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与魏晋诗歌

2017-03-08 06:17叶庆兵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西王母魏晋神话

叶庆兵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神话与魏晋诗歌

叶庆兵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神话在魏晋诗歌中广泛地存在,构成魏晋诗歌的重要内容。神话对于魏晋诗歌,在内容、形象、语言、深层涵义以及诗人的个性表达等方面都起着重要作用和影响。同时,魏晋诗歌也对神话的发展发生作用,促进了神话的仙话化。魏晋诗歌广泛地运用神话,这与神话自身的丰富意蕴、神话的自然发展、魏晋时期搜奇记异的社会风气以及魏晋时期特殊的政治环境都有关系。

神话;魏晋诗歌;仙话化

对于魏晋诗歌,研究者们主要关注的是门阀制度、玄学、佛教等的影响,很少有人关注到神话。实际上,魏晋诗歌中存在着非常丰富的神话内容,这些神话对魏晋诗歌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同时,魏晋诗歌对神话的运用,也促使神话面貌发生改变。对魏晋诗歌中的神话内容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既可以加深对于魏晋诗歌的理解,也可以对上古神话在魏晋时期的发展演变有更清楚的认识。

一、 魏晋诗歌中的神话

神话在魏晋诗歌中广泛存在,并且构成魏晋诗歌的重要内容。一些重要诗人喜用神话,而一些重要的诗歌作品中也往往包含着神话。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含有神话内容的魏晋诗人诗歌主要有:

曹操:《气出唱》(华阴山)、《气出唱》(游君山)、《秋胡行》(晨上散关山)、《秋胡行》(愿登太华山)以及《精列》《度关山》《陌上桑》。

曹丕:《秋胡行》(尧任舜禹)、《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

曹植:《惟汉行》《豫章行》《灵芒篇》《五游咏》《仙人篇》《驱车篇》《妾薄命行》《游仙诗》和《升天行》(扶桑之所出)。

嵇康:《答二郭三首》(昔蒙父兄祚)、《五言诗三首》(俗人不可亲)、《述志诗》(潜龙育神躯)以及《游仙诗》《代秋胡歌诗七章》《六言诗十章》。

阮籍:《咏怀十三首》其二、《咏怀八十二首》其二、其十八、其二十五、其二十八、其二十九、其三十五、其三十八、其四十五、其五十二、其五十四、其五十八、其七十九、其八十一。

傅玄:《歌》(雷师鸣钟鼓)、《杂诗》(朱明运将极)、《杂诗》(旸谷发精曜)、《诗》(鸾鸟晞凤凰)、《拟四愁诗四首》(我所思兮在瀛洲)和《日昇歌》《又答程晓诗》。

张华:《上巳篇》《招隐诗》和《游仙诗四首》(玉佩连浮星)。

陆机:《折杨柳行》《前缓声歌》《鞠歌行》《顺东西门行》《拟迢迢牵牛星诗》。

张载:《诗》(白玉随天回)、《诗》(十日出汤谷)、《杂诗十首》(朝霞迎白日)、《杂诗十首》(墨蜧跃重渊)、《杂诗》(太昊启东节)。

王鉴:《七夕观织女诗》。

李充:《七月七日诗》。

李颙:《羡夏篇》《感冬篇》。

郭璞:《游仙诗十九首》(旸谷吐灵曜)、《游仙诗十九首》(采药游名山)、《游仙诗十九首》(纵酒濛汜滨)、《诗》(羲和骋丹衢)。

曹毗:《黄帝赞诗》。

谢安:《与王胡之诗》。

陶渊明:《劝农诗》《命子诗》《止酒》《读<山海经>诗十三首》和《饮酒诗二十首》(羲农去我久)。

以上仅是笔者根据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以及诸家诗集的整理校注本所作的粗略统计,并不完备。但是从以上这些诗篇已经可以看出神话在魏晋诗人、诗歌中的广泛影响了。不仅如此,这些诗歌涉及到的神话内容还非常丰富。

经初步梳理,魏晋诗歌所涉及的神话人物主要有:

1. 伏羲、神农、句芒。如嵇康《答二郭诗三首》:“羲农邈已远,拊膺独咨嗟。”[1]487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2]282张华《上巳篇》:“仁风导和气,勾芒御昊春。”[1]617

2. 高阳、太皞。如李顒《感冬篇》:“高阳揽玄辔,太皞御冬始。”[1]858

3. 西王母、东王父。如曹操《气出唱》:“遨游八极,乃到昆仑之山,西王母侧。”[3]242曹植《仙人篇》:“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3]390嵇康《代秋胡歌诗》:“上荫华盖,下采若英。受道王母,遂升紫庭。”[1]480张华《游仙诗》:“列坐王母堂,艳体餐瑶华。”[1]621傅玄《歌》:“王母出穴听,王父吟安厢。”[1]568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十三首》:“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2]398

4. 羲和。如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十八:“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3]488《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五:“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3]508傅玄《日升歌》:“东光升朝阳,羲和初揽辔,六龙并腾骧。”[1]567《又答程晓诗》:“羲和运玉衡,招摇赋朔旬。”[1]570张华《招隐诗》:“羲和策六龙,弭节越崦嵫。”[1]622郭璞《游仙诗》:“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1]866

5. 望舒。如傅玄《诗》:“鸾鸟晞凤凰,望舒继白日。”[1]572李顒《感冬篇》:“望舒游天策,曜灵协燕纪。”[1]858谢安《与王胡之诗》:“夕翫望舒,入室鸣琴。”[1]906

6. 风神、雨神、雷神。如傅玄《歌》:“雷师鸣钟鼓,风伯吹笙簧。”[1]568其中雷师即雷神,风伯即风神。又如张载《杂诗十首》:“飞廉应南箕,丰隆迎号屏。”[1]747飞廉即风神,《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後飞廉使奔属。”王逸注:“飞廉,风伯也。”[4]丰隆即雷神(或曰云神),《淮南子·天文训》:“季春三月, 丰隆乃出,以将其雨。”高诱注:“丰隆,雷也。”[5]号屏为雨神,《搜神记》:“雨师,一曰屏翳,一曰号屏,一曰玄冥。”[6]

7. 黄帝(轩辕)。如曹植《仙人篇》:“不见轩辕氏,乘龙出鼎湖。”[3]389-390曹毗《黄帝赞诗》:“轩辕应玄期,幼能总百神。体练五灵妙,气含云露津。掺石曾城岫,铸鼎荆山滨。豁焉天扉开,飘然跨腾鳞。仪辔洒长风,褰裳蹑紫宸。”[1]888

8. 炎帝。如李充《七月七日诗》:“素云巡濛汜,炎帝收离光。”[1]857

9. 尧、舜、鲧、禹。如:曹丕《秋胡行》:“尧任舜禹,当复何为。百兽率舞,凤凰来仪。”[3]272曹植《豫章行》:“虞舜不逢尧,耕耘处中田。太公未遭文,渔钓终渭川。”[3]401陶渊明《劝农》“舜既躬耕,禹亦稼穑”[2]34。《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2]417

10. 应龙。如陆机《鞠歌行》:“朝云升,应龙攀,乘风远游腾云端。”[7]618

11. 夏后、夸父、共工。如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其二十二:“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3]493其二十九:“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3]501其五十四:“西北登不周,东南望邓林。”[3]529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十三首》:“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2]408

12. 恒娥(嫦娥)、玉兔。如嵇康《五言诗三首》:“恒娥进妙药,毛羽翕光新。”[1]489傅玄《歌》:“兔捣药月间,安足道。神乌戏云间,安足道。”[1]569

13. 河伯。如曹植《仙人篇》:“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3]389-390

14. 湘娥、宓妃、简狄。如曹植《仙人篇》:“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3]389曹植《妾薄命行》:“想彼宓妃洛河,退咏汉女湘娥。”[3]392张华《游仙诗四首》:“湘妃咏《涉江》,汉女奏《阳阿》。”[1]621陆机《前缓声歌》:“宓妃兴洛浦,王韩起太华。北征瑶台女,南要湘川娥。”[7]572湘娥即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宓妃乃洛神;“瑶台女”为殷之始祖神简狄。《吕氏春秋·音初》载:“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8]《史记·殷本纪》云:“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9]119

15. 后稷。如陶渊明《劝农》:“哲人伊何,时维后稷。”[2]34

16. 精卫、刑天。如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十三首》:“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夭无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2]410形夭即刑天。

17. 危、钦駓、窫窳、祖江、鵕鹗。如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十三首》:“巨猾肆威暴,钦駓违帝旨。窫窳强能变,祖江遂独死。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长枯固已剧,鵕鹗岂足恃?”[2]413诗中巨猾当作臣危,《山海经·海内西经》载:“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10]285祖江即葆江,《山海经·西山经》载:“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崖。钦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10]42-43

18. 牛郎、织女。如曹丕《燕歌行二首》:“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何梁。”[3]287陆机《拟迢迢牵牛星诗》:“昭昭清汉晖。粲粲光天步。牵牛西北回。织女东南顾。华容一何冶。挥手如振素。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跂彼无良缘。睆焉不得度。引领望大川。双涕如霑露。”[7]447王鉴《七夕观织女诗》:“牵牛悲殊馆,织女悼离家。一稔期一宵,此期良可嘉。赫奕玄门开,飞阁郁嵯峨。隐隐驱千乘,阗阗越星河。六龙奋瑶辔,文螭负琼车。火丹秉瑰烛,素女执琼华。绛旗若吐电,朱盖如振霞。云韶何嘈嗷,灵鼓鸣相和。亭轩纡高盻,眷予在岌峨。泽因芳露沾,恩附兰风加。明发相从游,翩翩鸾鷟罗。同游不同观,念子忧怨多。敬因三祝末,以尔属皇娥。”[1]854李充《七月七日诗》:“朗月垂玄景,洪汉截皓苍。牵牛难牵牛,织女守空箱。河广尚可越,怨此汉无梁。”[1]857

从上面的举例可以看出,魏晋诗歌中所涉及的神话人物达到了数十个之多,原始神话中的太阳神、月神、风神、雨神、雷神、河神、春神、始祖神、英雄神等都有涉及。这还只是就神话人物而言,实际上,魏晋诗歌中所包含的神话内容还远不止此。魏晋诗歌中还涉及许多神话中的地名,如旸谷、濛汜、隅谷、崦嵫、阊阖、玄圃、昆仑、九嶷、不周、鼎湖;还有许多神话中的神物,如若木、扶桑、寻木、三青鸟、三珠树等,它们共同构成了魏晋诗歌中丰富的神话内容。

二、 神话对魏晋诗歌的作用和影响

魏晋诗歌中丰富的神话内容说明神话在魏晋时期是被广泛传播和接受的,这在神话研究上也能够得到印证,郭璞为《山海经》作注就是很好的说明。同时,丰富的神话内容,也必然为魏晋诗歌带来深远的影响。

首先,丰富魏晋诗歌的内容。在魏晋诗歌中涌现出了一些直接以神话为描写内容的作品,最典型的当然是陶渊明的《读<山海经>诗十三首》。除此之外,曹毗《黄帝赞诗》全篇以黄帝为描写对象;而陆机《拟迢迢牵牛星诗》、王鉴《七夕观织女诗》、李充《七月七日诗》等更是形成了专门歌咏牛郎织女故事的系列诗篇。这都可见出神话对魏晋诗歌内容的滋养。

其次,塑造新奇形象,描绘奇异画面。神话中的人、物本来就有着奇特的形象,当这些神话人、物进入诗歌,也就为诗歌带来了新奇的形象,并描绘出一幅幅奇特的画面。如傅玄《杂诗》“旸谷发精曜,九日棲高枝”[1]572,张载《诗》“白玉随天回,皦皦圆如规。踊跃汤谷中,上登扶桑枝”[1]743,“十日出汤谷,弭节驰万里。经天曜四海,倏忽潜濛汜”[1]743,都用诗的语言描述了太阳神话,或九日或十日并出,画面颇为壮观奇特。又如郭璞《游仙诗》“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东海犹蹄涔,昆仑蝼蚁堆”[1]866,场面又是何其壮阔与神奇,不仅诗歌形象源自神话,诗歌大胆的想象和瑰玮的气魄也显然受到神话影响。

第三,促成语言的多样性。在魏晋诗歌中,虽然有一部分直接以神话为描写内容的诗歌,但很多诗歌则只是以神话名称来代称现实事物,如以望舒代月、羲和代日、丰隆代雷、号屏代雨等。但是由于神话世界的多姿多彩,可以用来代称一种事物的,往往可以有多种神话对应项,这就给诗人的使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也形成了多姿多彩的诗歌语言。如同样是代称太阳,既可以用羲和、高阳等太阳神的名称;也可以用神话中太阳的栖居与行经之所,如:扶桑、若木、旸谷、濛汜、隅谷、崦嵫等多种称谓,这就构成了魏晋诗歌中多姿多彩的太阳形象。以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为例,其中写到太阳,就出现了羲和、扶桑、若木、旸谷、濛汜、十日、隅谷等多种称谓。由此可知,神话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语言。

第四,带来丰富的含义与深刻的精神内容。神话本来就包含着丰富的故事性,神话人物身上带有固定的精神和品格特征,当诗人在诗歌中运用到神话人物的时候,他们的故事、品格和精神自然而然就会进入诗歌,从而大大丰富了诗歌的内容,也使诗歌含义更加深刻。如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十三首》歌咏精卫,虽然只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这样简单的两句,但是这两句诗的背后包含着一个无辜被溺、矢志复仇的倔强、坚定的形象。描写刑天,同样只有“形(刑)夭(天)无(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两句,但这背后却有一个敢于与帝争神,即使失败被戮也不肯屈服,仍然要顶天立地斗争到底的反抗者形象。精卫、刑天的丰富形象和特定精神内涵是从神话中带来的,倘若没有神话中的既成故事为背景,这简单的四句诗根本不可能表达出现在这样深刻的含义。当然,如果没有神话,陶渊明根本就写不出这样的诗歌。正是由于有了相应的神话背景,陶渊明才可能在简单的两句诗中表达出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精神内涵。

第五,表现诗人独特的个性、思想和追求。魏晋诗人在神话的运用上表现出不同的喜好,这实际上反映出了诗人们不同的个性、思想和追求。阮籍尤其爱用太阳神话,其《咏怀诗八十二首》中有十四首涉及神话,而这十四首中又有七首用到的是太阳神话,他用到了羲和、扶桑、若木、旸谷、濛汜、十日、隅谷等几乎所有太阳的别称。阮籍如此广泛地运用太阳神话,一定有自己的目的和原因。在这七首涉及太阳神话的咏怀诗中,阮籍所关注的问题其实主要是两个:一是生命的流逝,如其十八:“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蒙汜受其荣。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3]488其三十五:“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3]508其五十二:“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经天耀四海,倐忽潜蒙泛。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逝者岂长生,亦去荆与杞。”[3]527其八十一:“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3]561二是势路的穷达,如其二十五:“飞泉流玉山,悬车栖扶桑。日月径千里,素风发微霜。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3]496-497其二十八:“若木耀西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侔。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3]500阮籍的《咏怀诗》可以说是“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11],其具体所指难以情测,但从这几首涉及太阳神话的诗歌来看,似乎都在关注生命远逝,势路多穷。阮籍本有济世之志,这从他的《通易论》可见一斑,但他却处在政治斗争残酷的险恶环境中,稍有不慎甚至会有丧生之虞,怎么可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结合这种情况来考虑,阮籍咏怀诗中这几首涉及太阳神话的诗歌,似乎正是在表达他在此险恶环境中,势路多穷,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蹉跎岁月的伤感,而太阳的东升西落,正能给人日月远逝最直观的感受。这或许是阮籍喜用太阳神话的原因所在吧,而丰富多彩太阳神话的使用,无疑也在诗人抒发情感的过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除了阮籍,其他诗人在神话的使用上也体现出一定的喜好和个性。如“汉魏五言诗的真正奠基人”[12]曹操就特别喜欢在诗歌中使用西王母形象,曹操运用神话的诗歌主要有《气出唱》(华阴山)、《气出唱》(游君山)、《秋胡行》(晨上散关山)、《秋胡行》(愿登太华山)以及《精列》《度关山》《陌上桑》,其中《气出唱》两首和《陌上桑》直接写到西王母,《秋胡行》两首和《精列》虽然没有直接写到西王母,但都写到了西王母的所在地——昆仑,可见曹操对于西王母神话的热衷。曹操为什么如此偏好西王母神话?分析这些涉及西王母神话的诗歌,不难发现它们大多体现了诗人同一种情感——对生命远逝的遗憾和对长寿、永生的渴望。如《气出唱》(华阴山):“多驾合坐,万岁长宜子孙。”[3]242《气出唱》(游君山):“常愿主人增年,与天相守。”[3]243《精列》:“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3]244《陌上桑》:“景未移,行数千,寿如南山不忘愆。”[3]250《山海经·西山经》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郭璞注:“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10]50-51西王母在神话中可以说是掌管死亡的大神,而神话又有西王母和不死药的传说。这就难怪曹操要反复提到西王母神话了,曹操正是借西王母神话来表达“人生几何”“去日苦多”的深层伤感。正是由于西王母神话与曹操的忧生之嗟存在着深层次的契合,曹操才会在诗歌中反复使用这一神话。同时,西王母神话的反复重现,无疑又更突出了曹操这个大英雄对于生命必然逝去的无限惋惜和无可奈何的悲情。与曹操不同,曹丕和曹植很喜欢在诗歌中运用尧、舜的神话传说,这又显然表现了兄弟二人的政治抱负和追求。可见,神话与诗人个性的表现、情感的抒发、思想的呈现都有促进的作用,能够相得益彰。

三、 魏晋诗歌对神话的影响

神话影响魏晋诗歌的同时,魏晋诗歌也在影响着神话。魏晋诗歌对神话的影响,最突出地表现为神话的仙话化,这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看出来。

首先,神话人物与仙话人物同现,没有区别。如曹操《气出唱》(华阴山):“遨游八极,乃到昆仑之山,西王母侧,神仙金止玉亭。来者为谁。赤松王乔,乃德旋之门。乐共饮食到黄昏。”[3]242阮籍《咏怀十八十二首》其二十二:“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凤凰鸣参差,伦伶发其音。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寻。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3]493赤松子、王子乔都是著名的仙话中人物,他们得道成仙,能够永生。在魏晋诗人笔下西王母、夸父等神话人物与仙话中的人物合流,而从思想倾向上来说,所表现的更符合仙话的长生主题,这就显然是把神话人物仙话化了。

其次,神话世界与仙话世界混一,难以区分。昆仑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神秘之所,《山海经》载:“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10]294又载:“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10]47蓬莱在神话中没有什么地位,它在《山海经》中只出现过一次。但是在仙话中,蓬莱的地位却非常重要,成为众仙之所,不死药的所在地。《史记》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僊人。”[9]313又载:“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9]573-574在魏晋诗歌中,昆仑与蓬莱却渐渐混而为一。如曹操《精列》:“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思想昆仑居。见期于迂怪,志意在蓬莱。”[3]244《秋胡行》(愿登太华山):“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经历昆仑山,到蓬莱。”[3]259可见,神话圣地与仙话圣地依然没有分别,都成了长生不死的所在。

第三,更为突出的是,神话大量地进入仙话题材的诗歌作品,一些游仙诗却是以神话人物为主。如曹植《仙人篇》:“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回驾观紫微,与帝合灵符。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潜光养羽翼,进趣且徐徐。不见昔轩辕,升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3]389-390其诗云“仙人篇”,但其中真正属于仙话人物的其实只有韩终、王乔、秦女,其他的湘娥、河伯、王母、轩辕等,则都是神话人物。其《游仙》中所写到的地点,却主要是鼎湖、扶桑、弱水等神话中的地名。又如张华《游仙诗》云:“列坐王母堂,艳体餐瑶华。湘妃咏《涉江》,秦女奏《阳阿》。”[1]621也以王母、湘妃为歌咏对象。郭璞《游仙诗十九首》其中也有多首写到姮娥、旸谷、濛汜、寻木、扶桑、羲和、阊阖、昆仑等神话中的人、物。这说明魏晋诗人,完全是把这些神话当作仙话了。

神话的仙话化在很早就开始了,甚至在《山海经》中也掺入了一些仙话的成分,但是像魏晋诗人这样,直接把二者视为同一,把神话的世界和仙话的世界完全混同,以前恐怕是没有,至少不会有如此高的程度。同时,魏晋诗歌对神话、仙话不加区分,采神话入游仙诗的行为,无疑又会促进神话仙话化的进一步发展。

四、 神话在魏晋诗歌中大量出现的原因

在前文论述中,笔者曾总结了部分诗人喜用神话的原因。实际上,喜用神话的诗人在历朝历代也都有一些,如唐代的李白、李商隐也喜欢在诗歌中运用神话,但是像魏晋一样,在诗歌中大量运用神话,甚至形成一种风气,却是很少见的。神话在魏晋诗歌中大量出现大概有如下一些原因。

首先,这是由神话自身的丰富意蕴决定的。我国上古神话具有丰富的精神内涵,这为魏晋诗人诗歌创作提供了宝贵的艺术资源。如前文所述,曹操可以在上古神话中寻找到西王母以抒发忧生之嗟;阮籍可以凭借羲和神话抒发人生的感慨和对生命流逝的哀叹;而陶渊明也可以借助精卫、荆轲、刑天等神话人物含蓄地表现自己金刚怒目的一面。但凡诗人有表达的冲动,在神话中能够找到对应的素材,这不仅是神话在魏晋诗歌中广泛存在的原因,也是神话能够进入诗歌的前提条件。神话的丰富意蕴,和诗歌简练的语言,言简义丰的艺术追求相契合,这使得神话自然会进入诗歌。

其次,这与神话的自然发展有关。上古神话在先秦两汉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尤其是发生了神话历史化以及神话仙话化的演变。神话历史化对于保存上古神话的原貌是不利的,但是历史化了的神话却变得容易接受,促进了神话的广泛流传。如尧、舜、禹是魏晋诗歌中频繁出现的神话人物,在魏晋诗歌中,他们都是上古时期的明君圣王,这正是他们历史化了的形象。神话的仙话化,又使得神话人物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游仙诗中。

第三,这也和魏晋时期搜奇记异的社会风气有关。魏晋时期是神话接受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不仅出现了郭璞的《山海经注》等整理、研究神话的学术著作,还出现了《搜神记》《神仙传》《列仙传》《穆天子传》《十洲记》等搜奇记异的作品。这些作品搜集的内容,有许多就是上古神话。这种搜奇记异,“发明神道之不诬”的社会风气下,诗歌作品中广泛地运用神话也就不奇怪了。

第四,不能不提到的还有魏晋时期特殊的政治环境。魏晋时期政治黑暗,士人始终处于政治高压之下,极易招致祸端。这种社会氛围使得士人大多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态度。在这种大背景下,充满奇思异想,与现实毫无瓜葛的神话,当然是一种很好的避祸的选择,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中大量地运用神话,或许就有这样的考虑。另一方面,特殊的社会环境又使得儒家的思想束缚变得松弛,士人们敢于“越名教而任自然”,这又有利于突破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限制,使神话在魏晋诗歌中大量运用成为可能。

原典是“学术研究的基础原点和基本方法”[13],本文从魏晋诗歌原典出发,对魏晋诗歌运用神话的情况作了梳理,就神话与魏晋诗歌的相互影响和作用,以及魏晋诗歌大量运用神话的原因作了初步探讨。实际上,不仅是魏晋诗歌,魏晋的辞赋、魏晋时期兴起的志怪小说等文学作品中都有不少神话内容。神话与魏晋文学的关系,目前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关注和研究,日后或许能够引起专家学者们的注意。倘能如此,拙文亦不失抛砖引玉之意。

[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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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黄灵庚,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3.

[5]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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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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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曹旭.诗品集注[M].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51.

[12]祖秋阳,木斋.曹操诗歌的分期及其在诗歌史地位的重新认知[J].琼州学院学报,2016(1):3-8.

[13]木斋.原典:学术研究的基础原点和基本方法[J].琼州学院学报,2015(3):1-3.

(编校:李一鸣)

The Study on Myths and Poetry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YE Qing-bi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Myths existed widely in the poems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and played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poetry of the time. Myths played a very important role and made an great influence on the contents, images, languages and connotations of the poetry. Meanwhile, the poems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also affected the changes and developments of the myths and helped in the mythologization of the myths. The widely use of myths in poetry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wa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rich implications, its natural development, the special social climate and political atmosphere.

myths; the poetry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mythologize

格式:叶庆兵.神话与魏晋诗歌[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1):27-33.

2016-11-25

叶庆兵(1992-),男,安徽太湖人,山东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

I207.22

A

2096-3122(2017) 01-0027-07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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