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吉华
(云南师范大学职业技术教育学院,云南昆明 650092)
·人文视野·文学
文学批评的“中国话语”:“当代性”视域下的阐释焦虑与反思求变
杨吉华
(云南师范大学职业技术教育学院,云南昆明 650092)
处于“当代性”历史场域中的中国文学批评,面对来自西方学术话语过度浸染之后的“失语症”与中国现代社会转型急需建立文学批评“中国话语”本土阐释范式的双重焦虑,需要从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文学评价阐释性实践活动出发,在厘清自我学科定位的基础上,主动介入当下中国社会转型实践,关注中国问题与本土经验,在文学批评与文学作品、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及西方文化理论资源的三维对话中,克服自我阐释焦虑,构建具有中国文化气质品格的文学批评范式,从而有效实现文学批评的意义再创造功能。
文学批评;中国文学批评;中国话语;全球化;当代性
20世纪以来,伴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文化跨国资本化时代的到来,我国也进入了一个“思想大活跃、观念大碰撞、文化大交融”(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转折时期。在这个新的历史转折时期,文学的创作、发展、流通和接受变化等,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进而使文学的学科边界、知识结构和理论方法等也都随之发生了新变。
在此背景下,面对来自西方学术话语和中国现代社会转型的双重挑战,中国文学批评也进入了一个繁荣发展与阐释焦虑并存的悖论处境之中。一方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各种哲学文化思潮和学术话语的涌入,中国文学批评打破了之前相对封闭僵化的政治批评模式,形成了多元化的批评格局;到20世纪90年代,则文化批评逐渐取代了文学批评,使文学批评的疆域不断扩大,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文学批评繁荣发展局面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尤其是在消费主义文化和媒体时代的进一步冲击影响下,在西方学术话语霸权中逐渐丧失自我言说能力的中国文学批评,又陷入了一种“主体缺席”与“文化失语”的尴尬处境中。而且,伴随着文化领域所谓“后理论时代”的到来,中国文学批评领域表面众人喧哗,实则已经陷入了一种文化无根性危机之中。这种状况,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就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学者的重视,及至近两年以来张江教授就西方文学理论提出的“强制阐释”及其引起的巨大反响,又进一步激发了部分学者在理论层面就中国文学批评的温度、向度、适应性、伦理价值及中西对话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这一切,都说明中国文学在新的历史转折时期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发展情境,以及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对于如何摆脱这种由于自我身份缺失而陷入阐释焦虑的抗争努力。
在实践层面,学界也就如何摆脱中国文学批评的阐释焦虑状态进行了各种努力尝试。如2007年成立的“浙江大学当代中国话语研究中心”,已经先后举办了“当代中国话语研究”研讨会和“话语与多元文化”国际学术会议等,并创办了全球第一份从语言、文化角度探讨话语问题的《当代中国话语研究》专刊,“意图比较东西方的话语规则,进一步探讨过去东西方学术对话中的话语问题”,[1](p2)这种探究范围现在已经超出了文学批评领域而扩大到了整个文学领域。此外,“当代中国话语研究中心”创立的国际期刊《话语与多元文化》(英国Routledge公司)和国际学术丛书《话语的文化研究路径》(香港大学出版社)等,显示了中国文学领域,包括文学批评领域建构中国话语研究的构想及努力。还有一批学者,如:施旭2005年出版的英文专著《话语的文化研究路径》(ACulturalApproach to Discourse)、2007年编著的《作为文化斗争的话语》(Discourse as Cultural Struggle),曹顺庆2008年在Journal of Multicultural Discourse期刊上发表的《中国文学理论话语和中西文论对话》(“The discourse of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and the dialogue between Western and Chinese literarytheories”)等,均立足于中国文化现实,坚守“话语独立”的对话原则,从中国自己的文化视角、理论和方法出发,在国际学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凸显了当代中国文学研究在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化身份诉求和自我话语意识。
可见,在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时期,文学学术话语研究,包括文学批评的话语问题,已经是一个我们在不可避免地卷入全球化过程中所无法回避的问题了,正如张江说的那样:“近年来,文学批评一直处于尴尬境地,表面红火,实际上却备受质疑。失语、失节、失效,指责不断非议不断。……批评也不可谓不繁荣,无论是成果数量,还是从业人员规模,都已超越历史上任何时期。但是,关于批评的批评却始终不绝于耳。批评为什么备受批评?这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2](p14)本文将立足于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实践性阐释活动所处的“当代性”历史场域,具体分析中国文学批评的内在阐释焦虑表现及其原因,并在聚焦“文学批评”内涵梳理的基础上,为建构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提供一种对话性思考。
以法国学者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观之,则处于“思想大活跃、观念大碰撞、文化大交融”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文学批评,在文学批评的内外文化语境中,实际上已经置身于一个“当代性”的历史场域之中了。
因为,自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全球化进程已经从经济层面向技术层面蔓延并逐渐渗透到文化精神层面,伴随着资本在全球市场的自由流动,加之科技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频繁的跨文化交流也促成了文化跨国资本语境的形成,世界各国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全球化的关系空间中。在这个新的关系空间中,经济与文化的重叠互渗,使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正在不断打破国界与民族限制而被纳入到某种标准化的模式中,原有的民族国家体系也被吊诡地卷入到了世界文化一体化的进程中。换言之,我们置身其中的时代体现出与以往其他任何时代都完全不同的特质,丰富的文化遗产与当前多元多维的文化资源并存,共同面向现实生活,并从自身过去和外来的异质文化中不断吸收借鉴,相互渗透以发展自我,表现出一种矛盾并列与变异升华“当下共在”的特点,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当代性”历史场域。
在这里所谓的“当代性”,已经从安德生等人初始意义上的理论概念延展为一种理论视野了。党圣元先生在考察中国古代文论的“当代性”意义生成及其“对话”等一系列问题中,也曾经提到“当代性”问题,对于我们理解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时代语境同样具有重要启发意义。他认为:“‘当代性’是传统文论的资源价值意义与当代文论话语建构的理论资源诉求相适应的一种理论视域,是传统文论参与当代文论话语建设的切入点,也是传统文论与当代文论互相融通的内在结合点。”[3](p111)这种理论视域既较好地呈现了中国文学批评在全球化、文化跨国资本化语境中的困境,也为中国文学批评的自我阐释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一方面,全球化、文化跨国资本化在信息科技革命和媒体时代的协助下,在给世界不同民族国家、不同地域文化,包括文学、文学批评等提供更为广阔对话交流空间和文化共享资源以促进自我发展的同时,由于欧美发达国家绝对的文化霸权地位及其影响,也使世界各国越来越急迫地需要在这场对话交流中不断强化自身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可与民族文化价值的确认;另一方面,“当代性”也是一个始终面向“当下”展开的时空场域,其持存的依据与意义的生成是面向古今中外全方位开放的,它是世界各国民族文化本土性与全球化、文化跨国资本化之间互动的结果。在“当代性”历史场域中,中国文学批评正在经历着一种表面繁荣下的阐释焦虑与反思求变的内在抗争努力。
不可否认,在刚刚过去的所谓“批评的世纪”的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经历了一个相对繁荣的发展时期,无论是文学批评学科的建立及大量专业化高层次批评人才的培养,还是中国文学批评内部自身新理论、新方法的运用等,使中国文学批评在具备宏观开放视野的同时也在不断突破文学领域,越界进入到更广阔的社会文化生活领域,从而导致其学科界限逐渐模糊。一方面,文学批评等同于文化批评,并逐步成为哲学或纯粹思辨性理论的代言人;另一方面,文学批评逐渐脱离文学作品自圆其说,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文学领域内部“文学终结论”的悲观主义。再加上消费主义文化和网络传媒影响下的纯文学批评不断被压缩的生存空间,特别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批评发展深刻受到了西方他者文化幽灵的影响,无论是话语方式、批评模式还是运行方式等,在其繁荣发展的表面下,也始终隐含着一个“中—西”之争的情感基调。
同时,“当下的文学批评可大致概括为三种主要方式:学院式的文学理论批评、追踪创作的知识性批评和以新媒体为主要传播渠道的‘混搭式’随性点评,三种批评方式各有所重又各有所短,存在着各自不同的‘病灶’:理论批评有失‘温度’、知识批评有失‘力度’、新媒体点评有失‘风度’。”[4](p56)伴随着文学批评学科的建立及大量专业化文学批评人才的培养,文学批评关于文学的价值立场和价值观念逐渐淡化,过于纯粹的理论批评反而拉大了批评与人生、批评与文学之间的距离,批评者自身知识性的个性化表达中,缺乏文学批评必要的历史使命与担当意识等,使文学批评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专业化的知识生产技术,导致其思想性和批评性明显不足。
因此,从总体上说,与中国文学整体发展状态相一致,中国文学批评也经历了一个从追赶世界的“边缘焦虑”浮躁状态到“文化失语”的处境焦虑再到“强制阐释”的理论之争的发展运行轨迹,在看似喧嚣热闹的表面下,较多单向度移植膜拜西方话语,相对缺少对中国本土传统文学批评理论资源的审慎性思辨对待,以及在世界舞台上急于发出自我声音强烈渴望驱使下的部分权宜之计,最终使中国文学批评由于较多丧失了自我本体话语体系而陷入到了一种危机之中。这种情况表明,置身于“当代性”历史场域中的中国文学批评,面对西方文化的“理论移民”甚至是“理论殖民”与中国本土资源的紧张语境,尚未在真正意义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本体言说方式。在全球化与本土性互动、民族文化与全球文化互动形成的“当代性”历史场域中,“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不管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法国的还是英国的,不仅显然是独特的集体经验之汇集,最终都是一种建构——牵涉到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5](p246)因此,厘清中西之争、古今之争之间错综复S的关系,建构具有中国文化气质品格的文学批评模式,形成适合叙述中国故事、呈现中国问题和凝视中国经验的文学批评话语模式和分析路径,是中国文学批评急需解决的迫切问题。
应该说,中国文学批评在“当代性”历史场域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阐释焦虑,是与中国的现代性及新世纪社会转型时期所面临的时代文化语境有着密切关系的。
从20世纪早期开始对西方思想的引进,到改革开放后对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引进,以及对当下西方新思想的译介,中国文学批评的建构发展,基本上走的都是一条西方话语移植化的道路。文学批评总体上迷失在西方话语的中心体系中而带来了对“中国”表达的错位解读或误读,结果造成了中国文学批评的“失根”漂浮状态,在根本上说,就是中国文学批评对自我身份意识的缺失和对“中国”本土文学经验与文学批评理论资源的不自信。因此,在“当代性”历史场域中,重新审视西方话语在中国本土经验中的适应性和有效性,理清中国本土文学经验与文学批评理论资源话语系统对当下中国文学批评话语范式建构的意义,或说建构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便成了当下中国文学批评应有的立场选择。
在这里,“中国”已经超越了纯粹的地理空间概念。“在历史意义上说,谈论某某‘国家’往往等于是在说某某‘王朝’,因此可以承认,历史上的‘中国’是一个移动的‘中国’,因为不仅各个王朝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历代王朝中央政府所控制的空间边界,更是常常变化。……其次,在文化意义上说,中国是一个相当稳定的‘文化共同体’,它作为‘中国’这个‘国家’的基础,尤其在汉族中国的中心区域,是相对清晰和稳定的,经过‘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文明推进之后的中国,具有文化上的认同,也具有相对清晰的同一性。”[6](p32)因此,所谓的“中国”,是一个以中华民族文化为主体的“国家”,在“中国”这个共同的空间中,中华民族拥有共同的生活伦理、政治体制和文化习俗,并且,这些伦理、体制和习俗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我们共同的“历史及传统”,这些历史传统一直延续到当下中国,形成了全球化进程中正处于自我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在此意义上说,所谓的“中国”,实际上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中国”。而且,全球化进程中正处于自我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其文化已经不仅仅是自我国家疆界内的本土民族文化了,还融入了大量异域外来民族文化,是一个在“中国的”“中国”基础上形成的多元多维共生文化意义上,充分“中国化”了的“中国”,这个“中国化的中国”,从理论上说,是在“中国的中国”基础上更高层级的升华。这个“中国”,是一个持续的历史过程,它不仅发生、展开于传统中国、现代中国和当下中国的历史进程中,而且还将继续在全球化与文化跨国资本化的整体进程中进行自我建构,其终极追求,依然是对文化意义上含义丰富的“中国”进行自我身份建构与认同的问题。
这就在学理意义上要求“中国”形成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这里的“话语”概念,同样逾越了目前主要集中在语言学、叙事学和以哲学与思想史为主的多学科领域中所谓的“话语”概念,而主要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意义上的“话语”范式,旨在尝试探究“中国化”的方向与路径,以期在上文所述的“中国”语境中实现多元对话,从而最终在“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中,形成真正意义上“中国化的中国”。因此,转型时期的“中国话语”,便包含了三个维度的问题:首先是对传统中国文化资源的再体悟与创造性阐释,其次是对西方话语中心的批判性文化反思,再次是对古今中外的平等性对话语立场问题。就中国文学批评而言,“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也是在全球化和文化跨国资本化时代,面对中国自我社会转型所必需的理论立场和精神追求。
文学批评成为一个学科是现代的事情。作为伴随着文学发展而确立并形成一种与文学并行不悖的独立形态,虽然1927年陈钟凡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出版通常被认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作为一个学科出现的标志,但实际上,中国古代并没有现代学科意义上存在的“文学批评”,所谓的“中国文学批评”也就是我们在现代文学批评学科眼光下关注中国传统文学资源的一种解读方式。在此视角下,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和西方文学批评相比较而言,具有很大的不同点。“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就是“把文章通盘地人化或生命化”,[7](p316-326)“中国传统上的批评是属于‘点、悟’式的批评”,[8](p9)相对缺少严格意义上的理论命题,也并未产生系统的理论著作。这也使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遭到了一部分人的批评,如刘若愚(James Y.Liu)先生、林理彰(Richard Lynn)先生等就认为,中国文学批评的论述样式往往是不成体系的、零散的,需要发展一种分析系统。黄维樑先生在分析中国历代诗话词话“印象式批评”时也指出,这种代表了中国古代诗性特征文学批评话语的批评方式,虽然能自由地出入于原作的诗情画意之中,但不足之处则在于宽泛笼统、粗略含混、不能证伪、难以厘定等。
伴随着中国现代性社会转型的发生,诞生于中国传统诗性文化背景中的古代文学批评话语逐渐失效,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西方理论强势话语引入推动下的中国文学批评话语的不断革新。尤其是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批评主要形成了以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为基础的经典人文主义批评话语、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批评话语和以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等人的思想为基础的现代主义批评话语三种话语方式。这三种话语方式在20世纪80年代促进了中国文学批评的多元共生局面。到了90年代,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以解构一切的精神崛起于中国文坛,并逐渐成为主流。这就使得经过西方文学思想及理论过度浸染之后的中国文学批评,一方面是“失语症”带来的焦虑,另一方面是对中国本土文学资源与文化资源进行现代转化的强烈渴求,最终使中国文学批评的文化无根性危机日益突出。因此,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既是全球化和文化跨国资本化与中国本土文化双向互动的必然要求,也是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摆脱中国文学批评“失语论”、“迷失论”或“缺失论”等困境的内在需要。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就是要立足“中国”视角,关注“中国”问题与本土经验,并以一种批判性辩证立场,打破西方话语垄断和增强“中国”理论自信的出路选择。
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范式建构,就是在中国社会转型时期,中国文学批评要以一种自信开放的姿态,自觉介入全球化与文化资本跨国化的交往与对话中,直面“中国”,通过对外来异质文化的多元借鉴和传统中国文化资源的转化,对中国存在、中国问题和中国经验等形成具有中华民族文化底蕴与现代人文和审美属性的文学批评话语形态。这既是中国文学批评在“当代性”历史场域中,在西方学术话语强势影响和中国现代社会转型双重挑战下积极进行自我反思的选择,也是中国文学批评在新时期,主动介入社会转型实践,积极承当自我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的需要。这就要求中国文学批评立足文学批评内外场域,在全球文化与中华民族文化相融合的对话转化中建立属于中国自己的文学批评形态。
在“当代性”历史场域中,中国文学批评本质性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文学批评学科边界的无限扩大带来的自我存在消失危机。“什么是文学批评”、“谁的文学批评”、“为什么进行文学批评”、“文学批评的意义何在”等一系列关于文学批评自身学科定位的问题,成了扩界到似乎无所不能的文学批评备受争议的焦点问题。因此,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本土范式建构,需要立足“文学批评”本身,在对其存在状态进行内在省思的基础上,对其理论资源进行审慎性思考。
以历史的眼光考察而言,中国文学批评包括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和现当代文学批评,这是在现代学科观念影响下形成的认识。事实上,中国古代文学中并没有出现我们现在所谓的“文学批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只是我们站在现代的时间点上回望历史,在现代学术研究视野下,为了研究需要和研究方便而确定的学科名称。而中国现当代的文学批评,则是较多受到西方学科建设规则影响下形成的文学学科。因此,在相对忽视西方话语在中国本土经验的不可通约性下繁荣发展却又陷入文化无根性漂浮状态的中国文学批评,首要面对的,便是对自我学科属性的清醒认识。
西方学者艾布拉姆斯、韦勒克等都对“文学批评”进行过较为深入细致的理论阐释。他们的“文学批评”观念,较多影响了中国的“文学批评”概念。朱立元先生认为:“一般说来,文学批评是以文学作品为阐释对象和前提的,就此而言,批评对作品有依附性和受动性。”[9](p80)关于“文学批评”的性质和功能,张江先生从认识论角度指出:“从文学批评的研究方式看,文学批评是一种经验研究。它的研究对象是具体文本及写作实践。批评的功能在于从文本和书写中找到具有指导意义的规律,指导书写者增进书写能力,帮助阅读者提高鉴赏水平。更重要的是,通过经验研究而总结归纳具有共性意义的书写和阅读规范,推动文学成长。”[10](p70)由此可见,“文学批评”实际上也是一个在历史变迁中充满了变化张力的概念,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文学批评是一种关于文学评价的阐释活动,与文学作品、文学理论有着密切联系,“文学批评应当是审美、认识与评价的统一,是对文学文本审美性的解读、分析、评论和价值判断等的综合阐释和书写。”[11]因此,“文学批评必定是经验和理论两种研究的双向互动的过程。”[11]也就是说,无论中西方学者如何对“文学批评”进行界定,“文学批评”应始终置身于文学场域,在与文学作品、文学理论的对话沟通中,形成自己的话语体系,并构建自己的学科属性。
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批评,其存在身份缺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在较多受到西方话语影响下,文学批评从文学场域过度扩张到整个文化场域后,文学批评与文学作品相脱离、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相混淆,这种状态导致了文学批评在自我生命力越来越贫困的重压之下,不得不面对自我进行内在反思调整。需要始终坚定的是,无论我们在学理上如何界定“文学批评”,作为一门独立的文学学科,文学批评的终极目标就在于理解文学和评价文学。邓晓芒认为,一篇成功的文学批评,必须由四个要素组成:批评家对作品的直接感受和感动、批评家对这种感动的理性分析、批评家对作品中人性的历史维度即“时代精神”的感悟和批评家的人文哲学涵养,这表明,作为一种对文学作品、文学现象进行阐释性实践活动的文学批评,它是有效沟通作家与接受者、作品与世界的途径。批评家的感受必须要以文学作品为前提,立足于对作者意图的理解体会,实现批评向文学作品的回归。同时,这种阐释性实践活动的核心在于对文学作品及文学现象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世界进行探究发现,是一种关于文学价值及文学意义的再生产活动。文学作品是文学批评得以展开的对象依据,离开文学作品的文学批评,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批评的基础和可能性,这必然导致文学批评在文学创作面前陷入“失语”状态,从而导致文学批评话语建构和运用的困难。因此,面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远离文学作品的中国文学批评而言,建构“中国话语”的本土阐释,需要回归文学场域,与文学作品进行水乳交融的对话沟通,将文学作品视为生命存在,深入到文学作品内部,把文学作品放到“中国”语境中,在对文学作品的语言、结构、表达、人物形象、写作策略等内部感悟的基础上,实现对其文学意义的阐释,从而保持文学批评原本应有的有效性和公信力。
当然,面对具体文学作品中丰富多彩的生活和极具作家个性化的书写表达,文学批评的阐释实践活动,就不是简单的经验归纳总结,或是纯粹思辨性的评价判断,而是需要特定理论资源对其进行规约指导的。尤其是在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文学场域内外各要素之间的互动变得更加复S,如:全球化和文化跨国资本化带来的价值观念多元化,科技网络传媒时代的技术渗透带来的文学言说方式变化等,尤其是消费主义文化时代市场经济对文化活动的全面浸染等,使当下中国的文学活动发生了较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为复S的变化。文学批评义不容辞承担着对当前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各种文学作品、文学现象给予及时回应和阐释的任务,这也就要求中国文学批评必须立足中国“当代性”历史场域,在各种文学理论资源,包括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和西方外来理论资源的指引下,积极主动调整自我价值观念、方法策略等,以对当下“中国”进行理性回应。这就涉及文学批评另外两个层次的对话诉求:一是“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的对话诉求;一是当下中国文学批评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和西方文化理论资源的对话诉求。
不可否认,“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是文学领域中两个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因素。一方面,“文学批评”需要在一定的“文学理论”指引下对文学作品、文学现象做出相对合理的意义阐释,离开必要的“文学理论”规约,“文学批评”势必会在缺乏理论逻辑的支撑下成为批评者个人即兴式的感悟,从而失去“文学批评”作为意义再生产实践活动的本质功能;另一方面,“文学理论”的发展成熟也离不开“文学批评”的实践活动支撑,离开“文学批评”实践活动所提供的成果作为基础,“文学理论”所形成的原理范畴等,便会成为空中楼阁般的闲谈。但是,二者之间的研究对象是完全不同的,韦勒克和沃伦认为,文学理论主要研究文学的原理、范畴和判断标准等,是一种共时的、静态的研究;文学批评则主要研究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是一种历史的、动态的研究。在西方现代学科思维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中国文学批评,高度学科化、专业化和职业化的发展,使得文学批评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现象,即理论先行,文学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以文学文本来证明文学理论有效性的一种方式,“文学批评”逐渐成为“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手段,二者之间必要的界限逐渐消弭,导致“文学批评”成为“文学理论”概念演绎的工具。因此,在“当代性”历史场域中,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的建构,还需要审慎地厘清“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之间的关系。作为一种文学阐释性实践活动,文学批评是一种审美性实践活动,它需要在一定的文学理论规约下进行批评实践活动,但“文学批评”不能消融于“文学理论”中,成为“文学理论”的应用甚至是各家文学理论意识形态的斗争工具。“中国话语”的文学批评,需要在一定的“文学理论”指引下,面向当下中国建构自己的文学认知对象,在实现对文学意义再诠释的动态生成过程中,引发一个呈现中国意义的意向性世界。
在此基础上,对于建构“中国话语”的文学批评范式,必须要直面的重要问题便是当下中国文学批评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和西方文化理论资源之间的对话沟通问题。
构建“中国话语”的文学批评,核心的问题就是通过文学批评的实践活动,有效叙述和呈现处于全球化进程和文化跨国资本化与自身社会转型历史进程中的中国。但遗憾的是,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批评,在西方强势话语的笼罩下,伴随着中国现代社会的转型发展,尤其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批评陷入对西方话语的单向度膜拜中,进一步加剧了自身传统理论话语的匮乏。因此,面对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阐释焦虑,立足中国本土经验,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有益资源,实现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转化,无疑是克服中国文学批评文化无根性危机的必然选择。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本土话语建构,对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的对话,即在于对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的文化背景、民族特色、价值意义等问题进行既尊重原意又能进入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阐发新意的探索对话中,关注中国传统文学资源如何在“中国话语”的文学批评中发挥实际效用。童庆炳先生在对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思考时提出的“古今对话”原则,对当下中国文学批评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的对话,也同样具有指导借鉴意义:“古今对话原则的基本精神是:把古人作为一个主体(古人已死,但我们要通过历史优先的研究,使其思想变活)并十分尊重他们,不要用今人的思想随意曲解他们;今人也作为一个对话的主体,以现代的学术视野与古人的文论思想进行交流、沟通、碰撞,既不是把今人的思想融会到古人的思想中去,也不是把古人穿上现代的服装,而是在这反复的交流、沟通、碰撞中,实现古今的融合,引发出新的思想与结论,使文艺理论新形态的建设能在古今交汇中逐步完成。”[12](p3)
造成当下中国文学批评阐释焦虑的最重要原因,则是西方学术话语的强势影响。张江先生的“场外征用”与“强制阐释”理论同样适用于在西方学术话语垄断下的文学批评“中国话语”缺失现状。李遇春先生也指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理论是西方现代批评理论的派生或说是衍生形态,其“过度诠释”的病灶后果将比其在西方文学批评界导致的后果更加严重。这再次提醒我们,“道”与“逻格斯”传统影响下的中国社会转型的现代性经验与西方社会的现代性经验是完全不同的,西方学术话语与中国本土经验的错位,导致过度依赖西方文化理论资源而迷失于西方话语中心的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缺乏对中国自己本土问题的感知能力和回应能力。在全球化进程不断深入的过程中,与中国社会转型相适应,从“走向世界”向“走进世界”迈进的当下中国文学批评,需要立足中国本土经验,在思考理论的可通约性与经验的不可通约性问题基础上,以平等自信的姿态,与西方文化理论资源展开批判性理性对话,摆脱西方话语理论预设和“言必称西方”的话语模式,形成独特的聚焦中国本土经验的文学批评立场,使“中国话语”的文学批评范式建构,成为我们在社会转型时期实现中国文化自信、理论自信和道路自信的有效方式。
因此,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文学阐释性实践活动,具有理论阐释与意义再创造功能,是一种意义再生产性活动,对于文学创作、文学理论发展、文学阅读等具有重要意义。破除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阐释焦虑困境,需要让文学批评回归文学场域,在与文学作品进行生命对话的过程中,在批判继承中国传统文学理论资源和冷静审慎对待西方文化资源的基础上,从当下中国语境出发,积极主动承担文学批评应有的社会责任,在实践中不断努力探索,构建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话语”文学批评范式,从而促进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繁荣发展,最终在全球化进程中传承发展民族文化,并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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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邓年
I206
A
1003-8477(2017)05-0117-07
杨吉华(1982—),女,云南师范大学职业技术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