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政珍
(亚洲大学 外文系,台湾 台北)
阅读空隙:以中生代诗人接续性与相异性的意象为例
简政珍
(亚洲大学 外文系,台湾 台北)
本文尝试以当代中生代诗人的诗例印证当代文学思想家以哲(Wolfgang lser)有关空隙的观点。以哲认为“想象基于缺无”,作品中字里行间的留白或者空隙,引发读者的想象。读者填补空隙,就是想象的阅读,也是创造性的阅读。本文尝试以“语意的空隙”“相异性的空隙”“接续性的空隙”阅读当代中生代诗人的作品。由于空隙激发想象,这些诗作因此展现了文字的密度与意境的深度。空隙的阅读无疑赋予作品更浓密的诗性。本文也反思如此的“阅读空隙”所引发的相关问题。一者,读者如此创造性的阅读,并不太容易获得“文学会社”共同的认可。二者,填补空隙可能产生另外的空隙。但以个别状况来说,空隙引发的想象,读者/批评家不仅发现了文本纤细的内涵,更发现了一向不熟悉的自我。
以哲(Wolfgang lser);空隙;具体化;语意的空隙;相异性的空隙;接续性的空隙;费希(Stanley Fish)
文学不是数据的累积,而是想象的场域。当代文学思想家以哲(Wolfgang Iser)说:“想象基于缺无”[1]283。以哲认为被讨论关注的对象不在现场,才能引起想象。因为当下的空白,更能引发丰颖的联想。沉默可能是最饱满的语言。山水画中山腰的白云更能显现山的高度。因此,文本的空隙孕育读者的想象;文学的创造,事实上是空隙的创造。
文本的进行是时间点滴的流逝,阅读必须遵照文本先后的顺序,才能真正感受空隙的美学。读者对文本的期待(或是被文本吸引),在于文本每一瞬间散发出一种“接下去将如何”的空隙。阅读若是打破时间的顺序,大部分的空隙也就自然消失。
空隙之所以能产生,部分的原因在于读者既有的认知与文本多重语意的辩证。空隙有时是因为文本的“不说”或是“省略”,需要读者填补;有时是因为文本的多重意涵超过读者原有的认知。诗的意象倾向“不说”,因此留给读者层层迭迭的空隙。再者,“不说”是因为语意的浓密复杂,有时隐含弦外之音,有时正反相互矛盾,有时虽有似无、有时虽无似有。
因此,阅读是熟悉与不熟悉的交会。文本之所以有创意,在于挑战读者的习惯认知。但这并不是说文本要刻意标新立异。在一流的诗作中,技巧似有似无,且又能挑战读者的想象力。事实上,就是因为文本技巧似有似无,才留下更令人回味的空隙,阅读时才需要更丰富的想象力。
平淡的文字令人产生震撼,可能来自于读者文本中不熟悉的情境,也可能来自文字的新鲜传神。再者,文本所延生的语意可能脱离常理逻辑的认知,而变成不熟悉的体验。阅读是从自我熟悉的认知走入不熟悉。但对于一个与自己认知南辕北辙的诗作如何阅读?
一方面,若是完全不熟悉,读者无法进入文本,拿起一本诗集,也很快放下那本诗集。另一方面,虽然不熟悉,但直觉上,诗行充满魅力,虽然意象的思维特异,虽然文字呈现的方式迥异于自己的思维,这时读者可能就要先去除过去累积的习性,不要让“先入为主”(preconception)阻碍新的认知。
假如以这种心态阅读,读者就能发现当代诗的文本充满空隙。当代诗至少呈现三种空隙:语意的空隙、相异性的空隙以及接续性的空隙。
语意的空隙
诗是多重意涵的文本,文字必然蕴含空隙。诗行文字的意义不是字典的意义(denotation),而是引发联想或是想象的意义(connotation)。读者的认知与体会,必须能细致体会文字意象相互间的关系,才能充分感受这些多重意涵,才能填补空隙。换句话说,诗的文字所呈现的意义,不是挪用字典的意义,而是透过语境与情境所烘焙的意义。试以傅天虹与姚风的诗行说明之:
傅天虹的诗《飞天》有一节描述落日的意象:“世上有许多落日∕落日中∕那最圆最辉煌的一轮∕属于情人”[2]276。意义很明白,但是以空隙的眼光来说,一般初学者心中要产生一些相关的疑问,才能探究其中的意义。
一者,“许多落日”指的是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许多落日?还是不同时间同一空间的许多落日?还是不同空间不同时间的许多落日?疑问就是空隙存在的状态,而空隙的填补意谓问题的抉择与解答。第一个问题暗示这不是诗中人的个人经验,而是泛论地球上人间普遍的现象。第二与第三个问题才是诗中人才可能有的确切经验,但呈现不同的重点。第二个问题隐含对某一特殊空间的依着。第三个问题则强调对落日的沉迷,诗中人与情人经常在不同的空间一起观赏落日。
再者,为何最辉煌的落日属于情人?表面意思也很明白:情侣共同欣赏落日,感情的温度为落日加温。但落日的迷人并不在于它的“辉煌”,“辉煌的落日”隐含吊诡。读者在摸索思维中可能有两种揣度。一是情侣感觉在一起的明亮辉煌,而将辉煌投射给落日,这点已经类似下面即将讨论的“接续性的空隙”。另一种是:“辉煌”与“落日”的反差是否暗示表象的明亮是一种回光返照,隐约暗示两人的感情已经是“落日”,不再“辉煌”?“辉煌”是过去的某一瞬间,只存在于记忆,当下实际感受的是“落日”。多种情境的可能性造成语意的空隙。
姚风的《南京》在下面的引文行里,短短四行至少有三个语意的空隙:
细雨蒙蒙,我又来到了南京
法国梧桐仍用汉语交谈
雨花石似乎洗净血迹,坐在街边的水盆中
向游客睁大缤纷的眼睛[3]
在“法国梧桐仍用汉语交谈”这个诗行里,读者最想发问的是:为何法国梧桐以汉语交谈?历史瞬间进入读者的意识。诗行似乎意谓中国曾经被法国侵占或是占领?但既然是“仍用汉语交谈”,意谓现在又恢复到汉民族自主权?但真实状况是清末上海法国租界区南京路一带种了很多法国梧桐。本诗写的是南京,法国梧桐似乎隐含法国的殖民,这里的南京是否是上海南京路的误植?是否以南京的梧桐唤醒上海法国租界的记忆?上海法国租界有什么记忆?还是南京也有很多法国梧桐,但与殖民的记忆无关?这是一连串的空隙。
读者构思如何填补这些空隙时,下一行“雨花石似乎洗净血迹,坐在街边的水盆中”一瞬间让读者觉得“法国梧桐”的意象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历史已成梦魇,占据读者的思绪。雨花石的血迹可以洗净,但记忆里的血迹洗不净。这行意象似乎可以简化还原成血腥的记忆,因为盛产雨花石的雨花台,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地点。若是如此,诗行中为何有法国梧桐的意象?是一种衬托?是一种反差的对比?
填补上述两法国梧桐与雨花石所留的空隙,需要了解概略的历史情境,但阅读与诠释并不是历史事件的还原与陈述。读者从概略的历史体会诗行的情境与气氛,感受这样的气氛后,就更能了解下一行雨花石“睁大缤纷的眼睛”所带来的反讽。历史的悲剧已经过去,现在雨花石以各种缤纷的色彩吸引观光客的注目。在时间里流动的血液仍然留给时间,但那是过去的时间,当下的南京准备以各种风姿装扮经济亮鲜的当下。
相异性的空隙
相异意谓相似的不可或缺。事实上,相异是在比喻的基础上,和相似的差异。相异和相似相互纠葛。造成比喻的意象与言语因由相似的牵连中,最终发现所谓的相似实际上是相异。“你的圣洁像明月”,比喻表象合理,以月光的皎白映显圣洁,但进一步省思,月有阴阳圆缺,难道你的圣洁也时有时无?产生比喻的瞬间,所思维的是两者正面的呼应,并没有反面的意涵。但是相异性早就潜藏其中,暗地瓦解理所当然的相似。
既然相似性已经隐含相异,强调相异性的隐喻更是凸显彼此的相异。这时相互比喻的主客体,正如李科(Paul Ricoeur)所说,重点不是因为彼此“形似性类”(semblance),而是谜语(enigma)的化解。[4]现当代诗很多精彩的比喻,大都是运用如此“谜思”,而产生空隙。试以孙维民《路径》的诗行为例说明:
今晨我于厨房底层的抽屉里发现
我们曾经在一个下雨停电的夜晚
(窗外的闪电如皮肤下的静脉)
快乐地摸索却未寻获的那截蜡烛[5]
“窗外的闪电”和“皮肤下的静脉”如何比喻?比喻的基础在哪里?读者能想象的是闪电在空中的样貌,一条类似树叶纹理的亮光在天空闪现,有点类似身体静脉的主干与支流分布的状态。但这是唯一勉强可说的相似,其余都是相异。读者心中产生的第一个空隙是:假如纯粹以树叶纹理作为两者比喻的基础,为何不直接拿树叶来做比喻,而用静脉?接着,读者心中的第二个空隙是:同样是血管,为什么不用动脉做比喻?静脉与动脉在整个情境中有何不同?再者,以人体的血管来做比喻,是否意谓闪电产生时诗中人身心的状态?
读者心中的第三个疑点,也是第三个空隙,是了解这段诗节的关键。停电的夜晚,诗中人曾经和他∕她的伴侣“快乐地”寻找这节蜡烛,“快乐”映显两人在一起的愉悦、兴奋,停电中摸索蜡烛反而是一种情趣;而蜡烛强调“那截”,暗示两人在追溯延续过去的经验。但真正的空隙是:为何“窗外的闪电如皮肤下的静脉”?“闪电”似乎暗示诗中的“我们”也许是偷情的男女,兴奋而紧张;紧张必然牵动血液流动的速率,因而有血管的意象。但诗行不用动脉而是静脉,因为在兴奋的底层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清冷,也许是非意识或是潜意识里道德意识的暗流。
读者进一步的认知是:这是诗中人的“我”今晨发现那节蜡烛时瞬间的回忆。回忆的当下也快速如闪电带来过去的场景,但回忆的本质让这节原来充满甜蜜的经验变成一种感伤。
以上读者对于闪电的双重体认,不在于比喻主客体两者的“形似”,而是从心境的感知中,完成“谜语的化解”。而一旦谜语已经化解,读者在相异中惊觉其中的相似。
再以须文蔚《闹钟》的第二节为例:
梦中
纵然有些许令人不悦的阴影
如同低回在琴键上的低音
在时间刻板的进行中
在人群的离河里
每个清晨你都如同骄蛮的小妻子
守候着我[6]
诗行把清晨的闹钟比喻成“骄蛮的小妻子”是本节关键性的空隙。闹钟与小妻子的比喻,相异性明显大于相似性。两者如何成为比喻,也类似个谜语。读者省思后,渐渐从“小妻子”中得到一些暗示。小妻子不是一般泛称的妻子,她会撒娇,清晨可能经常还是窝在丈夫的臂弯里;要她起来,响应的可能是撒娇式的骄纵。闹钟“骄蛮”,坚持以声音叫醒你,而诗中人深深体会这种坚持,也如同贴身的小妻子,是在“守候着我”。同样,比喻的主客体从相异性开始,而以幽微的相似结束。
接续性的空隙
接续性的空隙有两种,一种是时间性的接续,和文字的叙述进展有关,一种是空间性的接续,也就是并置。并置又分为诗中人或是意象和诗外空间的并置,以及诗中人或是意象在诗的情境中和其他意象的并置。
以傅天虹《蓝天使》的诗行:“信笺∕有隐隐的雷声”[2]277来说,信笺会有隐隐的雷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读信时读到信里隐隐即将来临的风暴,这时“隐隐的雷声”是隐喻。另一种可能是,诗中人读信的当下,天空隐隐有雷声,这是诗中人和诗外情境的并置。当然写诗特意凸显这样的并置,也许信笺的内容是个即将来临(开展)的风暴,正如上述的隐喻。两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本身就是隐喻,后者则是转喻的并置所促成的隐喻。
另一方面,以前笔者讨论过陈义芝《遥远之歌》的诗行:“叹息如发散成一片细沙平铺的海滩”[7]85意象显现的是诗中人与诗中情境的并置。读者心中浮现的空隙是:叹息怎么可能像散发?头发怎么散成海滩?读者要填满这两个空隙,必须体会这三个意象在空间并置的关系。叹息的剎那,也许头发在风中扬起,而眼前所见尽是“细沙平铺的海滩”。比喻在随机性的因缘中完成,人生中不时有这样的机缘。读者在这一瞬间,也许体会到创作并不一定要“发明”什么,而是要“发现”什么。
但是陈义芝这个诗行所出现的诗节,还有其他样貌的空间性并置意象。除外,时间接续性的意象也很值得讨论,进一步说明如下:
叹息如发散成一片细沙平铺的海滩
等黎明幻变出紫色的光
我们在晚春的梦里梦秋天白头的芦苇
同感遥远,雨夜
在闪电拓印的碑帖里互寻前身
数裸背上的痣合计彼此背负的情债
转身,看到脸上细密的汗毛
一步步走向天涯的草色[7]85
诗行中“在闪电拓印的碑帖里互寻前身”与“数裸背上的痣合计彼此背负的情债”也是并置所产生的语意投射。读者在阅读时心中可能的疑问是:意象从“拓印的碑帖”到“裸背上的痣”有何关联?这个叙述的转变如何理解?如何填满其中的空隙?
“拓印的碑帖”也许悬挂于现场时空;若是如此,这是诗情境中,两种物象或是意象的并置。进一步深思,读者可能发现这两个意象的句型相对应,因为对应,语意相互映照。裸背相当于拓印的宣纸,痣相当于碑帖。再者,这两行的意象语意的相互渗透,可能来自诗行的并置。语法的对应造成语意的对应。
至此,读者心中最关键的空隙出现了。为何要将悬挂的碑帖对应裸背的上的痣?读者必须细致进入诗的情境,体会两人裸体缠绵,在一个古典碑帖的衬托下,痣似乎就是过去情债累积后的化身。背负这些情债(因为痣在背上),肉体缠绵的当下,似乎隐含一种纵情又感受虚妄的心境。体会过多的情债,但继续筑债;掌握当下的真实,又体会一切即将过眼烟云。
也就是如此,诗节一开始的“叹息如发”,第二行的“黎明幻变”,第三行的“晚春的梦”与“白头的芦苇”已经遥远,都是这种当下真实而实质虚幻的映照。前面的四行逐次出现,事实上就是时间接续性的意象。
本节结尾:“转身,看到脸上细密的汗毛∕一步步走向天涯的草色”则是接续中有并置,并置中有接续。静态的汗毛走向“天涯的草色”的意象,一方面是汗毛与绵绵的野草平行的对应,一方面又是汗毛扩大变成草色的一部分。前者是静,后者是动。当下的静,即将在动中变成茫茫失焦的草色与天涯。
三种空隙的综合
诗的创作,随着想象与所见的物象,来去自如,空隙的产生,随处而生,并没有栏栅硬性规划范围,因而各种空隙可能在诗行中相互穿插,时而有关语意,时而有关相异,时而有关接续。试以李进文《某景》下面的诗行说明:
枯木摆了个艺伎的舞姿
啄木鸟推敲棺木前身的品质
苔绿跟礼拜日悄悄谈论
雨,努力解释
一些悲伤的事在填词
山神以水墨泼去
吓趴清纯小水滴
池中一对黑天鹅划出两条水线
像两本书同时提到时间[8]
引文的第一行“枯木摆了个艺伎的舞姿”给读者第一个疑问,什么是“艺伎的舞姿”?除了概略知道“艺伎”是日本古代声色社会能歌善舞的女子外,读者不必去做细节的考证。即使不知道“艺伎的舞姿”,读者可以从枯木的意象得到一些暗示。有趣的是,“艺伎的舞姿”用来描述枯木的姿态,但枯木反而成为“舞姿”的索引。在彼此相互指涉中,敞开了语意的空隙。参阅枯木的意象,读者可以想象艺伎的演出,并非灵巧利落,而是几近凝止的动作。再者,艺伎用来比喻枯木,是否意谓枯木的姿态如栩栩如生的舞姿,还是暗示艺伎的舞姿僵硬没有生气如枯木?
第三、四、五行“苔绿跟礼拜日悄悄谈论∕雨,努力解释∕一些悲伤的事在填词”则布满接续性所产生的叙述空隙。读者心中自问:苔绿跟礼拜日“谈论”什么?雨要解释什么?有趣的是,启发读者的疑问,但却不一定要读者作答,接下去的“一些悲伤的事在填词”似乎就是答案。但是“在填词”意谓在摸索答案,而不是已经找到答案。诗的意象提供概略的情境,有关过去悲伤的事,但是哪些悲伤的事?真正的答案仍然在空隙中。类似这样的空隙,读者无法以“固定答案”将其填满,而若是有所谓填满,这首诗就很难再是诗了。
引文中最后两行:“池中一对黑天鹅划出两条水线∕像两本书同时提到时间”,因为出现“像”,读者感知这是有关相似的比喻性问题。但进一步看,原来相似却是强烈的相异。两行诗行对应基础,在于第一行里的“两条水线”和第二行的“两本书”;两者似乎相似,但黑天鹅所划的水线,怎么能“像”书本提到的时间?
首先,两本书各自提到的时间,可能思维的内容不同,可能对时间的态度不同,等等种种的不同。书的内容已经这么多不同,怎么可能还和水线相似?另外,书里的时间怎么可能和水线做比较?读者在提这个问题时,充满疑窦,但是疑窦产生的当下,答案又似乎隐隐发光。诗行的意象是不是藉由两本书的时间印衬两只天鹅所划出来的水线不同。若是平行,没有交集;若是不平行,意谓彼此难以对应。
换句话说,明显相异的比喻呈显另一层次的相似。相异是谜,但谜的化解,在于发现主客隐含其中的相似。水是时间的意象,因此以水比喻时间顺理成章。文人在著作里的时间也许相似,也许相异。所谓相似,正如两只黑天鹅,虽然步调不尽然相同,但都是并行朝一个方向游去。所谓相异,是表象朝同一个方向,但是过程的细节迥然不同。生命呈显的状态,不是绝对的异同,而是诠释立足点的异同。历史的诠释如此,时间的诠释更是如此。但,话虽如此,一代代的生命都在时间中消失,而且水过了无痕。
以上的讨论以接续性与相异性来探讨读者面临这样的文本时,所处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所谓的空隙。根据Iser的看法,空隙刺激、引发想象,能让读者也变成类似一个创造者。但是对于“创作者”这样的意涵,读者不宜沾沾自喜。他并非像诗人创作一首诗,他所创作的是语意空隙的填补。如此的填补是诠释空间,而非创作空间。多人的填补,有多人的诠释空间,不像创作完成的是“外表确定的”文本。因此,再进一步讨论“空隙”前,读者需要作一种自我的反思。一者就“空隙”本身,一者就“自我”本身。
就“空隙”来说,读者并不能完全填满空隙。每一个读者感受的空隙都迥异于他人。填补是贯穿自我的思路,但所填补对于其他的读者可能意义不大,因为“他者”并不认为这些文本有如此所谓的空隙。以李进文上述的诗行“枯木摆了个艺伎的舞姿”进一步说明。本文如上的诠释似乎为这个意象提供出一种面向,导引读者看见隐喻的幽光。但有些读者关注的焦点,可能停留在枯木与舞姿在某一个瞬间相同的姿容,而无意进一步深究是否有“栩栩如生”或是“没有生气”的反讽意味。空隙的感受来自于个人,因此不一定能引起共鸣。
再者,读者填补空隙时可能造成更大的空隙。空隙的填补意谓空隙的挖掘。姚风“法国梧桐仍用汉语交谈”这个诗行里,笔者的诠释并不能为诗行的情境写下一个句点,而是引发一连串的问号。上述李进文的意象也如此:“苔绿跟礼拜日悄悄谈论∕雨,努力解释∕一些悲伤的事在填词”。上文的诠释,尝试说明“礼拜日谈论雨”,但谈论什么只给其他读者带来更多的空隙。同样,“悲伤的事在填词”,但填什么词,似乎也是在填补空隙时挖掘更深更大的空隙。
一方面,空隙的发觉与填补,的确让语意跨越鸿沟,顺畅地完成一个“创意性”的文本。以正面的思维看待,以哲空隙的可贵,在于填补空隙,并非将“文本固定化”。想象并非遏止其他的想象,而是以想象刺激其他的想象。因此,文本越诠释越丰富(也越复杂),因为空隙产生空隙。
另一方面,如此经由诠释所扩大的文本,在各种空隙填补的过程中,很难确立一个“读者反应阅读法的会社”里所共同尊崇的文本,有时甚至可能演变成文本的春秋战国。诠释的独特性甚至是怪异性可能让文本的原作者目瞪口呆。
这是读者诠释的时代。“空隙”是鼓励读者创意阅读极有效的利器。但经由上述的讨论,我们可能要有如此的体认:经由空隙“创作”出来的文本,对文本的诠释也许有其贡献,但很难赢得“诠释会社”共同的礼赞。每一个读者都拥有对“空隙的发觉权与发语权”,因而“空隙不停地延生空隙。”此其一。另外,即使体认同样的空隙,填补的方式也很难获得其他诠释者一致的认同。此其二。孙维民的诗行“窗外的闪电如皮肤下的静脉”,笔者的诠释自觉有理,但是否有放诸四海的说服力,“问号”不时在意识里骚动。
也许对“空隙”的反思中,费希(Stanley E.Fish)对于文本的观点极值得审视。和以哲一样,费希也是以读者的立场面对文本。但假如以哲的思维引发读者的想象去创造文本,费希则倾向消解文本。以费希的看法来说,阅读的重点是加诸在读者身上的一个活动(an action made upon the reader),而不是在一个文本的讯息里抽析出具体的内涵[9]71。费希接着说:所谓意义,不是发觉文本有什么意义,而是阅读经验的发抒。[9]78假如以如此的观点看待空隙并且结合以哲既有的思维,我们有如下的认知:空隙的填补,不是藉由填补的动作,找到意义的归属或是把文本的意义“具体化”①这个字在英文世界里流通的concretization,真正的缘起是英加敦(Roman Ingarden)的德文Koncretisation。以哲在《隐藏读者》里沿用这个观念。,而是对“填补空隙”的体验,藉由这个体验,引发读者对自我的觉知甚至是感悟。
因此,透过空隙的填补,真正感受其意义的是诠释者本人。诠释的当下是凝止的瞬间。在这个瞬间,诠释者暂时不理会外在现有的诠释,而专注于“空隙”当下的邀约。在这个瞬间,想象在诠释者的意识或是潜意识里涌动,“填补”的动作似乎是自我的完成。诠释文字逐次出现的当下,诠释者点点滴滴看到自我存有的面貌。而这个自我在诠释前自己却朦胧无知。以哲以这样的文字结束《隐藏读者》这本巨著:“需要为文本解码,让我们有机会明确地陈述我们的解码能力。”因此,空隙填补所创造的文本,最大的意义是发现自我的诠释能力:在诠释中,诠释者“明确陈述自我的可能性,让自我发现先前未意识到的层面。”[1]294
[1]Wolfgang Iser.The Implied Reader:Patterns of Communication in Prose Fiction from Bunyan to Beckett[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4.
[2]傅天虹.傅天虹诗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3]姚风.姚风诗选——2002-2008[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85.
[4]Paul Ricoeur.Interpretation Theory:Discourse and the Surplus of Meaning[M].Fort Worth:The Texas Christian University,1976:52.
[5]孙维民.麒麟[M].台北:九歌出版社,2002:34.
[6]须文蔚.旅次[M].台北:创世纪诗杂志社,1996:107-108.
[7]陈义芝.不能遗忘的远方[M].台北:九歌出版社,1993.
[8]李进文.雨天脱队的点点滴滴[M].台北:九歌出版社,2012:145.
[9]Stanley E.Fish.“Literature in the Reader:Affective Stylistics,”Reader-ResponseCriticism,ed.JaneP.Tompkins[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0.
责任编校 边之
I206.7
A
2095-0683(2017)03-0001-06
2017-05-01
简政珍(1950-),男,台湾台北人,台湾亚洲大学外文系讲座教授,曾任中兴大学外文系教授、系主任,《创世纪诗刊》主编,亚洲大学文理学院院长、人文社会学院院长。美国奥斯汀德州大学英美比较文学博士(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