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已经走过了六分之一,不知不觉间,我们这批70后的读书人也到了中年。孔子说过“四十而不惑”,我辈庸庸碌碌四十年,反而感觉读书治学的账簿越来越厚了,人生的困惑越来越多了。我做学生的时间很长,6岁念小学,13岁念初中,16岁念中专,23岁念大学,25岁念硕士,28岁念博士。31岁后,我又做了3个不同方向的博士后研究,一直到36岁才总算出站了。加起来,我居然有整整30年时间在集中学习,走过长路也走过弯路,抄过近路也绕过远路。
曹道衡先生和罗宗强先生都曾在自己的著述中谦称自己基础不好,相形之下,我的基础就更差了。我打小在乡下学习生活,没有上过什么好学校,也没有读过多少好书。但少年时代自由自在、如诗如画的乡村生活却陶冶了我的性灵。我父母大字不识几个,从小到大,基本上不管我的学习,谈不上有什么家学功底。在农村的小学和初中念书时,我除了背读课本上的古文以应付考试外,没有受过其他文学训练,也谈不上有什么名师指点,但我的考试成绩却一直很不错。
初中毕业,我听从了校长的建议,跑到县城参加了升中专的考试,以差不多科科满分的成绩考上了岳阳市第二师范学校。16岁,我就远离家乡,一个人跑到岳阳城里去念书,感觉十分新鲜,学得特别来劲。我参加了校园文学社团,经常一个人跑到洞庭湖边上去背诵一些中外诗文。那时特别喜欢泰戈尔的诗歌。青青河畔草,悠悠思远道。湖面上波光荡漾,清风习习,渔歌阵阵,那种感觉,与当代人对着电脑、挂着耳机、听着音乐读书、背书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要特别感谢我上师范时的语文老师黄冠军先生。有一次,他布置我写一篇《草》的散文。我文心大发,搜肠刮肚,寻章摘句,从《诗经》《楚辞》中的草写起,一路写到歌曲“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结尾,写了一个多星期,把整个作文本一次性写完了。没想到黄老师居然将我的作文打印出来,给同年级每位同学发一份做范文。那时,学校外面还没有打印店,打印很稀罕。看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变成铅字,我的兴奋之情就跟郁达夫发表处女作时差不多。当年暑假,我就捧着徐中玉先生主编的《大学语文》和余冠英先生主编的《古诗精选》坐在自家后门口大声诵读。我对于文学的信心,就是这时候培养起来的。
1998年,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上大学念中文系,拿到教材的第一件事就是选自己感兴趣的篇目,绘声绘色、充满感情地朗读起来。在大学里,我养成了背诵古文的习惯。学习古代文学,单靠默记还不行,还应该大声朗读,带着自己的情感去朗读。当时,我很佩服我的古代汉语老师陈蒲清教授,他给我们上课,古诗文张口就来。
2000年,我考到湖南师范大学念硕士,一开始分到陈戍国老师门下。第一次见陈老师,他就布置我背诵由他点校的岳麓书社版四书五经。这套书简体横排无注释,很方便诵记。后来,陈老师调到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任教,我转到郭建勋老师门下。郭老师说,湖南师大古代文学专业有治辞赋的传统,人人都要背楚辞。那时网络还没有普及,手机的功能也很少,到岳麓山上读书成了我最大的爱好。我经常带上几个馒头一瓶水,爬到岳麓山山腰上,对着湘江水大声诵读《离骚》《山鬼》《湘君》《湘夫人》。我那篇祭祀先祖的《享思伯》,就是用楚辞体来写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屈原写《离骚》曾得江山之助。牛龙菲先生曾说我写的文章“文采飞扬,文气酣畅!湖广历来出才俊,塞外人常常惊讶:那是什么样的好风水?”岳麓山春则嫩绿,夏则苍翠,秋则烂漫,冬则肃静,站在半山腰远望潇湘水,无比灵动,无比清新。我读得声情并茂,乐在其中,自然能够陶冶性情,直养文心。我想,朱熹所谓的“虚己涵咏”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
读古诗文、与古人交心之余,我忍不住写一些拟古作品,如《正情赋》《劝风筝文》《拟四愁诗》《白马篇》《子夜歌》《和陶诗》《国庆赋》等,发表在湖南师大的报纸上。我读了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诗笺注》,后面附了若干和陶诗,我也学着和了两首,都是写我的乡村生活体验。
我把这些恶诗恶词恶文恶赋寄给师长们,收到他们的回复。比如,蒋凡老师说:“在古代诗、词古文,甚或骈文,都有习作,并有一些较为成熟的作品。邓国光老师说:“先生为文,精思巧构,苟非得古人神髓者不能至于此也。以如此之文心从事古代文学之研究,信必能成大器,为学坛增光彩也。先生文采俊朗,亟盼善加珍视,努力奋进,敬能日颂萧《选》,蓄德日久,真积力入,自更上一层,项侔古人,凌风当代,吾自拭目。”郭建勋老师说:“《白马篇》如五丁开山,奇矫凌厉,刚健豪迈,颇有左思鲍照之风。《子夜歌》如九曲回环,清丽流畅,深情绵邈,亦有吴声、西曲之致。然婉则婉矣,总觉风云气少,儿女情多,似未若《正情赋》之明雅巧丽者也。”我知道,我的涂鸦之作完全称不上这些谬奖,但师长们的激励却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我学习中国文学的信心更强,劲头更足。
2003年,我把这些不成熟的习作寄给上海师范大学的曹旭老师,作为我考博士的行卷,得到了他的肯定,顺利考取了他的博士生。曹旭老师给博士生和硕士生布置了很多作业:《千家诗》是唐人的语文教材,要尽量背下来,不仅要背,而且要发音准确、音质优美;智永和尚书写的《千字文》是唐人的书法教材,要放大了原帖双勾后去描红,一笔一画都不能走样;陆机和李白都写了很多拟古诗,我们也要写拟古诗,还要把古诗改写成现代诗,把古诗改成散文。我对这些作业兴味盎然,把拟古的对象扩展到《古文观止》和《乐府诗集》,我甚至还写了两首《和陶诗》。我将这些拟作发表在上海师范大学的报纸上。
章培恒先生主持文学古今演变研究,贯穿着一个重要的理念是:文心与文理,文体从古到今都是相通的。优秀的古代文学作品,都贯注了作者的生命体验,我们研习这些作品,在体会作者本人的生命体验的同时,也要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进去,这样才学得快,记得牢,用得上。近十年来,我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我把唐、宋、元、明、清以来的诗词古谱都拿出来唱,先是自己唱,然后试着和学生们一起唱,带着几百人一起唱。我跟学生说,你要唱到诗里词里去,要真切地体验到诗词中角色的转换,场景的变化,虚与实,抑与扬,远与近,声与色,断与连都有讲究,都要通过声音的微妙变化表现出来。我带着学生们到全国各地去巡演,演的人和看的人都很开心。古代诗词本来就是唱的,要尽量恢复到唱的形态。唱今谱的效果远不如唱古谱,古谱比较切合诗词的意境,唱起来更有韵味。不唱,是很难体会到经典诗词的妙处的。听觉的体验远胜于视觉的体验。后来我也运用这些音乐文学的规律,创作了一些歌曲,将音乐与文学融为一体,又有了许多心得。
除了随性背诵诗文,怡情养性之外,还得系统阅读其他古代典籍。中国古籍浩如烟海,要把书读好绝非易事。2003年,我去拜见聂石樵先生。聂先生跟我说,有些人认为读博士就是要读很多书,其实能在读博士期间读好一部书,读懂一部书就很不错了。聂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做學问要专,要有一部经典书籍垫底。没有这个底,学术便没有根底,说话便没有底气。有些人知道很多知识,东拉西扯,道听途说,没有这个底,就算不得什么学问。教之道,贵以专。除此以外,我们还要有系统地阅读。我读得较系统的是《管锥编》,根据《管锥编》里的顺序去读相关原典。岳麓书社印行了大量简体标点本古籍,打折的时候,我成套成套地买回来,《史记》《汉书》《三国志》《后汉书》《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我都读过,有些书籍我还反复读过多遍。其中一些我很感兴趣的篇目,我还根据《管锥编》的治学路数做了大量批注。我还点读了《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乐府诗集》《文选》《全唐文》《全唐诗》中的大部分篇目,边读边比较边做笔记,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读书笔记。曹老师经常给我看他的读书笔记,他说,读书一定要做笔记,能省很多时间,他的大部分论文,来自读书笔记。
读书读得细致,自然会产生一些问题,带着这些问题去向师友们请教,如果仍然不能得到答案,那就去查看他人的论文。程千帆先生把这个过程叫作侦察敌情。如果还是不能找到答案呢,那就自己写一篇论文来解答这些问题。专家专家,不是专门去骗大家,首先要过自己的这一关,要能解答自己读书的迷惑,不去做无病呻吟。不去潜心读书,不做深入思考,不做细致体会,跳出来冒充专家,就会被人家拍砖,专家成为砖家。我们要做有生命体验的文章,要做有根柢的学问。
(杨赛,文学博士。比利时根特大学艺术哲学博士后,复旦大学文艺学博士后,上海音乐学院艺术学博士后。国家重点学科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学科青年骨干教师。上海音乐学院仪式音乐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