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雨,申建林
(武汉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公共领域的异化及其在网络空间中的回归
邱 雨,申建林
(武汉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公共领域是处于公共权力领域和私人领域之间的一个公共话语领域,它是形成公众舆论、凝聚公共理性并从政治之外规制政治的社会公共空间。公共领域成长与公众自由对话的交往媒介息息相关。以报刊杂志和广播电视为代表的传统媒体克服了面对面交流的局限,但由于其内含的“赋权”力量,使公共领域在权力和商业因素的裹挟下发生了“再封建化”和“殖民化”的变异而走向衰落。网络媒介的兴起再度引起了交往方式的变革,并以其非控制性和强交互性的特征从根本上超越了传统媒体,政治和商业因素操控公共领域的局面被打破,公共领域在网络空间中实现了较高程度的去“再封建化”和“殖民化”,从而迎来了复兴的契机。
公共领域;网络空间;去“再封建化”;去“殖民化”
近现代的思想启蒙彻底改变了公共哲学的基本观念,从此,人们从美德政治的虚幻理想和圣贤政治的传统思维中走出,重新审视政治的真实性质:政治无非是利益分配和利益之争的场所,权力本身只意味着支配和控制关系的存在,而不可能成为美德与善的化身。相反,政治生活是一种冒险,现代政治的发展过程即是抵御并驯化政治权力、以减少这种风险的过程。直到20世纪60年代,“第三波”民主化浪潮[1](p1-50)才使得民主政治在全球范围内占据主导地位。正如立法的原理在法律之外,政治进步的推动力也无法依靠政治权力本身,而是来自于社会中的道义领域,若没有政治之外的社会道义力量的建构,政治现代化则丧失了社会基础。较早阐释政治规训之社会基础的理论是市民社会理论,但市民社会理论仅仅阐述了社会本位的原则性思想,而缺乏对不同性质的社会领域及其公共性的区分,事实上,并非社会中的所有领域都包含着规范政治所需要的公共性原则,如在家庭或家族领域中,生发出的是以“亲疏远近”为内核的“差序格局”,而不是公共性;市场领域则天然以追求私人利益最大化为旨归。为此,汉娜·阿伦特、布鲁斯·阿克曼、尤根·哈贝马斯等思想家为克服市民社会理论的局限性而提出了公共领域理论,他们在市民社会理论的“国家—社会”二分法基础上,提出了“国家(公共权力领域)—(社会)私人领域—(社会)公共领域”三分法,社会中的公共领域才是形成公众舆论、代表公共理性的社会公共空间,并成为推动政治现代化的社会力量,公共领域概念不只是一种理论塑造,它实际上也反映了政治现代化和政治发展的现实动力,众多的现代民族国家正是在公共领域的成长与推动下,而建立了现代政治法律制度,从而步入了现代政治时代。
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是指处于公共权力领域和以家庭和市场为典型的私人领域之间的一个意见领域,它最突出的特征是在作为交往主体的私人中形成了一个“松散但开放和弹性的交往网络”,[2]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中,哈贝马斯直言:“公共领域说到底就是公共舆论领域,它和公共权力机关直接相抗衡”,[3](p2)因此它强调话语交往的力量,试图通过私人公众的话语交往而形成主张公共利益、形塑权力合法性基础的道义平台。公共领域离不开保障民众开展自由对话的交往媒介,交往媒介直接制约着公众话语交往的方式、规模和质量,也直接影响公共领域的发展。在网络时代来临之前,交往媒介和交往方式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面对面(face to face)口头交流阶段;第二,16世纪印刷革命伊始的印刷媒介阶段,以报纸为典型;第三,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模拟式电子传播媒介阶段,以电报、广播、电视为典型。其中第二和第三阶段可被概括为传统媒介阶段。
不断发展的新型交往媒介对于公共领域的主体、范围、交往形式、交往状态会产生革命性的影响。在直观上,我们通常认为,公共领域发展的传统媒介阶段相对于初期面对面的口头交流阶段是一种超越,毕竟以报刊、电视、广播为典型形式的传统媒介可以突破以物理场所时空局限性,但事实上,这种媒介的发展并未随之促进公共领域的良性发展,相反,公共领域被异化而走向衰落,那么,在传统媒介时代,公共领域何以被异化?当代网络时代的来临对公共领域的发展会带来哪些影响?本文基于西方学者对公共领域理论的分析,力图对上述问题作出阐释。
面对面的口头交流是公共领域形成初期所采用的交往方式。哈贝马斯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公共领域是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它最初形成于17、18世纪的英格兰和法国,其典型形式是这一时期的咖啡馆、茶室、沙龙、博物馆等公共场所,作为私人的公众在其中开展话语交往,谈论的内容由文学逐渐转移到政治。他们关心公共事务和公共政策,议论时政,这些对话逐渐成为权力合法性的来源,这些场所也逐渐成为维护公共性的社会空间。这一时期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主要是通过面对面的形式展开的,在面对面的话语交往方式下,公共领域呈现出如下特点:
(1)在交往规模上,规模较小并呈原子化分布。由于面对面交流所倚赖的时空特征,这种形式下的公共领域往往呈“小圈子”格局,参与人数比较有限,以便参与者可参与其中,并使当场直接话语交往成为可能。而不同的“小圈子”则呈现原子化分布,圈子之间因时空阻隔而互动较少。(2)在交往状态上,圈子内的深度论争与圈子间的互动不足并存。在某一个咖啡馆或沙龙中,公共领域的参与者们往往能够互相倾听和互相说服,利用案例和逻辑对不同的观点作出论证或批判,话语交往的质量较高。但不同的咖啡馆或茶室之间分散组织而缺乏相互交流。(3)在交往的质量上,往往能够达成理性共识。面对面的交流使讨论具有即时性和在场性,使参与者具有真实感和责任感,彼此之间往往能够以理服人、相互尊重,并呈和谐宽容状态。此外,在面对面的交流中,“非语言形式”往往承担重要角色,[4]交往者的神情、语气、肢体语言等都是对自身观点的一种辅助性阐释,这使得交往的“上下文”背景能得到完整的呈现,有助于促进理性共识的达成。
随着社会和科技的发展,以电报、电视、广播为形式的传播媒介开始超越面对面交流的时空局限而进入传统媒介阶段,交往媒介的变革使公共领域也发生相应的变化。从直觉上人们会认为,新的交往形式下的公共领域将会出现如下进步:(1)在交往规模上,传统媒介对于口头交流所依赖的时空场景的突破将大幅扩展交往规模。(2)在交往状态上,圈子内和圈子间的深度互动共存。(3)在交往质量上,能更加快捷地达成更有深度的理性共识。传统传播媒介对于面对面口头交流方式的超越本应成为公共领域进一步发展成熟的良机,但事实上,公共领域在这一时期的发展状况与人们的美好预期大相径庭,因为交往媒介的发展不只是具有工具性的意义,它所具有的特点也赋予其使用者新的能力或“权力”,这种“赋权”功能最终促使公共领域发生变异而走向衰落。具体而言,以政府、政党为代表的政治力量和以企业、财团等为代表的商业力量成了被“赋权”的主要对象,传统媒体使它们较之以往能发挥更大的效能。尽管传统媒体并不偏爱任何使用者,但与政治和商业因素所具有的组织性和社会资本相比,社会公众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作为公共领域参与主体的私人公众受到借由传统媒体“赋权”的政治和商业因素的冲击和侵蚀,公共领域也随之发生了“再封建化”与“殖民化”的结构转型,具有批判精神的公共领域异化为“被塑造的”和“消费的”公共领域。
(一)公共领域的“再封建化”。
公共领域存在的前提是国家与社会的相对分离,从而使作为私人的公众具有相对独立性,能够以“局外人”的社会身份对国家权力和公共政策进行讨论和批判。而当这种独立性地位下降或丧失的时候,公共领域的存在亦受到威胁。17、18世纪英国和法国的公共领域进入繁荣时期,公共权力在制定政策的过程中亦会考虑和吸纳公共领域的声音。但政治权力本身所具有的主体利益性、专属排他性等特点,使其具有视公共领域为“异己”、并欲以操控的天然倾向。传统媒体时代的到来为政治权力的操控欲求提供了“用武之地”,借助传统媒体,政治权力可以施加“合法的强制”,而公共领域面对这种冲击没有招架之力。
19世纪末期随着传统媒体的逐步完善,公共权力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界线逐渐模糊,公共权力领域逐步扩大并渗透到社会和私人生活中,“社会的国家化与国家的社会化二者是同步进行的,正是这一辩证关系逐步破坏了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基础,亦即,国家和社会的分离。”[3](p171)在这一过程中,传统媒体成为政党和政府等权力组织施加“意识形态”的重要工具,公共领域中的公共精神成为被塑造的而不是理性对话的结果,正如传统封建社会被君主塑造成认同其权力合法性的依附性臣民社会一样,公共领域也成为认同政党和政府所主张的“公共性”内涵的平台,这一过程被称为公共领域的“再封建化”。
具体而言,公共领域的“再封建化”过程主要通过如下方式进行:(1)传统媒体的出现缩短了政治权力和社会的距离,加速了公共权力介入私人交往过程。在面对面的口头交流中,国家、政党等政治权力是不在场的,而传统媒体的出现则使这种“在场”成为可能。私人话语交往中往往会出现权力执掌者通过广播所进行的“炉边谈话”,或通过电视所进行的针对公民的公关宣传,这使权力直接进入公共领域而模糊了国家与社会的边界和距离,使公共领域话语交往的议题、内容及其独立性都受到影响。(2)福利国家借助传统媒体宣传国家干预思想。随着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福利国家建设成为西方国家缓和社会矛盾,缓解两极分化的手段,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权力通过建设基础设施、提供公共服务等方式渗透到社会和私人领域。“随着私人领域自身失去了私人特征,内心领域便退回到了私人领域的边缘地带”,[3](p179)成为私人领域的最后一道防线。福利国家通过传统媒体宣传论证国家的干预思想,从而使政治权力介入公共领域的行为在大众心中取得合法性。(3)政治权力借助传统媒体将其利益包装成公益。在政治宣传的意义上,政治权力始终将自己标榜为公共利益的代表,但实际上权力组织本身有其自身利益,作为权力执掌者和执行者的个人更难免会被私利所左右。通过传统媒体,政治权力可以将权力组织或权力执掌的利益宣传为公共利益,大众作为受众一方往往无法甄别,公共领域的批判性和独立性由此受到侵蚀。(4)传统媒体便利了政党和政府对于公共领域的操纵。一方面政党和政府可以利用其权力和社会资本对传统媒体的议程作出规制,通过管控和公关使传统媒体不能输出权力不愿让其输出的内容;另一方面,政党和政府又可以通过大众媒体输出其欲求输出的内容,并加以包装和强化,从而削弱公共领域的批判性色彩。
(二)公共领域的“殖民化”。
如果说政治权力因素造成公共领域的“再封建化”,那么大众传媒日益浓厚的商业和娱乐色彩则导致公共领域的“殖民化”。所谓“殖民化”是指公共领域被商业因素侵袭,成为一个娱乐消费的领域,成为一个所进行的批判和形成的舆论是被商业因素塑造和裹挟的领域。在以口头交流为交往形式的公共领域中,代表公共利益的舆论话语是公共领域的主导,商业因素作为关注私人利益的私人领域因素则很难直接成为公共领域的话题,它缺乏通往公共领域的渠道。但是,当传统媒体时代到来之时,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商业因素通过传统媒体的力量为自己的产品做广告宣传,利润的追逐促使企业以强烈的动力占领传统媒体,借助传统媒体扩大消费公众规模,增加产品销量,这一商业扩张和渗透的过程对私人公众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也侵袭了由私人公众所组成的公共领域。
具体而言,公共领域的“殖民化”过程主要通过以下方式进行:(1)商业因素通过传统媒体使文化批判的公众变为文化消费的公众。公共领域的核心特征在于,在公共性关怀基础上对政治的议论和批判,但是传统媒体对于商业而言所蕴含的巨大经济效益使其成为大型企业所控制的对象,成为商业逐利的战场。为了赢得更多数量的消费公众,众多企业通过传统媒体竞相向公众传播消费思想,广告在整个社会无孔不入,大众的批判思维逐渐为消费思维所替代。针对这种情景,哈贝马斯不无遗憾地说,“如果说过去报刊业只是传播和扩散私人公众的批判的媒介,那么现在这种批判反过来从一开始就是大众传媒的产物”。[3](p225)(2)商业因素通过传统媒体将私利包装为公益推销给公共领域。市场领域尽管存在着公众的高度互动和参与,但在性质上仍归于私人领域,因为它所关注的是私人利益,各市场主体所追求的是自身利益最大化。传统媒体时代,出于迎合顾客和消费公众的需要,商业组织和企业宣扬“顾客就是上帝”的思想,并将这种思想进一步延伸解释为:他们所追求和代表的就是公共利益。当公共领域所探讨的公共利益实际上成为企业财团的利益时,公共领域也就成了“伪公共领域”而名存实亡。(3)商业力量借助传统媒体控制公共领域。由于传统媒体所具有的“点到面”传播特点,使其从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守门人”规则,即:哪些信息可以进出需要经过一个筛选程序,这一程序正是成为商业力量控制传统媒体进而控制公共领域的“阀门”。在广告收益的诱惑和投资商、主办方的冲击下,传统媒体成为商业巨头设置议程、施加影响的工具。
从以上的分析可知,在传统媒体时代,公共领域的议题和话语交往的公共性都受到了政治权力和商业力量的深刻渗透和侵蚀,在权力和商业的双重裹挟中,公共领域发生了“再封建化”和“殖民化”的异化过程而走向式微。
超越面对面交流的传统媒体本应带来公共领域良性发展的希望,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却成为促使公共领域式微的异化力量。而当网络空间刚刚出现的时候,学者们则怀着“前车之鉴”意识而倾向于保持相对审慎的态度。但是,网络自1969年于美国诞生之后,便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以迅猛之势席卷全球。随着网络的全球普及和信息交流的开放,网络空间对于传统媒体造成了全方位冲击,以至于“每个人都是没有执照的电视台”、“人人都是主持人”的场景日益成为现实,网络空间逐渐成为和现实空间并驾齐驱的第二空间,拓展了人类生活的领域。鉴于网络的迅猛发展和强大功能,部分学者抱持网络将复兴公共领域的乐观态度,正是网络空间对于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所产生的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使“技术决定论”的思想得到不少学者的认同,当然也出现了另外一种相反的声音,认为网络公共领域是一种幻想和乌托邦,这两种声音在相互交锋中深化了人们对网络和公共领域关系的认知和理解。在探讨网络和公共领域的关系之前,首先简要阐释网络作为一种新型的交往媒介与传统媒体的区别以及对人类交往方式的变革性影响。
(一)非控制性。
从最直观的意义上讲,与传统媒体相比,网络这一新型媒体所具有的最大的特征在于“非控制性”。当然,这种非控制性是相对意义上的,网络空间仍然不可能完全自由,也会受到管控。但比较而言,如果说传统媒体发布的内容和方式可以受到近乎全面精准的管控,那么这种精准管控在网络时代则不可能。在传统媒体时代,由于传统媒体数量相对较少,因此它们往往扮演“信息源”的作用,而社会公众通常只作为受众角色而存在。正是由于作为信息源的传统媒体数量较少,它们发布的信息很容易受到把关和管控,作为传统媒体内部势力的记者、编辑、专栏作家、站长、台长,以及作为传统媒体外部势力的权力和商业组织等都能对传统媒体实施严格控制。
而在网络世界中,这种严格控制不复存在,在网络空间中总是存在着政治权力和商业力量力图控制却又无法控制的领域。设想如下场景:在一个大型公共场所发生了爆炸事件,波及众多民众并造成严重恐慌。如果在传统媒体时代,这一事件报道与否、报道形式、报道时间、报道内容都可能受到严格控制,事实上,传统媒体时代的权力组织和商业组织也常常具有信息控制的动机和能力。而在网络时代,更加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在场的民众通过手机,第一时间将事件发布到论坛和朋友圈,甚至直接对公众进行现场直播。在这里,在场的公众扮演了信息和舆论的一级传播者,而同样作为公众的受众则扮演了信息和舆论的二级传播者,这与传统媒体时代的信息传播方式和速度规模都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公众发布和传播的这些信息在之后可能受到政府或互联网商的管控,但是由于发布方式、编辑技巧的千差万别,管控难度很大而且耗时较长。即使这种事后管控力度迅速而强大,但这一事件可能已经在较大范围内被民众所知晓,并且通过转发的力量使事件呈“滚雪球”式扩散,因此在此意义上,网络这一新型交往方式具有传统媒体所不具有的相当程度的非控制性,网络本身所具有的开放发散性特征则是这种非控制性的根本原因。
(二)强交互性。
与传统媒体相比,网络空间所具有的另一鲜明特点是:强交互性。在传统媒体时代,传统媒体与社会公众之间是一种“一对多”的关系,前者处于主动的信息生产与信息传播的地位,而后者则处于被动的信息接受与信息消费的地位。在这种主导和被主导的关系结构中,民众之间的互动性较少,并且由于信息在发布过程和传播过程中都可能受到管控、操纵和歪曲,致使民众的话语交往更可能受到压制和误导。而在网络空间中,上述“一对多”的单向关系被“多对多”的交互网络关系所取代。互不认识、身份地位千差万别的网民通过网络论坛、虚拟茶馆、博客空间、网络社区、朋友圈等平台可以就某一公共性问题、某一理论或观点展开交流互动。如果说现实的全球空间随着交通的便捷而拉近了距离,那么网络空间则超越了物理空间的限制而实现了即时开放交流的“地球村”。由此看来,网络作为一种新型的交往媒介在非控制性和交互性等方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全面超越了传统媒体。
如前所述,传统媒体时代公共领域的衰落主要表现为“再封建化”和“殖民化”,分别源于政治和商业因素对公共领域的侵蚀。这与传统媒体的“一对多”传播特征、易受控制性直接相关。因此要回答网络时代是否能成为公共领域复兴的契机,就必需思考:网络能否避免传统媒体的上述特征,以及能否抑制或祛除政治和商业因素对公共领域的操控和侵蚀。
在传统媒体时代,由于受到商业利益驱动以及政府的操纵和控制,传统媒体从“批判”转向“迎合”或“鼓吹”,“在媒介对新闻事实的选择和重组中,已经让公众无法通过理性辩论分清黑白,从而达成共识、形成舆论”,并且“公众的批判精神也被这些媒体的娱乐泡沫所消解”,[5]瓦解了人们的舆论热情。但是,在网络时代,公共领域的这种境况则发生了改变。网络时代的来临使得传统媒体垄断信息的局面——即垄断公共领域讨论议题的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每个人都成为“自媒体”和信息来源,这意味着公众有了自主性的真实话题,而不至于被动陷入被制作和处理的讨论议题,也意味着网络空间具有不完全被政治和商业因素所裹挟的价值,从而使公共领域重新回归自身的批判性。网络空间中存在的多种类型的交往平台使公众很方便地就公共性问题开展话语交往,而网民群体的庞大规模也使这种对话往往能形成一定声势的网络舆论。
那么,在网民就公共性问题开展话语交往并形成网络舆论的过程中,政治和商业因素是否仍然和传统媒体时期一样发挥着强大的侵蚀作用?网络空间和网络舆论因改变了传统的交往方式,相对而言摆脱了造成传统公共领域式微的因素,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去“再封建化”和去“殖民化”,“政治势力、商业势力对其影响虽然存在,但威胁远不如哈贝马斯所忧虑的传统媒体使公共领域再封建化那么大”。[6]
(一)去“再封建化”。
传统媒体时代公共领域被“再封建化”的主要原因是作为权力执掌者的政党和国家能够对传统媒体进行把控,进而通过传统媒体缩短权力与社会的距离,宣传国家干预思想,兜售经过包装的公共利益进而操纵公共领域。但是,当传统媒体在网络冲击之下失去了信息垄断的地位时,它也就随之失去了被权力利用和操纵的价值,当公共领域寻求在网络空间中的回归时,国家和政党也试图延续其控制传统媒体的做法,将这种控制逻辑转移到网络阵地中,但随之发现这种努力很难像以往那样获得成功。
网络的全民普及性使权力对网络舆论议题控制的难度加大。传统媒体的信息源头因数量少而易于受到控制,但网络空间为全民所共享,每个人都可以扮演传统媒体的角色,这使权力通过控制传统媒体垄断信息和舆论议题的局面被打破,公共讨论和公共批判的话语“遍地开花”。“社会心理学表明,人们对于自己参与讨论研究所形成的观点、意见、方案等,一般是认可的,至少不会在其他公开场合表示反对意见”,[7](p218)为了价值和利益的认同,人们对公共性问题、政治议题和政策问题都有参与讨论的天然热情,而网络空间为这种讨论提供了最便利的场所。在讨论议题上,因每个人都是“没有执照的电视台和主持人”,种种政策和新闻可以实时发布与传播。很多实地新闻甚至会早于正式媒体在网友中“报导”,虚拟身份的责任钝化使他们敢于传播事实和表达观点,那些具有重大影响的公共事件则会迅速造成公共影响和网络舆论热潮。比如美国总统选举中,候选人的丑闻事件会经由网民披露,进而对于其选举的成败造成重大影响,而在传统媒体时代拥有广泛社会资本的总统候选人则完全有能力对这些负面新闻进行封杀,在网络时代他们却常常无能为力。
“编码的公共领域”(Coded public sphere)[8](p139)使得权力对网络舆论传播的控制难度加大。所谓“编码的公共领域”是指当一些敏感性的网络舆论议题受到权力管控时,网民会在发布和传播这些议题的时候采取编码的形式,同权力管控“躲猫猫”,以绕开审查。当一些敏感事件可能会对权力执掌者造成不利影响时,他们会尽可能通过审查机制来消除这些讨论痕迹。但是“编码的公共领域”则使得即使原始信息被消除,这些原始信息经过不同网民的差异性的“包装”和“编码”也能得到广泛传播。尽管一些敏感信息可能受到严格审查,但是在网络空间的多元平台中仍然能够找到其踪迹,因为网民在发布和传播时会采取灵活的、差异性的编码形式,编码可以采取语言、符号、图片等多种形式,如当公众意识到对敏感事件采用特定用语将被阻塞时,他们可以使用变形的、同音的字词来形容同一个事件,[9](p89-100)这是对审查机制的一种反应。作为审查者的国家权力很难及时发现这些被编码的讨论议题,对之完全管控则变得非常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公众舆论实际上可以发挥对于公共权力和公共政策的社会监督功能,使权力始终围绕公共性而运转。
(二)去“殖民化”。
在传统媒体时代,公共领域的“殖民化”主要是由于商业因素通过传统媒体使文化批判的公众变为文化消费的公众,通过传统媒体将私利包装成公益推销给公共领域,以及商业力量通过传统媒体控制公共领域。某种程度上说,无论商业力量还是政治权力,能够成功控制公共领域并引起公共领域衰落的因素,与传统媒体本身所具有的易受操纵的特征相关。但网络时代到来之时,商业力量固然会在利益驱动之下占据公共领域的某些领地,但迥然不同的网络平台使网络空间具有近乎无限性的特征,这使商业力量不可能挤占作为意见领域的全部公共领域地盘,这种“非零和博弈”关系使得商业因素对于网络舆论的侵蚀只能是有限的,从而使网络空间中的话语交往和网络舆论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去殖民化”。
传统媒体时代,商业力量控制传统媒体的主要目的是推销产品,扩大消费公众,而传统媒体也在利益驱动和生存理性之下成为商业广告平台,从而使公众批判性受到侵蚀,消费理性不断膨胀。但网络时代的来临使网络空间中有充足的阵地可供商业使用,网购行为足以证明网络对商业和经济的影响。但网购平台的繁荣并不必然侵蚀公众的批判精神,因为商业广告阵地和公共讨论阵地可以分开并存。当然,也有人认为网络空间中的商业因素仍在进一步侵蚀公共领域,因为人们关注最多的不是公共性新闻,而是明星娱乐新闻和商品广告。[10]应当看到,即使在最初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时代,市场消费或娱乐等领域也与公共领域并存,前者并不必然侵蚀并吞并后者。阿伦特曾指出,在雅典城邦中的集市和古城剧场都存在着说话活动,前者自说自话(交流着不同的事情),后者是表演与观看(不是互动交流),因而两者都不是公共领域,但也不干涉公共领域。网络空间也是如此,尽管存在着引人注目的消费和娱乐领域,明星八卦新闻也颇有市场,但在此之外也存在着如公共论坛、网络社区等有关公共性问题的讨论与交流平台,商业消费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由于相互分立而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消费和娱乐领域有其“信徒”,公共性讨论平台也会吸引大量公众,如果在公共性话语交往平台中“插播”广告或八卦新闻,则不伦不类而遭到驱逐,如在一些公共性交流论坛和交流群中,会公布其公共性的主旨和相应准入和交流规定,禁止发布广告和私人八卦等信息。由此看来,网络空间的包容性和多元性使商业因素和公共交往平台能够和谐共存。
传统媒体时代,商业因素对于公共领域的有效侵蚀还源于商业集团将其私利包装成公益通过传统媒体而推销给公众。这种推销的成功正在于传统媒体“一对多”的传播模式,公众作为“多”的一方处于听众或观众的地位,缺乏发言机会,只能被动接受。但在网络空间中,作为网民的公众不再是单纯的受众,正如面对面的口头交流一样,他们在网络中重新获得了自主话语交往的空间,并作为文化批判的群体,逐渐恢复交往理性和批判精神,重新激发与活跃公共领域,在一定程度上,网络空间的话语交往和网络舆论实现了“去殖民化”。
公共领域理论涉及的是话语交往领域,但它远远超越了传统的语言学话语理论而进一步挖掘话语内含的公共性与政治合法性的特殊力量,从而洞见到在政治之外推动政治进步与发展的社会道义领域,该领域的形成是以一定的话语交往媒介和公众的自由话语实践为前提。早期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主要是通过面对面口头交流而形成的,并初步激发了民众舆论力量对政治进步的推动作用。尽管哈贝马斯将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视为公共领域的典型状态,但实际上它受到口头交流方式的时空局限。传统媒体的出现对公共领域带来了双重后果,既提高了超越于口头交往方式的传媒效能,也使公共领域陷入“再封建化”和“殖民化”的异化困境,后者的力量超过前者,最终导致公共领域的衰落。
网络媒介的兴起引起了交往方式的革命,它的非控制性、强交互性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媒体时代公共领域被权力和商业因素所裹挟的局面,实现了公共领域在赛伯空间(Cyberspace)的去“再封建化”和“殖民化”,公共领域由此迎来了回归的契机。当代如火如荼的网络舆论对公共政策议程和社会事件处理的重大影响反映了网络空间中公共领域的价值和能力。当然,正如传统媒体超越口头交流方式的同时亦带来公共领域被解构的危机一样,网络媒介一方面超越了传统媒体并改变了公共领域易受操纵的外部环境,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使公共领域置于新的复杂境遇。网络对于公共领域所带来的现代化困境也需要研究者的关注,这与肯定公共领域在网络空间的回归并行不悖。毋庸置疑,网络媒介对公共领域的发展和转型影响深远,在网络时代寻求公共领域的现代转型之道,是对公共领域进行进一步深入研究的重要主题。当然,本文对网络时代公共领域的境遇的分析,建立在对西方学者所构建的公共领域理论的框架之上,公共领域的跨文化应用和分析价值大有讨论之余地,但对于分析当代中国的国家与社会关系,以及中国的网络公共空间生态,都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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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
A
1003-8477(2017)11-0031-07
邱雨(1989—),男,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申建林(1966—),男,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申 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