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考辨见功力,研红何惧费精神:伊藤漱平的红学研究
——港台及海外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十

2017-03-09 23:04高淮生
关键词:红学红楼梦日本

高淮生

从来考辨见功力,研红何惧费精神:伊藤漱平的红学研究
——港台及海外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十

高淮生

伊藤漱平的红学志业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方面是《红楼梦》研究,另一方面是《红楼梦》翻译。伊藤漱平的《红楼梦》研究注重考据,文风朴实,为日本的红学研究树立了典范;伊藤漱平的《红楼梦》翻译极大地推进了《红楼梦》在日本的传播,并促进了日本红学的发展。

伊藤漱平;《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翻译;日本红学

一、引言

伊藤漱平被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1990年版)称作“知名红学家”。 同时该大辞典“红学人物”收录了大高岩、立间祥介、志村良治、饭冢郎、武部利男、松枝茂夫、绪方一男等日本汉学家,他们或是“《红楼梦》翻译者”或是“《红楼梦》研究者”。伊藤漱平之所以“知名”,既取决于他在《红楼梦》研究方面的成果,更取决于他在《红楼梦》翻译上的业绩。《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1期《伊藤漱平教授论著目录》中收录了自1954年至2005年发表的五十余篇有关《红楼梦》研究的论文札记等,以及红学著作集三卷:《伊藤漱平著作集 红楼梦编(上)》(汲古书院2005年版)、《伊藤漱平著作集 红楼梦编(中)》(汲古书院2008年版)、《伊藤漱平著作集 红楼梦编(下)》(汲古书院2008年版)。[1]243同时收录了平凡社出版的日文翻译本,即1958~1960年版的《红楼梦(上)》《红楼梦(中)》《红楼梦(下)》,1969~1970年版的《红楼梦(上)》《红楼梦(中)》《红楼梦(下)》,以及1996~1997年版的《红楼梦(全12卷)》译本。

伊藤漱平60岁从东京大学荣退时,创作了《华甲有感》一诗,曾收录在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选,论文选编者改诗题为《题〈红楼梦〉》:“求红索绿费精神,梦幻恍迎华甲春。未解曹公虚实意,有基楼阁假欤真?”[2]4胡文彬曾在《〈红楼梦〉在海外》一书中如此评点:“诗中嵌入‘红楼梦’三字,可见先生对曹雪芹所怀有的深厚情感!这首诗既表达了伊藤先生四十年间的‘治红’感慨,也表达了现当代日本红学研究者的共同心声!”[3]22

日本东京大学大木康在《悼念伊藤漱平老师》一文中说:“1945年,先生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就读,正式开始钻研中国学。当时研究室的主任为仓石武四郎教授,仓石先生是以论文《段懋堂的音学》取得博士学位的汉学专家。伊藤先生从学于仓石教授,学得一番甚为严密的读书法。日后,伊藤先生也以字字斟酌、句句考虑的谨严为学态度来指导学生。此种治学态度与方法也是先生从仓石教授身上继承而来的学统。先生研治‘红学’的方法,与借由校勘各种版本而来治学的清朝考据之间,有密切之关联。此外,先生还曾受教于翻译《红楼梦》的松枝茂夫副教授,也曾受到师事鲁迅先生并译有《中国小说史略》的增田涉讲师的指导。相较于具有学者风范的仓石先生,此两位先生则富有文学家的风采。伊藤先生因而学到了身为学者应有的严慎为学态度,同时还具有文学家柔软感性的感受力。特别是伊藤先生别具一格、高雅而深富意涵的文风,可说是一直以来,深受松枝、增田涉两先生的影响和不断熏陶的结果。值得一提的是,伊藤先生尔后又修习了以版本目录学家闻名于世的长泽规矩也讲师的课。当时先生跟从长泽规矩也所学得的书志学知识,日后有效地运用于《红楼梦》和李渔小说等方面的研究上。诚如上述,若论伊藤先生之师承关系,则仓石、松枝、增田、长泽等四位教授,堪称先生一路走来,学术生命中的重要恩师。”[1]234以上陈述清晰地交代了伊藤漱平的学术成长背景,这一背景也是伊藤漱平所以赢得日本“知名红学家”美誉的学术基础。

黄华珍在《日本红学泰斗伊藤漱平》一文中说:“伊藤先生对红学研究的贡献,除翻译出版了日文版《红楼梦》之外,还可简略归纳如下:一、参与了对《红楼梦》的作者、成书和变迁等重大问题的讨论,并提出了可能有七十回本的假设。二、考证了《红楼梦》传入日本的历史及其影响。先生依据可靠的史料确认,早在宽政六年(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11月23日一艘山乍浦港启航的南京船载了九部十八套《红楼梦》,12月9日运抵长崎港。三、培育了一批红学研究人才。日本的红学研究人员不算多,但细细数来,他们大都和伊藤先生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4]可以说,伊藤漱平在日本红学史上的学术地位主要取决于以下两方面:一是翻译出版了日文版《红楼梦》,这一译本多次重印,影响颇为广泛;二是直接或间接地培养和影响了日本的红学研究者,这对于扩大日本红学的国际影响意义颇大。

二、《红楼梦》研究的大胆假设与小心求证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收录了伊藤漱平的几篇代表论著:1.《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考》;2.《试论曹霑与高鹗》;3.《关于脂砚斋和脂砚斋评本的札记》;4.《红楼梦研究日本语文文献资料目录》;5.《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胡文彬则在《〈红楼梦〉在海外》一书中胪列了如下几篇文章:1.《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收入《鸟居久靖先生华甲纪念集》);2.《关于晚年曹霑的“佚著”——漫议〈废艺斋集稿〉的真与假》(收入《加贺博士退官纪念·中国文史哲学论集》);3.《关于〈红楼梦〉的甄(真)贾(假)问题》(载《中国文学会报》);4.《〈红楼梦〉的在日本流传——江户幕府末年至现代》(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十四辑);5.《有关〈红楼梦〉的题名问题》(收入胡文彬编著《红学世界》)。如果从《大辞典》所收录的代表作和《〈红楼梦〉在海外》所收录的文章来看,伊藤漱平的《红楼梦》研究范围和志趣大体可辨。胡文彬评价道:“自从五十年代以来,伊藤教授对《红楼梦》进行了不懈的研究,许多论文在国内外都很有影响。”[3]18又据胡文彬记述:“1980年6月,伊藤教授参加了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举行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作了《漫谈日本〈红楼梦〉研究小史》的报告;1986年6月,他参加了在中国哈尔滨市举行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发表了《关于七十回本〈红楼梦〉的假设》的演说,受到了与会者的高度评价。”[3]21这一“高度评价”能否被伊藤漱平认同呢?且看伊藤漱平在《〈红楼梦〉成书史臆说——关于七十回稿本存在的可能性》一文中如何说,“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对笔者来说实在是思考了很久的难题……‘思考很久’是一种好听的说法,总之是因为考虑不成熟。即便如此,在哈尔滨研讨会(workshop)上受到了内外红学家的批评(多是好意)与激励,于是想撰写一文向世人请教”[5]624-625。

伊藤漱平的“知名”之誉同样离不开他分别于1980年、1981年、1985年先后三次访问中国的影响,他应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学术研究单位和高等学校邀请进行学术交流。由于“他学识渊博,待人平和,给中国红学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3]21。当然,伊藤漱平对于“知名”之誉也有自己的说法:“冠于‘国际’二字的《红楼梦》讨论会和会议,就我所知至今为止已经召开过三次,荣幸的是我每次都有机会参加。假如把这次1997年8月上旬以北京饭店为会场召开的‘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也看作是与上述几次会议相同的话,便是第四次了。首先,第一次会议是于1980年6月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举行的,这是由该大学的周策纵教授主办的。当我在会议的前一年年底接到邀请的时候,由于恩师松枝茂夫教授说他不能参加,因而我心想自己应该去,哪怕从日本去的就我一个人也好……在日本,除我之外也不是没有其他红学研究人员,却选中了我。这个原因恐怕是和我附松枝教授之骥尾出版了《红楼梦》全译本,以及和已故吴世昌教授围绕着其‘小序说’的论战,特别是和当时的威斯康辛大学赵冈教授围绕着程伟元本插图的不同版本的论争有关吧。”[6]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中将百年红学颇具影响的论争归纳为十七次,伊藤漱平与吴世昌辩论“棠村序文”乃其中之一,被列为“第八次论争”。吴世昌坚称那些通常被看作回前总评的文字是脂砚斋保存下来的“棠村序文”,这一解释不仅支持者寥寥,而且遭到伊藤漱平的质疑。伊藤漱平采取逐回考察总评的方法,认定每回正文前的那些附加文字是脂砚斋所写的回前总评,不赞成“棠村序文”说。“两位不同国度的红学家辩难析疑,争论得不可开交,中外学术界都为之瞩目。”[7]354-355应当说,这次论争过程中的失态者乃吴世昌,他不仅动了“正谊的火气”,而且粗声粗气指斥伊藤漱平的说法是“最无理的论点”,伊藤漱平是与自己“过不去”。且看吴世昌如何陈说:“最近看到《东京支那学报》一九六二年第八号伊藤漱平助教授一篇《论‘红楼梦’首回冒头作者》之文,他认为那些回前短文都是脂砚斋的‘总评’。这本来是以前中国‘红学家’的旧说(例如胡适在其有关各文中即屡次这样说),并非伊藤氏的创见。伊藤此文似专为胡适辩护而驳斥拙著者,故即以《红楼梦探源》的英文本为攻击对象。但奇怪的是:他一方面并没有承认此为胡适旧说,另一方面他所用以攻击我的方法是完全不讲理乃至不诚实的。甚至于我在拙著中说得明明白白的话,他竟装作没有看见;我没有说过的话他硬说是我说的,以便造成攻击我的借口……这种行为,在国际学术界是罕有的骇人听闻之事,实已超出学术讨论的范围,而成为出版界的一个法律问题。”[8]201-202“在伊藤氏的全文中,表面上似乎很正当,而其实最无理的论点,要算他所采用的以逐回考察‘总评’的方法,来驳我的说法。伊藤氏举这些例子,其主要目的在于给读者这样一种印象:‘吴世昌氏’把这些‘庚辰’本的眉批(或‘总评’)都当作棠村序文,全是错的,现在由他来一一纠正……我必须坦白地指出,伊藤氏这种深文周纳、颠倒是非的手法,用在学术讨论上是很不应该的。”[8]205“尤其严重的是:他竟凭空造出我所没有说过的话,作为攻击我的借口……于是他大放厥词。”[8]208由以上陈说可见,吴世昌咄咄逼人的声势显然有失学者风范,不过,他的失态却衬托出伊藤漱平的严谨、审慎、儒雅。

孙玉明所著《日本红学史》第四章第三节《伊藤漱平在该时段的〈红楼梦〉研究》集中评论了伊藤漱平的《红楼梦》研究。他认为:“在日本汉学界,截至目前,在红学领域投入精力最多成果也最大的一个人,便是‘红楼梦主’伊藤漱平。他自1954年10月发表第一篇红学论文《曹霑与高鹗试论》之后,五十年来几乎从未间断过对《红楼梦》的研究和翻译工作。据笔者统计,伊藤漱平迄今已发表红学文章近五十篇,范围所及,几乎涉及到有关红学的方方面面,但就总体成绩来看,他所最为关注的,则主要是曹雪芹的家世生平、脂砚斋评语、《红楼梦》的版本源流及成书过程、后四十回续书等方面。这些论文,不仅仅在数量上超过了其他日本的红学家,即在质量上也大都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平。”[9]177可见,伊藤漱平的“知名”之誉并非某种客套的虚誉。

日本东京大学名誉教授田仲一成如此评述伊藤漱平的红学志业:“先生之为学,与其为人分不开,一言以蔽之,‘周到细心’,正与《红楼梦》风格相称。先生酷爱《红楼梦》,深研《红楼梦》,以探讨《红楼梦》为毕生之事业,当是从内心到为人的全心投入。近年来,日本学界年轻研究者的成果中,不乏离开考证工作、从新的观点考察《红楼梦》的作品。但伊藤先生的考证学研究,作为《红楼梦》研究无法绕行的基石与丰碑,其研究价值将历久弥新。”[1]223谈起“周到细心”,又可从袁行霈的回忆中得到更感性的认识:“我和伊藤先生的诗歌唱和,是难忘的经历。伊藤先生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热情洋溢的人,相反地有点拘谨,但他的心肠是很热的,他的心里充满了诗意……只要我有诗相赠,他必有诗回赠。他说自己的诗带有‘和臭’,意谓带有日本诗歌的气味,但在我看来却是颇有造诣的汉诗。我开玩笑地说:‘您的诗这么好,是因为有一位名师,曹雪芹。’他笑了。的确,他深入地研究并翻译了《红楼梦》,自号‘泥卿’,意取贾宝玉所谓男人是泥做的。他除了翻译《红楼梦》,还翻译过《娇红记》,所以斋名‘两红轩’……在访问的过程中我深感伊藤漱平先生很受学术界尊重,他的朋友遍及日本,跟着他可以四通八达,处处受到款待。这不仅跟他的学术地位有关,也跟他的谦逊诚恳、乐于助人有关。他很自尊,这是一种学术上的自尊,有时显得有点严肃;但又总是彬彬有礼,尊重别人,体谅别人。”[1]212-214袁行霈的回忆如此深情,不免令人想起钱锺书关于人与文的评论来。钱锺书说:“然不论‘文’之为操行抑为著作,无不与‘德’契合贯穿;‘大人’‘小人’,具见何德,必露于文,发为何文,即征其德,‘文’‘德’虽区别而相表里者也。”[10]1504他又说:“一切义理,考据,发为‘文’章,莫不判有‘德’无‘德’。”[10]1506由此观之,伊藤漱平的人与文之间已经相当程度地达到了“合一”境界。笔者在《现代学案述要》一文中说:“学案应考察所立案者至少两个方面的‘兼美’:1.考据、义理、辞章之兼美;2.人与书之兼美或合一。这既是现代学案所应确立的一种学术史理想,又是评价学案人物的一种标杆或学术境界。”[11]尽管伊藤漱平在两个“兼美”方面并非尽善尽美,但已然能够在百年红学史上投射独具一格的学术面影。

伊藤漱平以“周到细心”的学风为学界所称道,且看他在研讨“七十回本《红楼梦》假说”以及考辨“《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方面的实际表现吧。伊藤漱平在1986年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提出七十回本《红楼梦》假说:曹雪芹由《风月宝鉴》初稿到《石头记》百回(?)本,可能是在乾隆十九年甲戌以前数年间写成的。《石头记》成为定本前,曹雪芹曾听取脂砚斋的意见,效仿金圣叹腰斩《水浒传》,把作品改写为七十回本《红楼梦》。由于曹雪芹和脂砚斋都对这个本子的故事结局不满意,于是,脂砚斋于甲戌年回复了原书名《石头记》,并着手写作加续后三十回的“定本”。但是,由于曹雪芹和脂砚斋相继逝去,原定写成一百零八回乃至一百二十回的“定本”竟以八十回而告终。“以上是我的‘大胆’的假说。”[2]523应当说,伊藤漱平的七十回本《红楼梦》假说是紧跟中国学者的学术热点的,即20世纪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成书问题的讨论成为热点,“二书合并”说以及“一稿多改”说成为两大主要意见,尽管“一稿多改”说占据了主流地位。中国大陆《红楼梦》成书问题的争议由戴不凡的系列论文引起,戴不凡倾向于“二书合并”说,“他对于成书研究的主要贡献在于发现问题,而不在于解决问题”[12]18。伊藤漱平的假说试图解决问题,当然这就需要另辟蹊径,拓展新思路,因为,《红楼梦》成书的假说已经各呈定见。遗憾的是,伊藤漱平的七十回本《红楼梦》假说在中国学者那里呼应者寥寥,尽管在日本学者中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根本原因便在于“假说”尚有待于加强充分论证。沈志钧在谈及《红楼梦》成书研究时认为:“不管是‘一稿多改’说还是‘二书合并’说,其各自内部的分歧总体上看都没缩小或减少,反而还有扩大与增加的趋势,都有待于加强论证;而‘二书合并’说的一时风行,更说明‘一稿多改’说也亟待充实完善。双方的共同欠缺是,宏观的阐述与表态多,但客观、系统、详实、深入的微观论证还嫌不足,有些文章还有牵强附会的毛病。”[12]29伊藤漱平在提出“假说”时是“思考很久”了的,为了弥补“考虑不成熟”的缺憾,他继续深入谨慎地思考,并以《〈红楼梦〉成书史臆说——关于七十回稿本存在的可能性》一文做了更加充实的论证:“笔者提出的‘第一次假说’到‘第二次假说’最大的变化,在于乾隆十九年甲戌岁以前完成的《金陵十二钗》稿实际上就是七十回《红楼梦》稿。姑且假定完成此七十回本如首回缘起所记费了约十年时间,甲戌岁以后,从以一百回乃至一百二十回全书完成为目标再次使用《石头记》原名,到推定为雪芹去世之年的甲申春季前后,大约十二年。因此雪芹对于这部结果并未完成的作品的执着和写作活动,持续时间达二十年以上。如果棠村就是脂砚这一看法是对的,脂砚也作为评者可以说几乎参与了始终。在这一过程中假定曾有七十回本,那么毕竟长期以来对未完成的《红楼梦》所持的疑问,即费了这样长的时间为何没有完成的疑问就算有了一个大致的解决,往年胡适提出‘大胆假设’,同时也指出必须有‘小心求证’。拙文在论证上究竟有多少说服力,这一点自不待言,只有等待读者的判断。”[5]642可以说,伊藤漱平不仅对自己的“大胆假设”有信心,即依据两件事的启发:一则富察明义所目睹的《红楼梦》的写本的来历;二则金圣叹的《水浒传》《西厢记》为范例,以“惊梦”为终结的做法。同时,他对“假说”的“小心求证”同样葆有信心,即他的论证是“周到细心”且“思考很久”的。无独有偶,1986年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梅节也提交了一篇《〈红楼梦〉成书过程》的论文,他提出了《红楼梦》成书过程“三阶段”说法,即上三十回、中五十回、后三十回。[2]542笔者以为,梅节这篇文章的学理性要比《七十回本〈红楼梦〉的假说》更充分,这一提法的反响相对更大些。出现这种影响差异的问题究竟在哪儿呢?笔者以为,并不是伊藤漱平不善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主要应在于作为“外邦人”的伊藤漱平对于已有旧文献材料包括《红楼梦》文本的理解力和论证方法上的局限,再加上“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掌握文献材料上的局限。(笔者按:“外邦人”一词出于浦安迪著《红楼梦批语偏全》的“选编者自序”中:我身为外邦人,以我粗陋的华语撰写《前言》等附加拙文,难免有笔法不雅、想法不正的地方,只能请各位爱红的中国朋友笑纳惠正。笔者以为,浦安迪自许“外邦人”时具有一种明显的自省意识,这种意识又可视为学术上的“清明意识”。笔者借用“外邦人”一词以称中国本土外的红学学人,并无任何贬抑的意思。)

其实,伊藤漱平在掌握文献材料方面是有堪称道之处的,即他对日本本土《红楼梦》研究资料的搜集和重视,使他做出了为人称道的可取成果。孙玉明说:“1980年6月,伊藤漱平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主办的第一届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上宣读了题为《漫谈日本〈红楼梦〉研究小史》的文章。该文后来收录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的《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集》中。该文虽称‘小史’,其实只是一个发言提纲。不过,后来他发表的《〈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江户幕府末年至现代的书志式素描》一文,就是在这篇提要和1965年在《大安》杂志上发表的《〈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为举办〈红楼梦〉展而作》的基础上写成的。《〈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江户幕府末年至现代的书志式素描》一文,洋洋四万言左右,原文刊载于汲古书院1986年出版的《中国文学的比较文学研究》。该文由于史料性强,在世界红坛上都曾产生过很大的影响。”[9]226这篇洋洋四万言的长文,由克成摘译为汉文,以《〈红楼梦〉在日本》为题发表在《辽宁大学学报》(哲社版)1988年第2期上。该译文有译者附记:“原文概述日本二百年来的‘红学史’,连同注解约三万字。今限于篇幅,摘要译出,已可概见东瀛的《红楼梦》热之一斑。”[13]该文基本上全面介绍了《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翻译和研究情况,时间跨度上乃始于《红楼梦》传入日本之时(1793年冬),至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正文之外,附录了一百零八个注释,这篇文章的史料价值比较高。由此可见伊藤漱平梳理史料的能力,这一能力是与他的考辨史料的基本功夫兼善的。

三、《红楼梦》翻译的周到细心与精益求精

伊藤漱平自1955年任职根岛大学便着手翻译《红楼梦》,至1996年先后四次重译《红楼梦》。大木康说:“退休之后,伊藤先生首先完成《红楼梦》第四次的改译工作。”[1]237胡文彬介绍说:《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外文译本,以日本著名红学家松枝茂夫教授的译本为最早。松枝本前八十回系据戚序本译出,后四十回是从程乙本译出,这是日文第一部百二十回《红楼梦》,在日本读者中颇有影响。60年代末,伊藤漱平译出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据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及附册后四十回译出。这个译本吸收了松枝本的长处,并因底本选择较好,所以是目前日文译本中较好的译本。[14]5-6伊藤漱平回忆道:“正当我着手翻译,幸好庚辰本的影印本出版,把它和有正书局本边核对边进行翻译之时,有一天,松枝老师寄来了一个快件小包,其中有写有这是北京周作人寄来的转送给你的意思的信函,包里装的是俞平伯《八十回校本》全四册。因此我很快把刚到手的《校本》作为底本,用了三年多的时间集中进行翻译,以年轻之身勉强完成了一百二十回的翻译任务。这是从起用替角开始的,所有一切靠的是老师令人感激的照顾。”[6]伊藤漱平对松枝老师的举荐和支持念念在心,并表示以松枝老师辛苦殷勤地翻译《红楼梦》之精神为楷模:“朝着二十一世纪,注意长生,像松枝老师那样,我不再进行一次周到的改译也是死不瞑目的。这就是执着吧。”[6]胡文彬曾评价道:“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伊藤先生对《红楼梦》所抱有的不同寻常热情和对待治学的一丝不苟的精神。”[3]18大木康在《悼念伊藤漱平老师》一文中如是说:“先生在首次完成《红楼梦》的日语翻译工作之后,便不断寻找机会,希望对之进行改译,终于在1963年、1969年分别出版了改译本。先生荣退后的1996年,又有改译本重新问世。足见伊藤先生对《红楼梦》的日语译介工作,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1]235有学者曾如此评价:“事实上,倘若回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回到中日关系从交战到冷冻到恢复友好的特殊时期,我们就可以清晰地发现:以伊藤漱平、松枝茂夫为代表的日本汉学家所从事的《红楼梦》翻译及研究工作,其意义已经超出了学术范畴,而上升到中日文化交流的层面。”[1]241这一中日文化交流的层面的最大意义在于他们的翻译及研究为《红楼梦》在日本的广泛传播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伊藤漱平的《红楼梦》译本之所以影响颇大,是因为译者同时是一位成果颇丰的《红楼梦》研究者。潘建国在《求红索绿费精神——日本汉学家伊藤漱平与中国小说〈红楼梦〉》一文中说:“在伊藤先生身上,《红楼梦》翻译与《红楼梦》研究是完美融合、相辅相成的:正是一次又一次的精心翻译,使他对《红楼梦》小说文本烂熟于心,进而对于曹雪芹的艺术匠心,产生心领神会般的深刻理解,撰写出诸如《〈红楼梦〉的配角们——关于王熙凤的女儿及其他诸人的札记》(1969)、《〈红楼梦〉中之甄(真)、贾(假)问题——以两个宝玉之设定为中心》(1979)、《〈红楼梦〉中之甄(真)、贾(假)问题——以林黛玉与薛宝钗之设定为中心》(1981)、《〈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及女性观(序说)——以金陵十二钗为中心》(1982)、《〈红楼梦〉中作为象征之芙蓉与莲——以林黛玉、晴雯及香菱为例》(1998)等胜义纷披的精彩论文;反之,数十年持续不断的学术研究,又令他对《红楼梦》小说各方面内容的认识越来越精准到位,由此屡屡萌生对旧译本进行修订的强烈愿望,从而创造了一生四译《红楼梦》的伟大壮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伊藤先生为国际学术界提供了一个如何从事文学翻译及文学研究的成功典范。”[1]240这一“成功典范”的最实际的好处在于很好地解决了经典外译时必然遭遇的“谁来译”的问题。有研究者认为:“实际上可以说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和民族,主要都是通过他们自己国家和民族的翻译家的翻译来接受外国文学和外国文化的,这是文学、文化跨语言、跨国界译介的一条基本规律。”[15]5这样一条基本规律尤其在《红楼梦》英文译本方面表现突出,最著名的事例即中国国内翻译界极力推崇的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合作翻译的《红楼梦》在英语世界远不如英国汉学家霍克思的《红楼梦》英译本备受关注。譬如“芝加哥大学著名汉学家余国藩撰写了有关《红楼梦》的介绍文章。在论述过程中,余国藩所用的《红楼梦》片段全部来自霍克思和闵福德的译本,可见,身为华裔学者和《西游记》全译本译者的余国藩,对霍译本是相当认同的”[15]119。更令人感慨的是,“美国本土出版的世界文学选集收入《红楼梦》,是对其世界文学经典地位的初步确认,而选集完全采用霍克思和闵福德的译本,说明霍译本的权威地位已经得到公认。除了文学史、文学选集以及文学概论之外,英语世界中有关《红楼梦》的期刊论文、专著和论文集一般也会选择霍译本作为引文的来源”[15]120。更有甚者,“到1986年霍译本出齐之后,该译本在英语世界相关学术圈中的权威地位得到了确立。在此之后,英语世界几乎所有对《红楼梦》进行学术性解读的期刊论文都将霍译本作为引文来源,所有涉及《红楼梦》内容的专著与论文集也将霍译本列入参考书目(涉及原著不同版本的考证研究除外,因为研究者需要自行对不同版本的相应片段进行翻译,以发现其中的差别)。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近百种研究论著来看,除一种专著援引了麦克休译本的片段,少数论著出于特殊目的自行对原著片段进行翻译,绝大多数论著的引文来源均为霍译本”[15]121。以上的翔实考察出自江帆所著红学史《他乡的石头记——〈红楼梦〉百年英译史研究》,著者提示读者包括研究者重视本土翻译者在《红楼梦》翻译上的特殊地位和突出贡献。

伊藤漱平在谈及自己翻译《红楼梦》的体验时说:“那是约四十年前,我有机会把《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部译成日文。多亏三十岁那种年轻人特有的冒失劲头儿,同时得益于先行的翻译,我用了三年半左右的时间就把这样一部长篇翻译出来了。这真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亲身体验。在翻译过程中,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难。现在无暇一一道来,在此仅介绍一个例子。那就是如何把《红楼梦》中屡屡出现的多姿多彩的诗词移植到日文中来的问题。在日本有一种叫做‘训读’的具有悠久历史的方便的翻译方法。如果以这种‘按日文顺序读汉文’的形式翻译,原诗中的主要汉字可以留下,而且由于是一种固定的形式,做起来也比较容易,但是考虑再三,我还是选择了以文言诗形式这一困难的方法进行翻译。译诗必须成为诗,其结果是使我领悟到拉丁语古谚所云‘Tradattore traditore’,翻译者成了反译者,乃至理名言。具体情况恕不详述。《红楼梦》第五十回有以雪为题的联句,第七十六回也有几位女主人公以月为题的联句。提起‘雪’‘月’自然联想到‘花’,在原作者未完成的部分中似有以‘花’为题作联句的意象,到了这里应该可以看到如同白居易名句‘雪月花时最忆君’所表现的三联句的完成。对此可暂且不论,如何来翻译这些联句对译者来说可是个大问题。经过不断摸索,为了发挥在中国联句的影响下产生于近世(江户时代)的日本连歌、连句的传统,我决定把这些《红楼梦》联句翻译成日本连句的形式。结果便不得不舍弃了原诗中按并列性韵律形成的对句形式,而满足于表现日本连句中由参加者造出的被称为‘座’的那种气氛。那些译成日文的《红楼梦》联句便处在五言排律的隔句押韵对仗形式的联句和五七调的连锁无押韵的杂言体的联句之间了。翻译,特别是翻译诗实在是极难的事情。以上是为了既说出个人的感想又不陷于抽象,所以列举了一些具体事例。主要是想借此说明,为了理解异文化——包括文学、宗教——就必须跨越存在于异文化之间的巨大鸿沟,哪怕是一些细小方面的情况也要深入掌握。”[16]9-10伊藤漱平在《红楼梦》翻译过程中,不仅善于把握以“翻译效果”为基本原则的异文化移植策略,同时表现了知难而进的勇力以及文学审美的悟性。将以上方面看作伊藤漱平坚持不懈地研究异文化的文学经典《红楼梦》的情智基础当然是可以的,但仍然不充分,最难得的是他对《红楼梦》的那一份痴情和执着。伊藤漱平说:“为了《红楼梦》在世界文学史占有一席之地,给作为代表中国的长篇小说予正确的评价和欣赏,我认为前题是要有传达原作神韵带有正确的解题、解说的各国语的翻译。根据这一个人见解,我把霍克思教授倾注了全部精力的、前八十回曹雪芹原作部分的英译本的出版作为绝好的例子提了出来。实际上,在这个译本的封三,刊登有收录这本书的企鹅古典丛书的新刊、近刊书目,当我看到异国的曹雪芹与法国近代大作家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人排列在一起,像是以他出色的独自性主张自己的存在之时,我感到不胜欣慰,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霍克思教授的功劳。”[6]伊藤漱平是把霍克思教授作为楷模,他期待自己的译本也同样能够为巩固《红楼梦》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成为译文经典。

当然,也有研究者对伊藤漱平的《红楼梦》译本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不可否认,伊藤漱平在对文学名著《红楼梦》的翻译中倾注了大量心力,基本做到了信息的准确传递,其中不乏妙笔生花的佳译。但从总体来讲,伊藤译本比较强化译者的身份意识与翻译主体性,在文学翻译中明显倾向于归化策略。这种整体性的翻译导向使其在翻译中显得变通性不足,某些具体的文本翻译有硬译之嫌……伊藤漱平在对《好了歌》与《好了歌注》的翻译中力图使译本中的诗歌语言本土化,旨在减少译本对于日本读者的陌生化程度,拉近原作与译入语读者之间的审美距离,但同时导致了相当程度上的文化信息缺失,削弱了原作品语言所负载的丰富文化内涵。”[17]这样的研究同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它始终在提醒译者:《红楼梦》的翻译没有完成时,只有进行时。

伊藤漱平的《红楼梦》译本的影响已经超出了他的前辈,这是公认的事实。“伊藤漱平全译本的问世,又将《红楼梦》的翻译,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9]168这一“新的高峰”是在松枝茂夫“具有划时代的意义”[9]86的《红楼梦》全译本基础上取得的,松枝茂夫实乃“新的高峰”的有力“助推者”。又据伊藤漱平回忆:霍克思“说他曾于世界大战后不久在北京大学留学,还到京都游玩过,那时还学了一点儿日文。他还告诉我,这次翻译还参考了我的日译本。这是我感到意外的。过了些日子,出版单位根据教授的吩咐给我寄来了第三册。在其序的末尾,他谈到由于参考了1970的的拙译(第二次改译本)的注释,大大地省去了搜寻所需要的令人厌烦的时间”[6]。霍克思带给伊藤漱平的不仅是意外的惊喜,也是潜在的激励。每当伊藤漱平面对这样的惊喜和激励,他最念念不忘的就是恩师松枝茂夫的引领和提携,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把恩师的“接力棒”传承下去。

四、注重考据,文风朴实

胡文彬归纳总结了日本红学家在《红楼梦》研究方面值得注意的几个特点,即(1)起步早,研究面宽;(2)重视资料搜集和研究;(3)注重考据,文风朴实。后两个特点在伊藤漱平的《红楼梦》研究上均有鲜明体现。譬如重视资料搜集和研究方面,“伊藤漱平所编的《近十五年中国刊行的〈红楼梦〉研究著作略解》,全面报告了中国红学研究的信息。1976年10月,《文物》月刊发表了文雷的《程伟元与红楼梦》,首次公布了有关程伟元的生平资料,伊藤先生在1978年3月发表的《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余说——关于高鹗和程伟元札记》一文中加以全面的介绍和评述”[3]21。孙玉明对胡文彬的归纳总结发表了这样的看法:“这一番总结,无疑是很有见地的,基本上概括了日本老一代红学家的治学特点,若用来评价伊藤漱平,似乎更为恰切。倘若我们硬要将伊藤漱平划归某一个红学流派,那么,他应该属于‘新红学考证派’。不仅风格与胡适、俞平伯、周汝昌等中国的红学考证派大师近似,就连失误之处也几乎是如出一辙。”[9]178孙玉明又说:“最令人不能理解的,便是伊藤漱平与中国‘新红学考证派’中的某些人一样,在一些考据性的文章中,往往充溢着浓厚的索隐倾向。每当看到这样的地方,笔者就禁不住会想他的诗句:‘求红索绿费精神’。不过,在此应该将‘求’字换为‘猜’字,改成‘猜红索绿费精神’。尤其是在1978年以后,伊藤漱平的这种倾向愈发明显。”[9]235

孙玉明的“不能理解”被洪涛点破。洪涛说:“曹家被抄家和所谓的‘家恨’,成为大部分新索隐的枢纽,这枢纽方便他们在诠释上通向朝廷政争。换言之,曹雪芹的历史性(historicity)成了新兴索隐派的‘种子’(诠释的基本因子)。”[18]78“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也走上了这道路。”[18]108如果从阐释方面说,这涉及文本与作者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所谓‘作者观念’指各种涉及作者的信念,人心中的‘作者形象’,这两项都足以影响研究者的诠释方向和价值判断”[18]126。“《红楼梦》的文本和文本结构未必主宰诠释的结果,相反,有时倒是诠释者主宰了文本的文字、意义和‘结构’。表面上论者追索的是‘作者原本’‘作者原意’,实际上,往往是以论者一己的诠释和价值判断来代替‘原本、原貌、原意’。”[18]174也就是说,伊藤漱平《红楼梦》研究的考据过程的索隐倾向源于一己的诠释和价值判断,这从他的《关于七十回本〈红楼梦〉假说》和《〈红楼梦〉成书史臆说——关于七十回稿本存在的可能性》的立意即可看出,其实,“假说”也好,“臆说”也罢,说到底不过是“笔者认为”而已。伊藤漱平说:“这个问题是,在《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大概曾经有过一个七十回的全书,至少在开始的一段时期。但是证明此事的根据很缺乏,像样的痕迹几乎都消失了,等于空中楼阁。这只能说是假设、假说,不,只能是臆说。”[5]624“像样的痕迹几乎都消失了,等于空中楼阁”才是“臆说”形成的背景。徐复观在《我希望不要造出无意味的考证问题——敬答赵冈先生》一文中说:“推论必须建立在相关的条件之下,即必须在同类的材料之下去推,必须在已知材料的涵蕴中去推。同时要考校到与条件相反的其他材料因素。并且推得一定要有限制,发展不是推论而只是捏造。”[19]454“臆说”不仅缺乏对于“同类的材料”“已知材料的涵蕴”的充分把握,同时缺乏对于“与条件相反的其他材料”的充分把握。

当然,伊藤漱平的“臆说”并非完全没有依据,只是这些依据没有可能从“待证”推进到“确证”的层面。这种情形同样出现在“外邦人”浦安迪的《红楼梦》研究中,他在《〈红楼梦〉原稿为百回本的设说》一文中提出了《红楼梦》乃一百回的“臆说”。浦安迪说:“在下面所拟探讨的研究专题,溯其源,是1993年在北京京西城外参加‘中国古代小说国际研讨会’的时候曾经提出过的一道设论。那次宣读的报告后来改写成文,最近发表于该会后出版的论文集。其主要内容是论证《红楼梦》一书如何取法于明代四大奇书所呈现的一书模范,包括结构、修辞法、思想内容各方面。拙文所简称为‘奇书文体’、这个典范章法的特征之一是以100回为定型的篇幅。鉴于《红楼梦》紧循那四部先行小说大作——尤其是《金瓶梅》——的蓝图,我就得出一个推测性的结论,说曹雪芹的原稿设计很可能不外乎长达100回的总回数。”[20]235浦安迪提出《红楼梦》乃一百回的“臆说”明显地晚于伊藤漱平的70回假说,他是否受到伊藤漱平“假说”的直接启发和影响尚不能确证,但他此前肯定耳闻目睹了伊藤漱平的“假说”,却是没有问题的。张锦池和邹进先编订出版的《中外学者论红楼——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选》(北方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就同时选编了伊藤漱平的《关于七十回本〈红楼梦〉的假说》与浦安迪的《晚清儒教与张新之批本〈红楼梦〉》两篇文章。浦安迪是根据自己的“奇书文体”说来诠释和判断《红楼梦》的原本原貌的,这与伊藤漱平依据富察明义所目睹的题为《红楼梦》的写本的来历,以及金圣叹的《水浒传》《西厢记》以“惊梦”为终结的范例所做的“设论”并无二致。

通观伊藤漱平的考辨文章,所谓“新红学考证派”的“新”字姑且不予特别标明也罢,其“失误”倒是“如出一辙”,即“红学考证派”往往犯了与“红学索隐派”同样的毛病:“钻牛角尖”“求深反惑”。俞平伯说:“索隐、自传殊途,其视本书为历史资料则正相同,只蔡视同政治的野史,胡看作一姓家乘耳。既关乎史迹,探之索之考辨之也宜,即称之为‘学’亦无忝焉。所谓中含实义者也。两派门庭迥别,论证抵牾,而出发之点初无二致,且有同一之误会焉。《红楼梦》之为小说,虽大家都不怀疑,事实上并不尽然。虽想把它当作一种史料来研究,敲敲打打,好像不如是便不过瘾,就要贬低《红楼梦》的声价,其实出于根本的误会,所谓钻牛角尖,求深反惑也。自不能否认此书有很复杂的情况,多元的性质,可从各个角度而有差别,但它毕竟是小说,这一点并不因之而变更、动摇。夫小说非他,虚构是也。虚构原不必排斥实在,如所谓‘亲睹亲闻’者是。但这些素材已被统一于作者意图之下而化实为虚。故以虚为主,而实从之;以实为宾,而虚运之。此种分寸,必须掌握,若颠倒虚实,喧宾夺主,化灵活为板滞,变委婉以质直,又不几成黑漆断纹琴耶。前者所以有意会之说也。以意会之,各种说法皆得观其会通而解颜一笑,否则动成罣碍,引起争论盖两失之,而《红楼梦》之为红楼故自若也。”[21]283-284俞平伯这番对于红学考证派与红学索隐派的检讨可谓中肯之谈,他把考证派的“失误之处”讲清楚了。若将俞平伯的说法与洪涛的点破合观,伊藤漱平的“索隐倾向”便不难理解了。

潘建国认为,伊藤漱平的学术风格以实证为主,彰显了日本汉学界的朴学传统,其论题相对集中于三个方面:其一,关于《红楼梦》的作者及批者,代表论文有《试论曹霑与高鹗》(1954)、《关于脂砚斋与脂砚斋评本之备忘录(1~4)》(1961~1964)、《曹雪芹肖像画之真赝品——关于所谓“王冈笔小像”》(1969)、《关于晚年曹霑之“佚著”——围绕〈废艺斋集稿〉等真赝问题之备忘》(1979)、《“梦中相见”的启示——尚未窥见的〈红楼梦〉原作者之音信》(1982)等,其中“脂砚斋”即“棠村”、“畸笏叟”则为曹雪芹叔父曹 之说,备受红学界关注;其二,关于《红楼梦》的成书及版本,代表论文有《〈红楼梦〉成书臆说——围绕“七十回稿本”存在之可能性》(1992)、《近年发现的〈红楼梦〉研究资料——关于南京靖氏所藏旧钞本及其他》(1966)、《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1973)、《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补说》(1977)、《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余说》(1978)等,其中以“七十回稿本”之说以及对于程伟元刊本的精细考辨,最为世人瞩目;其三,关于《红楼梦》在日本的传播,代表论文有《〈红楼梦〉在日本的流行(上)(中)(下)》(1965)、《漫谈日本〈红楼梦〉研究小史》(1980)、《〈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幕府末期至现代的书志式样、素描》(1986)、《曲亭马琴与曹雪芹——对比日中两大小说家而论》(1994)等。迄今为止,伊藤漱平的上述论文,仍然是关于《红楼梦》在日本传播研究所无法绕过的最具权威性的学术成果。[1]239-241以上综述基本上呈现了伊藤漱平“注重考据,文风朴实”的红学研究面貌,这一面貌并非伊藤漱平所独有,乃日本汉学家的常见现象。如胡文彬所说:“日本汉学家受中国乾嘉学派的影响较深,他们在《红楼梦》研究中发挥了考据方面的功力。这一点在伊藤教授的文章中尤显得突出,他的绝大部分文章都是以考据的方法写成的,文章具有翔实、沉稳的特色。这些研究文章与西方研究者的文章相比,风格殊异。”[3]21-22

徐复观在1953年撰写的《日本真正的汉学家安冈笃先生》一文中说:日本现时的汉学家,大体说可分三派:一派是基于日本“国学派”反汉学的传统,但进一步以治汉学的外表来达到反汉学的目的。另一派是受清代学术的影响,致力于中国学术专题的考证。他们是采取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在考证方面用力甚勤,成就也甚多。现时在各大学的汉学讲座中,以此一派最为有力。这一派之不同于前一派,是他们没有混杂着政治的动机,保持客观的态度,所以他们考证出的某一部分的事实,各有其学术上的贡献。他们对于自己所治的一门,都有浓厚的兴趣与深厚的感情。再有一派,是受中国朱(朱熹)学和王(王阳明)学的影响,从思想上,从人生上,来了解中国文化,接受中国文化。这是日本汉学的正统,也是凝铸日本民族文化的一支最大的动力。[22]8-9伊藤漱平应该属于受清代学术影响而致力于中国学术专题考证的“另一派”,其在红学上的贡献与他对《红楼梦》的浓厚兴趣与深厚感情密不可分。当然,由于徐复观强调“中国文化的价值,必须在人生实践中去领取”[22]10,所以,他只承认受中国朱(朱熹)学和王(王阳明)学的影响的一派为“真正的汉学家”[22]10。这一看法姑且看作徐复观的一家之言,不过,其鲜明的启示意义亦值得格外关注。

五、结语

伊藤漱平的红学业绩是与他的清明意识密切相关的。他曾在《二十一世纪红学展望——一个外国学者论述〈红楼梦〉的翻译问题》一文中说:“在我看来,进行〈红楼梦〉研究本不应有本国人(native)和外国人(foreigner)的差别。尽管如此,要充分理解汉人在二百几十年前用汉语写成的这部长篇小说,拿在文学研究上起巨大作用的感受性为例来看,恐怕还是本国人有力。不过,外国人有时候也有有利之处,可以找出本国人不易看到的地方,看到本国人难以看清的地方。在我所见到的周围,日本人专家对以日本文学为研究对象的外国学者,虽有过根深蒂固的轻视倾向,但近几年来以多纳鲁多·金(Donald Keene)教授的《日本文学史》为开端,外国人正在用自己的手完成改变了这种认识的真正的研究。中国文学的研究也可以说是与此相同——《红楼梦》研究也是包含其中的一种。而且,作为外国学者也要有努力为与本国人为伍并有过之无不及的水平的研究成果问世,有做出贡献的决心。话虽如此说,对外国人来说有比较容易入门的题目。如同上面我谈到自己的例子那样,调查、记述《红楼梦》在自己国家的吸收历史和研究史等等,即使没有,由于占了地利,有比较容易搞到文献史料的条件,那是自然的。另外,对外国人来说,把《红楼梦》移植为自己国家的语言也是比本国人来得容易的工作之一。”[6]伊藤漱平的这一番陈述不仅袒露了他从事《红楼梦》研究的心理感受和学术志趣,同时也指出了作为外国研究者可以并且应该努力的学术方向,这足以见出他学术意识的自觉。

值得一提的是,同样是对21世纪红学进行展望,笔者近年来在与邢台师范学院教授乔福锦的交流过程中认为至少应从以下三个方面做起:一是红学史研究和相对精善的红学史著述的撰著,二是红楼文献整理和红楼文献学的建构,三是红学学科的建设。为此,笔者与乔福锦教授于当下的红学转型期策划三次红学研讨会即高端论坛以做更具有实践意义的展望。这三次红学研讨会包括“历史反思与未来展望——纪念曹雪芹诞辰300周年学术研讨会”(2015年)、“历史回顾与未来展望——《红楼梦》文献学研究高端论坛”(2016年)、“历史反思与未来展望——红学学科建设高端论坛”(拟于2017年举办)等,前两次的高端论坛已经成功举办,并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学术成果,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尤其在“《红楼梦》文献学研究高端论坛”上,韩国高丽大学教授崔溶澈宣读了《韩国红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一文的提纲,这是此次会议的一个学术亮点,“它启示红学学人尤其是年轻学人:海外红学文献整理和研究这一学术领域将大有可为”[23]。崔溶澈的红学研究经历与伊藤漱平很相似,他不仅勤于《红楼梦》研究和文献整理,同时又是《红楼梦》韩文全译本的译者。他们的红学研究同样都是服务于他们《红楼梦》翻译的学术活动。按照崔溶澈的说法:“在我们的全译本出版之前,译者都不是专门研究《红楼梦》的学者,我认为还是有区别的,至少红学家翻译的全译本可以做到更准确地把握原本。”[24]

有学者说:“伊藤先生的译本曾多次重版,印行数量可观,极大地促进了《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堪称是曹雪芹之知音、《红楼梦》之功臣。”[1]239可以肯定地说,伊藤漱平是《红楼梦》外译的出色学者,不过并非唯一出色的学者。德国的库恩,英国的霍克思,韩国的崔溶澈等,他们同样堪称“曹雪芹之知音、《红楼梦》之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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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范富安)

1006-2920(2017)01-0004-11

10.13892/j.cnki.cn41-1093/i.2017.01.002

高淮生,中国矿业大学文法学院教授(徐州 221116)。

2016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项目“港台及海外红学学案”(165HQ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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