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亚芳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翻译系, 江苏 常州 213002)
后殖民流放作家的创伤与救赎
——《米格尔街》的黑色幽默叙事解读
熊亚芳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翻译系, 江苏 常州 213002)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维·苏·奈保尔是一位典型的后殖民流放作家,其早期作品《米格尔街》以黑色幽默的笔调,真实地记录了前殖民地特立尼达西班牙港一条小街上市民们的殖民地生活,塑造了一系列殖民地边缘人形象。本文主要从两方面——边缘人形象的塑造和变形摹写的运用——分析和探讨了作者如何成功运用黑色幽默元素,正视自己作为后殖民流放者所历经的创伤,以完成对自我的救赎。
奈保尔;黑色幽默;流放作家
在百度词典中,黑色幽默被定义为“美国六十年代产生的一种文学流派名称,是一种阴暗、悲观、绝望的幽默。”黑色幽默小说主要突出描写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谬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表现环境和个人(即“自我”)之间的互不协调,并把这种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闷。因此,有一些评论家把“黑色幽默”称为“绞架下的幽默”或“大难临头时的幽默”。[1]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维·苏·奈保尔较早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集《米格尔街》虽然不是在黑色幽默小说和存在主义哲学盛行的时代产生,但在此书中,奈保尔借助一个孩童——即小说的叙述者“我”——的视角,叙述了在后殖民地特立尼达的一条小街(米格尔街)上,各色人物所经历的殖民生活体验。小说集由17个短篇构成,没有连贯始终的情节,但每个故事彼此有联系。作者通过充满辛酸而又深情的回忆,以一种旁观者的幽默,辛辣地讽刺了米格尔街上人们的种种愚昧和混沌,又同情于他们朴实的无知和天真,及对于那些琐碎卑微理想的执着。更重要的是故事让读者笑过之后,体会到米格尔街上的那些男男女女在这片前殖民地上价值认同的混乱和对生活的无望,对殖民者滑稽的模仿而导致自己人格的迷失,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忍俊不禁,却同时发现自己笑中带着心酸的眼泪。
奈保尔是一位典型的后殖民时代流放作家,他的流放可以追溯到其祖父1880年作为契约劳工从印度北部漂洋过海移民到特立尼达的甘蔗园里谋生开始,这次于他而言属于被动的地域流放将他带离了自己的母国印度,远离了印度文化。他出生在特立尼达,一个先属于西班牙后属于英国的殖民小岛,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给他的人生烙上了深深的殖民印记,他一直想要逃离,因此,后来,他到了英国牛津求学,并最终定居英国,开始了人生中的主动流放。多次的流放让他经历了多种文化的碰撞和融合,文化的多元与混合让他的归属感无处安放,流放者“处处无家”的流亡感和边缘感一直如影随形。任一鸣在《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中指出:“流放的这种生存状态,就成了后殖民作家笔下主人公生存状态的特征。”[2]在《米格尔街》中,奈保尔运用黑色幽默元素所创造的所有角色和故事,就正是他自己作为流放作家在流放过程中所体会到的一种文化无根感的投射,是他流放感伤心理的具体反映。本文试从以下两个方面对《米格尔街》进行分析,探讨作者在小说中如何成功地利用黑色幽默带来的悲喜剧效果,创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角色和故事,使读者们阅读故事的过程中经验到作者作为一名流放者在后殖民社会中所经历的创伤与救赎。
“黑色幽默”作家往往塑造一些乖僻的“反英雄”人物,借他们的可笑言行影射社会现实,表达作家对社会问题的观点。奈保尔作为一名后殖民作家,当他利用黑色幽默来创作角色和故事时,他所描摹的对象就是后殖民世界里的边缘人形象和他们的故事,正如诺贝尔委员会在授奖辞里所说的:“边缘人的形象占据了伟大的文学的一角。”[3]在《米格尔街》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系列边缘人形象,相对于上流社会,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相对于宗主国欧洲文化,他们没有固定的民族文化,处于帝国文化的边缘,是一群双重意义上的边缘人。他们带着各自的标签和可笑的特质,如流浪汉博加特、木匠波普、清洁车夫埃多斯、疯子曼门、胆小鬼“大脚”、焰火师墨尔根、注册会计泰特斯、生孩子机器劳拉、机械天才比哈库、理发师博勒等等等等。他们从事各行各业,一起生活在这条狭小封闭的小街上,构成一个底层的现实市井世界。这里的人们,每天流于日常生活的窘迫与琐细:住的是简陋、残破的房子;日常用度捉襟见肘,连孩子们都向美国大兵讨要口香糖和巧克力,然后卖出去一分分地挣钱。他们蒙昧、偏狭、自私、懒惰、散漫、盲目的自大外加可笑的自以为是。奈保尔用幽默的笔调刻画了他们的这些市井习气:整天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的木匠波普,“自命为木匠的波普仅完成过一项工程,……其实就连这件事也没完全干完。” 他让我给他弄了一块写着“建筑承包商和家具木工”的招牌,并且喜欢站在这块招牌面前,可一旦有人前来定活儿时,他“却显得惊慌失措,说:‘什么木匠,他早搬走了。’”这种夸张的虚张声势在胆小鬼“大脚”的身上更是刻画得淋漓尽致,“大脚”身躯魁伟,皮肤黝黑,尤其是他闷声不响、脸色阴森,让人一看到就很害怕,“他看上去实在太魁梧、太凶狠,致使从没有人敢跟他较量。”而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块头却被一条狗吓到跑得老远,在一场大家对他寄予厚望的拳击赛中因为害怕而哭得像个孩子。象波普和大脚这样没有真实本领在关键时候露馅儿显本质的特点让奈保尔刻画得栩栩如生,读者在奈保尔平淡短小的语句里能感受到作者对于这些人生活的深深同情和温婉的责备。在这样的后殖民社会中,人们没法儿活出真实的自我,只能靠伪装和虚张声势来获得暂时的存在感。
奈保尔在刻画这些边缘人市井习气的同时,也通过对他们生活的描摹反观了他们身处的殖民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贫穷的人们只能对自己绝望的处境进行自慰和自嘲以获得心理平衡的可能。如《择业》中的伊莱亚斯,从小就 “有头脑,拥有雄心壮志”,在米格尔街上的孩子们认为长大后能成为卡车司机就是贵族的环境中,伊莱亚斯的选择是成为一名医生,这是其他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大家都相信伊莱亚斯能成就自己的梦想,因为他“与众不同,”他有坚强的意志力,平时忍受父亲的暴打,学习刻苦认真,做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得令人“肃然起敬”。可是,这个优秀的孩子却屡考屡败,直至他后来放弃医生的梦想,想成为一名卫生检疫员后连续三年的考试也以失败告终,甚至离开特立尼达,飞往其他地方参考也是失败,屡考屡败的经历让他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街上的人们开始质疑殖民政府的不公正,他们认为考卷送到英国去批改,英国人是不会让殖民地人“取得更高等级的文凭的。”可是,几年后,“我”参加了剑桥学院的考试,拿到了二等文凭,并且在海关找到了工作,穿上了挺像卫生检疫员的制服,当伊莱亚斯看到我穿制服的模样时,怒吼着要跟我打架。“伤心和嫉妒”让他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从此便开起一辆垃圾车,当上了街头贵族。” 这种“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巨大反差是米格尔街上边缘人无法逃脱的命运,所以小说的结尾提到伊莱亚斯当上垃圾车司机后常说的话是“这活用不着理论,很实际,我的确喜欢这份工作。”充斥于米格尔街上的这种阿Q式的自我解嘲让所有人能安于自己的现实生活,这是在经历了很多大起大落彻底绝望后的一种自慰和自嘲,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米格尔街》上各色人物在现代西方文明面前注定被边缘化,他们这种看似自暴自弃式的自我放逐实际也是避开主流社会价值取向,看似可笑和扭曲,但也不失为保存自我尊严的一种方法,寻求内心的一种平衡和自我认同。奈保尔创造出这些边缘人角色以及他们那些引人捧腹、带有极强嘉年华色彩的人生故事,这其中包含的激情与悲凉也正是奈保尔作为后殖民流放作家的亲身经历和经验。在其自传体小说《抵达之谜》中,奈保尔承认在经历了帝国都市素材收集却无法写出作品的痛苦和绝望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回到过去的生活,要承认自我,“突然有一天,我的眼前豁然开朗,我茅塞顿开,……我非常简练、快速地写下了我记忆中最普通的事情。我写了有关在西班牙港的街道,我的童年生活曾有一段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4]①真实地记录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让他找到了作为作家的突破点,加上他独特而又复杂的流放身份,使他得以站在边缘冷眼透视中心的图景,又能从中心批判性地审视边缘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们的生存状态。《米格尔街》创作的成功让他找到了自己写作的主题,这些边缘人角色带泪的可笑故事也正是他作为一个后殖民世界里的流放作家所经历的各种创伤和感伤心理的投射。正视自己的创伤,才能认清自我,他也才得以在其后的写作过程中开始认同自己,认同自己的流放历史和流放身份,达到内心真正的平衡,去完成一个流放作家的自我救赎。
变形摹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模仿,它是模仿与对抗的混合形式。后殖民作家需要把自己的作品放置在一种让殖民者能够理解的语言环境和逻辑环境中,进而实现其反抗的意义。因此,很多后殖民作家就运用变形摹写的叙述方式,把某种代表主流文化或占统治地位的中心文化的语言和事物加以变形摹写,用带有调侃性的戏谑方式表现出来,以此来消解中心文化的权威性,从而弥合边缘文化与中心文化之间的差异,来摆脱这种文化上的无根感,进而缓解他们自身的流亡状态。当读者们读到这种调侃和戏谑时,能感受到强烈的幽默效果,发出会心的一笑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故事主人公们在模仿殖民者时所经验的凄怆和悲凉。
在《米格尔街》中,变形摹写随处可见:如第一个故事主角博加特,便是对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硬汉子博加特的变形摹写,在被叫做“博加特”之前,他是一个流浪到米格尔街的流浪汉,孤身一人,租下一间廉价的房子,开始玩他的扑克,所以被称作“扑克算命先生。”他没有工作,但“装出一副靠做裁缝维持生计的样子。”沉默寡言,是我认识的人“最乏味的一个,”但“一度是这条街上最有名气的人物,有许多朋友。”他就像电影里的博加特一样,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尤其在他突然离奇失踪一个月之后,回到米格尔街,“讲话时嘴有点歪扭,还略带点美国腔。”从那之后,他也就成了“电影的‘博加特’。”他树立的硬汉形象使他成为了“街上最令人胆颤的人。”并且又离奇失踪四个月回来后,“比以前显得黑胖了些,也更加蛮横粗野,讲着一口地道的美国腔英语。”为了让自己的硬模仿更逼真,他开始向孩子们中间扩张,为他们办聚会,给他们好吃的。他倾尽全力想树立自己一个像电影里的“博加特”硬汉子形象,说着美国腔英语,过着“谜”一般的生活,在周围人群中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电影里的博加特为了爱情牺牲了自己,赢得了硬汉形象,而《米格尔街》中的博加特,为了树立自己的汉子形象,接二连三抛弃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最后因重婚罪入狱。奈保尔塑造的博加特瓦解了我们对电影中英雄博加特的理解和欣赏,我们在感受米格尔街上博加特模仿英雄博加特的过程中所经历的艰辛和悲哀时,也能感受到作者对中心文化所推崇的英雄博加特的幽默讽刺:电影塑造的英雄也是一种假装,他无法走进现实的生活。
小说中另一个典型的变形摹写角色——曼门,他在《米格尔街》中第五个出场。曼门操着一口规范的英国腔,可是,当他说话时,如果你闭上眼,“就好像在跟一个不太注意语法的英国绅士谈话。”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习惯:他每一次都参加选举,每次竞选都能得到三票;他对书法很着迷,尤其愿意写字,他能整整一天只写同一个词。显而易见,曼门一方面在尽自己全力模仿欧洲殖民者的文明生活方式,而另一方面,他的真实生活是:“一天,曼门来到米格尔街最繁华地段的一家大咖啡馆里,像条狗一样,朝坐在凳上的顾客咆哮。”在被店主轰走之后,他用卑劣的手段报复了店主。他一手操纵并发起了一场狗屎运动,那就是在别人晾晒的衣服和床单上抹狗屎,自然,谁也不想要这些被弄脏的东西,然后曼门就毫不困难地从那些人手里得到了这些东西,最后把它们卖掉。他的这些邪恶的行为最后因为爱狗的死亡而突然结束,“有好多天,曼门神志恍惚,茫然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他宣称自己见到了上帝,开始讲道生活,“平日他身穿白袍,四处闲逛乞讨食物,”说他是受耶稣之命这么做的。街上的人们只当他疯了。最后,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曼门宣称自己是新的救世主,要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让人们用石头把他砸死。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进行:人们把巨大的十字架运到蓝色洼地,曼门背着十字架下到洼地中心,女人们流着眼泪把沙子和碎石子扔到他的脚下,可当人们把大块的石头开始扔到他的脸上和胸膛上时,曼门招架不住,开始破口大骂,最后被警察带走,关了禁闭。所有这一切的闹剧都源于曼门对欧洲中心文化的模仿:他说着文法不对的英国腔,写着英国字,最后模仿西方文化中的最高救世主——耶稣。可是,他没能像耶稣一样被万人景仰,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他在模仿成为救世主后,却“彻底地消失了”。
奈保尔显然不是基督徒,他祖籍印度,信仰印度的“湿婆”。所以,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对耶稣对基督教进行了一番讽刺性的描摹,通过对耶稣受难故事的戏谑,瓦解了中心文化对他自身的影响,告诉读者他虽然身在西方,却不认同西方中心文化,耶稣对他来说毫无约束力,耶稣受难的故事对他来讲也不过就像曼门所导演的一场闹剧一样。他在写作中把自己放在中心的位置,对高高在上的殖民者文化来一场戏谑,把中心文化“流放”到边缘的位置,来完成他对于中心文化的对抗,也进而模糊和缓解了自己流放的感觉,流亡的无根感可以暂时安放在自己写作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注释:
① 其余引文均出自(英) 维·苏·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王志勇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
[1] 南 平.“黑色幽默”初探:一种大难临头时的幽默[J].外国文学研究,1986(4):117.
[2] 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33.
[3] 2001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EB/OL].http://news.sohu.com/04/03/news146930304.shtml.
[4] [英]奈保尔.抵达之谜[M].邹海仑,蔡曙光,张 杰,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152.
Trauma and Redemption in Post-colonial Exile Writer——A Perspective from the Black Humor Employed inMiguelStreet
XIONGYafang
(TranslationDepartmentofForeignLanguagesSchool,ChangzhouInstituteofTechnology,Changzhou213002,China)
V·S·Naipaul, the Nobel Prize Winner of Literature in 2001, is a typical postcolonial exile writer. In his early work,MiguelStreet, he employs black humor to create a group of people who live a marginal life in a street of Spain Port, Trinidad, a former colony of Britain. This paper, mainly analyzes and probes how the author successfully employs black humor to create this group of marginal people and to parody their life deformedly and thus helps himself confront his own colonial traumas and find salvation from these traumas for himself.
V·S·Naipaul; black humor; exile writer
2016-10-25
常州工学院校级科研项目 “诺奖作家维·苏·奈保尔和多丽丝·莱辛的流亡空间书写研究” (YN1436)。
熊亚芳(1974-),女,湖南湘潭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语文学和英语教育。
I106.4
A
1671-1181(2017)02-002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