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广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当代文人心魂漂泊历程的叙事
——论潘军小说创作从先锋到现实主义的嬗变
赵修广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在新潮小说家中,潘军别有一番现实关怀,他的先锋书写实践也坚持得最久。他对世纪之交社会变迁有深切洞察与犀利表达,塑造了孤独漂泊的男子汉形象系列。他们秉持“诗剑逍遥”的古典情怀,同时择取现代契约社会的伦理法则,构成当代文人的心魂漂泊史。进入新世纪,潘军小说写作转型为现实主义。《死刑报告》告别自我迷恋,以宏阔的视域,体现切实的人文关怀,对社会公平正义、生命价值有厚重的哲学思考与艺术表达。
潘军;先锋;诗剑逍遥;现代伦理;社会正义;现实主义
1987年,潘军以中篇小说《白色沙龙》跻身先锋小说家的行列,比之余华、格非、苏童、北村等人,潘军的先锋叙事探索虽晚一步,却在1992年后几乎孤军奋战,不改初衷。2000年后,潘军的小说从过去的炫技、自恋转向厚重的人道关怀、社会责任的勇敢担当,他的写作也因此体现了远超以前的思想和美学价值。
中国大陆从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曾经风靡一时,虽然潮涨潮落,盛衰有期,但朦胧诗、新潮小说所积累的思想成果与叙事经验早已进入经典,化为文学传统血脉筋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潘军与余华等同道一样深谙先锋小说的叙事技艺之三昧,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但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他的小说往往选取直接切入当代社会生活的角度,然后展开多个时空的叙事,取材无论古今中外,“干预现实”的情结贯穿了从早年的写作开始的几乎整个文学生涯。当然,其他作家也并非逃离生活现场,只是他们以对历史的追踪、摹写虚构来折射、象喻当今,在文本中悬置了当下生活。“对于‘人性’的沉沦和丑恶形态的展示以及对堕落了的‘人’及其人性的拯救憧憬,可以说是贯穿新潮小说全部历史的两个基本主题线索。”[1]38然而,“新潮小说的历史主义梦想使他们的文本在消解历史和现实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就陷入了虚无的泥坑,成为一种本质上是无根的文学。”[1]165
在起自1980年代中叶的先锋小说创作思潮中,潘军登场较晚,但其先锋叙事探索坚持得最久。1990年代,在余华等纷纷告别“虚伪的形式”之际,他仍然潜心写出《风》《桃花流水》《结束的地方》等注重形式的先锋小说文本。潘军的长篇《日晕》《风》触及到当代社会中人性异化的悲剧。且不谈《日晕》对地方官场悖离现代文明、价值规律的揭示与嘲讽。《风》把家乡安庆地区历史传说的改写重构和当下社会变革中的因缘纠葛的状写交织叙述,“弥合了‘寻根’与‘先锋派’二股潮流。”[2]《风》中的私生子陈士林来历不明、屡遭时势播弄,事业、情感茫然无所着落的悲剧;陈士旺取土制陶不惜以生命祭奠虚妄政治荣誉的蒙昧人性悲剧;老干部林重远主政乡镇企业,身不由己却实际导致陈士旺不幸的同时,自身也深陷当代荒谬政治的怪圈而人性畸变的悲剧。小说通过上述荒谬的人生悲剧,反思从抗日起约五十年的历史,抉发荒诞政治运动扭曲人性的深层原因。在稍早于《风》的两个中篇《南方的情绪》《流动的沙滩》里,潘军还曾以侦探小说的架构、套路,荒诞不经的书写幽微曲折传达了八九十年代之交一代文人在时代转折关头无以自处的深重的挫败与窘迫感。
即使后来步入中年,笔触转向写实,但由于对营建叙事迷宫的嗜好与历练,在状写人物命运中依旧不时展露有别于一般现实主义文本的别样幽邃、跌宕、峥嵘、奇秀的意绪、神采、结构。陈晓明认为:“潘军的叙述自成一格,虽然没有苏童的典雅飘逸,格非的明净俊秀,没有余华的精致锐利和孙甘露的华美流丽……但是,潘军的闲散随意,游龙走丝也别有滋味。”[2]黄发有则认为:“(潘军)其作品往往因过于驳杂而显得凌乱,随意的拼贴也使其形式缺少美感和冲击力。”“作家的灵感是想象力的集中爆发,但作家在失控状态中的随意漂流,只能记录下缺乏美感的、无意义的流水账。”[3]本文认为,虽然潘军“推崇写小说的即兴状态,事先大都没有构思阶段”[4],但从其作品看,注重艺术形式的有意味的篇什也不少,特别是融合侦探悬疑与先锋叙事手法的作品。而在世纪之交的写作中,潘军依据丰饶的人世沧桑体验与历练,自宏观着眼,微观入手,叙写1990年代市场经济兴起后于经济特区、商海辗转漂泊的都市人的寻梦之旅,常以一位粗豪、狂放的中年男子为中心,恣情追寻自由的快意人生,更怀抱着建构公平正义、现代文明社会的梦想。他们的心路历程折射了世纪之交的社会风貌,他们的抗争与奋斗是社会转型阵痛的艺术再现。
余华、苏童等人的写作在1990年代转向写实并将先锋技法融于写实架构后,相应地,题材也由选择从历史记忆中发掘人性黑暗的多重面相转为对民间社会底层百姓于动荡时世随缘浮沉中相濡以沫温情的发现。潘军比起这些作家同行来,有着带有传奇色彩的下海经商、编导演影视剧与话剧的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对创业历程的回顾是他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的文学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部分作品大都采用中篇小说的形式,有《合同婚姻》《海口日记》《对门·对面》《杀人的游戏》等。《海口日记》(1997年)写一个浪迹天涯海角的不到40岁的单身男、前作家,面临重新选择职业、配偶的重大人生关口。他厌倦了原本的文人圈,选择当出租车司机。异乡漂泊中的孤寂中既有与街头邂逅的性工作者“小婊子”方鱼儿相互慰藉的一夜情,与前妻李佳聚散的惆怅失意,又有对外语系出身的译员苏晓涛的企慕、若即若离、最终无缘。他以强者自许、主动选择蓝领职业却难掩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沦落、沮丧感,令人想起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里“我”的自怜及沦落中与女工陈二妹的彼此怜惜。小说末尾大有深意:“我”与天桥上拉二胡的盲人彼此引为同类,之后戛然而止。经历了1980年代末的时代巨变,旧文化体制逐渐解体,单位人择业有了一点自由,面临的却是在社会大环境框架下文化领域的沉寂惨淡,“我”对文学产生了幻灭感,作为文人的自我认知与定位滑落到谷底,但在沾沾自喜于原欲的尽情释放,标榜粗豪、简单的劳作的同时,内心深处其实无法背弃根深蒂固的文化教养与情趣,对曼妙的知识女性苏晓涛日夜牵挂乃至意淫就是证明。
20世纪90年代初,潘军进入商界打拼却志在文学,磨练出对世情、市场、文场的敏锐感觉与娴熟的因应之道。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社会中,企图跻身中产阶层的白领、知识者自身权益意识与日俱增,他们崇尚精神独立、人身自由,告别昔日的政治、人性乌托邦理念,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合理公平博弈、维权的先行者。毕竟,人生短暂,青春有限,而男女间的“性吸引不过是新肾上腺素、多巴胺、苯乙胺这些化学物质所实现的自然预谋。没有必要将性解放当成最高和最后的深刻,为性加上种种神圣的意义。性解放不能降低男女的孤独指数和苦闷指数,并且缓解文明病。”[5]并且,“按照人的思维与情感结构,最饱满的情感状态只能维持二百一十天到二百七十天,也就是七个月到九个月的样子。”[6]基于性吸引的男女爱情与人生长度相比只不过是瞬间插曲而已,而且插曲并不唯一。正是根据对现代语境人性的认知,在写于2002年的中篇《合同婚姻》里,潘军通过40岁单身男子苏秦与情人陈娟以及前妻李小冬三者间的情感纠葛,展示了当代人与时俱进的情感婚姻理念与价值观,细致描述男女试婚的实践并据此上升到“理论概括”和“制度建设”的高度——“合同婚姻”。三人都非冷酷自私,都通情达理,重情守义。只是,当情感的保鲜期已过,和则续,不和则分,这与品德、财产、意识形态并无牵涉,是在市场经济、消费社会背景下的人性景观。当夫妻仳离、彼此间拉开距离,礼仪、优雅、美感竟油然生成。苏秦甘于庸常,认同个人主义,崇尚及时行乐,却讲义气、有担当。经商赚钱后馈赠前妻巨金;不惜触怒、冷落情人,在医院伺候摔伤的前妻数月。他并非脚踩两只船,而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文化基因使他如此毅然决然。李泽厚先生曾建议不妨以中国文化的情本体疗治后现代西方社会人性异化、人际冷漠的弊病,为人处世已然西化的苏秦不正是李先生所倡导的“西体中用”、中国文化“创造性转化”的佳例?话虽如此,文化冲撞夹缝中求生存的当代人,在多元的选择中不免顾此失彼,烦扰重重,不得安宁。
潘军的小说写作尝试多种艺术手法,既热衷于先锋小说叙事迷宫的结构,对设置悬疑的侦探小说路数更是痴迷,世纪之交又钟情写实主义,同时编导演电视剧、话剧,有高度的文体意识,在各种路数间娴熟地穿插切换,游刃有余。
《对门·对面》写出租车司机A具有剽悍豪爽的男子气概,却因为穷而留不住妻子。男性欲望强盛的他精心设局,巧用小诱饵(高价安装当时稀有的电话机),同时俘获了对面、对门的两个妙龄女子C、D的芳心与胴体。对门男主人B老板腰缠万贯却是性无能,妻子C气质优雅,物质生活优裕,而灵与肉的慰藉、满足则得自与他人偷情。D则是以姿色、时尚作掩护在各都市间辗转游击的高级惯偷。A是B老板车祸目击证人,报警使B获救,却难抵诱惑顺走车上的十万巨款,充作“泡”D资金。对面楼上早就属意于A的C遥望中难忍嫉妒,暴露了内心隐秘情。自惭形秽的A本以为C高不可攀,此时惊喜中果决“出击”,收获过望。他对D恣意颠狂,释放的只是肉欲,与C的缱绻缠绵才达成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良知未泯的他,畏于法律制裁,竟在心仪的C面前阳痿而“大煞风景”,且反复如此;他对D并无亏欠,却对拘留所中的她坦诚地施以援手,没有嫌恶与始乱终弃,即使两人间只不过一夜情的缘分。A、B、C、D四人最后当面指证、对质,使读者得以洞察物欲横流的现代都市里人的符号化单向度生存状态,人性的纠结,人生的无奈、不堪。虽不过一介车夫,A的雄性生命强力与有情有义的担当却成为冷漠、荒寒的人际间难得的一抹暖意、亮色。
“我”、苏秦、A等男性主人公表征了1990后渐成主流的个人主义,为人处世出自趋利避害的现实考虑,人性的弱点所在多有,但在冥冥中尚有融于血脉、促使他们做出“克己复礼”的利他行为的中国式“超我”文化积淀,彰显作家“诗剑逍遥”的主体情志。
《海口日记》《合同婚姻》《对门·对面》诸作具有新写实小说的某些特质。同是写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混合社会结构中都市小人物的生存之艰与人性异化,庄建非、印家厚(池莉《不谈爱情》)《烦恼人生》),七哥(方方《风景》),小林(刘震云《单位》《一地鸡毛》)这些人物之所以经得起时间考验,是由于作者貌似冷漠客观的零度叙事,其实有基于知识者人文价值立场的哲学的、诗的观照。他们被置于繁复的社会网络,多维、多层面地呈示出巨大生存压力下人的无奈妥协、纠结不甘。潘军作品中的“孤胆英雄”苏秦、“我”以及A只是活动、沉溺于物欲、情欲的狭小场域,作品局限于“一男N女”爱欲纠结的感官层面,类似罗伯·格里耶“新小说”的写作理念、路数,将人物符号化,放逐心灵、情感、诗性,没能抵达人性深处。虽然人物在旧伦理架构倾坍后尚有对传统情义、美德的坚守,总体上却缺体温、欠鲜活,是“单向度的人”。
在完成上述几篇新写实风格的小说之后,潘军又接着写后设小说。《秋声赋》里旺对义子、妻子恩重如山、以德报怨,对儿媳发乎情止于礼义而不惜自残;《桃花流水》和《结束的地方》把先锋小说的元叙事手法、多个时空穿插并置、新历史小说的的解构冲动纳入侦探小说的叙事框架,呈现诡谲、迷离的历史迷津,旨趣则在展现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里的文化基因——根深蒂固的“血亲复仇”、情杀、捍卫宗法血缘纯洁的仇杀。《桃花流水》中袁铿与遗弃生母的父亲王崇汉、与同父异母的妹妹陶侃之间的连环仇杀案的惊悚效果蕴藏在似乎刻意的玄机、悬疑设置与留白中;《结束的地方》里的冬来是扬州恶霸黄庆强暴17岁少女明秋的后果,是当铺老板何风池名义上的儿子。他8岁粗通人事,即敢咬下与母偷情的伙计刘四胳膊一块肉而大嚼,10岁用飞刀捅死与母交欢的共产党游击队支队长宋英山。冬来与1980年代末新写实小说主将刘恒的名篇《伏羲伏羲》里菊豆与杨天青的私生子杨天白身份一样,他们成人后替“父亲”监护母亲、捍卫“父亲”对母亲的性占有权的作为如出一辙。他们为捍卫母亲的贞洁而战,心甘情愿为名实两乖的宗法“名分”而复仇。黄庆留给明秋的碧玉簪、旺的缺洞眼的箫、袁铿与父亲、妹妹三人间存有默契的桃花折扇既是小说标志性的信物,又是人物间性格命运纠葛以及小说主旨的关键象征。它们反复出现,提示情节演进的重要转捩点与契机,属于后现代小说的“重复叙事”。“到了结束的地方,没有了回忆的形象,只剩下了语言。”[7]《结束的地方》特意引用豪·路·博尔赫斯的这句话作为题记,表明一个作家对小说作为语言艺术的哲学本体性认知。罗兰·巴特说:“我为一种语言表达的魅力所吸引、迷惑和折服……我抗拒不了这种快乐……”[2]陈晓明则认为:“总之,表达,纯粹的表达,是如此无法抗拒地诱惑着表达者,使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彻底放逐了被表达者。”[2]作家与文论家在语言本身的自足性、超越性上取得一致。相对主义、不可知论则是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的哲学背景。《桃花流水》《结束的地方》《风》等作无意追究历史真相,也与启蒙主义的道德叙事无涉,对文化基因的挖掘,对叙事技巧的迷恋才是真正兴趣。面对1990年代先锋小说的转向,《桃花流水》《结束的地方》与《风》相比,虽寂寞坚持演练元叙事手法、铺陈叙事迷宫,其间悬疑、侦探意绪却越来越突出,原来迷离惝恍不可捉摸不可解的诸多人性、人生之谜于此有了相对明晰的因果逻辑链条若明若暗浮现,供人寻绎。然而,作品暗示给读者的谜底似真似幻,最终仍不脱先锋、新历史主义小说宗旨。
1999年潘军推出中篇《重瞳》,礼赞西楚霸王项羽。《重瞳》采取第一人称主观叙事,以“我”(项羽)的视角展开对戎马倥偬人生历程的叙说,重在剖白心路。作者运用重瞳、画戟、乌骓马、虞姬等一组不乏魔幻色彩的物象、情节,赋予西楚霸王穿越时空的神力和诗意情怀,从而对历史人物、事件进行道德的、审美的再评估。“我”有对自己滥杀无辜的自责,但更意在以刘邦、韩信、子婴等人的卑劣、偷生凸显自己的仁爱与英武。“我”被写成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诗人将军、超越时代与历史的的哲人。他替谋反的叔父项梁杀郡守殷通是误杀,活埋章邯所率的20万秦军降卒是怕兵变(叙述者说他事后为“暴行”“悔恨不迭”),杀秦王子婴是因子婴误国、杀“义帝”楚怀王是被栽赃陷害,火烧阿房宫是要用这“天下百姓的血汗”祭奠劳苦大众,反人类、反文化的巨大罪愆都在悲天悯人、琴心剑胆的幻象中得以消解。当然,要求秦汉时期的一代枭雄具有现代人道价值观是非历史的苛求,然而,将他无度地美化、“现代化”更不足取。在“大权在握”的项羽心中,降将章邯一人的生命价值要重于20万降卒;凝聚文明、文化创造价值的阿房宫必须烧毁,因为“关中虽好,而我不能久留”(此暴行与一千八百年后李自成火烧北京皇宫前后呼应,显然源于对自己无缘享受的天下珍宝尽数毁之的粗鄙野蛮根性,而非似是而非的托辞——“害怕在这宫里呆久了,嬴政会借我的身子还魂”)。大火烧起时项羽说出“天下乃大家的天下,一个人掌管就是独裁,嬴政败就败在这个上面。”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和虞姬“不要用刀说话”告诫的语重心长、他的虚心接受一样,都显得虚伪矫饰。赋予霸王项羽诗人气质与现代人道情怀,意在借此抒发作家在现实中屡屡受挫的“诗剑逍遥”、快意恩仇的情志。在把项羽的王者气概诗化之际,淡化、曲解他的残暴血腥一面,显得做作矫情。
新世纪初推出的《死刑报告》却给读者惊喜、震撼,标志着作者告别自怜自恋、迈向阔大高远的精神境界。
2002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死刑报告》是潘军参照欧美司法文明,在中外死刑比较的宏大视野中,以对极刑的人文哲学思考介入中国社会现代文明进程,表达对“死刑犯”生命尊严与权利的人道主义关怀的力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德激情,面对强大既得利益阶层,即便实力悬殊也要抗争不止的意志抵达创作的最高峰。与题材的重大、严肃性相应,小说运用纯正的写实主义手法。
小说聚焦20世纪末太平洋两岸中美两国刑罚对比。1994年美国著名黑人运动员辛普森疑似杀妻最终却被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释放,对这一震惊世界的案件司法审理、控辩双方博弈的全过程贯穿小说始终。作者秉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甚至盗天火给国人的宏图大志,辛普森案件作为对中国司法现状的比照、启示镶嵌于中国几个共时态、类似的死刑案件审理判决过程中。
“社会基本结构是正义的主要问题”[8]80,“只有在一种正义的社会基本结构的背景下,我们才能说存在必要的正义程序。”[8]82“不完善的程序正义的基本标志是:当有一种判断正确结果的独立标准时,却没有可以保证达到它的程序。”[8]81《死刑报告》揭示人性奥秘的不可穷尽,世事纷纭复杂的不可知性与人的理性、智慧的有限性,客观展示中国语境里人性的原罪。由于迄今还未挣脱前现代的因袭重负,由于缺乏自由平等博爱人道主义思想的深广基础,由于权大于法下的司法失衡,因而有了书中一连串的死刑悲剧。无论吴长春的疑似杀妻案,张华涛包庇奸杀罪犯弟弟、活埋受害者案,还是因同居被开除的大学生情人江旭初、魏环携手自尽案,或者乡村青年教师安小文怀揣对网络情人的幻想受骗盗取国宝文物被判极刑,抑或公安局女文员沈蓉谋杀高官情人之妻案,诸多案件案犯的动因无不出于性、嫉妒、贪婪等人本性里的原罪因素,小说的高明在于没有把人物、情节做道德化、简单化的处理,而是对案中人动机有感同身受的深切体谅。与欧美社会基督教文明背景不同,“在中国精神中,恬然之乐的逍遥是最高的精神境界,而在西方精神中,受难的人类通过耶稣基督的上帝之爱得到拯救,人与上帝修好是最高的境界。”[9]7“那种‘以血还血’的等害报应是最原始的同态复仇的一个遗迹,不能成为维护死刑的一个理由。”[9]50可是,这却是国人普遍信奉的“真理”。“科学有时候也有狰狞的一面。世界上因为科学的错误导致的悲剧比比皆是。”[9]81“国家以杀人的方式去制止杀人,这是什么逻辑?怎么看都是个悖论啊。”[9]87律师陈晖、李志扬,警察柳青正是在推己及人,在对人性受制于情欲的普遍性,科学技术相对于深邃复杂世界的有限性乃至谬误,以及国内现代人道主义超越情怀严重匮乏现状深刻认知的基础上,秉持人道主义的理念不遗余力为“案犯”奔走呼吁、出手相救的,但在司法难以独立、程序公正没有保障的语境里,他(她)们的努力一次次付诸东流。“德里达指出,宽恕的可能在于它的不可能,宽恕不可宽恕者才是宽恕存在的前提条件,宽恕的历史没有终结,因为宽恕的可能性正来自于它看似不可能、看似终结之处。”[9]99在中国语境下,从体察人类认知的有限,敬畏生命,宽恕罪犯,取消死刑的哲学理念的普及与深入人心,到相应程序正义逐渐完善的司法实践,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司法美好愿景的达成又不能不仰赖于“正义的社会基本结构”的实现,同样任重道远。玛莎·努斯鲍姆认为,文学,尤其是小说,能够培育人们想象他者与去除偏见的能力,培育人们同情他人与公正判断的能力。正是这些畅想与同情的能力,最终将锻造一种充满人性的公共判断的新标准,一种我们这个时代亟需的诗性正义。她明确指出:“小说阅读并不能提供给我们关于社会正义的全部故事,但是它能够成为一座同时通向正义图景和实现这幅图景的桥梁。”[10]
《死刑报告》将美国辛普森案与中国的几个死刑判决案件并置在大洋两岸不同空间的共时态里平行推进,一实一虚,真幻虚实交错相生,给人报告文学般强烈的现实感,读者得以分享作者比照、镜鉴之下的焦虑、思考,自然认同其对“诗性正义”的呼唤。
无论先锋还是写实小说写作,潘军都有自己的鲜明特色。他笔下急剧变化的社会环境里孤独、犷放的男子汉形象系列是作家理想人格美学建构的投射,他们因而也成为作家与时代对话的载体,构成一代知识者丰富复杂的心魂漂泊史。最值得肯定的是,潘军的《死刑报告》等晚近之作放弃娴熟的先锋小说技艺,告别以往难免的自我迷恋、琐屑写实,以阔大的视野,表达现实的人文关怀,笔法、结构、人物平实可感,却有独特、精辟、厚重的对公平正义、生命价值的思考与艺术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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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潘军.山水美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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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潘军.海口日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00.
[8]约翰·罗尔斯.正义论[M].何怀宏,何包钢,廖申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9]潘军.死刑报告[J].花城,2003(6):4-99.
[10]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M].丁晓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6.
责任编校 边之
I206.7
A
2095-0683(2017)02-0084-05
2017-03-05
2011-2012年度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12D280)
赵修广(1963-),男,河南卫辉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