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望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通远门》:地域文学的主体性意义及其问题
张 望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小说《通远门》以重庆方言、地域历史与地域元素符号建构了地域文学的主体性意义,但其表现出的语言阈限问题,地域、历史范式的固化演绎问题,以及地域元素符号化堆砌问题,却带来了地域文学的主体性危机,主要表现为接受主体性的相对回归、对象主体性的叙事限制以及创作主体性的意图迷失。地域文学创作的意义在于它敞开了地方语言的话语经验与生活经验,从而生成多样而又独特的文学经验与文学生活,使文学的主体性在地域文学之中真正地唤回自身的意义与价值。因此,地域文学创作唯有不断克服问题,坚守人的主体性实现,才能真正创造出经典之作,才能实现审美的厚度与思想的深度,才能在文学创作中完成人的在场与回归。
《通远门》;地域文学;文学主体性
王逸虹、王彩练的小说《通远门》作为近年来地域语言创作的代表作,受到了重庆文学界的广泛关注与高度评价。小说《通远门》讲述了晚清到辛亥革命期间,重庆通远门金汤街赵、钱、孙三家兴衰沉沦的故事;赵、钱、孙三家有着不同的社会背景,分属不同的实力派别,从而上演了一段又一段“官场争斗”与爱恨纠葛。小说宏大的历史背景与庞大的叙事框架令人震撼,更有评论称其为重庆版的《白鹿原》,评价之高可见一斑。[1]
《通远门》是典型的地域文学作品,所以,在研究其文本特征时,理应将其纳入地域书写的视阈中加以考察,只有这样,其独特的意义与价值才能完整显现。地域文学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格局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意义在于它敞开了地方语言的话语经验与生活经验,从而生成了多样而又独特的文学经验与文学生活,换言之,文学的主体性在地域文学之中真正地唤回了自身的意义与价值。因此,对小说《通远门》中地域书写与文学主体性建构之间互动关系的具体探讨,是我们准确评论其得失,把握其价值和意义的关键;同时,对地域文学的创作也有根本性的指导意义。
海德格尔认为:“方言是任何一种语言生成的隐秘源泉。任何蕴含在自身中的语言精神都从此一隐秘的源泉中源源不断地流向我们。//语言的精神蕴含着什么?它在自身涵养着向神、向世界、向人及人的创作、向物的关指,此一关指虽不显著,但却是负重着的。”[2]海德格尔深刻地理解到方言对于思想的那种复原力度。思想的经验在语言创制的地域中敞开了自身的经验世界,形成了地域人民独特的思维蕴意,通向了他们所在的独特世界。
正是因此,方言文学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学意义。不同的方言土语凝结着不同的历史文化和区域文化的内涵,蕴涵着丰富的人性、人情内容,它不仅是文学的工具,而且其本身就是文学所要表现的对象,是构成作品文化意蕴的一部分,承载着地域人群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人情世故等人文因素。方言将文学的语言经验重置于真实的人民生活中,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在阅读中唤回了本真的语言经验和生活意义,从而将“行有不知”“习矣不察”[3]的人生阅历和人生境界美感地显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方言的在场使得读者的主体性得到实现,让予了读者更为真切的语言自觉性和能动性,从而将文学作品内化为自身的美学经验。
《通远门》作为一部地道的方言著作,用重庆语言编织了扣人心弦的生活故事和革命故事。其语言艺术的特点主要是:
第一,活用重庆土话、俚语、谚语、歇后语等地地道道的重庆话来作为主导语言,其中不乏独具重庆诙谐味道的粗鄙化语言,例如:“凭啥她要上两柱香叩六个头?啥意思?……钱经纬,今后你再把这个骚婆娘带到我家里来,我拿响篙吆!……”[4]251“坟上撒花椒——你想麻鬼!”[4]277“不是误解,是正解。你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要屙屎屙尿”。[4]30第一句中的“吆”是重庆话“驱赶”的意思,第二句的“麻”则是“欺骗”的意思,第三句中“你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要屙屎屙尿!”则是重庆方言中一句常见的俚语,表示对别人的脾气秉性都很了解,这些都是重庆方言中独有的词汇或说法,虽俗气粗鄙,却生动形象、具体可感,它们贴合生活情境,充满人情味和生活经验,是最具地域韵味的元素。
第二,擅长将短句与长句灵活地交替使用,以凸显重庆话铿锵有力的节奏与韵味。例如文中周幺嫂的一段话:“日你妈哟!你想敲老娘的棒棒,占老娘的魌头?!格老子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老娘是干啥的?现在老娘的钱袋袋就在你脚面前,你有胆量有本事,你就把钱袋袋都拿去!你敢摸一个铜钱,走拢重庆,老娘不找人把你这条船打柴烧,老娘就不是人做的……”[4]97这一段的语言描写生动到位,长句短句的交叉并排,使语句中的情绪与力度充分地表现出来,再加上信手拈来的歇后语和诙谐的话语方式,将重庆人火爆率直、乐观戏谑的性格秉性描摹得入木三分。
第三,小说中对话极多,以语言对话推动情节,将人物语言的交锋转换为叙事动力,使得语言与故事交织,故事的起承转合以及冲突高潮都在人物的语言碰撞中得以呈现,让故事也具有了独特的重庆韵味,这一点和作家长期的戏剧创作经验息息相关。
但是,作者在运用方言写作的时候,也暴露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暴露出了“方言写作”这种文学创作模式中“语言阈限”这类颇具共通性的问题。
首先,方言已经在读者的代际更替中逐渐损耗、流失,有许多土语在重庆读者中已经变得陌生了。这些陌生化的词汇、短语的选用,会阻断读者阅读过程中的审美体验,当陌生化的词句在读者的经验中无法寻得投射时,语言将无法引领人去纯然地思,也无法引领人去实现审美的再创造,语言将无法实现人的真正在场。《通远门》中对于方言的选择和使用并没有很好地实现“去偏”,于是出现了众多诸如“勾勾匠”“拿上咐”“黑篡”“篾巴责”“倒油扯恕”的生僻难懂的方言土语,这些方言很多连地道的重庆人都不解其意,其他非重庆方言区的读者也就更不知所云了。虽然作者也试图通过文后注释的方式来帮助读者理解,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陌生化的方言土语事实上阻断了持续性的审美过程,影响了接受者对文本的更好领悟。
其次,作者在创作时预设的“叙事接受者”出现了身份界限的模糊,在文本中,可以看出作家的徘徊和犹疑,作家有时将叙事接受者有时预设为地地道道的重庆人,有时又似乎呈现出更大的企图心,试图将更多非重庆人也纳入其预设的叙事接受者之中。这在文本中,具体表现为人物语言和故事语言的两种叙事语态。在人物对话中,作者尤其注重方言化,尽量调动自己的重庆经验进行对话的极度拟真;但在介绍性叙事中,作者却往往游移不定,时而适时地在叙述中插入方言的成分,时而又采取一种折衷的形态而改用整饬的普通话进行叙述,让人感觉“方言得不那么彻底”,使得故事常常出现隔层。
再次,作者常常使用“闯入性话语”来对自己使用的重庆话或重庆的风土人情做出“注解”,这一方面说明了作者对读者阅读能力的不自信;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作者所预设的叙事接受者也囊括了非重庆人,侧面表现出作者想要“走向全国”,向非重庆方言区的读者介绍重庆生活经验的企图心,而这也是地域书写作家普遍的创作心态。在《通远门》中,作者时不时冒出的诸如“重庆话中,用‘乖’评价女人就是漂亮的意思”“周幺嫂是重庆女人,重庆女人在男人面前嘴巴是不服输的”的注解性文字,以及大段大段的风土人情的介绍,都在打断原本顺畅的叙事流,这些“闯入性话语”的插入虽然某种程度上有助于对文本中方言用语的理解,但是作者的瞬间闯入却损害了故事叙述的完整性,不利于审美接受的延续性。
“艺术接受的本质是把人应有的东西还给人,使人变成完整的、全面发展的人。”[5]接受主体性的实现是文学伦理意态的实现,指向我们实现人的最终目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通远门》在方言写作上使占有重庆方言语境的接受者能够站在自身的独特语言经验中发挥自身的自觉性与能动性,这是小说最大的意义;但在“语言阈限”的问题上,方言写作也暴露出了它的难度及不彻底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其美学价值和文学意义。因此,“接受主体性”的回归在方言场域中是相对的而非全部的。海德格尔说,人契合着语言时,人才言说。[6]《通远门》大致契合了重庆人的语言,重庆人的经验;但如何让这种经验继续延展,使所有预设的读者完全地在场,完全地沉入其境,从而有所思有所悟,还有待继续地探索,探索方言与普通话如何达到契合而又不彼此伤害,探索出一套科学而又普适的语言经验来应对地域书写的相关问题。
文学与历史的关系素来纠缠着,不论是早期的文学反映论,文学表现历史、反映历史,还是新历史主义的历史文本性论断,文学的不断演进始终与历史都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文学的历史叙事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看取历史的视角与方式,看取历史的视角与方式决定着作家在小说创作中对历史书写范式的考量与选择,而这又必然联系着其历史叙事中材料的选取以及人物的塑造。
创造拥有永久生命力的人物形象是每一个优秀作家的不懈追求,想要笔下的人物焕发出永久的生命力,作家必须尊重描写对象,赋予对象以人的灵魂,赋予人物以精神的主体性,允许人物具有不以作家意志为转移的精神机制,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灵魂的启示独立活动,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和情感逻辑发展。[7]作家历史书写范式的选取对其人物塑造的制约与限制是不可否认的,作家的历史观决定了他如何看待人物命运与历史之间的互动勾连,决定了他如何将人物的命运安置到其创设的历史情境之中,也决定着他在多大程度上对人物主体性实行让予。
《通远门》是地域书写和历史叙事相结合的产物,它叙述了晚清到辛亥革命前期的重庆官场的明争暗斗以及民间生活的风云变幻。宏大的历史事件在独特的重庆场阈会怎样具体地展开和演绎,生命个体在独特的重庆空间与瞬息变化的时代之间又会产生怎样的情感体验与生命体悟,这是我们期待通过小说寻得的,虽然,《通远门》在这些方面都有所涉及,但却并不尽如人意。
首先,《通远门》中作家对历史纵向叙事简单粗暴的横向挪用,导致了故事的简单化、公式化和不合理化,同时也带来了人物塑造的概念化。有学者指出,当代中国文学的历史小说存在着“沉重”与“轻逸”两种叙事向度,“沉重”是从“真”的角度去看取历史,力主“真相”的浮现,而“轻逸”则是从“思”的维面,探询历史是怎样的和可能呈现的面相。[8]《通远门》作家明显在“轻逸”与“沉重”的历史叙事模式中选择了后者,这与作者“希望通过此书让世人对重庆在辛亥革命中的重要作用有更多了解”[9]的写作目的相契合。基于此目的,作家将更多的目光注视于小说素材的历史还原度与真实性,以及正统历史叙述的内在逻辑之上,却忽视了对故事发展的构思,以及对小说人物性格的设定与塑造的考究。因为故事设定在辛亥革命前后,所以社会进化论以及革命论的观念在整个小说中阴魂不散,为了凸显小说后半部分赵瑜生所领导的保路运动的政治正确性与革命性,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作者主要叙述了三件事情,分别是“钦差大臣嫖妓猝死的悬案”“孙国伟办报为民伸冤却被迫害致死的惨剧”以及“赵成儒与钱名哲、周治国等昏官贪官斗智斗法的故事”,而这三件事都一致说明着清政府的腐朽以及革命的迫在眉睫,而这样简单的根据社会进化论逻辑以及革命发生学逻辑串联起来的叙事线索使得整个小说的构架显得极其简单化、公式化。在简单的故事构架之下,人物几乎被简单地分为对立的两方,阴狠毒辣、奸诈耍滑的保守派,神勇果敢、机智善良的改革派。小说对人物的塑造并不追求对其内心的纵深与性格的开掘,并不去发现保守派的内在苦衷,也不去思考革命派中人物的复杂内心,这是很遗憾的地方。比如小说对赵瑜生这个人物的塑造就很生硬突兀,前期的赵瑜生被塑造成书呆子的形象,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性格也是内化含蓄的,但是仅凭借邹容在考场上的短短几句话就给他的思想带来了巨大的转变,这似乎有些牵强,然后他就自己偷着练枪,接着就打伤了日本人逃出重庆,后来又留学日本,再次登场就已经是一位完完全全的革命者了。小说对这期间的赵瑜生心理刻画并不多,对其行为的刻画也很浅显,所以他在思想上的飞跃并不能找到一个自然的发生过程,一切都像是作家在主导着赵瑜生走向革命之路一样,人物的主体性基本消失殆尽,所以这个人物的塑造并不成功。另外诸如李愍凯、周治国、黄守仁这样的贪官昏官则是一味的坏,怎么阴毒怎么来,千人一面。
除此之外,小说对历史人物的直接移植,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家对小说故事和人物性格的充分开掘。据作家称小说中“很多人物都可以在现实历史中找到原型”[9],但是这些拥有历史原型的人物形象并没有带来小说的增色,相反,这些人物的塑造显得生硬刻意,画蛇添足。比如说作为赵瑜生革命思想启蒙者而出现的邹容就显得突兀生硬,他在小说中仅出现两次,却对赵瑜生的思想产生了可谓飞跃般的影响,这很不合常理,但是作家却利用其历史现实中革命者的身份将这一叙述进行强行的合理化,实在是破坏了故事叙述的合理性,同时也使得邹容这个人物形象沦为了没血没肉的符号象征。另外,杨松柏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当时重庆同盟会支部书记杨庶堪,这个人物的塑造也很概念化,他作为革命的领导人机智勇敢,在革命成功后又能功成身退,毫不贪图名利,这本不能苛责,但小说仅仅在这一个性格特点上着力,始终显得人物形象平面化,不够立体。
另外,对于地域文化的刻板吸收,也带来了人物形象的个性单一与主体性缺失。由于作者意图更大程度地突出重庆人所特有的人物性格,所以作者在塑造小说人物时,往往具有先入为主的角色定位,而不是将人物放置于具体的历史环境与现实处境之中来赋予人物自身的主体性。在《通远门》小说扉页写到“勾勒耿直刚毅的汉子个性,细描敢爱敢恨的女儿情怀”,所以整部小说的人物性格也基本朝着这两个方向塑造。特别是对于女性的塑造,更是千篇一律。小说中,不论是身居闺阁成长起来的孙洁茹、玉儿,还是江湖气息浓厚的汤泉、周幺嫂、郑明艳、黑妹都没有明显的区分度,说话都能随口吐出一句粗鄙的话,似乎这样重庆女人泼辣直率的性情才能凸显出来。汤泉、郑明艳、黑妹三位女性的形象更是定位极其雷同,如果不关注故事的发展,她们几乎就是一个人的三个分身,在性格塑造上毫无差别。另外,为了突出重庆儿女的敢爱敢恨,小说设置了数个多角恋爱关系,而且很多对关系的建立都在一句话之间,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发生没有很明晰的起承转合,人物像极了作家手中的棋子被任意配对,其结果就是小说中的人物都在变幻莫测的恋爱关系中失去了自我。
诚然,《通远门》在特殊的地域环境和历史变迁中,也塑造了几个比较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比如余天棒这个角色就塑造得很成功,他既是侠义的草莽英雄,又是勇毅鲁莽的革命者,既是言出必行的真汉子,又是拈花惹草的多情郎,他与时代和地域浑然地交织在一起,地域风土塑造了他的性格,历史变幻决定了他的行动,他的一切行与思都应对着地域与历史的让予,真正成为了一个具有自我主体性的形象。但是,整体上看来《通远门》在人物塑造上存在的失误还是较多,而这都源于作者对历史范式、地域范式的刻板追求,导致了对创作对象主体性的忽视,这使得人物只能随着作者先行的思想观念和既定的历史观念去发展演绎,所以失去了与具体的历史环境与地域场景的交互体验,其个性也就只能在单一的刻板的向度上滑动,人物便不能真正自主地实现自身人物形象的复杂丰富。因此,地域书写只有打破既有历史范式与刻板地域想象的囚牢,真正地将主体性让予给笔下的人物,才能既塑造出具有无限生命力的人物形象,才能开掘出新的历史故事与历史意义。
在构建“重庆”这个地域符号体系的时候,《通远门》将大量的“重庆元素”编织到叙事中来,这是小说的审美艺术机制形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小说几乎无处不在地彰显这种符号元素,建构了具有“重庆韵味”的审美空间,增加了生活真实感和叙事契合度。除了前面提到的“重庆方言”和“重庆历史”这样的地域元素之外,《通远门》中还充斥着大量对重庆自然环境、人文风俗介绍性的文字。例如小说开篇便由重庆俗谚“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爬坡累死人。”引入,从整体上介绍了重庆多山靠江的自然环境,除此之外,文中还多次提到重庆的地名,比如“沙嘴”“合川”“枇杷山”“北温泉”“鱼嘴坨”等。另外,小说还介绍一些重庆的风土人情,比如“袍哥的规矩”“行船走水的规矩”“火锅文化”“婚丧习俗”等等。本来这些介绍性的文字与故事以及故事中人物并没有直接联系,但在地域写作之中却有着重要意义。这些介绍性的文字总存在着向外界介绍、报告的性质,都在指示着某些具体的现实,它将读者定位在对于此文本所虚构的艺术世界不甚了解的基础之上,从而帮助读者产生某种叙述契合,满足读者的期待,肯定虚构的再现或摹仿的倾向,从而使读者能够放心地像阐释现实世界那样阐释文本,帮助读者更好地进入虚构的语词世界,进入人物和他们的故事。[10]诚然《通远门》置入的这些“重庆符号”可以迅速调动起读者的现实经验,从而能动地对文本所建构的虚拟世界产生认同和理解,这也是作者写作这些介绍性文字的意图之所在。同时,这些介绍性的文字也可以成为小说人物心理状态的一个信号,甚至可以成为决定其心理和性格的重要原因。重庆多山靠水的地貌决定了重庆人跋涉艰辛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也塑造了重庆人刚毅耿直、乐观率性的人格,对重庆风俗自然的刻画确实让读者更能理解作家笔下人物的生活方式与性格特征,也使得人物形象的塑造显得合情合理,这也就是作家笔下的余天棒、汤泉、周幺嫂这些人物可爱生动的原因。从这两个层面看来,《通远门》中不论是方言的应用、重庆历史的引入,还是散布于小说中的介绍性文字,确实在人物塑造和帮助读者进入文本世界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也达成了作者某些创作主体性意图的实现。
但是,地域文学作家的创作意图一定不能仅仅停留于以上两个层面,地域书写也决不能完全倚重于地域元素的符号性堆砌,不能将其当做创作的主旨。否则,地域文学创作主体性的意图将在一种对地域元素的恋物癖中迷失。《通远门》这部小说也堆砌了众多的地域元素,但包裹在众多重庆符号之内的故事却比较平庸,精神内核也显得比较薄弱,难以产生审美的厚度与思想的深度。事实上,《通远门》所呈现出来的问题也是重庆文学创作的通病,早有学者指出重庆文学对于地域元素过分倚重,并认为重庆文学只有“摆脱了历史或现实题材的羁绊,抵达生活的深处,捕捉人性的底蕴和人类命运的力量”,才能走出一片天地。[11]诚然,真正成功的地域文学是终极理想目标和本土文化精神相通的文学,其创作不一定要书写本土的人和事,也不一定用方言书写,而是追求作品普世的理性价值,追求作者的自我主体性的实现。而这一标准理应是每一位地域文学作家追求的艺术高度,也理应是地域文学创作主体性的本质意图。作家的自我实现是作家主体性的最高层次,作家主体性的真正实现,是打开自身内宇宙的大门,用内宇宙去感应外宇宙的脉搏,使内宇宙与外宇宙相遇,并且有外宇宙的巨大投影,负载外宇宙的壮丽图景,因此,作家主体力量的实现,必须使自己的全部心灵,全部人格与时代、社会相通,必须“推己及人”,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推向社会,推向整个人类。[7]
对于地域文学作家来说,首先,与其注重对地域元素的堆砌和材料的搜集,不如真正地专注于生活的体验,个人的沉思与精神的拷问,从而强大内心,丰富完善自身的精神世界。重庆作家应该敞开身心去经验重庆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让精神与外在世界相遇相通,在其中批判现实,反思历史,洞察人性。其次,作家在创作实践中一定要做到超常性、超前性与超我性。[7]超常性要求作家尽力使作品超越世俗的观念,破除生活的常规,既不重复前人的习惯,也不落前人的窠臼;超前性则要求作家要有巨大的历史透视力和预见性,其作品不应该沦为现实反映的镜子,应当以自我精神主体为中介去感受现实,参与现实中各种人的情感经历,与笔下的人物共悲欢,共爱憎,去对客体进行审美的再创造,用作品引领人们前进;超我性则是要求作家浑然忘我,不屈服于心灵之外的任何诱惑,回归自我,再把自我的情感推及社会,推向人类,在爱他人、爱人类中实现个体的主体价值。另外,作家还需要肩负社会的责任与历史的使命。其作品理应维持人类正常生活的道德规范和生活规范;作家的心灵应该与历史时代的脉搏相通,承接住人世间的苦痛与精神的重担,并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去创作。
综上,地域文学创作中的地域元素是其文本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地域文学创作对地域元素的过分倚重,必然会使得地域符号堆砌成为地域文学作家创作的唯一追求,这势必会带来创作主体性的意图迷失。作家唯有将超越性的自我实现和社会责任感、使命感放在心中,才会真正寻回地域创作的意图与意义。
小说《通远门》所呈现出的方言阈限问题,地域、历史范式的固化演绎问题,以及地域元素符号化堆砌问题,具有某种意义上的普遍性,表征出地域文学书写的通病,带来了地域文学的主体性危机,主要表现为接受主体性的相对回归、对象主体性的叙事限制以及创作主体性的意图迷失。地域文学创作的意义始终在于它敞开了地方语言的话语经验与生活经验,从而生成多样而又独特的文学经验与文学生活,使文学的主体性在地域文学之中真正地唤回自身的意义。因此,地域文学创作唯有不断克服这些问题,在方言与普通话创作之间寻得一套普适的语言经验,在地域文化与历史范式的基础上实现提纯与审美的再加工,不刻意追求地域元素的无意义堆砌,并在创作中把人的主体性问题作为中心问题来思考,地域小说才能真正创造出经典之作,真正带来审美的厚度与思想的深度,才能真正实现其价值,实现人的在场与回归。
[1] 长篇小说《通远门》堪称重庆版《白鹿原》[EB/OL].(2011-01-20)http://cqwb.com.cn/cqwb/html/2011-01/20/content_252498.htm.
[2] 海德格尔.思的经验[M].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97.
[3]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1):1-8.
[4] 王逸虹,王彩练.通远门[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
[5] 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续[J].文学评论,1986(1):3-19.
[6] 海德格尔.思的经验[M].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24.
[7] 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6):11-26.
[8] 祝亚峰.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伦理问题[M].安徽: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5:83.
[9] 《山城棒棒军》作者王逸虹谈新作《通远门》还原百年前老重庆[EB/OL].(2011-07-01)http://www.cq.xinhuanet.com/2011/wyh/index.htm.
[10] 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盛 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289.
[11] 王本朝.题材中心论:重庆小说的得与失[J].重庆社会科学,2013(3):73-75.
(责任编辑:倪向阳)
Tongyuanmen: Subjectivity Significance and Problems of Regional Literature
ZHANG Wang
(College of Literary Art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The novelTongyuanmenconstructs the subjectivity significance via Chongqing dialect, regional history and regional symbol of elements, which brought the subjectivity crises of the regional literature into being. The significance of regional literature creation is that it opens up the discourse experience and life experience of local language, and thus produces a variety of unique literary experience and literary life. Therefore, the importance and value of literary subjectivity are recalled from the regional literature. If only regional literature creation continues to overcome the problem, adhere to the realization of the subjectivity, can we really create a classic, realize the depth of the aesthetics and the thought, and complete a character’s being and return.
Tongyuanmen; regional literature; literary subjectivity
2017-04-20
张 望(1993— ),男,重庆万州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I022
A
2095-4476(2017)07-0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