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种族形成理论的内涵及批判性反思
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种族形成理论批判传统的基于族性、阶级和民族的种族理论,认为它们犯了不同类型的简化论错误。该理论重新将种族置于分析的核心,它既非本质,亦非幻象,而是通过种族工程实现的一种社会建构。“种族形成”是一个社会历史过程,个体/群体的种族身份、种族设置和社会实践在该过程中的形成和转换通过种族意义的政治性竞争而实现。国家在种族形成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是种族意义和权力斗争的场域。由于种族形成理论过于强调国家,忽略了白人在制造和维系种族主义结构中的关键角色,同时它缺乏以“交叉式视角”来看待种族问题。
种族形成理论;种族国家;种族阶序;种族意义;种族专政
1986年,迈克尔·奥米(Michael Omi)和霍华德·怀南特(Howard Winant)在《美国的种族形成: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Racial Form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From the 1960s to the 1980s)一书中首次系统性地阐述了“种族形成理论”(Racial Formation Theory,RFT)。在此后的30年里,种族形成理论脱颖而出,成为当代社会科学领域最有影响力的种族和族群理论之一,被认为是“理解当代(美国)种族关系的最重要的基本范式之一”。[1](p989)作为一本种族理论的专著,它先后两次经过修改、扩充后再版;与此同时,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将它运用于经验研究,并对其进行阐释、批判和反思。①1994年,该书经修改后出了第二版,书名为《美国的种族形成: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2014年,该书又出了第三版。初版时该理论并没有引起反种族主义的活动家与学者们的普遍关注;出乎他们预料的是,历史学、文学研究和法学等领域的学者却颇感兴趣。30年来,关于种族形成理论的研究文献相当之多,比较新的、有代表性的如《21世纪的种族形成》(D.HoSang et al.eds.,Racial Formation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2012)等。这说明在美国的种族与族群问题不断复S化的今天,种族形成理论一定程度上经受住了实践的检验,具备理论与现实的阐释力。种族形成理论将种族视为美国社会的核心组织原则,认为它具有流动性、自主性的特征,它反对种族还原论,这些形形色色的还原论将种族视为族性、阶级或民族的附生性现象。如今,种族形成理论提出的一些重要概念,如“种族国家”、“种族工程”、“种族意义”和“种族形成”等,已经成为种族与族群研究的重要分析工具而被广泛使用。本文主要介绍种族形成理论产生的时代背景、它的思想基础与范式批判以及它的理论内涵等,最后对该理论进行了批判性的反思。
种族是一个充满科学解释、宗教解读和政治竞争的领域。诚如奥米与怀南特所言:“研究美国种族便进入了一个悖谬、反讽和危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被任意选择的人类特征形塑着政治与政策、爱与恨、生与死。”[2](pxiii)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爆发了一系列新社会运动,包括黑人运动、女性运动、反战运动、学生运动、劳工运动以及同性恋运动等。这些运动和思潮不仅发生在美国,也发生在世界上的不同角落。新社会运动有力地挑战了当时支配性的权力关系。二战以后,随着原有殖民体系和帝国主义的瓦解,种族观念也与旧有的传统彻底决裂,在身份政治的感召下,原先被奴役者、遭歧视者和受压迫者掀起了新一轮的种族革命,公开反对长期以来的种族隔离、种族压迫以及“种族主义政权”。美国的种族问题是全球种族历史进程中的“个案”,在这个试图重构和重新想象新的种族秩序的进程中,遭宰制的少数族群与居于统治地位的精英族群及其意识形态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奥米与怀南特既亲身卷入于这些运动之中,也受这些活动和思想的激发。20世纪80年代,奥米与怀南特作为反种族主义的活动家,拒斥当时社会科学研究和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中流行的种族观念。“在当时主流的社会科学中,学者们无法表达种族意义在不同历史时期和特定社会环境下发生的变化。种族无处不在,但是种族不断变化的意义与种族身份的‘内容’则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3](p303)在民权运动之后,美国的种族主义并没有销声匿迹。从世界范围来看,殖民地时期残留下来的种族遗迹也没有彻底根除,而是时不时地沉渣泛起、卷土重来;或者改头换面,以更加细微的形式渗透到人际互动与制度结构中。也就是说,在后民权时代,原有的种族秩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改变的只是其表征形式,它不再以露骨的形式直接表现为种族压制,而是以法律与秩序的名义微妙地重新结构化种族阶序。
自20世纪中叶以来,美国的种族问题可谓激荡起伏。60年代,种族前所未有地占据着美国政治舞台的中心(除了美国内战时期之外),这个激烈冲突的时期也是种族意义在政治上竞逐的时期。在7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逐渐消退和改革措施被制度化,种族冲突也相对沉寂。然而到了80年代,种族问题又死灰复燃,其原因在于支配性族群对过去少数族群通过社会运动所获政治权益的“反弹”。针对美国民权运动以来种族意义和种族政治发生的深刻变化,人们亟须一种在认识论上具有反思性的批判性种族理论,以理解当下“种族国家”(racial state)面临的纷繁复S的种族现实。奥米与怀南特试图解释的正是美国种族政治的这种风卷云涌和跌宕起伏,他们结合现实的种族境况,在评析与批判诸多有影响的种族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种族形成理论。1983年,奥米与怀南特在《社会主义评论》(Socialist Review)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巴比伦河畔:美国的种族”(“By the Rivers of Babylon∶Race in the U-nited States”),在该文中第一次提出了“种族形成”这个概念。3年后,他们出版了《美国的种族形成》一书,详尽论述了现有种族观点和种族理论的缺憾,并系统地阐述了种族形成理论的内涵。在该书中,奥米与怀南特回顾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重大种族事件,并将该时期视为“大转型”时期,也即从种族专政体制向种族民主制的过渡时期。此后,他们提出的种族形成理论日益成为重要的种族和族群研究范式。
事实上,在奥米与怀南特提出种族形成理论的时候,同时代的其他学者也正在研究各种政治主体形成和社会身份的基础,这些研究的一个明显特征是以更具流动性的和较少决定论的方式来研究身份政治。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左翼学者在看待社会问题时发生了一次智识上的转变,他们在研究阶级、种族、性别和性取向等主体与社会形态的关系时不再坚持经济决定论(即经济基础决定文化和政治结构)和阶级化约论的立场。这种新的思维方式亦被运用于政治与国家、意识形态与文化以及阶级、性别与种族关系的研究。在60年代的民权运动中,奥米与怀南特看到了种族是新社会运动的重要动员力量;因此,他们强调政治和文化的作用,而不再是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模式。正是在这种时代与学术背景下,奥米与怀南特提出种族形成理论的意义在于:他们并不将阶级视为首要的决定作用,而是将种族置于美国政治和社会史的中心,使之成为与阶级、性别等同样重要的因素。在他们看来,种族动力学并非阶级关系之结果,它们甚至是阶级关系的决定性因素。这在当时阶级论和经济决定论大行其道的左翼学界来说颇具新意,它转变了原有支配性的种族分析范式。
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种族并非虚假的存在,它与阶级一样,其本身是一个自在自为的、社会建构的范畴,同时他们强调种族是美国社会的根本性组织原则。种族形成理论的核心观念受到诸多种族与族群研究的先辈们和社会思想的影响,主要包括:杜波依斯(W.E.B.DuBois)的“双重意识”、鲍勃·布劳纳(Bob Blauner)的“内在殖民主义”和“文化统治”、富兰克林·弗雷泽(E.Franklin Frazier)、奥利弗·考克斯(Oliver C.Cox)、赫伯特·布鲁默和特罗伊·达斯特(Troy Duster)的符号互动论(认为社会互动增强了既有的社会位置和种族阶序)、安东尼奥·葛兰西(由强制与甘愿构成的霸权观念以及运动战与阵地战的概念)、亚当·普热沃尔斯基(Adam Przeworski,关于“阶级形成”的思想)以及女性主义思潮(作为社会范畴的性别不能被简化为阶级,社会性别是在日常生活的社会互动以及机构设置中被感知、建构和实践的)等的影响。[3](p304-307)在美国历史上,每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都存在某种主导性的种族理论,它们为塑造特定时代的“种族常识”提供了意识形态的支持;同时,特定历史阶段的种族关系亦形塑着种族理论。奥米与怀南特将美国近代的种族理论分为三种范式,它们分别是基于族性、阶级和民族的种族理论,下面对这三种理论范式分别作简要的论述。
(一)基于族性的种族理论。该理论视角视“种族”(race)为“族性”(ethnicity)的构成;与生物学取向不同,族性理论认为种族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范畴,它是族群身份/族性的诸多决定因素之一。该理论范式主要关注群体身份,相应地有两种研究取向:一种是贺拉斯·卡伦(Horace Kallen)提出的“文化多元主义”;另一种是芝加哥社会学派的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提出的“种族同化论”(assimilationism)。两者之间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存在一致性的主流文化。①芝加哥社会学派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重新以社会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种族,罗伯特·帕克曾提出包含接触、冲突、适应和同化四个阶段的“种族关系循环论”,认为族群发展的最终结果是同化。贡纳·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在《美国的困境》(An American Dilemma,1944)中也以欧裔族群的同化为参照模式,认为在自由、平等和公正的美国,相信黑人会沿着类似的发展路径最终赢得权利,黑人的同化将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而贺拉斯·卡伦则认为族群关系发展的结果是接受不同的族群文化。从总体上而言,族性理论有两个核心的假定:一个是“欧裔移民类比”(European immigrant analogy),即认为黑人等少数族群能够像19世纪的欧裔移民那样融入美国社会;另一个是美国公民享有平等、自由和公正之理念。然而在现实中,各种制度性屏障严重阻碍着族性范式所设想的少数族群以类似于欧裔移民的方式融入美国。在这种形势下,族性理论逐渐转向保守的平等主义立场,认为“积极的”或“肯定性”的反歧视政策是反民主的,强调国家行为应限于捍卫个体平等。对族性理论的主要批评有:第一,它将种族简化为族性的构成,反过来又以族性取代种族,忽略了种族本身,这使它无法处理少数种族的独特历史与经验。最明显的例子是以欧裔移民的历史经验来表达、类推甚至预言少数种族的现实处境。第二,“责备受害人”,即少数族群应为自己的困境负责,而无视种族意义、种族结构及其相互作用关系。第三,“结构性同化”,认为成功的社会流动表明了少数种族接受主流文化价值观的意愿与能力。最后,族性理论抹除了族群异质性,它以某种涵括性的范畴(即按人种)对少数族群进行归类,它并不像对待白人那样考察非裔、亚裔和拉美裔等的国族、宗教、语言和文化的差异,而是将白人的经验直接运用于少数族群,并认为它们在“共同的环境下”全是“清一色的”。[2](p21-24)
(二)基于阶级的种族理论。该理论范式主要从“经济结构和过程”的角度来阐释种族现象,[2](p25)它主要关注种族不平等,具体包含三种研究取向:即市场关系理论、分层理论和阶级冲突理论,它们分别关注交换、分配和生产三个不同的经济领域。市场理论以非理性的种族歧视、特权垄断和国家干预等因素解释种族不平等现象;分层理论主要关注精英与大众之间的关系、权威系统与支配形式以及社会政治冲突的整体形态等因素对分配机制的作用;阶级冲突理论将生产的社会关系置于阶级关系的核心,视阶级分工是社会剥削的根本性来源。从这种范式看来,种族不平等是结果,而不是原因。正是市场不完善、政治权力结构以及寻求劳动力控制的手段等因素导致了种族不平等,种族动力学则彰显出这些更为根本性的过程。对这些理论取向的批评主要是由于它们的经济决定论倾向,忽略了剥削、流动和社会控制的模式转换之政治和文化维度。在这种“经济基础”之上很容易建立种族的“上层建筑”,从而在更加“根本性的”阶级冲突中赋予各类社会行动者以政治利益、种族身份。[2](p37)阶级并非客观给定的事实,它会随着历史的演进而变化;因此,跨越阶级边界的劳动分工本身也是政治斗争的产物。种族的分割必须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角度进行理解,而不是从劳动力市场内部“客观的”分工系统。种族动力学是阶级关系和阶级身份的决定因素,而不是相反。
(三)基于民族(Nations)的种族理论。该理论范式根源于殖民主义,它将种族的作用机制理解为殖民主义的产物,认为种族压迫源自民族压迫,种族划分强化了殖民统治,因此,“真正的”问题并不是种族的,而是民族压迫,真正的解放是民族国家的解放。该种族理论强调种族压迫的诸要素之间的关系,寻求文化自主性和自决权。它通过殖民主义的遗产将本土性情境与全球性背景相联系,民族主义的范式包括泛非主义、文化民族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对“民族问题”的争论以及内部殖民主义等,这些思潮产生了一系列社会后果,诸如呼吁“被殖民者”(或种族压迫的受害者)形成权益组织和社会运动、要求“文化自主性”或“民族解放”,以彻底根除殖民残余,并在非种族的基础上重构社会。但是,基于民族的种族理论(如殖民体系论)并不能很好地解释种族关系,它未能阐明在结构上与主流社会分离的少数种族或被殖民的“民族”。民族主义阵营也一度沦为“对种族秩序抱有不满和对改革计划失去幻想的活动家和知识分子的避难所”。[2](p50)在基于民族的种族理论中,种族再次成为附带性的次属现象,是更“深层的”民族冲突的表现形式。因此,若将民族主义运用于美国的种族现象,无论是在政治实践还是在理论阐释上,其解释力都很有限。此外,民族主义很容易陷于族群之间的争斗或导致分离主义。
奥米与怀南特厘清和批判的这三种研究范式都是韦伯意义上的理想型,每个范式的理论分支之间的界限并不截然分明,而是存在某种连续性。他们认为基于族群、阶级和民族的视角都忽略了“种族作为社会冲突、政治组织和文化/意识形态意义的自主性领域的特性”。[2](p52)这些不同时期的主流的种族理论没有探讨种族化、种族身份与种族意义的变迁过程以及种族冲突如何形塑美国的政治与社会,这些理论建构和分析只关注对差异的同化。“大多数种族理论未能理解美国政治和美国人生活中种族的核心。大体而言,关于种族的理论研究没有成功地抓住战后美国种族动力学的变动不居的本质……大多数理论趋于将种族简化为其他被认为是更基本的社会和政治关系(如族性和阶级)的表现”。[2](p2-3)一言以蔽之,在奥米与怀南特看来,这三种理论范式分别以族性、阶级和民族取代了种族。①需要指出的是,奥米与怀南特谈论的是“少数种族”(racial minority),而不是“少数族群”(ethnic minority),强调的是“种族”,而不是“族性”。他们批判基于族性的种族理论,认为这种理论将种族化约为族性,最终抹除了种族不可化约的重要属性。因此,他们拒绝在“族群”的框架下来谈论种族。这种简化论无法认识种族在日常经验和社会冲突中的独特性和历史适应性。在这些解释中,种族不是一种以自身特有的方式持续演进的社会类别,因而它们通常认为随着经济和政治的“进步”,社会将摒弃“种族思维”,最终种族的重要性会降低、甚至会消失,[2](p66)从而将种族主义和种族压迫化约为经济的或心理的因素。
以往的研究范式将种族与其他诸如族性、阶级或民族这样的范畴相联而简化了种族,或者通过这种解释消除了种族本身。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种族本身是一个充满争夺的重要自主性领域。在种族形成理论看来,种族既不是一种本质,也不是一种幻象;前者认为种族是固定不变的,后者则认为理想的种族秩序将彻底根除种族现象。这两类种族观都没有真正把握种族的特性。种族不是一种事物(thing),而是社会意义的集合。既然种族不是一种本质,不是固定的、客观的,那么社会如何维持这种不稳定的种族秩序?换句话说,种族关系的动力学机制是如何运作的?这便涉及种族政治。种族形成理论将种族看作一种生成性的相互作用关系,种族的意义系统之间是彼此竞争的,而种族的意识形态则是在政治关系中进行动员的。种族国家通过实施种族工程从而在种族意义的争夺中持续制造和维系原有的种族阶序;但是,种族及其结构并非是僵死和封闭的,它是一个开放的、竞争性的系统,这就为打破既有的种族结构、转向“种族民主”提供了可能性。种族形成理论以综合的视角整合了结构与行动、政治-经济与意识形态(文化),从而深化了对现实的种族和一般意义上的政治过程的认知。
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种族意义弥漫于整个美国社会,从形塑个体的种族身份到结构化的集体政治行动,无不充斥着种族。他们视种族是美国社会组织原则的根本轴心,并断言“种族将永远是美国经验的核心”。[2](p6)在以往的种族理论中,种族被附属于其他“根本性的”范畴或观念之下,种族本身仍是一个有待解释的变量,或者并没有将种族置于分析的核心。种族形成理论主要建立在三个基础之上:[2](p4-5)第一,充分评估20世纪60年代以黑人运动为主导的新社会运动的重要性,民权运动挑战了当时的种族关系模式,创造了新的政治主体,重新表述了传统的政治和文化主题;第二,将种族置于美国政治史的中心,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取代诸如阶级和性别等其他重要的社会关系,而是为了修正现有种族理论的简化论倾向;第三,奥米与怀南特提出的关于国家和国家行为的扩展模型将社会运动而不是传统的经济利益群体置于当代政治过程的核心。他们试图表明,一个社会的种族形态及其政治诉求与国家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构关系。
根据美国的历史与现实并对以往的种族理论进行批判性重构之后,奥米与怀南特提出了“种族形成理论”,该理论的关键在于“将种族作为社会关系的中心轴,它不能被归入或简化为某种更广泛的类别或观念”,[2](p61-62)以反对各种形式的种族还原论。种族形成理论试图解释二战后美国少数种族的权利运动、国家与种族政治之间的关系以及诸多种族理论的沉浮兴衰。奥米与怀南特将“种族形成”定义为“一种社会历史过程,通过这个过程,种族范畴被创造、占据、转换和消灭。”[2](p55)而“种族化”则指“种族意义扩展至之前在种族上未分类的关系、社会实践或群体”。[2](p64)各种社会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力量决定种族范畴的内容及其意义;同时,种族意义反过来又形塑着各种社会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关系。一方面,通过话语和表征手段可以辨识和意指种族;另一方面,种族在制度性的和组织性的形式中又被惯例化和标准化。通过以上的阐述,关于种族形成理论的内涵可以概括为六点:
第一,种族的影响无处不在,作为社会关系的根本性组织原则,不同的肤色、剥削关系、社会分层、歧视和偏见、文化宰制与抗争、国家政策等都充斥着种族,它几乎渗透在美国社会的任何身份、制度和社会实践之中。种族意义弥漫着整个美国社会,它在个体层面形塑着种族身份,在宏观的层面则结构化了集体性的政治行动。
第二,种族并不是一种本质,种族的类别化是一种政治过程。它是一种“不稳定的、‘去中心化的’复合体,它的社会意义通过政治争斗而不断地处于转变之中”。[2](p68)种族是一种社会历史观念,“种族类别和种族意义通过它们所嵌入的特定社会关系和历史情境而进行具体地表达。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社会中,种族的意义存在巨大差异”。[2](p60)同样,特定关系或社会实践的种族意义不是自动获得的,而是社会赋予的。
第三,种族与社会、政治和经济一样,是群体身份、不平等和压迫等现象的决定性因素,而非次属因素;而以往的种族理论却将种族视为其他更基本的社会—政治身份类别(尤其是族性、阶级和民族)之表现形式或附属性现象。在种族形成理论看来,“种族是个体精神与个体关系的构成要素,它也是集体身份与社会结构之不可化约的成分”。[2](p138)
第四,“种族形成”是一个生成性的过程,个体、组织和社会的种族身份、种族结构及其种族实践在这个过程中是通过种族意义的政治性竞争而实现的。种族形成在微观层面表现为个人身份与社会互动模式的形成,这是在个体性的层次上形塑着种族;它在宏观层面上则表现为经济的、司法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结构之形成,这些社会设置在集体性的层次上形塑着种族。种族秩序的组织化和强化是通过这两个不同层次的社会关系之间的连续性和交互性来实现的。种族形成理论认为,种族现象渗透在这两个不同层次的社会关系之中,并通过种族形成使之相联结。这不仅为种族现象的描述和分类提供了原则,同时也解释了这些现象的连续性。
第五,种族的社会建构是通过“种族工程”来实现的,种族工程“是对种族动力学的一种阐释、呈现或解释,并试图按照特定的种族界限进行资源的重新组织化和再分配。”[4](p55-56)它联结了特定话语实践中的种族意义以及根据这种意义种族性地组织化社会结构与日常经验的各种方式。社会精英、大众运动、国家机器、文化和宗教组织以及知识分子等共同推动着充满竞争性的种族工程。种族工程在社会结构与文化表征之间、在宏观的社会过程与微观的人际互动之间起着衔接作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而言,种族形成既是结构性的也是关系性的过程。
最后,国家具有内在的种族性(即“种族国家”),国家与种族之间是互构的。国家在种族形成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本身也是种族意义和权力斗争的场域。国家干预种族冲突,也受到种族形成过程的影响。也就是说,国家既施加干预,也被干预;既具有结构的作用,也被结构化。
总之,种族形成理论强调种族在美国社会的中心性,认为种族是一个自主性的领域,并且是美国社会运动和内政外交的决定性因素,而不是次属性因素。种族意义的彼此争夺贯穿于整个社会生活,以此来解释种族与政治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简而言之,种族具有中心性、社会性、自主性、决定性和不可化约性。很多族群与种族研究者认同奥米与怀南特的主张,并认为关于同化、阶级和殖民主义的范式不适合理解种族和种族不平等。[1](p989)五百年来,种族深深地嵌入在西方文明中,少数种族被支配性的种族意识形态建构为“他者”。从殖民时期到民权运动之前,这是“种族专政”时期。民权运动最终挑战了种族专政体系,扩大选举权、废止种族隔离并对移民法案进行改革。但奥米与怀南特并不认为民权运动取得了彻底的成功,他们借用葛兰西的霸权观念,将后民权时代形容为“种族霸权”时期。在葛兰西那里,霸权是支配性阶级用强制与甘愿相结合的手段进行统治的一种体系,即通过吸纳与瓦解的策略分化反对的政治力量。奥米与怀南特将该概念运用于美国的种族秩序,认为民权运动虽然实现了某些目标,但是少数族群的经济平等与政治权利等更为远大的目标却遭到了抵制。[5](p197)为了阐释种族政治的轨迹或种族秩序的历史变迁,奥米与怀南特引入葛兰西的“运动战”和“阵地战”概念来论述种族斗争的两种模式。在缺乏民主权利、尚未占据政治或意识形态领地的历史情境下,少数族群最初进行种族的运动战,他们“试图保存并拓展明确的领地,规避暴力攻击,同时形成一个内部社会,以代替他们面临的压制性社会系统”。[2](p74)当种族群体获得政治权益之后便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种族战争,即“阵地战”模式,少数族群可以凭借已经占据的各种制度和文化领地与支配性的种族统治进行对抗,在各个领地上发起对立的政治议程以对抗种族国家。种族关系便在这种动态的张力过程中不断演进。
种族形成理论是一种关于种族的社会学阐释,它相对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为我们分析社会文化现象提供了一种理论框架。任何理论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种族形成理论亦是如此。种族理论受到宏大的社会政治过程的影响,同时这也是种族理论本身需要解释的结构性要素。20世纪20年代,作为一种进步的观念,族性理论对当时居于支配地位的生物学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种族观念提出了挑战。40年代初以来,族性理论是美国种族观念和价值观的主要来源,直到60年代的民权运动时,它仍影响着普通民众的种族意识。60年代中后期以后,族性理论日益趋于保守。在七八十年代,白人对之前民权运动的对抗性反弹则意味着这些原本是挑战性的理论(即基于阶级与民族的理论)变得逐渐式微以及族性理论在新保守主义伪装下的复苏。基于族性的主流或保守的理论将种族看作族性的一种形式,而激进的阶级理论和民族理论虽然批判现有的种族秩序,但并未强调种族的独一无二性和不可化约性,因而将种族淹没于其他社会关系之中(最常见的是阶级压迫和民族冲突)。无论是保守的还是激进的种族理论都未能抓住种族与种族思维无所不在的事实,因而未能意识到种族在美国近代政治历史中的作用。正因如此,奥米与怀南特才寻求替代性的视角以弥补既有理论的缺憾。
长期以来,社会学理论对种族的研究充斥着唯实论与唯名论之争,前者视种族是固定的、本质的,是人类的一种生物属性;后者视种族为支配性群体创造的一种虚构。奥米与怀南特认为,种族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建构物,但它在物质和政治后果上又产生了真实的效果。从这种意义上而言,种族形成理论调和了关于种族的唯实论与唯名论之争。[6](p295)自从首次提出种族形成理论以来,奥米与怀南特(尤其是后者)多次针对各种批评和争议进行回应、再阐释与反批判。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不断充实和完善自己的理论,并用“种族形成”的分析框架来研究一些批评者认为无力阐释或被忽略的现象,以展示它的理论能力。尽管如此,种族形成理论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不少批评,来自种族与族群研究领域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种族形成理论忽略了白人社会行动者在制造和维持种族主义结构中的核心作用,作为统治精英的白人会采用各种手段以巩固并保护他们既有的种族特权。也就是说,种族形成理论没有充分关注某些特定的社会群体,尤其是白人精英族群,至少它没有对其进行区别对待。
第二,种族形成理论过于强调国家的作用,尤其是它在实施“种族工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些种族工程主要是具有种族意义与种族化后果的各项政策措施。在美国历史上,这类种族工程包括奴隶制度、种族隔离、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1882年的“排华法案”以及第9066号行政命令(即二战期间拘留日本公民的法令)等。种族形成理论认为种族国家主导着种族工程,政府在创造种族和族群意义以及在歧视的制度化中起着关键作用,种族关系是一种社会现象,政府创造、形塑并维持着种族关系。这种论述使支配性的种族行动者隐藏、甚至消失在“国家”这个抽象的概念背后。奥米与怀南特指出了种族工程中的各类种族行动者,而没有意识到(或强调)某些宰制性族群正是不断地通过这些种族工程而成为支配性的种族群体、确立与保护他们的利益并维持他们的结构性权力。[1](p990)乔·费金(Joe Feagin)和肖恩·埃利亚斯(Sean Elias)提出的“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systemic racism theory)正试图弥补与纠正种族形成理论的这一缺憾,它强调种族不平等的制度性本质以及支配性族群在种族阶序的形成和维持过程中发挥的作用。[7]
第三,种族形成理论未能意识到种族同时也是由性别、阶级、性态以及其他因素交互构成的,缺乏这种认知维度将无法充分理解种族的意义。因此,如果将种族视为单独的、自主性的范畴可能是误导性的,因为受种族形塑的经验、制度及其结果同时也受到性别和阶级等因素的影响。[1](p991)在这种意义上,“交叉式视角”为理解种族不平等的生成机制和后果提供了更为贴近现实的解释路径。当今美国的种族与族群研究者更多采用这种交叉式视角,如珍妮特·锡姆(Janet Shim)在解释不同族群遭受心血管疾病的风险时,主要通过种族、社会阶级和性/别等因素的建构、修改与调动等进行探讨。[8](p405-406)
第四,爱德华多·博尼拉—席尔瓦(Eduardo Bonilla-Silva)注意到,种族形成理论其实更多地关注种族的意识形态与文化的过程(尽管在1994年的版本中更趋于一种结构性的立场)。这种视角其实并没有真正将种族视为一种“社会集体性”,并且过于简化某些行动者(如新保守主义者、极右翼和自由主义者等)实施的种族工程。[9](p466)
最后,在种族形成理论的框架下,种族动力学决定了阶级关系和其他各种社会性后果。因此,种族形成理论被批评为是一种新的还原论形式,即“种族决定论”。[10](p135)
种族形成理论是当今种族与族群研究中重要的思想观念和理论范式,它在人文社科领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为我们探讨种族政治提供了新的分析框架。它解构了旧有的种族观念,传统的种族观念认为种族是由基因和生理因素决定的,伴随着个体或群体的终身。种族形成理论视种族是一种动态的和流动的社会建构,不是静止的和固定不变的,种族身份是社会结构、意识形态与个体行动相互作用的结果。它拒斥任何本质性的种族属性,强调种族意义与种族类别的历史可塑性、在微观和宏观层次种族的冲突特征以及种族动力学不可化约的政治维度。它将种族置于美国社会和政治结构的核心,并指出构成种族的社会含义是不稳定的和去中心化的,各种力量通过社会的、经济的和政治的斗争进行种族意义的塑造和争夺。因此,这种社会建构的复合体总是处于复S微妙的转换之中。它反对将种族简化为其他诸如族性、阶级和民族等分析范畴,认为这些简化论未能把握种族的核心本质。种族形成是个体通过具有历史可变性的规则而被划分成种族类别的过程,它同时从宏观和微观的层面影响着社会生活,并深刻形塑着政治话语与意识形态。[3](p303)
从广义上而言,现代性本身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全球范围内的种族形成。因此,在文化研究者萨恩·胡安(E.San Juan)看来,要充分理解结构性的种族主义和构成性的种族观念,就必须考虑“全球资本主义的内在危机、美国的帝国主义军事干预、民族国家之间和国家政体内部的人们和阶级之间尖锐的不平等性以及地区冲突等。”[11](p6)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世界种族体系”的分崩离析,为处于种族阶序之底层的人们寻求真正的“种族民主”提供了契机。奥米与怀南特的种族形成理论告诉我们,任何种族政权都不可能是亘古永恒的,因为种族总是处于生成的过程中,不断地处于建构与解构、形塑与变迁之中。种族在政治上总是充满了各种辩论、质疑和争夺。在这种意义上,种族形成理论是乐观的,即使是面对最具压制性和没有人性的种族政权,人们也不必绝望。因为任何种族结构都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与权宜性,种族不是命定的。在后民权时代,新的种族经验仍有待人们去创造、斗争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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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唐伟
C912.4
A
1003-8477(2017)05-0109-08
王晴锋(1982—),男,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后冷战世界的民族冲突与治理特点研究”(11ZD135)的成果。