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端
(三明学院 海峡理工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20世纪20—40年代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特点与贡献
王立端
(三明学院 海峡理工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在新史学视野下考察20世纪20—40年代中国学术界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学术贡献,可以看出,学术界广泛接受了唯物史观,社会科学方法被广泛应用,也开拓了史学研究的诸多新领域,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的理性思维和逻辑思辨得到了很好的训练,奠定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和史学理论的基础,而且促成了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中国通史编纂,从而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地位。
亚细亚生产方式;争论;学术贡献
对20世纪20—40年代中国学术界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研究,近年来有所深化,但总的看来还是不够全面,一是集中在社会史论战中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而很少将这个阶段的争论作为一个发展过程进行全面的把握;二是对这个阶段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贡献没有充分挖掘,尽管已超越了过去以政治话语将争论各方划分政治派别进行评论的做法,而代之以学术语境来看待这场争论的学术价值,但对这一阶段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学术贡献的研究还是不够深入,①学术界对20世纪20-40年代中国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均做过很好的学术梳理,何干之、林甘泉和田人隆、吴泽和王东、张广志、朱政惠、卢开万、陈峰、梁银妹等都在学术梳理中涉及到此次争论的意义或贡献,特别是吴泽和王东揭示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产生和发展的关联性(见吴泽、王东:《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河北学刊》,1987年第5期),朱政惠认为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争论,推进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建设,促进了中国马克思主义通史著作的建设。(朱政惠:《1978年以来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研究的若干思考》,《史学理论研究》,1995年第3期)许多学者在研究社会史论战时,也涉及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如李勇认为这个阶段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使马克思社会形态学说得到广泛接受,为一系列以五种社会形态来划分中国历史阶段的历史著作提供了工具,从而改写了中国通史。(李勇:《“中国社会史论战”对于唯物史观的传播》,《史学月刊》,2004年第12期)这些都是从中国现代史学发展史角度对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做出的恰当评价。本文试图在新史学视野下揭示这一阶段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特点并准确判别其学术贡献,以求教于学术界同仁。
一
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源于苏共党内和共产国际围绕1926-1927年中国革命性质的不同看法而展开。1928年马扎亚尔发表《中国农村经济研究》认为,西方入侵以前的中国社会是特殊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社会,因此,必须重新思考中国的革命策略,中国革命的性质不是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此论引发了苏共党内和学术界对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苏联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在1929-1931年达到了高潮。由于这一政治意味浓厚的学术争论与苏共的党内斗争交织在一起,马扎亚尔派的观点与托洛斯基的主张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暗合,随着托洛斯基反对派的失败,学术争论中主张现实中国社会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社会的一派被斯大林为代表的多数派斥为“托派”而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一度成为学术研究的禁区。
中共和中国学术界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既是对苏联学术界争论的回应,也是革命实践的迫切需要。何干之说:“亚细亚生产方法问题的争论,就是为了再进一步来估计中国社会的性质,认识中国改造的方向,使理论和实践,有很好的配合。”[1]1781928年,郭沫若写了《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及其思想的反映》,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亚细亚的”生产方法解释为古代的原始公社社会,该文收入其《中国古代社会研究》(1930)。为宣传中共“六大”确定的现实中国社会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革命的性质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1929年11月中共通过《新思潮》月刊号召开展对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争论,随后学术界展开了中国社会性质和中国社会史论战,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是论战中最重要的理论问题。
中国学术界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可以1933年《读书杂志》停刊为界,分为两个阶段。1928—1933年为第一阶段,其中《读书杂志》在1931年开辟了《中国社会史论战》专栏,逐渐将社会史论战引入高潮,学术界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作为社会史论战最重要的理论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1933—1943年为第二阶段,1933年10月《读书杂志》因倾向左派,被国民党查封而被迫停刊。社会史论战高潮过后,学术界开始反思前一阶段重理论论战的不足,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读书杂志》停刊后,《中国经济》《食货》《文化批判》《文化杂志》等杂志继续刊发讨论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奴隶制问题的文章。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郭沫若、吕振羽、翦伯赞、侯外庐等人的反思及成果尤为引人瞩目,他们一方面摆脱教条主义的做法,将马克思主义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运用于中国社会历史具体问题的研究;另一方面又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经济的社会形态理论普适性基础上,探讨中国社会历史的特殊性以及中国历史演进的具体规律,进而构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通史体系。
从20世纪20—40年代中国学术界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中,不难发现,马克思主义史学界阐释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时,从最初论证革命的合法则性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社会历史演进中的普适性应用,转变到探索中国社会历史的具体规律和中国历史特殊性,马克思主义史学从草创转变到建设,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成为马克思主义通史体系构建的逻辑起点。
二
20世纪20—40年代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演进历程,从新史学视角观察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1.从反思实证主义到重视理论思辨,再到史论结合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史学思想大量涌入中国,梁启超等人成为“史学革命”的先驱,掀起了“新史学”思潮,实证主义史学作为新史学的重要思潮推动着中国史学近代化进程。辛亥革命后,王国维、胡适、顾颉刚、傅斯年、陈垣、陈寅恪等一批杰出的历史学家活跃于学术界,成为中国实证主义史学繁荣发展的主力军。胡适提出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论断,傅斯年的“史学便是史料学”的主张,使中国实证主义史学逐渐成为独霸史坛的学术主流,创造了这一时期中国“新史学”的辉煌。
20世纪20年代,学术界反思了实证主义史学的不足。文化民族主义史学派的柳诒徵直接批评顾颉刚,在1935年发表《讲国学宜先讲史学》,指出疑古之风并不是在“求真”,而变成了“一种毛病”,直指古史辨派为学问而学问、抛弃传统的史学致用功能的缺陷。唯物史观派的反思始于郭沫若,他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指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中国古代的实际情形,几曾摸着了一些儿边际?社会的来源既未认清,思想的发生自无从说起。”[2]序2-3批判实证主义史学最有力的李季,称实验主义的方法“是一种玄学方法而非科学方法”[3]131。应该说,有相当一部分参加社会史论战的学者就是通过反思古史辨派开始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
唯物史观派的研究路数不同于古史辨派。就像郭沫若所说的,对中国古代社会历史的研究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2]序3,也就是要对社会历史的前因后果及其联系性做出解释,因此,唯物史观派也被称为“释古派”。社会性质和社会史论战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其中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作为论战中最重要的理论问题,受到论战者的格外重视,他们对亚细亚生产方式概念的解读和依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表述的理解及以生产方式作为社会历史阶段划分的标准所形成的古史分期可谓五花八门。社会史论战中论战者侧重于理论的论证,更多的是将一些未经考证精细的史实硬塞在预设的理论框架中,理论论证的空泛使得论战的学术性饱受批评。陶希圣说:“论战已有四年之久,现在应当是逐时代详加考察的时期。……我希望短篇论文减少,多来几部大书。把唯物史观的中国史在学术界打下一个强固的根基。”[4]8陶希圣的反思颇具代表性,他主张社会历史研究要史论结合,并重视史料的收集、整理和充实,为此,他创办《食货》半月刊,拓展了社会历史研究的新领域——经济社会史的研究。对社会历史做经济原因的解释无疑是陶希圣对唯物史观体悟的精到之处,说明由他开创的食货学派并没有否定唯物史观的解释效率,他希望以史料的整理与分析为基础,依据史实立论重写中国社会史。学术界此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并对中国古代具体历史问题进行研究,尤其是社会经济史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2.从政治意味浓厚的论战到渐趋理性的学术讨论
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就其问题域而言是一个因中国革命即政治问题而兴起的一场争论。苏共党内和学术界关于中国社会性质和革命性质的争论传到中国,具有中共背景的学者或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首先做出回应,而且苏共党内斗争的派系分野也影响到中共的分裂和中国学术界参与争论各方的派系分歧。“亚细亚生产方式特殊论”为中共和马克思主义学者所排斥,主张“亚细亚生产方式特殊论”和现实中国社会为“商业资本主义”或“前资本主义”的动力派和新生命派学者似乎成为了坚持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策略的中共及马克思主义学术界的反对派。因为中共和马克思主义学术界“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表明中国社会符合马克思在其关于欧洲的研究中所发现的历史发展的普世‘法则’……20世纪30年代他们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分期的诠释问题上更倾向于追随苏联领导人的步伐。”[5]157正是这种特殊的政治话语霸权下的争论赋予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太多的理论重负,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以及因此而来的中国古史分期问题后来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界内部分歧的主要指针。
但也应该看到,在这场看似热闹的论战中,当涉及到具体问题的具体观点时却也不完全去迎合政治目的,还是可以找出其自身的学术理路。论战高潮过后,学者们发现仅仅进行空泛的理论争论是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的,还得冷静下来做一番材料积累的苦功夫。陶希圣说:“中国社会史的理论争斗,总算热闹过了。但是如不经一番史料的搜求,特殊问题的提出和解决,局部历史的大翻修、大改造,那进一步的理论争斗,断断是不能出现的。”[6]29所以,德里克称,“马克思主义史学在1933年之后进入了一个更为平和的学院化阶段。”[5]158学术界因而渐趋理性,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界将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应用于中国具体历史问题的研究,郭沫若、吕振羽、翦伯赞、侯外庐等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引向深入,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3.从论证革命合法则性和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适性到具体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特殊性
苏联的马扎亚尔等人将中国社会视为特殊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目的就是要在理论上将中国社会排斥在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之外,从而否定中国革命的反封建性质。中国学术界“新生命派”的陶希圣、梅思平等,“动力派”的李季、王昌宜等提出的“永恒封建论”“前资本主义社会”“商业资本主义社会”等命题,也在于鼓吹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曲解中国社会的性质,以反对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罗梅君指出,托派和陶希圣等人,强调中国的特殊性,“中国当前和未来的发展需要特殊条件,这一点在政治上具体体现在他们对革命的否定上。”[7]83而对于新思潮派和马克思主义学者而言,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在于论证革命的合法则性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普适性。郭沫若如此,吕振羽也是如此。吕振羽把马克思主义经济的社会形态理论应用到中国历史研究上,论证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同样适用于中国社会,在《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1934)中创造性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经济的社会形态理论,将中国社会历史划分为:原始公社制社会、奴隶制社会、封建制社会和半殖民地半封建制社会,从而构建了他自己的中国通史体系。他在《简明中国通史》(1941)中也明确地指出跟以往中国通史写法的不同之处在于将中国史看成同全人类的历史一样,是一个有规律的社会发展过程。
应该说,社会史论战高潮过后,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反思了论战的种种失误,认识到除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外,更应该重视各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特殊规律,要摆脱理论上的公式化、简单化,以实现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民族化”。侯外庐在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中国化的探索中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在阐释“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时,他以《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经典著作的理论为指导,将“亚细亚生产方式”和文明产生的“道路”结合起来,在《中国古典社会史论》(1943)中提出了文明产生的“不同路径说”,所谓“古典的古代”“亚细亚的古代”,都是人类社会的同一历史阶段,即奴隶社会,但它们又是进入文明社会的两种不同路径,“亚细亚的古代”应该是不发达的奴隶制社会。因此,他是从中国社会历史的特殊性视角解读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概念,从而丰富了“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内涵。
从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适性的视角论证现实中国的社会性质和革命的合法则性,这是社会革命实践的需要,也是“革命的话语体系”在理论上的反映,应用到中国社会历史研究实际,就使得缺乏理论传统的中国史学有了一套唯物史观的解释体系。尽管显示出马克思主义史学草创时期理论体系的粗糙,但这无疑是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一个理论创获。从侧重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适性的应用发展到强调具体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特殊性,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趋向理性和走向成熟的重要过程。进入20世纪40年代,越来越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遵循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适性原则下从中国社会历史特殊性角度来论述中国具有不同于俄国革命的中国特色的革命道路。毛泽东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1939)和《新民主主义论》(1940),阐述了中国特色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何干之、胡绳和吕振羽等则在协助论证中国革命的特殊道路和宣传新民主主义革命策略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4.以西方历史进程为参照系,论证中国社会历史的演进
在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中涉及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阶段,这成为学术界为中国社会历史分期的理论依据。争论的发起人郭沫若说他写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他从马克思主义普适性的视角看待中国社会历史,认为“中国人不是神,也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甚么不同。”[2]序1于是他根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经济的社会形态的演进阶段,说“这样的进化的阶段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是很正确的存在着的。大抵在西周以前就是所谓‘亚细亚的’原始共产社会,西周是与希腊、罗马的奴隶制时代相当,东周以后,特别是秦以后,才真正地入了封建时代”[2]176。这算是在唯物史观框架下参照西方社会历史演进为中国古代历史分期所开的先例。随后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大抵沿用了这一参照系。李季将中国历史“以生产方法为标准,划分各个时代”,“(一)自商以前至商末为原始共产主义的生产方法时代(至纪元前1402年止);(二)自殷至殷末为亚细亚生产方法时代(纪元前1402年起至1135年止);(三)自周至周末为封建的生产方法时代(纪元前1134起至247年);(四)自秦至清鸦片战争前为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时代(纪元前246年起至纪元后1839年止);(五)自鸦片战争至现在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时代(1840年起)。”[8]14-15李季在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之间插入一个“前资本主义”概念,作为在封建制度衰落和资本主义兴起之间的过渡阶段,意即中国资本主义不可能跳过这一阶段而发展起来。所以,德里克说“李季同样也未能克服大多数中国马克思主义者表现出的裁剪中国历史以适应源于欧洲经验的社会发展模式的不良倾向”[5]177。
三
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是社会史论战中重要的理论问题的争论,无论是论证现实中国的社会性质,还是具体研究中国社会历史都处于基础性的地位,它是断定社会性质和社会历史时代划分的依据。因此,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放在新史学视野下,可以更准确地判断其学术贡献。
1.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促成了历史观的变革,唯物史观被广泛接受
中国传统史学中在解释社会历史变化方面有老子的退化史观,韩非子的社会进步史观以及儒家的循环史观,其中以循环史观影响最久远,如董仲舒的社会历史遵循夏—商—周之黑统、白统、赤统依次更替循环的“三统”说、孟子的“一治一乱”说等。应该承认,古代思想家这些历史观确实解释了中国社会历史变化的一些带有规律性的表征,但在阐述社会历史变化的原因时却又很难形成令人信服的解释,即使朱熹将治乱循环看成是一种社会历史规律,是“理之常”,“气运从来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恁地循环去”,“一治必又一乱,一乱必又一治”,[9]5但也仅仅认为是客观存在的“理”在运行,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臆断。
近代以来,在解释社会历史变化方面与新史学紧密联系的是严复,他应用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进化学说解释中国社会历史的演进,认为生物进化中的生存竞争与自然淘汰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10]5严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历史观主要强调了人类个体的竞争而忽视其社会性的合作。梁启超则在此基础上前进一步。他深刻批判传统史学的循环史观,系统阐述了人类社会历史进化是人群的进化,并且是有规律可循的进化,“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善为史者,必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11]740也就是说,史学要阐述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发展演进并对此做出因果解释,这确实是中国史学在历史观方面的革命性变革。
而20世纪20—40年代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批判了传统史学的循环史观和近代史学的进化史观,确立了中国社会历史解释的唯物史观框架,其最重要的就是应用经济动因解释中国社会历史的演进,并依据马克思经济的社会形态理论阐述中国历史各历史时期,这是中国学术界对中国社会历史的科学解释。朱伯康概括了社会史论战的两大收获:“一是大家的讨论文章,都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和唯物辩证法为依据,为方法……二是逐步明确对当前社会经济分析,何者为正确,何者为错误,读者有了明辨是非的选择。”[12]50德里克认为,“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历史的基本看法倒转了传统的儒家历史观。”“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转向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并将其作为确定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变革的标准。”[5]6的确,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结果是唯物史观被广泛接受,解释社会历史演进时经济动因为学术界所重视。
2.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带来了史学方法论的变革,社会科学方法被广泛应用
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带来的方法论变革就是将社会学、经济学、统计学等社会科学方法应用于中国社会历史的研究,并形成了社会历史新的分期方法,促进了中国史学的社会科学化的进程。参与争论的各派,无论是新思潮派,还是新生命派、动力派学者大抵都涉猎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都试图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社会实际相结合,以分析中国社会结构和社会历史。尤其在社会历史分期方面,一改传统史学以政治上王朝的兴衰治乱为标准的划分方法,而以生产方式作为划分标准并习用马克思的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阶段来命名。正如马乘风所说,“从前划分社会发展阶段的标准很不一致,有的根据交换关系,有的根据政治形态,……到现在,不论真正的理解程度如何,总都知道拿出生产方法作为划分社会史阶段的利刃了。”[13]2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相关,中国是否经历奴隶制阶段、封建社会的历史断限、商业资本主义社会、前资本主义社会等涉及中国社会历史具体的理论问题和历史分期问题的讨论空前活跃,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金灿然就社会史论战对新史学发展的贡献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没有这场论战,我们也不会有今天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历史的初步成绩。”[14]在此,需要特别提及,陶希圣应用社会学方法研究中国社会及社会历史在促进社会史研究中所形成的示范效应,他晚年回忆说:“我用的是社会的历史的方法,简言之即社会史观。”[15]104陶希圣对中国社会史的分析,《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中国封建社会史》等著作,和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样,成为社会史论战争论的焦点。顾颉刚说陶希圣“应用各种社会科学和政治学经济学的知识,来研究中国社会,所以成就最大……虽然他的研究还是草创的,但已替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打下了相当的基础。”[16]100-101与陶希圣类似,周谷城也在1930—1933年间出版了《中国社会之结构》《中国社会之变迁》和《中国社会之现状》等有影响的著作参与社会史论战。杜畏之说,陶希圣等人“是第一批用社会学的眼光来研究古史的人,从1928到1930年的古史论坛差不多全部在他们手里。”[17]8
3.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拓宽了史学研究领域
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以及学术界对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解读并应用于中国社会历史研究实际,开辟了史学研究诸多新领域,如原始社会史、奴隶制社会之有无、古史分期问题、商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经济史、土地问题(井田制问题)、对外商业贸易研究等研究领域。
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直接相关的就是史前史的研究,郭沫若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原始社会说”,开启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导下研究中国史前史的先河。他认为西周以前就是所谓“亚细亚的”原始公社社会,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用中国古代的《诗》《书》《易》等文献资料以及甲骨金文等考古资料,描绘了中国古代社会由低级向高级有规律递进的社会历史景象。追随郭沫若开辟的史学研究路径,吕振羽出版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1934),则以仰韶文化的文物遗存为依据,结合古代神话传说,论证中国史前社会的发展过程。翦伯赞称赞他“把中国历史研究的领域,突破了‘阶级社会’的局限,从殷代再提到先阶级的原始时代。……吕振羽对于中国先阶级社会社会史的研究,是尽了一个开辟的任务。”[18]170此后,吴泽的《中国原始社会史》(1943)、吕振羽的《中国原始社会史》(1946)等应视为原始社会史研究领域的突出成就。
不仅如此,社会史论战高潮以后出现了经济史研究热,挖掘了大量的社会经济史材料,夯实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史料基础。《食货》半月刊、《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现代史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等刊载了大量中国社会经济史论文,马乘风的《中国经济史》(1935)和王渔邨的《中国社会经济史纲》(1936)代表了这一阶段经济史研究的成就,此外还有古代土地制度史研究也取得了初步的成果,如万国鼎的《中国田制史》(1933)、陈登原的《中国田制史》(1936)等等。
4.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促进了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理论思辨被重视
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作为社会史论战最重要的理论问题的争论,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对理论思辨的重视。争论各方一反传统史学重视实证考据的做法,在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下,应用唯物史观的概念体系,展开了一场逻辑思辨的大论战。李季认为,论战首先应具备的条件就是“深切了解马克思主义”。他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准确理解看成是争论的前提,也正是因为参与争论的学者理论准备不足,所以历时两三年的社会史论战没有呈出应有的进步。李季的批评不无道理。尽管参与争论的学者都使用唯物史观的理论及概念体系,但确实显示出马克思主义理论初学者的粗疏,生搬硬套理论论述,把中国社会历史的史实简单地套用到唯物史观的概念体系里。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无疑使参与争论的学者在逻辑思辨上的训练,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在史学研究中的理性思维有了长足的进步,他们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并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应用于中国社会历史具体问题的研究,如郭沫若撰写《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时就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先后翻译了日本学者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译读过《资本论》,尤其是他精研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他自喻自己的研究成果是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续编。他的古史分期一度在学术界占据主导地位,古史分期问题也长期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界争论的一大问题,由此形成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的不同派别。
如果说,郭沫若、吕振羽是从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适性的角度来分析中国社会历史的话,在社会史论战高潮后,更多的学者开始从中国社会特殊性角度分析中国社会。嵇文甫的学术“中国化”和侯外庐的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民族化”主张便体现出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理性思维更成熟的一面。嵇文甫认为,学术“中国化”就是将“世界性的文化,经过中国民族的消化,而带上一种特殊的中国味道而已。”[19]43-44侯外庐则具体到中国社会历史的研究,所谓历史科学的“‘民族化’,就是要把中国丰富的历史资料,和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做统一的研究,从中总结出中国社会发展的规律和历史特点。”[20]18正是基于他对亚细亚生产方式概念及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准确理解,并运用于中国社会历史研究实际,才形成了独特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不同路径”说,他也自诩其古代社会研究是恩格斯之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问题的理论在中国的引申和发展。
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的历程我们可以看出,这一阶段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在应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解释中国社会历史过程中理性思维和逻辑思辨能力得到很好的训练,他们不仅认识到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还重视应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研究中国社会历史,并形成对中国社会历史具体规律的认识;他们注重史论结合,从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粗疏,到重视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的民族化,并准确应用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概念体系,奠定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和史学理论的基础,这无疑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进程中一个重要阶段。
5.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推动了学术界重构中国史体系,古史分期争论活跃,出现了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编纂的中国通史
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紧密相连的就是中国社会历史分期问题,参与争论的学者根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关于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描述,结合中国社会历史实际划分出中国古代社会各个历史时期,如前文所述郭沫若、李季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分期,胡秋原也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封建社会的变种“专制主义农奴制”,并提出这样的社会发展图式: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氏族社会——封建社会——先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及帝国主义时代。据此,他认为殷代是氏族社会的末期,东周是封建社会时代,而春秋战国则已由封建社会之崩坏而进到先资本主义时代。[21]41
新史学产生后,首先提出要反对以帝王朝代为中心编写历史,梁启超所说的中国传统史学“四弊”之首就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建立新的通史体系成为史学界的主要任务。随后产生了一批以“进化论”为指导、以救亡、爱国、民族复兴为主线的新编中国通史,夏曾佑、吕思勉、钱穆、张荫麟等的通史编纂代表了这一时期“进化论”路径撰写中国通史的最高水平。
相比较而言,具有中共背景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更趋理性的争论取得了富有建设性的成果,尤其是依据马克思主义经济的社会形态理论划分中国社会历史时期,并开始从整体上构建中国史体系、编纂中国通史。
郭沫若、李季等围绕着革命的合法则性问题、用马克思主义经济的社会形态理论来构建中国社会历史的框架,这是沿着唯物史观路径新编中国通史的逻辑起点。而吕振羽、翦伯赞、侯外庐、范文澜、杜国痒等在新编中国通史、思想史、社会史方面的建树,便是社会史论战高潮过后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争论向学术理性发展的必然结果。1942年《中国通史简编》在延安出版后,毛泽东对范文澜说,“我们共产党人对于自己国家几千年的历史,不仅有我们的看法,而且写出了一部系统的完整的中国通史。这表明我们中国共产党对于自己国家几千年的历史有了发言权,也拿出了科学的著作了。”[22]20不仅如此,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准确解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并科学地应用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解决中国古代社会历史中的具体历史问题,在古代土地制度问题、奴隶制社会有无问题、农民战争问题、商业资本主义问题等方面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以此为基础新编的中国通史能够从总体上把握中国社会历史进程,形成规律性的认识,这表明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开始走向理论的成熟,并因此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在20世纪20—40年代的学术地位,此后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中国通史编纂独树一帜,马克思主义新史学范式成为中国史学发展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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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转引自孙琴安.毛泽东与范文澜[J].历史教学,1993(11).
责任编校 刘正花
K09
A
2095-0683(2017)03-0031-07
2017-04-04
王立端(1964-),男,福建宁化人,三明学院海峡理工学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