出的热衷于旧体诗词的学者、学子、爱好者的诗词作品,都是现当代文学作品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但同时我们又不得不正视学术界、诗词界长期以来就现当代旧体诗词应不应该入史问题进行的激烈论战。一方面,有学者认为“1920年代至今的近百年间,古典诗词创作客观上仍然大量存在,并且越来越活跃,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士和革命前辈,都曾经用古典诗词这种文学形式言志抒怀感怀人生,并留下了大量的优秀的诗词作品”[1](P140),并抱怨“它(旧体诗词)的合法性自中国近、现代文学学科诞生以来,就处于被怀疑、拒绝或悬置的状态。高等学校和文学研究机构不把20世纪已有的旧体诗词成果作为研究对象;对当时的诗词创作活动,学界往往也保持沉默,不屑于介入,学理化的研究明显缺席”。[2](P143);与之相反,有学者坚持认为,我们“在旧体诗的束缚下,思想的现代性的表现,在大多数诗人那里是有相当的限度的”[3](P91)、“中国现代文学之现代,是相对于整个古代文学而言的,它不是一个朝代的文学,而是相对于古代文学的一种新的文学,它的根本点是现代性,这个现代性,不仅要表现在思想情感内容上,也必然地要表现在作品的语言形式上”。[4](P50)
现当代旧体诗词能不能入史,本文暂且不作讨论,但从诗词界发出的抱怨情绪,与学界存在的这一种“不能入史”的反对声音,我们就足以见出当代旧体诗词的发展出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我们把当代的旧体诗词置于思想史的角度去考察,与历代的文学运动、文学思潮作一比附,就能更为明晰地解读当代旧体诗词的本质内涵、历史地位以及在当代遭遇发展困境的具体原因。而所有的原因,都可以归结指向为当代旧体诗词的发展走向背离了受众的期待视野,或者说只满足了极少数一部分人的期待视野这一现实。现就这一问题,从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与普及两个方面予以考查,论述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困境大致有三种:
(一)结构主义的创作情结与解构主义的矫枉过正
结构主义有三个很鲜明的基本特征:摒弃主体、标举关系;形式就是价值;无信息的规则。[5](P159-160)结构主义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新批评的思维方式,追求的是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最根本的东西即文学性,而这种文学性,就是在一系列相同的文学作品中寻找其共同的无信息的规则(结构或形式),这种文学性,与作者主体没有任何关系,对文学作品的研究应该与作者彻底决裂。鉴于此,巴尔特甚至曾经极端地提出过“作者之死”的口号。而在当代旧体诗坛中,结构主义很少用在文学评论上,反而被大规模运用在文学创作上了。当代旧体诗词中,数量最多、出现频率最高的是近体格律诗与宋词,这两类体式,具有非常严格的字数、平仄的规定,这成为了格律诗词最根本的文学性。因此,在学养深厚的学者、诗人那里,格律诗词成为了能最大程度表现诗歌文学特征的形式:既蕴含了深厚的意味,又实现了自身的文学性。然而,在古典常识、国学知识不是那么丰厚的业余爱好者或者普通的诗词学习者那里,格律诗词的创作很可能就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往往在他们的诗词作品中,可能我们看到的每一个物象、意境,似乎都在古人或其他人的诗词中看到过,是那么具有整一性的千篇一律,这瞬间就消弥了每一位作者的主体性,而充分展现出了形式就是价值——格律诗词就是无信息的规则——这一消极印象。
克乃夫·贝尔(Clive Bell)提出“美”是“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正如新石器时代后期陶器彩绘由写实走向简单的几何线条那样,“似乎是纯形式的几何线条,实际是从写实的形象演化而来,其内容(意义)已积淀(溶化)在其中,于是,才不同于一般的形式、线条,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6](P27-28),诗词正是这样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格律诗词尤以其规整的句式、严苛的格律使其成为整齐划一的富含诗意美感的精致的形式。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时代的变迁,这种原来是‘有意味的形式’却因其重复的仿制而日益沦为失去这种意味的形式,变成规范化的一般形式美。从而这种特定的审美感情也逐渐变而为一般的形式感。”[6](P28)很可怕的一点是,当代旧体诗坛的创作,尤其是格律诗词的创作,似乎正在无可奈何地陷入“规范化的一般形式美”的深渊,正在无意识中延续着结构主义的创作方向。诗之所以成其为诗,正在于熔铸于形式下的意味,如果意味荡然无存,形式就更不必以空洞的形式存在了。旧体诗词的意味,必然有千百年来代代相承的集体无意识的残留,如家国情怀、晓风残月等,但如果千百年只是这些意味的机械重复,必然使格律诗词乃至旧体诗词沦为一般的形式美。在很大程度上,结构主义的创作倾向在当代旧体诗坛是非常普遍的,如果放任这类倾向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就很难回答“如何用旧体诗实现文学语言、文学思维的现代化”这一诘问。[3](P89)
有鉴于此,当代旧体诗坛开始尝试解构现代文学语言与旧体形式、现代文学思维与旧体形式的二元对立。解构主义的核心,在于将一个鲜明的二元对立的等级秩序,通过一定的契机颠倒过来。“如果这些二元对立中的关系可以被颠倒,二者皆可居为本原或中心,也就不再有固定本原和中心。而鉴于二元对立丧失了它的等级地位和优先权,中心即被消解。”[5](P177)旧体诗词或格律诗词,其本质是在传统社会的文化土壤里萌芽生长的产物,这种初生的文言、传统思想与形式的混溶性,决定了形式这一元对文学语言、文学思维另一元起到的主导的中心作用。因此,当代旧体诗坛对旧体诗词的解构,必然要消解形式这一中心甚至将现代化的文学语言、文学思维作为新的中心确立。这种解构的尝试,通过聂绀弩“绀弩体”的自成一派,与当代的“实验体”诗人的努力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实现[7](P35-42)(在中国历史上,以当时时代的思维、语言解构旧体诗词,也有成功的案例,如佛偈),并取得了较大的成效,但从当代旧体诗坛的整体创作情况来看,这种解构似乎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的对立面,即对现代文学思维、现代文学语言的过度消费,形成了新打油诗“了体”和过剩地描写当代社会主义新农村生活的“新田园诗词”。极度俚俗的语言、极度贴近当代农村现实生活的描写看起来似乎确实实现了旧体诗词的解构,并且构成了葛兆光提出的“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历史”。但极度鄙俗的语言和极富现代气息的事物,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旧体诗词从形式到意蕴的美感。如当代某诗人的“早早辞别热被窝,雨中登山趣事多。两条花狗林中配,一旁观战是鹩哥”,与另一位诗人的“行吟诗会作新歌,绕梁余音韵味多。若是人人都唱和,诗书准得用车拖”,就委实教人难以接受和欣赏。而后现代主义史学认为,历史是“一种语言的虚构物,是一种叙事散文体的论述”[8](P131),“史皆文也”,通过叙述的建构,“历史”被展现到我们眼前,但我们并不确定能从这样的“历史”中获取到多少真正的“过去”,我们只能通过研究这样被叙述建构的历史为什么要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思路或程序去建构,获得历史叙述者时代的思想和观念的具体情况,这正是科林伍德“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内在逻辑。当代旧体诗坛,很喜欢提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认为当代旧体诗坛就应该书写时代、歌颂时代,在诗歌中留下历史印记,为后人留下宝贵的可供佐证的历史材料。这固然是不错的,但是把“新田园诗词”变成这种书写时代、讴歌时代的利器,一窝蜂的描写新田园的可喜变化、科技兴农、互联网农贸等内容,似乎在对旧体诗词传统写法解构的过程中又形成了一种新的结构主义创作倾向。而另一方面,“新田园诗词”这种众口一词赞歌式的解构,到底留给后代多少可以信任的真实,恐怕身处当代的我们也很难看出。清代著名历史学家赵翼曾写过这样一首《后园居诗(九首之三)》:
有客忽叩门,来送润笔需。乞我做墓志,要我工为谀。言政必龚黄,言学必程朱。
吾聊以为戏,如其意所须。补缀成一篇,居然君子徒。核诸其素行,十钧无一铢。
其文倘传后,谁复知贤愚?或且引为据,竟入史册摹。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属诬。
朱淑真也作过“笔头去取千万端,后世遭它恣意瞒”(《读史》)的诗句,都充分表达出这样的一种担忧。而从这千篇一律的市井语言、农村风物中,我们的后人又能多大程度提炼出“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历史”,或被现当代文学思想史有意识做减法减去的那部分内容呢?*葛兆光认为,历史研究尤其是思想史研究中,有一些习惯使用的词语,隐约地规定着叙述的思路甚至暗示着一种思想史的写法,比如“影响”(infuluence),这种影响表现为后来观念对以前思想有意无意的接受。这种“影响”在现当代文学史乃至文学思想史中,就凸显为西方文学对新文学建构的重要助力。越是能充分表现这种影响的新文学思想,就越显示着“思想的‘进步’、‘发展’或‘演变’”(《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页),我们的当代文学史和文学思想史的作者就喜欢做这样的加法。这种思想史的加法,本身就决定了它注定不会过多甚至不会关注当代的旧体诗词——它并未受到任何西方的或者现代性的影响——它表现的只是某种传统思想的连续性。因此,当代的旧体诗的创作或文学理念,在这一套文学思想史中,就是被刻意排除或做减法减去的。根据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当代的旧体诗词从现当代文学史或文学思想史中被剔除,后人正可以从这一现象中考掘出当代文学思想的某种变化、转型和论争。解构如何保持适度,亦成了当代旧体诗坛创作困境中亟待解决的另一端。
(二)理性主义精神、文化—心理结构影响下的创作
李泽厚认为,儒家具有一种实践理性精神,他们善于用理性主义精神重新解释古代原始文化——礼乐,并把它们内化为自身主动性的内在欲求,即“把一种本来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礼仪制度予以实践理性的心理学解释,从而也就把原来是外在的强制性的规范,改变而为主动性的内在欲求”[6](P52)(这一点在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中也有相关论述),从而形成一种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李泽厚同时还认为,“线的艺术(画)正如抒情文学(诗)一样,是中国文艺最为发达和最富民族特征的,它们同是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表现”[6](P104),我认为这一观点的内在逻辑就在于:诗歌在上古,本来就是先民出于内心感情所发,随口吟诵出的有节奏韵律的口头文学形式(“诗言志,歌咏言”被谈了两千多年),它本身就是内化于心的上古先民的集体无意识。但其另一延伸的理论内涵则是:中国两千多年来一直奉行的是“内圣外王”“明儒暗法”的政治策略,这也就导致了中国千百年来的读书人,受到儒家实践理性精神的影响一直未曾间断,而古代旧体诗词的写作群体,正是这群很大程度上受到影响的士大夫。家国情怀、政治抱负作为士大夫群体的基本内质,它们本身就是士大夫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对家国情怀的追问、对政治抱负的抒发,本身就是外在规范内化为主动欲求的结果。当这种内质的追问与抒发通过文学进行表达,并逐渐迁移到诗词这一具体形式上时,诗词这一外在形式也随之内化为主动性的内在欲求。从普遍意义上说,抒情文学(诗)是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从“道统”传承意义上说,抒情文学(诗)更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当代的旧体诗坛中,有很大一部分创作者是对应着传统士大夫身份的退休老干部,他们对家国情怀、政治抱负的大量诗意抒发,是从千百年前就内化为主动性内在欲求的下意识表达,是稳固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呈现,这样就直接导致了“新台阁体”或称“老干体”的大量泛滥。当代旧体诗坛总要不遗余力地去追问这种家国元素,如国庆诗词、长征诗词、九三阅兵诗词的充栋,似乎正如宇文所安所说的那样:“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为后人记起的对象。”[9](P22)要通过对文化-心理结构的追认和继承,也达到被后人追忆的目的。但“老生常谈也是一种抹拭,是普遍对个体的抹拭,……它不只是代表它自己,它代表的是所有的老生常谈——有个性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不清楚,最后消失在无数反复出现的、无名无姓的东西中”[9](P20-21),无数人和无数篇的对文化—心理结构的追认,也就让自己成为越来越模糊的回忆对象,直至消失不见。
(三)“权力性”创作爆发与“类书性”接受阻滞的二律背反
当代每年的旧体诗词作品,可能要以数十万计。而当代的旧体诗坛,有一部分景象很像初唐的诗坛。这正在于当代每年出版的大量诗词出版物,很大程度上扮演了初唐类书的角色。闻一多先生认为,初唐出现了诗的学术化,以词藻的堆砌作诗,导致出现了类书,类书在初唐时只是为文学创作准备的材料摘抄的大汇编。“唐初五十年间的类书是较粗糙的诗,他们的诗是较精密的类书”[10],就在于初唐的诗是六朝时“翰藻谓之文”的遗留,它们是齐整划一、结构谨严的美丽句子,可以被归到不同的门类,并被实际运用于任何相同类型或场景中去,仿如一类诗词模板,可以直接往里套用。但其本身却无任何实质性的情感抒发。当代的旧体诗坛,每年涌现出如此惊人数量的作品,出版了如此多包装精美、装帧优良的诗词作品集、诗词期刊,却仍被束之高阁,少有人问津,这不得不令人深思。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代的旧体诗坛,受到模式化“类书”影响的作品太多,而本身也在不断地成为齐整划一、结构谨严的“模板”或“类书”,只能在创作的时候被人记起,作为查询套用的工具,而失却了作为诗词最根本的审美功用被人欣赏。那么,造成当代旧体诗词作品“类书化”的根本原因在哪里呢?福柯认为:“权力产生知识,权力与知识是直接相互指涉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也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1](P26)葛兆光则进一步指出:“文明的传统不过是一个被时间和权力共同建构的东西”,“当一个‘过去’被当作‘历史’而‘叙述’出来的时候,它就成了‘知识’,特别是当这种知识又被权力认可而成为‘常识’,写入用于考试的教科书、被当作辞典诸如百科全书的条目,它就仿佛拥有了逃避追究的豁免权”[8](P143)。也就是说,旧体诗词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代表这一基本“常识”,它本身是一种被权力认可的“知识”(唐代科举中,常科的进士科即以诗赋为主要考查形式),当它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常识”并延续至今时,就已经暗示了以往权力对它的主动选择的过程。这样,在当代诗坛的创作者那里,是否就有一种潜意识的遗留:旧体诗词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代表形式这一常识,揭示了它背后以往权力赋予的话语权,这种话语权赋予了它作为传统文化的合法性,也就昭示了它必然大量存在的合理性?因此,即便是齐整划一、结构谨严的“模板”或“类书”,即便它们再没有读者,它内在的合法性标举了它的必然存在。这正是当代旧体诗坛创作中“权力性”创作爆发与“类书性”接受阻滞的矛盾与困境。
(一)“历史记忆”的重新阐释与“传承性”的一成不变的矛盾
当代旧体诗坛普遍认为:中央发出了大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号召,这不仅意味着旧体诗词复兴的开始,也揭示了旧体诗词从神坛走下来,普及到一般民众中去的必然。许多地方的政府、诗词学会也开始在中小学校园里开展“诗教”活动,希望从小培养一般民众的诗词接受心理乃至诗词创作欲望,逐步实现旧体诗词普及的目标。如果说政策的号召,是旧体诗词普及的外在助力,旧体诗词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其一脉相传的传承性,就是旧体诗词普及的内在动因。但很少有人发现,传承性的本质是对历史记忆、思想资源的重新诠释。葛兆光认为:“面对新的世界和新的知识的冲击,人们总是要反身寻找理解和解释的资源,一种新知识的理解,与一种新语言的翻译并没有什么两样,……语言的翻译需要用自己本土原有的词语去一一对应,对于新知识的理解,也需要唤起历史记忆、传统知识和原有的想象空间,来充当再度理解和诠释的‘思想资源’。”[8](P77)这正如晚清西方民主思想与自然科学的渗入,人们必须从先秦子书、佛经中找到对应的合理解释去应对冲击那样(墨子的“兼爱”对应西方的“博爱”,佛经中的“须弥芥子”、“一叶一菩提”对应西方自然科学阐述的微观世界等),他们必须通过在中国传统的“道”或“终极依据”上建立起来的思想、知识系统去阐释西学*葛兆光指出:“传教士对于天象历算的知识开始并没有受到抵制,是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只是涉及了技术性的问题,但是,当它动摇甚至是从根本上摧毁古代中国人‘天’的时候,这种终极依据的变更,就会引起思想的大变局,所以一些敏锐的士大夫和一些固执的士大夫才会激烈地抵抗西洋天学。从今天已经接受了西洋科学的人来看,他们确实是顽固,但是,从传统世界的知识与思想的历史上看,他们的心思看来却要比一般人更深远,因为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基本依据的动摇意味着什么,不理解这一点,只是以今天的科学知识来轻蔑当时那些被后人看作‘保守落后’的士大夫,其实,并不算真正的理解了他们的思想,也不算理解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史。”见《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页。,这是晚清佛学与子学复兴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在缺乏外来文明或异类资源的时代里,人们很大程度上只能通过唤起历史记忆,重新诠释古典来回应时代的变化,于是常常上演所谓“以复古求变新”的思想运动。如韩愈的“古文运动”、李梦阳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运动。当代旧体诗词的复兴,正是两者的结合体:它一方面是用传统知识和原有的想象空间阐释新的文学、文学思维的延续——民国时期对西方文学的翻译,往往并不沿袭西方的文学形式或文学思维,如翻译西方史诗、散文诗、十四行诗时,普遍使用传统的旧体诗词形式(可参见朱生豪《莎士比亚全集》,朱自清《敝帚集》,郭斌和、景昌极《柏拉图五大对话集》等);另一方面,中国的当代是西方现当代主流文学思想已然变为稳固“常识”的时代,是经历了近一个世纪之久且缺乏新的异类资源的时代,旧体诗词的复兴也就成了常常上演的“所谓‘以复古求变新’的思想运动”。看似相悖的两个属性,却因为都是对旧有历史记忆、思想资源的重新诠释被统一在当代旧体诗词的复兴上。既然我们认可了复兴这一定位,也就同时承认了旧体诗词在一段时间甚至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处于极大的颓势的,几至湮灭无闻。我们不能不承认传承中的间歇性断层和时代性阐释,当代的旧体诗词也是如此。这样就造成了旧体诗词普及的两种困难:间歇性的断层,使得西方的思想、思维方式长期占据主流地位,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中国人的思想认识和对文学的看法,西方的文学形式——现代意义的小说、现代诗逐渐成为了“人民日用而不知”的“常识”,由西方思潮构建的新文学体系,逐渐取代了旧有的文学系统,成为文学的“终极依据”, 旧体诗词已经脱出了普通人群的“文学”体系,人们对旧体诗词的认识已经“陌生化”;时代性的阐释,如前文所言,试图通过解构的方式重新跻身新时代的文学体系中去,但我们要知道,旧体诗词“陌生化”的原因,就在于传承性在普通人群那里,意味着对旧体诗词认识的一成不变性,它们应该是理想世界的“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而不应该是现实世界的“军民敌忾,堵涌抗洪峰”“多情想起知心话,一擦泥巴打手机”。它们是古人的新奇想象、壮志未酬、家国情怀、儿女情长,而不应该是当代的民生关怀、政治关注。它们是遥远的古代不可企及的一种思想境界和思想状态,因此它们对于文学体系已经变更和稳固的当代普通群众来说,是陌生的。我们承认了复兴,就承认了重新阐释,承认了重新阐释,就消解了旧体诗词传承性中的一成不变,消解了这种一成不变,就堵塞了普通群众对旧体诗词的普及认识。
(二)“新文学”的“破旧”体认与“旧体诗词”的“立新”的不确定
李泽厚指出:“以李白、张旭等人为代表的‘盛唐’,是对旧的社会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冲决和突破,其艺术特征是内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缚拘限,是一种还没有确定形式、无可仿效的天才抒发。那么,以杜甫、颜真卿等人为代表的‘盛唐’,则恰恰是对新的艺术规范、美学标准的确定和建立,其特征是讲求形式,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6](P142)盛唐诗书风格的两类不同形式美,对应的正是新兴世俗地主对旧有门阀社会规则的破坏和对新的政治秩序的确立。它们应该是递进的、从破旧到立新的历史过程。如果说,现当代文学意义的小说、新诗,是对中国旧文学体式的破旧,代表了普罗大众对旧有文学规则的破坏要求,我们能否说旧体诗词的复兴是大众对新文学形式的确立的期望?答案显然是不确定的,我们说杜甫、颜真卿是对新的艺术规范、美学标准的确定和建立,在于他们在旧有的南朝宫廷诗歌和东晋二王书法上,完善了对仗和格律、笔画笔法的具体要求,使得飘逸灵动、渺远空灵的诗书才情,可以让一般世俗地主阶级能通过固定形式的契合达到书写或撰作的可能。然而,当代旧体诗坛的复兴虽然借助了网络平台,让一般的民众也能通过网络学习或发布达到撰作与发表的可能,却似乎并没有过多地对旧体诗词提出新的规范确立,它始终无法再将旧体诗词的形式进行普遍性的改观,实现更受大众欢迎和接受的“更为通俗性的规范的美”。所幸,当代已有“实验体”诗人将新文学的思维灌注于旧体诗的形式,并多少实现诗歌语言的当代思辨性。“绀弩体”也从形式上进一步突破了传统七言格律诗“二二三”的格式,实现了“二三二”“一三三”等多种格式的变化。但正如杜诗、颜字直到宋代才确立它们的稳固地位那样,“实验体”诗词、“绀弩体”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当代一般民众的文学立新要求,后世能否确立起“实验体”“绀弩体”代表一般民众文学要求的地位,都需要长时间的检验。因此,旧体诗词的立新,似乎还处在一个漫长的摸索阶段,这就决定了这样或那样的发展思路,很可能都是举步维艰的。然而,当代某些诗家或学者,不仅没有在历史上承认现当代文学对旧有文学传统破旧的功用,也没有发现当代旧体诗词可能在立新上做出的贡献。刘梦芙先生就认为:“所谓诗歌语言、体式的‘现代性’,实为‘殖民化心理’”[12](P127),过度地抬高旧体诗词的地位,排斥抗拒外来元素的渗入。这不仅从根本上消解了旧体诗词在确立当代新的美学规范、文学标准的可能,也极端地将新文学运动对旧的文学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冲破一笔抹杀。试想,如果没有西域外族音乐的影响,何以能有“五言体”诗歌之滥觞*此采叶嘉莹先生说。叶先生指出:“李延年是一个很懂得音乐和歌舞的人,同时他还在乐府的官署任‘协律都尉’的职务,是负责给诗歌配音乐的官员。他创造出一种与中国传统音乐不大相同的乐曲叫‘新变声’。这‘新变声’是什么样子?我们看他在汉武帝面前唱的这首《佳人歌》就知道了,它是以五言为主的。由此可见,五言诗的兴起与当时流行的这种新的音乐有关。而当时之所以产生这种新的音乐,则是因为汉朝和西域国家的交往频繁,传统音乐受到外族音乐的影响所致。”见叶嘉莹:《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3页。?没有印度佛教哲学的影响,何以会在在旧体诗词中出现“佛偈”“僧诗”这样新趣的形式?我们能说五言诗、僧诗是殖民化心理的具体表现吗?因此,如何让旧体诗词成为内在符合一般大众能接受的“更为通俗性的规范的美”,并由此确立新的文学规则的范式,成为了当代旧体诗词普及的一大难题。
所谓期待视野,指的是“对文本的某种‘先入之见’,是读者在进入欣赏过程之前已有的对于所读文本的预先估计和期待,是一种预先存在的阅读意向。它将决定读者对所读作品内容的取舍,决定他的阅读重点,也决定他对作品的基本态度与评价。”[13](P235)不难看出,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与普及困境,都与期待视野有着紧密的联系。
(一)期待对象的偏差
亚里士多德认为,格律文作者并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诗人(《诗学》),那么当旧体诗词的受众对当代旧体诗坛的创作产生期待视野时,就很有可能发生偏差,有可能产生期待的对象并不能严格意义上称为“诗人”。什么样的人是“诗人”,什么样的人可以写作旧体诗词并被欣赏,这在当代是一个十分模糊和混溶的概念,“诗人”和“诗词”的概念因当代出版业的发达、出版门槛降低所造成的自费印刷出版物的泛滥消弭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当所有的韵文出版物和韵文作者统统通过出版或其他途径进入“诗词”“诗人”的圈子后,这部分不能严格意义上成为诗人、诗词的作者和作品,必然不能满足受众的期待视野——给受众以旧体诗词的基本期待,如了体、一部分新田园诗词,在很多受众那里,他们不认可这是旧体诗词。在他们的印象中,只有“杨柳岸晓风残月”、“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的意境才是旧体诗词。
(二)满足期待视野的顾此失彼
当代旧体诗坛总是顾此失彼,满足一部分受众的期待视野,忽略另一部分受众的期待视野。如前文提到的结构主义创作倾向、文化-心理结构影响下的创作、“权力性”创作爆发,很大程度上都是满足自我期待或官方期待(政策对文艺创作反映社会主义发展的可喜变化、讴歌时代、歌颂祖国等方面的期冀与要求)的自说自话,而忽略了普通民众的期待视野(创造出更多的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同时也是官方或政策的期冀,但当代旧体诗坛似乎还未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旧体诗词的创作群体仍属于不太大众的群体,他们从自己的创作特长或倾向出发,只满足圈子内某些诗人或诗词评论者的期待视野,这尚无可厚非。但如果从普及的层面和角度来看,如果我们不能平衡协调一般民众对旧体诗词的“新奇想象、壮志未酬、家国情怀、儿女情长”的“陌生化”理想要求与成为“更为通俗性的规范的美”的现实形式的矛盾的话(或者说并不是矛盾,前者是受众期待视野中的浅层次部分,后者属于递进的更深层次),我们就难以通过满足不同层级甚至相同层级的不同期待视野而实现普及这一目标。
综上所述,当代旧体诗词的发展困境,有其时代局限性的原因,有文化-心理结构的集体无意识遗留的影响,有意图冲破传统枷锁束缚的矫枉过正,有只能部分满足政策期冀的无可奈何。但所有的这些困境,都是因为在创作或普及的过程中,旧体诗词的走向脱离了受众的期待视野。作为文学批评的接受主体之一,社会大众的期待视野能够反映到文学批评的具体实践中去,同样作为文学批评的另一接受主体,作者会从反映这一期待视野的文学批评中得到反馈意见,不断矫正自己的创作方向、创作内容和形式。这是文学发展的良性循环。因此,当代的旧体诗坛,如何摆脱相应的发展困境,应该从如何协调好各方受众的期待视野做起。并且,毫无疑问,这将是一个任重道远的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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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义报]
ThePredicamentsofDevelopmentofContemporaryTraditionalPoetry——FromTheViewpointsofIntellectualHistoryandHorizonofExpectation
ZHUPeixia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Hubei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Xiangyang441053,China)
From the creation to the popularization, there are five predicaments in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poetry:the creative obsession of structuralism and the excesses of deconstructionism, the creatio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rational spirit and cultural-psychological structure,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powerful creative eruption and the block of encyclopaediacal acception,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ical memory and irrevocable inheritance. The realization of destroying olds of new literature and the indetermination of establishing news of traditional poetry. To study the five predicaments from the viewpoint of intellectual history, we can found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and substantial connotation of contemporary traditional poetries and the specific causes of the predicaments. All causes can be the separation of audiences’ horizon of expectation or just some sections and hierarchies of audiences’ horizon that have be partially satisfied.
contemporary; traditional poetry; intellectual history; horizon of expectation
2017-04-11
朱佩弦,讲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诗歌研究。
I227
:A
:1009-1734(2017)07-006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