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牛汉的生命诗学观

2017-03-10 02:12姚国建
关键词:牛汉诗学新诗

姚国建,李 桦

(蚌埠学院 安徽省诗歌学会理论研究中心,安徽 蚌埠 233000)

论牛汉的生命诗学观

姚国建,李 桦

(蚌埠学院 安徽省诗歌学会理论研究中心,安徽 蚌埠 233000)

在中国现代诗学的发展历程中,不少诗人都为生命诗学的建立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牛汉个性鲜明、独具特色的研究更是为生命诗学的当代发展奉献了自己的艺术经验与智慧。其生命诗学观的核心是强调诗歌与生命的关系,认为真正属于“第一义”的诗人,都是坚持“用本真的生命来创作”,写诗都是源自诗人生命的体验,并经过生命的“充分燃烧”获得“心灵的发现”;写成的诗歌是诗人的“第二生命”,其创作特征是诗人调动全部的生活和文化积累,“燃尽自己”,将生命升华为诗;创作诗歌的关键是要“把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也就是要通过诗人的艺术转换来完成诗的塑形,而在语言上,则追求一种由诗人生命自然“生成”的语言,以保持诗歌语言的原生态与生命感。牛汉的生命诗学观有助于学界反思新诗诞生以来诗学观念上的种种偏差,对中国现代诗学建设及当前的新诗创作都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指导作用。

牛汉;生命诗学;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理论价值

作为一位杰出的诗人,牛汉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他那独特而奇异的生命之歌,不仅震撼着广大读者的灵魂,也为越来越多的学者所重视和研究。进入21世纪以来,对牛汉诗歌的研究热潮正在悄然掀起,也取得了一批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但是,对其个性鲜明、具有民族特色、充满原创性的诗学思想、诗歌观的研究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牛汉的诗学研究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他表达自己诗学思想、诗歌主张的形式不是体系完整的理论专著,也不是论述严谨的长篇论文,而是写下了许多随笔式的诗学文章、诗评文章,还有一些接受访谈时的率真表达。这些文章和访谈有的类似中国古代的诗话、词话,来自诗人的生命体验和写作感悟,语出性灵,文字活泼,言简意赅,慧心独具,处处闪烁着真知灼见,于不经意间播撒了牛汉独特而珍贵的诗学思想,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与启迪性。它们是中国现代诗学建设的宝贵财富,应当引起我们高度重视和研究。这里,我们试图对其诗学思想的核心——生命诗学观,作初步的梳理和探讨,以期揭示其内涵及其对中国现代诗学建设的重要价值和作用。

一、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研究进展及牛汉生命诗学研究的鲜明特征

生命诗学,是从生命出发来思考和阐述诗的本质、诗的生成规律、诗的作用以及诗的艺术转化方式的一种诗歌理论。其核心是强调生命与诗歌的血肉关联。中国传统诗学强调诗的言志与缘情,其侧重的仍是人的精神层面,没有深入触及人的生命核心。根据学界的研究,中国的生命诗学发轫于20世纪的新文学运动,并且主要是受到来自西方文化的影响。1920年,郭沫若受到诗人哲学家尼采的“艺术生理学”思想的启迪,尼采有关“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1]的观点,直接影响到他的诗歌观。他在与宗白华讨论诗歌的信中,强调诗是“生之颤动,灵的喊叫”[2],这是中国现代诗人最早从生命的角度阐述诗的本质,可视作现代生命诗学的源头。他于1920年2月23日在《学灯》上发表《生命底文学》一文,更是明确提出“生命是文学底本质。文学是生命底反映。离了生命,没有文学”[3]。这进一步明确阐明了生命与文学的关系。他在给《雪莱诗选》作序时更是称赞雪莱的伟大之处正是将生命与诗融为一体:“他的诗便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便是一首绝妙的好诗。”[4]深受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影响的宗白华,对柏格森有关生命力的冲动、生命的直觉、创造进化的意志等心领神会,受此启发他也强调诗歌要以生命为本。他认为:“诗人底文艺,当以诗人个性中真实的精神生命为出发点,以宇宙全部的精神生命为总对象。”“从真实的精神生命中表现出来的文学,才含有真实底精神,生命底活气。”[5]在他看来,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诗人无论写什么,怎么写,“归根也不外乎启示这生命的真相与意义”[6]。在日本留过学,与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有过较多交往,也有相同的不幸遭遇,体验过相同的生命痛感的田汉,因受到厨川白村的文艺是苦闷的象征说的影响,也十分推崇生命诗学。文艺是苦闷的象征说又是受到19世纪末盛行起来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这种学说认为文艺创作的原动力是生命的冲动,是生命本能冲动的精华与升华。在厨川白村看来:“在伏在心的深处的内底生活,即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是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的。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号泣,而同时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凯的欢乐和赞美的事。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文艺。”“文艺就是朝着真善美的理想,追赶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进行曲”。[7]

30年代以后,因中国社会变革和现实需要,功利化、阶级化的诗学观迅速占据主导地位,生命诗学观明显弱化。但即便如此,也还有冯至、唐湜等人坚持并对生命诗学做出新的阐释。从德国留学归来的诗人冯至受到里尔克的“诗来自于经验”的影响,认为这种经验不是那种通过日常生活积累起来的某种认识、某种知识,而是与人的生命紧密相连,是将生活经验融化成自己血肉的生命体验。同时,冯至还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启发,感悟到生命的孤独与虚无以及应对之策,学会了从死亡来感知生命,领悟到死亡与生命互相转化的规律。他这种深化对生命的认知和体验、强调诗歌要表现这种深层的生命体验,并以自己精心创作的《十四行诗》做出最好的证明,是对现代生命诗学的一次有力推进。

40年代后期,诗人、诗评家唐湜受到英国诗人约翰·邓提出的用“身体的感官去思想”的观点影响,在论诗和评诗中都高度重视肉体生命力的作用。他在长文《搏求者穆旦》中既称赞现代英国诗歌“是一种生命的肉搏”,“它的底层又有那么沉重的肉感(Sensuality)、那么浑然的一份生命的重量”,“全身筋肉震颤着”,“用全生命的重量与力量向人生投掷”,充分肯定诗的“肉感”性,又盛赞“穆旦也许是中国能给万物以生命的同化作用的抒情诗人之一,而且似乎也是中国有肉感与思想的感性的抒情诗人之一”。[8]

50年代以后,由于政治生态和文学生态的变化,不再有人提及生命诗学。直到80年代后期,经历了由“人”的觉醒到生命的觉醒,诗人开始超越诗的政治意识、社会意识、历史意识等,重新探索诗歌与生命的关联,自觉追求诗歌对生命的深层发现与书写。由此生命诗学又重返人们关注和思考的视野。诗人、诗论家郑敏和诗人牛汉更是积极探索诗歌与生命的关系,为生命诗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郑敏早年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她就深受其老师冯至授课的影响而深深爱上了里尔克那充满生命感的诗,并且初步悟出了诗与生命的关系。50年代,她在美国留学期间,因听世界四大小提琴家之一的艾尔曼演奏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深受震撼进而悟出了艺术的真谛:“艺术的最终源泉是对生命的感受”。[9]1985年她应邀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文学院做访问教授,受到美国当代诗歌的启发,开始反思自己的诗歌并意识到诗歌与生命的密切关联。1986年她再次到美国明尼达州大学访问,听到诗人罗伯特·布莱的一次演讲,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开始意识到原始的生命力量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源泉。总体来说,她对生命诗学的贡献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认为诗的本质是生命的经验;提出要重视发掘潜意识中的原始生命力,以利于拓展诗的审美空间,获得更为丰富的诗歌精神资源;因受到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德里达等人的启发,认为诗歌语言应当是一种发自诗人生命内部的(包含潜意识)、富有生命感的、半透明的语言,诗人应当重视倾听和捕捉这种语言,以摆脱有形语言的束缚等。

以上我们简要回顾了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研究进展,从中可以看出,这些研究为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建立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牛汉以自己独特的经历和创作实践为基础,对诗歌与生命的关系做出了更贴近、更具体、更深入的思考与探索,为生命诗学的当代发展奉献了自己的艺术经验与智慧。当我们认真梳理、研读其全部诗论文字,便不难发现,他涉及生命诗学的研究还呈现出如下鲜明的特征:第一,如果说上述诗人对生命诗学的研究,都直接受到来自西方文化或诗学观念的影响或启发,那么牛汉的研究则完全是立足中国新诗的写作现状及自己的诗歌写作体验。他不是从任何理论出发,也不拘泥于已有的诗人观、诗歌观,而是从发现流行诗歌存在种种问题出发,并试图结合自己的写作感悟去思考诗歌的本质,去揭示生命与诗歌的关系,提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生命诗学观。第二,他的蒙古族血统和游牧民族的气质,养成了他不甘驯服、追求自由、保持生命“本真”和“野性”的性格,使他格外重视诗歌与生命的关系,始终坚守自己的写作立场,自觉维护诗歌最本真的生命属性,旗帜鲜明地提出一系列生命诗学观。第三,如果说已有研究还较多地停留于对西方观念的引进、阐释和强调上,那么牛汉则结合自己在饱经磨难的人生历程中始终与诗相伴的写作体验,以敏锐的体察和深入的思考,具体揭示出诗歌发生、诗歌创造过程中生命与其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相互影响的复杂关系,将生命诗学的一些难以说清的问题阐述得更加形象、更加明确、更易理解和接受。第四,牛汉的生命诗学观与他的充满生命感的诗歌创作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可以说,他的生命诗学观是他诗歌创作的经验总结,他的诗歌则为他的诗学观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明。

二、阐明“第一义”诗人的本质特征是“用本真的生命来创作”

牛汉生命诗学观的核心是强调诗歌与生命的关系,他认为从诗的发生到诗的创造、诗的诞生都与诗人的生命息息相关,任何一首真正的诗都是源自诗人生命的体验,经过诗人心血的浇灌和生命的“充分燃烧”,才能转化为有血有肉有骨头有灵魂并散发着诗人强烈气息的诗歌。

这首先体现在牛汉所坚守的诗人观、诗歌观上。就诗人观而言,牛汉认为,如果把诗人分为第一义诗人和第二义诗人的话,他“一向是赞赏第一义的诗人”(尽管他不反对第二义诗人),认为他们的人格和诗格是统一的,“是表里一致堂堂正正的真诚而纯洁的诗人。”[10]61而要做这样的诗人就要“回到诗本身,用本真的生命来创作”,[11]56“每写一首诗,都是全生命的燃烧,不留下任何可燃烧的东西,他一定是真诚的,他的诗一定不会有自私或虚伪的阴影。”[10]62事实上,牛汉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写给胡风的信中,就表达了对当时盛行的伪诗的反感和抵制:“好些‘诗人’在不动感情地编着纸扎的玩意儿。我要叫读者感到那些诗是假的。”[10]115“他们只能千篇一律的干巴巴地套用成语和叙述现象过程。真正的僵诗(尸)!”[10]119在牛汉心中,一旦脱离诗人的生命体验和灵魂感悟去写诗,是注定没有生命力的。不仅如此,牛汉认为还“应当排除那些自命为第一义的伪诗人,他们讽刺与教训别人的生活态度,以卫道家的口气显示自己正确。他们的诗尽管是些粗糙而空洞的理念的宣传文字,也总受到某种权威的奖掖。这是最使人憎恶的现象。他们本身不属于诗人的行列。”[10]61就诗歌而言,牛汉认为真正的好诗只能源于诗人生命的体验和对心灵的发现,写成的诗是诗人的“另一个生命”,是一个独立自在的生命体。牛汉在谈及自己的诗歌创作时曾强调:“诗歌是我的生命体验和痛苦经验”,“我个人认为,诗歌仅靠知识和想象是不行的。它是一种生命的艺术,来不得半点虚假和伪饰,一定要把生命写进去。”[10]54-55“每首诗都是诗人生命的结晶,语言浸透了真诚”,[10]88“每创作一首诗都是一次心灵的发现,人和诗真正地成为不可分割的息息相关的同体生命。”[12]255这是牛汉生命诗学的基础,根据我们的理解,至少涵盖如下几点:

第一,由诗意的萌动到产生写作欲望,都是发自诗人生命的内在驱使和灵魂自由表达的需要。也就是说,诗人写诗的动机很单纯,不是为了完成外在强加的某种任务(或遵命写作、宣传写作等),也不是为了谋求自身某种世俗的目的,而是来自诗人的生命与外在奇异的遇合产生了独特的体验,诗人的精神世界与外在客观世界相碰撞迸发某种思想的火花,这种发自诗人生命和心灵的诗的萌动,从源头上、动机上保证了诗的纯真性、天然性、原创性和自然生成性。为此,牛汉还倡导诗歌要有一点“野性”,不要“人工化、驯养化、规范化”,不要人为地扭曲或摧残诗的天然性。

第二,诗人在孕育诗的过程中,不能仅靠知识和想象,不能从概念出发,不能靠某种理论或技巧的导向,而是要侧重于忠实生命的体验以及心灵的感悟,让诗按照内在的驱动力自然生成。牛汉在总结自己写作经验时说过:“我不是依赖文化知识和理论导向写诗,我是以生命的体验和对人生的感悟构思诗的”[10]5。“那些诗的生成,甚至可以说与任何技巧都无关,当时连想都不想写诗还需要考虑什么技巧的问题。”[10]50因此,他反对那些违背诗歌生成规律的做法:“对于‘制作’,‘试验’,‘营造’等谈创作的某些词语,我一直不能接受,与我的创作实际体验难有相通之处。”[10]50这说明,不是诗人在“写”诗,而是诗在呼唤着诗人,诗与诗人的生命在交融中互动,诗在叩击着诗人的生命,诗人的生命在竭力让诗脱胎而出。

第三,既然认定诗是“生命的艺术”,就要在诗中融入鲜活的生命感,把生命的各种体验写进去。他告诉我们:“我每次创作,总是要调动全部生命写一首诗、一行字。”[10]55牛汉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屈辱,生命和心灵一次次受到厄运的打击和摧残,他头颅内淤积着的血块,梦游病症的折磨,生命中“血的记忆”,“生命的痛感”,手上的老茧,痛疼的骨头,皮肤和心灵上的伤疤等等,都有灵敏的感觉和记忆,都是他生命深刻的体验和痛苦的经验,都被诗人写进他沉重、苦涩的诗行。他特别指出:“我有很多诗,都是由痛疼的骨头和伤疤的灵敏感觉生发而成的。每行诗,每个字,都带痛苦和信心,他们有深的根,深入到了一段历史最隐秘处。”[10]3在牛汉看来,只有调动全部生命体验写诗,诗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你读的同时,会在生命内部留下划痕和出血点,使人久久不能忘怀。”[12]163

第四,在忠于生命体验的同时,要以极大的兴趣和坚韧的意志去探索人的心灵,发现心灵崭新的境界甚至隐秘的境界。这个“发现的瞬间就是诗的生命诞生的时刻”,不仅会给诗人带来意外的激动,也会给读者带来意外的惊喜。因为诗歌是生命的艺术更是心灵的艺术,每个诗人不仅要通过广泛的汲取涵养自己的心灵,使之深邃与辽阔,还要敢于好奇与探险,不断去发现去开掘心灵深处的宝藏,写出震撼读者生命和灵魂的好诗。当然,这种发现是异常艰难的,因为每写一首诗都应当是一个新的发现,都应当去打开一个新的前人从未到达的境界。牛汉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一次次体验到这种艰难,也一次次寻求着穿越和突破。特别是进入老年后,心灵难有年轻时代的潮涌,对心灵的探索愈加艰难。但只要诗心还在跳动,牛汉的的探索就从来没有停止:“现在写诗,必须艰难地探入心灵的深处,穿过一层层结疤的和没有结疤的创伤,穿过生活的激流沉没后沉淀的沙碛层,还有许多心灵上生出的某些铠甲似的自卫性‘抗体’,还有别的杂质,都必须把它们穿透,这才能汲取出一点一滴的几乎凝为固体的姑且名之曰心灵的原汁。”[10]39牛汉这段话不仅向读者坦陈了自己宝贵的经验,同时也道出了许多诗人、诗歌理论家难以道出的诗学奥秘,显得异常精辟和深邃,它从生理学、社会学、心理学、创造学、美学等角度启示我们在难以发现的情况下如何探索、如何穿越、如何发现,又是如何坚持用“心灵的原汁”来酿造生命之诗。其间令我们肃然起敬的是他所坚守的那种人格与诗格高度一致的敬诗精神——即使再难,也不去写那些言不及生命和灵魂的伪诗和劣诗。

第五,诗是诗人创造的另一个生命,诗人和诗的关系是“相依为命”。牛汉认为,诗是他创造的“第二生命”,也是他生命中的伴侣。“如果没有碰到诗,或者说,诗没有找到我,我多半也找不到它自己的一个真身(诗至少有一千个自己)。于是,我和我的诗相依为命。”“如果没有我的诗,我将气息奄奄,如果没有我的人生,我的诗也将平淡无奇”[10]1,他极其真诚地坦言:“没有诗,我活不成。”[10]198这种爱诗如命、惜诗如伴的诗学观固然与牛汉饱经苦难的人生经历和写作体验分不开,但也体现了牛汉生命诗学最本真的追求,最高的境界:诗人摒弃了所有世俗的杂念,只是单纯地凭借一己生命(哪怕是受尽戕害、伤痕累累、忍辱负重的生命)去追寻、去创造、去呵护另一个诗的生命,并且互相扶持,相依为命。这真是古今中外十分罕见、震撼心灵的诗学观。诗人进入了这样的诗歌“圣境”,其诗怎能不真诚感人?

三、强调诗歌创作的关键是“把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

牛汉的生命诗学观还体现在他对诗歌创作过程、诗歌艺术追求的独特理解上,认为诗的创造关键在于诗人生命的燃烧和诗形的塑造。在牛汉看来,在诗的创造过程中,要想获得诗意的深化、诗境的升华、诗格的提高,诗形的完美、诗语的动人等,只有依靠诗人生命的“充分燃烧”,才能“把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这是牛汉提出的重要诗学观,是牛汉诗学思想的关键所在,它涵盖的内容十分丰富,涉及到诗人及诗歌创作的方方面面,其中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诗人角度来看,让生命“充分燃烧”,就是要调动诗人全部生命积累去创造一首诗,以便丰富和深化诗的内涵,提升诗的境界和精神价值。在他看来,一个诗人以冷静的态度就事论事地写诗,是很难写出真诚的能震撼心灵的诗篇,只有“让每首诗都燃烧尽自己”,“只有那极珍贵的充分燃烧的短暂时间里,才能生成真正的诗,才能从燃烧的烈火中飞出那只美丽的永生的凤凰。”[10]59他说自己“实在是无法客观与冷凝地进行创作”[10]48,“我是无法借冷静的技巧写一行诗的。”[10]27他感叹自己有时诗写不出来或者写得不好,是因为“我的生命还燃烧得不够灼热,还没有把血升华为火焰,像梵高画画那样。”[10]112牛汉的这种诗学观既来自他几十年的写作体验,也是他观察梵高自画像所受到的启发,或者说是他的诗人观与梵高的自画像相遇合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共鸣。牛汉极喜欢梵高和他的画,特别欣赏1889年他逝世前一年画的一张。从其铁锈色的坚硬不驯的须发、紧蹙的浓眉、凝聚着火焰的眼神、飞腾着火焰的衣褶,感到“整个生命从里到外都在熊熊燃烧着”,“他周围的空间都因他的自燃而旋转着上升的火焰,这是他的生命从苦难的大地飞化之前一瞬间留下的最后的形象。”[10]112那是坚毅的为理想献身的诚挚的火焰。牛汉由此更加坚定地悟出,只有像梵高那样燃尽自己的生命才能画出那火焰般的画像,“只有用火焰的手去捕捉火焰,才能抓到火焰。”[10]70同样,诗人写诗,也只有燃尽自己的生命,才能捕捉到诗的火焰。

值得指出的是,牛汉所强调的“充分燃烧”,不能理解为诗人生命的冲动、感情的潮涌、情感的宣泄,不是指诗人写诗时要进入那种亢奋、激昂的精神状态,“‘充分燃烧’并非指一泄无余的疯狂状态,而是指诗人调动他全部的生活和文化积累来写一首诗。只有无所保留才能充分燃烧,说到底是一个境界问题。一首平静的诗是燃烧透了的平静,这比暴烈还难。”[13]52可见,让生命“充分燃烧”,主要是指调动诗人全部的人生积累(包括生活积累、思想积累、文化积累、艺术积累以及人格修养、精神境界、思维方式、审美追求等),毫无保留地投入一首诗的创造,其结果自然排除了杂质,保持了诗的纯洁和真诚,提升了诗的境界和精神价值。正如牛汉所言:“每写一首诗,都是生命的燃烧,不留下任何可燃的东西,他一定是真诚的,他的诗一定不会有自私或虚伪的阴影。”[10]62

第二,从诗歌的艺术角度看,让生命“充分燃烧”,就是要倾注诗人全部的生活积累和艺术积累、心血和智慧,排除种种非诗的杂质,实现由生活的境界到诗的境界的艺术转换,让诗变得凝炼化、意象化,以增强诗的艺术生命力。牛汉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认为诗的艺术性不足,形式粗糙,“主要是凝炼与升华得不充分,没有去尽非诗的杂质,而要去掉,只有燃烧充分,经过更多地锤炼,只有这样,诗的意象才能更加美丽,更高地飞腾起来,而形式也就自然会严谨起来。”[10]106诗人要想创造出独特、鲜明而又极富表现力的诗的意象,构成一个和谐自足的诗的生命世界,更是需要诗人呕心沥血,倾其所有。“写诗难,难就难在要创造一个贴切的具象,还要把握好节奏、色彩,让它活活地、而不是概念地、或阐释性呈现。这时就有一种‘连根拔起’的感觉,‘倾盆而下’、‘充分燃烧’的感觉。”[13]52在牛汉看来,没有诗人的“充分燃烧”,就难以真正进入诗的创造,无法实现诗的艺术转换,也就无法完成诗的“塑形”,创造出真正的诗。

第三,从诗的语言角度看,让生命“充分燃烧”,就是要把诗当做是诗人创造的一个自在的生命,诗人要以“母性的虔诚”自觉抵制种种外在的非诗的语言,全力维护内在的由诗人生命生成的语言,以保证诗歌语言的原生态、鲜活性与生命感。牛汉认为,在创作中语言和诗人之间是一种“互动的关系”,语言有其自在的生成规律。他喜欢用“生”“生成”“母性的虔诚”“原生的状态和声息”“生命感”等词语来描述他创作时获得最佳诗语的真切感受。他解释道:“所谓‘母性的虔诚’是说一首诗从酝酿到诞生的过程,仿佛一个自在的生命。”[13]53当这个生命需要借助文字的转换才能出世时,就不能使用那种现成的规范的僵死的文字(那样会扼杀诗的生命),而是要使用由诗人生命直接生成的活的语言,“每个字、词语,都是我生的,不是从传统的词典中取来的,我的散文和诗,没有取来的文字,都是我生成的,属于这个即将诞生的(艺术)生命所应有的。”[10]206他在谈到创作《三危山下一片梦境》一诗时说过,诗中那“艰难喘息”的语言和节奏,“一步一个血印地跋涉”,是来自他“生命不停在颤抖,以及急促的喘息声”。在谈到创作《麂子》一诗时,他认为诗中的结语完全发自诗人的生命和灵魂,也是诗歌自在生命的必然。当一只美丽灵巧的麂子在金黄的麦海“似飞似飘”时,那是多么宁静和谐的自然图景,可当诗人发现埋伏在草丛中五六个猎人阴森的枪口就要对准它时,诗人的心一下子绷紧了,一声发自心底的呐喊冲出喉咙,也自然形成了诗的结语:“哦,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这就是牛汉反复强调的来自诗人生命和诗歌本身的语言。“这句诗似乎出自上帝之手,不是我忽然想起来的,而是诗到了这一步,必须写成这样,否则就背离了诗。”[13]53这是一种来自诗人生命和灵魂的语言,具有“原生的状态和声息”,体现了牛汉对诗歌语言的独特要求:“我看重直接的、原始的反应,要的是那种热腾腾地、刚蒸出来的语言,读来神完气足,富于音乐性,像一场豪雨一气呵成,而不是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13]53

牛汉根据自己创作体验和对诗的理解,用最简明生动的语言向我们揭示了诗人、诗歌创作和语言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首先,诗人的生命只有进入“充分燃烧”的状态,才能把诗的创造和诞生看作是一个自在的生命在生长,才能认识到为诗“塑形”的语言只能是与诗的生命相生相协的语言,这体现了牛汉对诗歌本质的理解和对诗歌艺术规律的把握,是牛汉试图科学揭示诗歌与语言关系的重要前提。

其次,既然诗是自在的生命,那显现诗歌生命的语言就有其自在的生成规律,任何现成的外在的强加于诗的语言都难以“天作之合”般地将躁动于诗人心中的诗的生命活活地接生出来。在创作实践中,诗人常常体验到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感受:“有时心心相印,双方融合无间,诗生成得痛快极了,有时语言跟我闹别扭,非得听从它不行。”[10]85如果诗人一味强行按照自己的意图驱使语言,会遭到语言的抵制,正如牛汉所说的那样:“你要欺侮了它,它会反抗的。”[10]207这说明,在诗歌创作过程中,诗人和语言之间,只能相互尊重,相互依存,相互协调,才能进入良性“互动”,诗人若破坏这种关系,一意孤行地凌驾于语言之上,企图用外在的僵死的文字来应付诗歌,只能扼杀诗的生命。

再次,要解决诗歌语言与诗人创作之间的矛盾,使之保持在相谐相生的良性状态,就要走出把语言当做工具可以任意驱使的误区,充分尊重语言的自在性和生成性,既保持诗歌语言与诗人生命之间的血肉联系与浓烈气息,也尊重诗歌作为独立生命在诞生过程所呈现的内在生成规律,使诗的语言呈现出强烈的生命感。

牛汉的上述观点,是对诗人、诗歌创作和诗歌语言之间关系的深刻发现和有力揭示,对中国现代诗学建设有着重要的价值,将为诗学研究开启新的窗口。著名诗人、诗论家郑敏在与牛汉通信中认为,牛汉提出的“关于文字和每篇作品的内在不可更改的关系,关于您自己如何在创作过程中和文字互动的关系,关于文字来自本身的生命等等,都是当今我国文学语言界所忽视的诗学、美学、语言学的理论”,“真是尖锐而又确切的立论”,“它应证了多少理论家在费尽笔墨后,也没有说得如此真切的关于文学创作与语言关系的深刻理论。”[10]108

四、牛汉生命诗学观的理论价值及对当前新诗创作的指导作用

牛汉的生命诗学观对中国现代诗学建设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指导作用,它从一个独特的视角,打开了诗学建设的新窗口,引导我们从中国新诗发展的角度,反思何谓真正的诗人,何谓真正的诗歌创作,何谓真正的诗,从而科学建构新诗的美学标准和评价体系,有利于纠正中国新诗发展过程中种种片面或错误的诗人观、诗歌观,也有利于指导当前新诗创作走出种种误区而迈向正确的道路。在这里,我们主要从以下三个主要方面予以论述之。

第一,有利于坚守诗是生命和心灵的艺术,纠正种种错误的诗人观、诗歌观。牛汉强调诗与生命的血肉联系,认为诗人只有“用本真的生命来创作”,让生命“充分燃烧”,才能写出具有生命感的好诗,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在强调诗人要树立正确的诗人观、诗歌观,做真诚的诗人,写真诚的诗。在牛汉看来,诗人是不是真诚,就看他写诗时有没有让生命“充分燃烧”,这种燃烧不仅要调动生命的全部积累,还有烧掉全部“杂质”——首先是诗人灵魂的杂质和诗歌意蕴的杂质,然后经过提炼,升华为诗;诗歌是不是真诚,就看是不是来自诗人生命的自然生成,是不是诗格和人格的有机统一,是不是保留了强烈的原生状态和生命气息。这的确是十分珍贵的诗学思想,为我们提供了判断诗人和诗的一个标准,有利于从诗学理论上总结长期以来中国新诗屡遭挫折的教训,纠正各种片面或错误的认识。

在中国新诗发展进程中,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历次政治运动对诗歌的介入,扭曲了许多诗人的灵魂,使之沦落为政治的附庸和宣传的工具。他们放弃了诗人的艺术使命,丢弃了独立的人格和个性化的抒写,他们不再忠诚于诗,写诗也不再触及诗人的生命和灵魂,而是紧跟政治风向,揣摩上面意图,根据政治宣传的需要等,去作简单化的图解概念式的写作。在他们当中,有的习惯于图解政策,作空泛的说教;有的善于逢迎投机,唱矫情的赞歌;有的密切配合斗争,把诗当做批判的武器;有的工于粉饰现实,用诗去虚造人间的神话……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就是这样一些失去“生命感”也失去灵魂的诗人,为中国诗坛制造了一大批罕见的“假大空”的诗歌。它们除了记录新诗曾有过的曲折和悲哀外,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可见,诗人立场的偏离,诗歌观念的失误,直接导致一代代诗人悲剧的命运,它们失去了创造的机遇,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与才华,也辜负了诗的期望。许多有才华的诗人甚至是著名的诗人都因此没有逃过这个厄运。例如郭沫若,这位创造了《女神》的新诗巨匠,在解放后,由于诗人观、诗歌观的偏离,放弃了“五四”时期那种个性化的具有强烈生命感的写作立场,而走上了一条配合形势发展、迎合政治需要、图解政策的误区,从而直接导致他的大量诗作失去艺术生命力。如他《百花齐放》的写作,就是有意选择一百种花名,通过生硬、牵强的比附,为当时的政策作形象的图解,并且常常替花代言,喊出当时流行的政治口号。以《水仙花》为例,他在诗中代其呐喊:“我们是反保守、反浪费的先河,活得省,活得快,活得好,活得多”,“我们是促进派,而不是促退派,年年春节,为大家合唱春歌”。诗中毫无诗人的生命感悟,也看不到这些呐喊与水仙花形象之间有何联系,完全是借花之名去图解当时的政策。更有甚者,有的诗人把写诗当做政治投机,随着政治风向的变幻而变化,成了诗坛的“变色龙”。正如艾青所讽刺的那样:“有人夸张自己的政治敏感性,谁‘得势’了就捧谁,谁‘倒霉’了就骂谁。这种人好像是看天气变化在写‘诗’的,但是我们的世界是风云变幻的世界,这就使得‘诗人手忙脚乱,像一个投机商人似地奔走在市场上’。”[14]

相比而言,牛汉“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以及几次的被囚禁,从事过种地、拉平板车、杀猪、宰牛等繁重的劳动”[10]1,他的生命承受过多的苦难、屈辱以及漫长的孤独和寂寞,但牛汉无论为人还是为诗都始终没有屈服,没有放弃维护人格与诗格的尊严。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写诗到晚年,牛汉没有写过那些言不由衷,不触及自己生命和灵魂的伪诗和劣诗,更没有写过那些跟风诗、投机诗、粉饰诗、浮夸诗,他排除了世俗的目的,写诗完全是出自自己生命的需要,就是要借助诗歌来拯救自己苦难的生命。特别在20世纪70年代,牛汉在湖北咸宁干校劳动的那段岁月,牛汉以“潜在”写作的方式维护着诗的生命,也维护诗人的人格和境界,“我那时的全部感情和生命都凝结在了诗歌中”,[11]57“我单纯地面对自己,面对诗歌,不需要发表,也不需要取悦什么人。”[11]56可见,牛汉是用自己的生命和写作实践维护和证明着自己的诗学观,也因为始终坚守自己的诗学观,他才能抵制住一场场政治风暴对他诗歌的侵害,让自己独特的生命之诗逃过劫难而获得了新生。这一点,对我们今天树立正确的诗人观、诗歌观将带来宝贵的启迪。

第二,有利于强化诗的艺术转换,实现诗的塑形。“把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是牛汉提出的关于诗歌创造的重要命题,它不仅指明了诗歌创造的关键环节、审美追求、艺术目标,也指明了让生命“充分燃烧”与“塑形为诗”之间的辩证关系,旨在强调写诗不仅要善于发现有生命感的诗的意蕴,还要诗人倾注全部的心血和智慧去进行复杂微妙的艺术转换,实现诗的塑形,才能让诗的生命活活地诞生。很明显,这是牛汉对诗歌创造过程和诗歌艺术的高度重视。

我们认为,牛汉所说的让生命“充分燃烧”“去尽杂质”“用火焰的手去捕捉火焰”“把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等,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旨在启示我们,诗人只有调动生命的全部积累,进入一种“惟我与诗同在”的境界,才能实现两个重要的转换:一是将生命的体验转化为有生命感有心灵发现的诗的意蕴;二是将诗的意蕴转化为独特的富有创造性的诗的意象,使之构成自然和谐的艺术境界。所谓“充分燃烧”“去尽杂质”“塑形为诗”,都是要求诗人千方百计排除种种非诗的因素,采取一切可能的艺术手段,实现诗的艺术转换,让诗的生命自然诞生。牛汉这一极富见解的诗学观,不仅使我们分享了他宝贵的经验,领略了诗歌创造的奥秘,也有利于纠正那种轻视诗的艺术转换、轻视诗的形象创造的错误观点和写作方式。

长期以来,不少诗人受到政治诗学的影响,只看重诗的主题思想而忽视诗的意蕴发掘、诗的形象创造,在诗的主题思想与诗人的生命之间、诗的主题思想与诗的艺术形象之间没有实现有效的转换。其结果自然造成两个脱节:一是诗的主题思想不是来自诗人的生命体验和灵魂的闪光,没有与诗人的生命相交融形成有机的统一,没有转换成有血有肉体现诗人个性的诗的意蕴,而是来自外在的某种政治概念或流行口号,这样的主题思想与诗的意蕴要求相距太远,是明显脱节的无法统一的,也就是说,这样的思想还没有经过牛汉所说的那种“充分燃烧”阶段,还没有出现生命的火焰与灵魂的闪光,自然不能有效地转化为诗的意蕴;二是诗的意蕴(或是未经转化的主题思想)没有找到相应的合适的艺术形式(包括意象、结构、境界、节奏等),也就是还没有经过诗人的艺术转换,没有完成诗的塑形,于是或牵强附会,强拉硬扭,把一些毫不相干的形象拉来与诗要表达的意蕴相嫁接,形成诗的“怪胎”,或干脆就是抽象概念、流行口号的直接演绎,这样,诗的意蕴与诗的艺术形式之间没有有机联系,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说在诗歌受到政治干扰的年代出现这种状况还可以有情可原的话,那么在诗歌观念自由的当下诗坛,不少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提出反诗意、反意象、反境界等诗歌主张,认为诗不需要艺术转换,不需要创造诗的形象和境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种轻视诗歌艺术规律的做法只能使其诗歌创作离诗越来越远。这些人应当从牛汉的经验和诗观中获得有益的启示。

第三,有利于尊重诗的“生成”规律,恢复诗歌语言的诗性特征。牛汉认为,诗的语言是诗人在创作时和诗进行“互动”的结晶,是由诗人的生命“生成”的,“具有原生的状态和声息”,而不应使用那种现成的规范的僵死的语言。从根本上说,牛汉这一诗歌语言观,其实就是在强调诗的语言不应受语言工具论的影响,不要将诗的语言变成现成的说教的语言而失去诗的新奇感和活力感,不要过于口语化、日常化、琐屑化、庸俗化而丧失诗美和诗味,而是要经过诗人生命的转换,才能变成有光彩有活力的诗的语言。这的确是非常重要的发现,是对诗歌语言特性、语言规律的深刻揭示,它触及了诗歌艺术的根本,是衡量诗与非诗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艺术标准。因为诗是语言艺术的尖端,诗歌语言应当是最富创造力和表现力的语言,诗人应当为创造诗的语言而呕心沥血,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最佳境界。

可是,在中国新诗近百年的发展进程中,诗的语言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新诗的失误很多,其中最大的失误是诗的语言的失误。从新诗开创之初直到现在,新诗由于受到政治运动、错误的诗歌观及语言观的侵害,致使诗的语言一次次偏离了艺术的轨道。倡导用白话写新诗的胡适,一开始就认定新诗的语言是“更接近于说诗”的语言,并且进一步解释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以有真正的白话诗。”[15]这种极端的新诗语言观,为那场诗歌革命起到了鸣锣开道的作用,但却颠覆了诗歌语言应有的诗性特征,为以后的新诗发展埋下了历史的隐患。受此影响,许多诗人都强调写诗的极端自由,强调诗歌语言的大众化、口语化和随意化。如强调“绝端自由”的郭沫若就直言自己所写的诗:“只不过尽我一时的冲动,随便的乱跳舞罢了。”[16]他的诗歌语言也由此过分地情绪化、口语化、松散化,显得单调乏味,缺少艺术感染力。解放后,新诗在语言上又直接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扰,大量的政治概念、政策术语、流行话语、宣传口号等侵入诗歌语言,直接导致诗歌语言的个性特征、诗性特征散失殆尽,也使诗歌蒙受前所未有的灾难。进入新时期后,新诗在语言上有新的探索和进步,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诗歌语言的诗性特征,也带来了新诗的空前繁荣。但进入90年代后,诗坛流派四起,宣言迭出,各种践踏诗歌艺术、诗歌语言的谬论再次泛滥。不少人打着“下半身”“垃圾派”“低诗歌”等旗号进行写作,宣称反诗意、反审美、反诗语,主张诗歌语言口语化、直白化、平庸化,“怎么写都是诗”,认为写作就是“游戏场”,诗歌创作就是语言的游戏等。这种极度轻视诗歌语言艺术的结果,使大量直白、琐碎、平庸、粗俗的语言直接进入诗歌,没有经过诗人生命和心灵的转换,没有提纯,没有凝炼,没有创造与升华,也就没有了诗的意味和美感。可以说,诗歌语言的再次沦落已使当前的新诗创作陷入新的危机,将严重影响新诗的健康发展。许多诗人和诗歌理论家都在试图寻找如何解决新诗语言问题这一最大的难题。牛汉的诗歌语言观给我们带来宝贵的启示,有利于纠正种种错误的诗歌语言观,从根本上恢复新诗语言的诗性特征。

以上我们简要概述了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研究进展及牛汉生命诗学研究的主要特征,具体论述了牛汉生命诗学观的主要内涵及其重要的诗学价值。牛汉诗学观不仅从多方面启发了我们反思中国现代诗学理论的种种失误,纠正各种错误的诗人观、诗歌观,也能有效指导新诗的艺术创作和批评,而且还能引领我们科学地探讨和把握新诗发展的内在规律和新诗创造的艺术规律,以便构建现代的、民族的、开放的、审美的诗学理论体系,用健康、科学的诗学理论去引导和推动新诗更好更快地发展。

当然,牛汉的生命诗学观本身也还有一个如何深化、如何超越的问题。一方面,诗人应当广泛汲取人类先进的文化和理论知识,通过各种社会实践来拓宽视野,涵养生命,增强底蕴,时刻保持生命及心灵的渊深与活力;另一方面,要超越一己的生命体验,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以虔诚的心态去关爱天地万物及人类的命运与前途,使诗歌写作既发自个人生命体验又超越个人生命而进入对自然、人类、宇宙生命的感应、关怀和探索,进而写出具有大视野、大气象、大境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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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田汉,宗白华,郭沫若.三叶草[M].影印本.上海:上海书店,1982:45.

I206.7

A

2095-0683(2017)05-0001-09

2017-08-15

安徽省省级“名师工作室”项目(2015msgzs159);安徽省省级专业综合改革试点项目(2016zy083)

姚国建(1955-),男,安徽桐城人,蚌埠学院安徽省诗歌学会理论研究中心教授;李桦(1961-),女,安徽蚌埠人,蚌埠学院安徽省诗歌学会理论研究中心副教授。

责任编校 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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