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亦豪
·壹·
老舍,读书破万卷。在这数不清的书中,哪一部是老舍的最爱呢?
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但丁的《神曲》。
这是老舍多次讲过的,讲得十分认真,而且带着深情。
听听老舍是怎么说的——
“使我受益最大的是但丁的《神曲》。我把所能找到的几种英译本,韵文与散文的,都读了一个过儿,并且搜集了许多关于但丁的论著。有一个不短的时期,我成了但丁迷,读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谓伟大的文艺。”
“世界上只有一本无可模仿的大书,就是《神曲》,它的气魄之大,结构之精,永远使文艺学徒自惭自励。”
“尽管你一点也不相信天堂地狱,但是你没法不承认但丁的伟大。他把天堂地狱与人间和到一处去指导人生。他到今天使我们崇拜,因为世界文学史中还没有第二个但丁。”
《神曲》中老舍最看重的是什么?
老舍如是说——
“它使我明白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
“指给你善与恶,智与愚,邪与正的分别与果报。”
“以灵的生活做骨干的灵的文字”来“劝善改恶”。
“哲理是一贯的,而它的景物则包罗万象。它的每一景物都是那么生动逼真,使我明白何谓文艺的方法是从图像到图像。”
多年来,老舍以中国“找不出一部有‘灵魂的伟大杰作”为“一大缺憾”。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1941年初在縉云寺的那次演讲。缙云寺是重庆近郊的一座千年古刹。古木参天,翠竹环绕,这里有一所中国最早的佛学院——汉藏教理院。在那里修行的都是很有根底的和尚。面对这些和他一样以拯救世人灵魂为己任的同道,老舍不由得敞开心扉。他向这些和尚同志介绍但丁的伟大作品《神曲》。他感愤于国人“善恶不辨,是非不明,天天在造恶,天天在做坏事”,“普遍的卑鄙无耻,普遍的龌龊贪污,中国社会的每阶层,无不充满了这种气氛!”老舍哀叹:“像这样卑鄙龌龊的国民,国家会强盛吗?”
此刻,在缙云寺,老舍说出了心里酝酿已久的豪语:“中国现在需要一个像但丁这样的人出来,从灵的文学着手,将良心之门打开,使人人都过着灵的生活,使大家都拿出良心来,但不一定就是迷信。”
·贰·
是责无旁贷吧,老舍把这样一个神圣的任务首先派给了自己。以老舍的谦虚,以老舍对《神曲》的仰视,他不会直说自己要写一部中国的《神曲》,但他肯定是在心里酝酿、构思,他在寻找一个载体,一个突破,一个巨大的灵感。
两年多之后的1943年11月,夫人胡絜青带着孩子从沦陷的北平逃出,来到重庆。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胡絜青向老舍详细述说了这四五年在北平的所见所闻。日本统治下的老北京和那里的人与事,在老舍脑子里活了起来。老北京人,老舍熟悉透了,只要提个头儿老舍就能想象出下边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于是一部空前的长篇在胸中逐渐成型。终于,有一天他对夫人说:“谢谢你,你这回九死一生地从北京来,给我带来一部长篇小说,我从来未写过的大部头。”这话是王行之替老太太写的,是不是原话,不敢说,但这事儿绝对可信。
于是,从1944年1月开始,他照着《神曲》这个榜样写自己这个大部头。连全书的大框架老舍都是比照着《神曲》的。《神曲》分三部:地狱、炼狱、天堂。每一部33歌,加上序曲,共100歌。老舍的《四世同堂》也分三部:惶惑、偷生、饥荒。第一部34章,第二部33章,第三部33章,也是100章。其结构像《神曲》那样严整,其规模像《神曲》那样宏大。老舍表示:“一方面,我要写出像《神曲》那样完整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又想信笔写来,像阿比累那样要笑就笑个痛快,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和诗体的《神曲》不同,写《四世同堂》,老舍选择了他最擅长的小说体。
·叁·
老舍撰写《四世同堂》是1941年至1948年。20世纪40年代中国的《神曲》,贯穿其中的观念毕竟不可能与14世纪意大利的但丁等同,尽管但丁在当时是站在时代潮头的。然而,老舍的《四世同堂》与但丁的《神曲》精神内核还是一致的。
按照老舍“打开良心之门”过“灵的生活”的宗旨,《四世同堂》中有这么几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1.经历苦难,净化灵魂,唤醒良心
老舍理想中的“灵”,与但丁的“灵”是有不同的。
但丁劝人为善是按基督教义,告诉人是有灵魂的,肉体的人死了,灵魂的人还在,要接受最后的审判。善良的人上天堂,做了坏事的要下地狱。地狱里有不同的层,每层还有条或环,犯了罪的将按罪的性质和轻重下到该去的地方接受惩罚。罪过较轻而且已经悔悟的上帝可以宽恕,让他们在炼狱里忏悔修炼,修炼好了可以获得新生,升到天堂去。
老舍的“灵”不一样。他要大家拿出的良心,是爱国之心,是礼义廉耻之心。不是等到死后才让灵魂到上帝那儿去受审,而是要在现世接受道义的评判和审问。
所以,在《四世同堂》里北京民众的形象几乎都是发展的。初始阶段,他们大都自私、愚昧,背负着国民性负面的沉重包袱。然而,经过八年,在灾难、屈辱、挣扎、搏斗中,一个个,有先有后,渐渐地,程度不同地明白了,良心苏醒了。你只要把开篇时看到的老太爷、韵梅、瑞宣、钱诗人、李四爷、孙七、马长顺等和后来的他们一比较,变化分明。
《四世同堂》开篇第一句是“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然而,写到后来,老爷子愤怒地冲着特务的枪口,露出他瘦而硬的胸膛。他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家,超越了恐惧。灾难可以使懦夫成为奴才和走狗,灾难也会震醒在礼义廉耻熏陶中长大的善良民众的良知和勇气。爱国精神往往是这样来的。这就是“多难兴邦”的意思吧。
《神曲》中这样唱道:“我从那无比圣洁的河水里走了回来,仿佛再生了一般。”主宰着北京人,使他们“再生”的“河水”就是良心。这是老舍的设想和期望,也是基本的事实。老舍从未在沦陷的北京待过,但他的想象没有错,虽然,不能否认有理想化的成分。好在老舍并没有忽略觉醒程度上人与人的差异。他清楚,让所有的同胞都能一举摆脱旧的羁绊打开良心之门是不现实的。
2.以道德标准读人,不以阶级标准读人
《四世同堂》里的人物好与不好完全不取决于他属于哪个阶级。祁家是正派人家,老二瑞丰就可以是败类。作恶多端的冠家,大小姐高弟却可以从一般的善良进而成为抗日的战士。小文夫妇是清皇室的准侯爷,本当划归封建余孽,却在日寇暴行面前成为烈士。钱默吟原本是旧式文人,经过儿子的牺牲和自己遭受酷刑的考验,成为一名坚强的斗士。那个白巡长,表面替日军当狗腿子,实际在保护乡亲们,最终走进抗日地下工作者的行列。这种变化只能从道德良心角度来解读。
即使日本人的形象,也不是一刀切的。那个邻居日本老妇人,她不同于她的军国主义同胞,她有正义感,而亲人一个个被征入伍后丧生使她更痛恨战争,她在感情上站在中国人一边。老舍让她出来保护中国的邻居,更特意让她担任向邻居报告日本投降消息的角色。这么来安排恐怕并非出于老舍的政策观念,当时的老舍大概还没有国际统一战线的意识。他的本意是相信善与恶并不取决于国籍,而是取决于人性中必有两面,总有一种人如《神曲》所云:“在那万恶之首使世界风魔时,它独立直行,不屑走罪恶的道路。”
3.惩恶扬善
《圣经》中说:“要爱你们的仇敌。”《神曲》也说:“要爱那些使你们受逼迫的人。”老舍办不到。他爱不了敌人,爱不了叛徒,爱不了败类。他要严惩他们,不等到“末日的审判”。
他让那些横行霸道血债累累的日寇和汉奸个个恶有恶报。他赞美摔死一车日军的壮举,他赞美在戏院把日本军官砸出脑浆的小文。他让那些民族败类一个都没有逃过正义的惩罚。
这一点和《神曲》的“地狱篇”极其相似,恶人的下场各有各的处置,各有各的报应,绝不雷同。
大赤包,下了她主子日本人的监狱,在发疯中死掉。
冠晓荷,染了霍乱,被活埋,而且是由一起被拉去活埋的孙七动的手。
招弟,被瑞全在北海公园的山洞里掐死。
瑞丰,假冒特务,被蓝东阳弄死。
胖菊子,逃到天津,下了最下等的窑子,长了一身烂疮,烂死。
蓝东阳,逃到日本,被原子弹炸死。
………
这和我们在东岳庙里看到的十八层地狱也有点像,可见中外文化心理之相通。但在《四世同堂》,正义的审判不在寄希望于阴间,而要在现世兑现,这是与传统完全不同的。
也有一种人,像野求,为了老婆孩子不挨饿,给日本人当了奴才,出卖了灵魂,成了大烟鬼;像吃瓦片的金三爷,为了保住房产,干了昧良心的事,导致钱诗人被捕。然而,毕竟由于“他们良心和恶念不停地斗争”(《神曲》),老舍还是给了他们相当的宽容,宽容得有分寸,和但丁一致。
4.景物描写
老舍极赏《神曲》“包罗万象”“生动逼真”的景物描写和其中的哲理。
《四世同堂》这个长篇给了老舍大寫老北京的机会。越是远在重庆,远在美国,笔下就越动情。
这里有北京四时的景色,四时的瓜果,四时的民俗。它是北京风景的长卷,民俗的长卷。于今,逐渐消失的老北京,在这部巨著里永世长存。
景物是背景音乐,有浓浓的北京味儿,每个人的活动都在相应的景物衬托之中。
《神曲》采取中古梦幻文学的形式,它的景是想象中的,是虚构的,而现实主义的《四世同堂》景是写实的,它追求准确。远到西山傍晚的霞帔,近到一棵树,一枝花,一条胡同,一座瓦房。路,柏油的,黄土的,平展的,坑坑洼洼的。这一切都是那么逼真,如在眼前,如在脚下。
书里的街道、店铺、庙宇、公园、湖水,路途的远近,行走的路线,都可以和老北京地图互见,这也是老舍的一个特点。舒乙曾经具体考察过《骆驼祥子》和《正红旗下》的地名,讲过他考察的惊喜。《四世同堂》也这么绝。
这“两部《神曲》”在这点上也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各有千秋。
《四世同堂》发表到现在已有70年左右,时间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它的价值。老舍当年期望能有一部中国的《神曲》,他做到了。我们称它为老舍的《神曲》,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谁都知道,抗战前的老舍是个自由主义作家,他爱国,他替穷人说话,但不认为文艺是宣传的工具。抗战爆发,大敌当前,老舍一度搁置了他秉持的自由主义,认准了国家至上,抗战需要什么就写什么。他听“抗战”这个将令的。
几年过去,反思着对题材、体裁、风格等的不适应,不能得心应手的苦恼,加上几次文艺论争带给他的困惑,他决定回归,重回他的自由主义。他要为自己的创作拿主意,回归拿手的小说,回归最熟悉的故园北京。
写他想写的,按照他对人性、道德和良心的理解写他的《四世同堂》,终于成就了这部中国人民抗战的史诗。
(作者系南开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