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芹,易凤林
(1.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2.江西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江西 南昌 30077)
王韬历史观述论
张立芹1,易凤林2
(1.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2.江西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江西 南昌 30077)
王韬把历史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思考,他揭示了人类历史是一个过程,有始有终,历史在治乱递嬗中以螺旋上升的方式向前发展,只经历一次,是直线的;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因赖于人自身的发展,人类历史最终会走向大同。其历史观含有二元论因素,肯定了“天”对人事的干预作用。从现代性视角来看,王韬的历史观揭示了人类历史前进发展的方向,肯定了人的历史作用,在当时的社会状况和思想语境下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王韬;历史观;过程;动因
王韬(1828—1897),初名利宾,“旋易名瀚,字懒今。遭难后避粤,乃更名韬,字仲弢,一字子潜,自号天南遁叟,五十后又曰弢园老民”[1]269。王韬不仅是中国早期的改良主义思想家、政论家,而且是一位重要的史学家。在史学方面,他著述甚丰,除名闻遐迩的《普法战纪》《法国志略》外,尚有《瀛偄杂志》《瓮牖余谈》等已刊书及《西古书》《俄罗斯志》《美利坚志》《四溟补乘》等未刊书。他是中国近代史学上研究外国史地的先驱之一,[2]454是中国近代法国史研究的开先河者,是第一个没有官方背景走出国门对西方政治、经济、文化进行实地考察的学者。作为为中外学术交流与中国史学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史家,其历史观值得深入分析和全面检讨。
王韬把历史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思考,他揭示了人类历史是一个过程,有始有终,历史在治乱递嬗中以螺旋上升的方式向前发展,只经历一次,是直线的。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因赖于人自身的发展,人类历史最终会走向大同,其历史观含有二元论因素,肯定了“天”对人事的干预作用。从现代性视角来看,王韬的历史观揭示了人类历史前进发展的方向,肯定了人的历史作用,在当时的社会状况和思想语境下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王韬历史观是十九世纪后期中国史观的一个典型代表,他历史观念的变化,是十九世纪后期中国历史及史学发展的重要反映。通过对王韬历史观的研究,可以更加具体认识十九世纪后期中国史家历史观念的变化。
在王韬看来,人类历史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他在《答强弱论》一文中写道:
今而知地球之永,大抵不过一万二千年而已。始辟之一千年,为天地人自无而有之天下;将坏之一千年,为天地人自有而无之天下。其所谓世界者,约略不过万年,前五千年为诸国分建之天下,后五千年为诸国联合之天下。盖不如此,则世变不极,地球不毁,人类不亡。[1]168—169
王韬认为世界历史呈现发展变化的态势,时限为一万二千年,从有最终走向虚无,是一个直线发展的过程,当下所处的时代是由诸国分建之天下向诸国联合之天下的过渡时期,过渡的结果是世界各国在经济技术、政治制度、文化道德、伦理制度上走向大同。
在王韬思想体系中,世界历史的发展在时间上是直线式的,但是发展过程却充满曲折,人类历史在治乱递嬗中以螺旋上升的方式前进。他在著作中多次以盛极而衰,天道循环,一治一乱,循环之理等来表示自己对于历史发展进程的认识,如,他认为“综地球诸国而观之,虽有今昔盛衰大小之不同,而循环之理若合符节”。[1]232王韬所谓的循环之理,并不是简单的周而复始的重复,而是以循环的方式向前发展,以中国历史为例,王韬认为,三代以上是中国社会发展史上的美好时期,他在盛赞法国政治制度的美好时,从国会制度、刑法制度、监狱管理、社会风气等几个方面与三代时期作了比附,如,他说法国“国会之设,惟其有公而无私,故民无不服也……夫如是则上下相安,君臣共治,用克垂之于久远……中国三代以上,其立法命意,未尝不如是,每读欧史至此,辄不禁睪然高望于黄农虞夏之世,而窃叹其去古犹未远也。”[3]卷十六可见在王韬看来,三代以上在社会的诸多方面达到了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但中国自汉后,“去三代渐远,三代之法不能行于今日,如其泥古以为治,此孔子所谓生今之世而反古之道者也。”[1]9由此可见,王韬认为,三代时期虽然是中国社会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但时移世易,由于时代条件发生了变化,三代之治不可行于今世。在王韬思想体系中,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国历史的发展是世界历史发展洪流的一个分支,中国历史的发展过程如此,世界历史亦然。
王韬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最终会走向大同,他说:
今日欧洲诸国日臻强盛,智慧之士造火轮舟车以通同洲、异洲诸国,东西两半球足迹几无不遍,穷岛异民几无不至,合一之机将兆于此。夫民既由分而合,则道亦将由异而同……东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盖人心之所向即天理之所示,必有人焉,融会贯通而使之同……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此之谓大同。[1]2
在王韬看来,其时科学技术的进步使交通日益发达,交通的便利使“东西两半球足迹几无不遍,穷岛异民几无不至”,即人类首先在地理上实现了“大同”。在文化上,东西文化有共通的精神,世界历史的最终趋向是地理、文化、伦理的“大同”,无疑此处的文化、伦理指的是儒家文化和儒家伦理。
王韬认为,人类社会的大同历史走向尽在孔子窥测之中,他说:“泰西诸国今日所挟以凌辱我中国者,皆后世圣人有作,所取以混同万国之法物也。此其理,中庸之圣人早已烛照而券操之,其言曰:‘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1]2王韬相信,大同的历史走向是孔子人为设计的结果,王韬对于历史走向的认识与现代史家对于其历史观的研究一样陷入“历史起源论”的迷思。在此需要强调的是,此并非王韬个人之见,中国传统史家对于历史发展的走向问题大都秉持此种观点。
(一)天人关系
天人关系是中国史学的传统命题,这一理论的本质在于“说明社会历史现象及其生成、变化原因的基本观念。”[4]王韬著作中多次出现“天”“天道”“天象”“天意”“天心”等,这些词语在不同语境下表示不同的意蕴,概括如下:
1.作为自然的“天”,其运动根源不在于自身的矛盾运动,而是天人的交互感应。如他在1858年10月6日的日记中记载道:“夕,与壬叔观天,见彗尾光态熊然,直扫天市垣,萤惑星将入北斗。闻捻匪势极披猖,已陷庐州、六合,将顺流渡江,维扬戒严。金陵贼巢,倏又蚁聚,一时又难克复。天象见于上,人事应于下,真为愤闷。”[5]17—18此处的“天象”无疑是指天空中发生的各种自然现象,而其中的“天”,即指作为自然的“天”。在王韬看来,天意可以与人事交感相应,天可以干预人事,能够以自然的灾异或异象来预示人事的祸福,“天象虽远,而其应如响”[9]22,“谶讳之学不可不信”。[5]121
2.决定历史发展过程和人类命运的万能神。如他在论世界形势的变化时说:
天心变于上,则人事变于下。天开泰西诸国之人心,而畀之以聪明智慧,器艺技巧,百出不穷,航海东来,聚之于一中国之中,此固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诸国既恃其长,自远而至,挟其所有以傲我之所无,日从而张其炫耀,肆其欺凌,相轧以相倾,则我又乌能不思变计哉?是则导我以不容不变者,天心也;迫我以不得不变者,人事也。[1]10
此处“天心”中的“天”系指主宰人类及历史发展的万能神,亦可称为造物主,“天心”指天即万能神对于人世的意旨。
3.历史发展的客观形势或规律。如他论述普法强弱变化时,评论道“斯亦天道循环,理无或双也”,[6]卷二上文的“天道”皆指历史发展的客观形势或规律,王韬著作中的“天道”多指此意。
4.人类在意志驱使下采取行动导致的形势变化或结果,这种形势变化或结果源于人的意志却不为人的意志所决定,即高于人的意志,其意蕴相类于西方思想界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无形的手 ”(hiddenhand)和 黑 格 尔(GeorgWilhelm Friedrich Hegel)的“理性的狡计”(cunning of rea⁃son)。如王韬在评价他所处时代的变法运动时说“惟所惜者,仅袭皮毛……不知天时有寒暑而不能骤更,火炭有冷暖而不能立异,则变亦非一时之所能也,要之在人而已矣。尽人事以听天心,则请决之以百年。”[1]10—11此处的“天心”即是指来源于人的意志却又高于人的意志的客观形势或结果,颇有“尽人事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意味。
王韬思想中有信“天”的一面,他相信“天”可以决定人类和世界历史发展的轨迹和方向,但相对于遥远的“天”对于人世的主宰作用,他更相信人类在创造自身命运和推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如他在面对西方学者“中国孔子之道与泰西所传天道若何”的问题时回答,“孔子之道,人道也。有人斯有道。人类一日不灭,则其道一日不变。泰西人士论道必溯原于天,然传之者,必归本于人。非先尽乎人事,亦不能求天降福,是则仍系乎人而已。”[7]76—79在王韬看来,天道的传播和实现归根结底赖于人自身的努力。他在回答江翼云师与经芳洲对于彗星休咎的问题时说:“天道远,人道迩,虽以占验望气之学,亦有所不明。《传》云:‘彗者,所以除旧布新也。盖否极则泰,治极则乱,其验或近或远,不可得而预知,在为上者,修德以禳之耳’。”[5]42-43王韬认为,天道远,人道近,天人之间的交互感应是有限度的,并且对于天的决定,人类可以通过德行的累积改变它。在王韬思想深处,此岸人类的自身作为远比遥远彼岸的天意更具现实意义,王韬在探讨普法战争中普胜法败的因由时,也鲜明地表达了这一观点。他说:“法之所以蹶,普之所以兴者,无他,在有备与无备而已矣……虽废兴自有天命,而让人谋之不臧,未可遽以天命而自诿也”。[6]卷八在此,王韬把天摆在了一边,完全从人类自身寻求历史治乱兴衰的道理了。
(二)人民大众是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
在王韬看来,英雄人物和人民大众在推动历史发展中各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英雄人物的性情、作为能够影响现行的社会状况,但是这种改变是有限度的,受民心向北的制约,人民大众才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是历史治乱兴衰之缘由。
王韬首先对中国历史上圣君贤相的治世功能予以肯定,如他在探求中国教派林立的根源时说:
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作之师,使司牧之,教导之,不独治其身,亦以治其心。礼乐制度所以范其外,仁义道德所以化其内。惟渐渍于无形,然后能范围而不过,此天下所以治也。上古之世,尧、舜、禹、汤、文、武,皆以圣人而在天子之位,教养兼施,民知兴感,故三代之盛,几于刑措不用。后世圣人穷而在下,不能见诸实事,而乃托之空言,藉以挽回世道人心,于是而道立教兴焉。[1]134-135
在王韬看来,三代之治的出现是圣人在天子之位,对民“教养兼施”的结果,后世圣人“穷而在下”,不能把自己的治世才能付诸实践,但是为了“挽回世道人心”,只能“托之空言”,最终导致了后世“道立教兴”的局面。王韬认为三代以降的历史发展也证实了圣君贤相改变历史现状,引导社会发展方向的作用,“中国自三代以还,其间不无陵替之端,其治不无舛谬之迹,然未及百余年必有圣君贤相出而整顿之,以挽回气运而旋转乾坤。”[1]113-114在此,似乎圣君贤相成为社会由乱至治的的转变枢机。但事实并非如此,一个人之所以成为圣君贤相的前提恰恰在于其具有高尚的德行,能够洞察民意,顺应民心,其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人民大众,人民大众才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他在面对时人对加厘波地的责难时,鲜明地表明了这一观点,时人认为:“加厘波地虽不辞劳勚,勿惮艰难,来援法国,同拒强邻,而两兵相交不为不多,彼守此攻,不为不久,未闻建赫赫之勋,为法国转败为胜。疑其用兵之精,固不如普之王子、郡王耶!”王韬不支持此种观点,他认为:“大厦非一木所能支,大局非一人所能挽,法糧储匮缺,器械钝敝,将士皆自私,兵卒不用命,迨后临阵者皆非素习之师,隶营者悉系乌合之众,此无异于驱市人而与之战也。加君虽能兵,其奚能操必胜之券哉?此不得谓加君难也,至其义愤奋激,振铄千古,亦近今非常之人哉?”[6]卷十四“大厦非一木所能支,大局非一人所能挽”,这是王韬对于伟人和历史进程关系的认识,历史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个体的行为、性格和才能,而是人民大众的集体作为。
爱德华·卡尔曾说:“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数目的问题”[8]139,王韬的思想与其有着共鸣之处,他在著作中曾多次引用《书经》之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表达自己的重民思想。他在《弢园文录外编》一书中也说:“天下何以治?得民心而已。天下何以乱?失民心而已。民心之得失,在为上者使之耳。民心既得,虽危而亦安;民心既失,虽盛而已蹶。”[1]17王韬认为民心之得失是天下治乱兴衰的根源所在,得民心者得天下。
总而言之,在王韬看来,伟人和民众在历史发展中各有其作用,伟人能够影响社会历史的发展现状,但其前提是民心的顺逆,人民大众才是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
在中国古代史学中,占统治地位的历史观是历史循环论,王韬生活在十九世纪这样一个衰乱的时代,却能够以高屋建瓴的姿态,纵观人类历史治乱兴衰之流变,并从中得出历史在治乱递嬗中向前发展的结论,并肯定了人民大众对于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可见其眼光之高远,洞见之深邃。
[1]王韬.弢园文录外编[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2]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王韬.重订法国志略[M].清光绪十五年弢园老民校订本.
[4]瞿林东.天人古今与时势理道——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几个重要问题[J].史学史研究,2007(2):1-6.
[5]王韬.王韬日记[M].方行,汤志钧,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87.
[6]王韬.普法战纪[M].光绪三十二年遁叟手校本.
[7]王韬.漫游随录图记[M].王稼句,点校.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8]E.H.卡尔.历史是什么?[M].陈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责任编校 刘正花
K09
A
2095-0683(2017)03-0038-04
2016-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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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立芹(1980-),女,江苏丰县人,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讲师,博士;易凤林(1980-),女,江西宜春人,江西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